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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火的天堂(3-4章)
送交者: 毛毛狗 2003年07月09日18:33:52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第三章
玉蘭嫁到楊家的第二年,就給楊騰生了個兒子,這對楊騰來說,實在是件值得興奮
的事。在那個時代,傳宗接代的觀念還十分濃厚,何況楊騰母親臨終時,還念念不忘要
有個孫子。玉蘭生孩子的情況和曼亭就完全不同了,早上楊騰還照舊下礦,下午回家孩
子已經躺在玉蘭懷抱里吃奶了。阿婆說,從開始陣痛到生產,前後不過兩小時。這使楊
騰又驚奇又納悶,他永遠不能了解女人生孩子的事,為什麼曼亭會為生產而送了命,玉
蘭卻像母雞下蛋般容易。事實上,村裡的女人生孩子,都是非常容易的,許多家庭里,
年頭一個,年尾一個,家家都拖兒帶女一大群,就只有曼亭會為生產而去了。或者,正
像許家老爺說的,她是被詛咒了。
楊騰的兒子滿月時,小村落里也熱鬧了一番,楊騰雖然是"外省人",在這小村落中
人緣還非常好。兒子滿月,他擺酒宴請了每個村民,大家都喝得醉醺醺,夜裡一個個攙
扶着大唱"丟丟銅"和"西北雨",玉蘭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牽着豌豆花,笑吟吟的周旋在
賓客之間,彷佛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這次請客,用掉了楊騰整整一個月的工資,不
過,沒關係,他在第二個月就加倍賺了回來,他已經被升任為一個小組的工頭,手下有
十一個最得力的工人,他們這組工人永遠可以挖掘別組兩倍的礦岩。
給兒子取名字,報戶口的時候,楊騰才發現豌豆花居然忘了報戶口,也沒有名字。
這下子,這個當父親的人困擾極了,兒子取名叫極光宗,讓他光宗耀祖的意思。豌豆花
順便補報,出生於十月二十一日,楊騰記住這日子,只因為那天也正是曼亭去世的日子。
至於名字,總不能在戶籍上寫名字是"豌豆花",楊騰挖空腦袋想曼亭臨終時說的"紙瑞"
是什麼意思,就是想不明白。曼亭念了那麼多書,她的境界原就不是楊騰能理解的。最
後,還是玉蘭說:“豌豆花的媽媽那麼漂亮,豌豆花長得就像她媽,皮膚曬都曬不黑,
白嫩嫩的小美人,不如就用她媽媽名字中的一個字,叫小亭或者小曼吧!”
這就是玉蘭可愛的地方,她從不對死去的曼亭吃醋,相反的,每到清明或七月節,
她仍然照例帶着豌豆花,去曼亭墳上燒香祭拜。那墳場是礦區的所有地,若干年來,小
村莊上的死者都葬在那兒。因公殉職的有碑有冢,普通家屬就只是黃土一堆。
這樣,豌豆花托弟弟的福,終於有了自己的名字:楊小亭。不過,從沒有人叫她什
麼"楊小亭",那只是戶口簿上的三個字而已,大家依然叫她豌豆花。
豌豆花四歲的時候,又多了個妹妹,取名叫楊光美。女孩子反正都是用"美”呀"麗
"呀,"秀"呀"娟"呀這種字。
於是,楊騰的家庭"大"起來了。他們把小木屋又多蓋了兩間屋子,豌豆花跟弟弟睡
一間,新生的女娃跟着爸爸媽媽睡,堂屋裡也供上了祖宗牌位。楊騰一家五口,也像模
象樣的生活下來了。
這三年間,礦中只發生過一件小事,有次,有根頂柱倒下來,剛好壓斷了玉蘭父親
的腿。
玉蘭的父親已四十多歲,說真的是不該再挖礦了,多年的礦工生涯,讓他不見天日,
皮膚出礦時是漆黑的,洗了澡就變得煞白煞白。這是大部分礦工的"樣子”。只有楊騰,
他自幼皮膚就被太陽曬成紅褐,幾年礦工生涯,他雖然白了些,卻仍然不失健康的光澤,
他一直是個健壯的年輕人。
玉蘭的父親因公受傷,影響到阿婆整個一家人。礦主出了醫藥費,治好了傷。但,
那條腿跛了,再也不能下礦了。礦主又撥了一筆"慰問金",事實上是"遣散費"。於是,
阿婆全家決定下山,回到李家的家鄉烏日去,在那兒還有些祖產田地,由鄉下的兄弟們
耕種着。當初,玉蘭的父親是因為礦工待遇高才來山上的。於是,玉蘭和父母姐妹一一
告別,阿婆拉着楊騰的手不住叮嚀:“要好好待我們家玉蘭呀!不能欺侮玉蘭呀!當初
是我做主才讓玉蘭嫁給你這個外省郎的!你要有良心呀!如果……如果將來礦里做不下
去,就帶玉蘭回烏日來吧!烏日是小地方,不過總有田給你種!”
台灣的地名都怪怪的,就有地名叫"烏日"。楊騰只從玉蘭口中,知道那兒是在中部
某處而已。對他而言,這地方遙遠得就像天邊一樣。阿婆離去,他也充滿依依不捨之情,
這些年來,阿婆對他的意義,僅次於"母親"而已。於是,緊握着阿婆粗糙的手,他鄭重
而誠懇的許諾:“你放心,阿婆,我會好好待她的!一定的!你放心!我從沒有虧待過
玉蘭,是不是?”
這倒是真話。小村落里夫妻吵架是家常便飯。尤其礦工們的脾氣,由於工作苦,又
長居地層下,出礦後就都成了"老大"。拿老婆當出氣筒,拳打腳踢的大有人在。只有楊
騰,對玉蘭總是和和氣氣的,別說打架,連吵架也沒吵過。村里其它的女人,對玉蘭都
羨慕得什麼似的,說她命好,才嫁了個又肯做事,又"緣投",又體貼的年輕人。也因此,
那些年來上山做工的"外省人",都特別受到本省女孩的青睞。
就這樣,玉蘭和娘家依依話別了。李家剛搬走那些日子,玉蘭常常背着楊騰掉眼淚。
四歲大的豌豆花,生來一副多情易感的性格,每次看到玉蘭掉眼淚,她就用柔軟的小胳
臂,緊緊的抱着玉蘭的脖子,陪着她掉眼淚。每次都弄得玉蘭情不自禁的擁住她,吻着
她那嬌嫩的脖子說:“小心肝哪!”
是的,豌豆花一直是楊騰和玉蘭的小心肝,即使玉蘭又生了光宗光美,豌豆花的地
位仍舊高於弟妹。因為,她始終是那麼潔白、柔軟,而帶着某種與生俱來的高貴。她和
全村所有的孩子都不同。尤其,她有顆極溫暖、善良的心。不到五歲,她就懂得每天黎
明即起,當父親下礦時,她必定陪着父親走到坑口,她的小手緊緊攥着楊騰的手,等到
楊騰放鬆她,她就會用胳膊勾下父親的脖子來,在他耳邊低低的說一句:“爸爸,你要
好小心好小心喔!”
她一直記得玉蘭父親受傷被抬出來的景象,她有絕佳的、令人驚訝的記憶力。楊騰
下坑前,總是回頭對她揮手微笑,她就那樣站在那兒,小小的身子,帶着種公主似的氣
質,微笑着,初升的陽光,閃耀在她烏黑的頭髮上,閃耀在她黑亮的眸子裡,閃耀在她
白潤的面頰上……把她閃耀得像顆璀璨的、發光的寶石。
一九五六年。
農曆七月二十日,是礦工們大拜拜的日子,他們在這一天不做工,從早上開始,每
家就都準備了祭品、酒和五牲,所謂五牲,大致是五種東西,雞、鴨、魚、豬肉、蛋或
豆腐乾或水果。在很久以前,五牲應該是指五種牲口,可是,礦工們並不富裕,他們工
資很高,卻大都好酒好賭,因而積蓄不多。於是,五牲就變化為只要五種東西就行了,
連水果、米粽、紅龜(一種染成紅色的麵餅)都可以。大家準備了祭品,就在坑口,用
運煤的台車鋪上木板,連接成一大排,把祭品供奉在上面。於是,工人從午後開始,就
陸續去點了香,虔誠拜拜。
他們拜的不是神,而是"好兄弟"。這"好兄弟",指的是那些罹難的前輩們,他們是
忌諱講"鬼"和"死亡"的。他們祈求"好兄弟"保佑他們,讓他們每天能平安下礦,再平安
出來。
瑞祥煤礦規模不算大,但也不小,總共有兩百多個礦工。
全礦分為三層,第一層是大坑道,通過大坑道,有段斜坡,就進入第二層,第二層
後有一段平直的地下隧道,然後再斜伸進第三層。從第二層起,大坑道就分為好多支線,
稱為小坑道。小坑道又被挖掘成無數更小的採礦穴,小到工人們不能直立,只能半躺半
側,用十字鎬向上斜挖礦壁。坑道內雖有通風路,仍然酷熱如焚,所有礦工,工作時都
打赤膊,頭上戴着安全帽,帽上有強光燈,電瓶用腰帶綁在腰上。瑞祥煤礦的工人們是
分組的,一組十人、八人,或十二人……不等。
他們必須進入小坑道,再進入小礦穴。一組人中,有的用十字鎬掘礦層,落下的礦
岩,再由另幾個人用圓鍬鏟入竹簍,然後把裝滿的竹簍拖到小坑道上的台車內,這樣一
車一車運出礦坑外,每組工人,以台車為單位計算工資,每個人的工資都不一樣。楊騰
這組工人,是成績最好的,他們平均一個人一天可以挖一台車或更多,這是以血汗拚出
來的成績。
那年農曆八月一日。
拜過"好兄弟"後僅僅只有十天。
楊騰和往日一樣,帶着玉蘭給他準備的便當,清晨就領着他的十一個人,下了礦。
下礦前,豌豆花也照例把父親送到坑口,照例親吻他,祝福他,照例站在那坑口,讓陽
光把她閃耀得像顆小鑽石。楊騰進坑前,豌豆花發現父親的帽子戴歪了,她笑着對他招
招手,楊騰走回來,豌豆花說:“蹲下來!爸爸!”
楊騰蹲下來,豌豆花細心的把那帽子弄正了,又細心的把父親帽上那根通往腰上的
電線整理好。然後,用小胳臂緊緊緊緊的擁抱住楊騰的脖子,說:“早些回家哦!媽媽
說今天要包粽子給你吃!”
他揉揉豌豆花的頭髮,那孩子的頭髮黑而柔軟,他凝視她,眼光中閃滿了驕傲與愛。
他悄悄說:“豌豆花,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是什麼?"孩子喜悅的問,仰着充滿光采的臉。
“你是全世界最美麗最可愛的女孩!"楊騰在她耳邊說,笑着。
豌豆花多麼喜悅呀!她的眼睛閃閃發光,唇邊充滿了笑意,她嬌嬌的說了句:“不,
還有妹妹!"她小心眼中永遠想着其它的人。
“是,還有妹妹。"楊騰順着她說了句,再看她一眼,忍不住坦白的糾正了自己。"
不,豌豆花,沒有人可以和你相比,你是最可愛的,你是唯一的!”
楊騰乘台車下了礦,臉上仍然帶着滿臉寵愛、驕傲,與快慰的笑。
這是豌豆花最後一次看到父親。
那天礦里,到底是怎麼引起災變的,誰都弄不清楚。上午九點多鐘,全村都聽到那
"轟"然一聲的巨響。礦口工作的工人開始狂喊,往外奔逃,煙霧灰塵帶着濃重的瓦斯味
從坑口直湧出來。一聲巨響後又接連爆發了好多"轟隆隆"的聲音,逃出坑口的工人大喊
大叫着:“瓦斯爆炸!礦塌了!礦塌了!”
玉蘭正在廚房裡包粽子,背上背着兩歲的光美。在她腳下,豌豆花手裡拿着小匙餵
光宗吃飯,光宗從不肯安安靜靜的吃完一頓飯,每餐都要追着餵上一兩小時。聽到爆炸
聲,豌豆花手裡的飯碗和小匙全跌碎在地上。玉蘭拔腳就奔出小屋,一眼看到,全村的
婦孺都往礦口狂奔而去。豌豆花也跟着人群往礦口飛奔,嘴裡倉皇、悲苦、恐懼、而驚
怯的狂叫着:“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小光宗滿臉肉汁,赤着腳,緊拉着姐姐的裙襬,被摔在地上,他趴在那兒大哭起來。
豌豆花顧不了光宗,她仍然昏亂的飛奔,狂喊着:“爸爸!爸爸!爸爸……”
第二天,報紙上有這樣一則新聞:瑞祥煤礦驚人慘劇二十七礦工活埋坑底轟然一聲
山崩地裂僅僅掘出五具屍體那五具屍體中沒有楊騰,活着出來的人里也沒有楊騰,受傷
者也沒有楊騰。他在那二十二個人之中,深陷在第三層坑道里,整個第三層坑道已完全
崩塌。
第三天,報上又有一則新聞:瑞祥災變天愁地慘救助延擱生還無望家屬悲慟哀哀呼
喚災禍責任宜嚴加調查不管坑下生還有望無望,玉蘭帶着豌豆花、光宗、光美,還有上
百受難家屬,都苦守在坑口,看着搶救人員、警方,及工程人員不斷的挖掘,挖掘,挖
掘……玉蘭早已哭腫了眼睛,豌豆花呆呆的坐在坑口,自從災變發生後,她始終沒有離
開過坑口。每當有一具屍體挖出來,她就用小手掩着臉哀鳴,直到證實不是楊騰,她又
閃着淚光喊:“爸爸還活着,爸爸還活着!”
一星期後,他們終於掘出了楊騰,他全身都燒成了焦炭,只有面目仍然可辨。他當
然不可能還活着。豌豆花沒有見到屍體,一位警察伯伯死命把她眼睛遮住抱走了。她只
聽到玉蘭呼天搶地的大哭聲:“楊騰呀!你把我們母子四個一起帶走吧!一起帶走吧!
一起帶走吧!”
第四章
接下來的兩年,豌豆花整個的命運,又有了巨大的改變。
事實上,楊騰一死,豌豆花就和她的"童年"告別了。正像玉蘭和她的"幸福“告別一
樣。
玉蘭在楊騰死後,領到了一筆礦主發的撫恤金,帶着這筆錢,帶着三個嗷嗷待哺的
孩子,她只有一條路可走……回到烏日的娘家去。
到了烏日的娘家,玉蘭才發現娘家的情況複雜,四代混居,一直沒分家。從伯公叔
公,到伯伯叔叔,到堂兄堂弟,到再下一代,幾乎有一百多口人。雖然每支都另外蓋了
房子,可是農村鄉下,祖傳下來,一共就幾畝薄田,生活已是大不容易。玉蘭沒有謀生
能力,卻有三個那麼小的孩子,自己也才二十出頭。阿婆擁着她,只是不停的掉眼淚,
掉完眼淚,就反覆說着幾句真心的話:“再嫁吧!找個好男人,找個肯要這三個孩子的
好男人,再嫁吧!沒有二十來歲的女孩就守一輩子寡的!當寡婦,你是太年輕了!聽我
的,玉蘭,要再嫁,也要趁年輕呢!年紀大了,就沒人要了!”
玉蘭哭着,她忘不掉楊騰。
但是眼淚是哭不回楊騰的,哭不活楊騰的。
玉蘭哭了半年多,聽了好多伯母嬸娘妯娌間的冷言冷語,撫恤金轉眼也用掉好多,
她認了命。就像楊騰當初認命再娶似的,玉蘭再嫁了。
玉蘭這次再嫁,並不是自己愛上的,而是完全由媒婆撮合的,對方住在烏日鎮上,
開個小五金店,薄有積蓄,又是外省人。或者,就是"外省人"這一點打動了玉蘭吧,她
總忘不掉楊騰的溫和及體貼。一般本省男人都比較大男人主義,女人在家庭中根本談不
上地位。所以,玉蘭再嫁,實在談不上感情,也沒經過什麼深思熟慮,雙方只在媒人做
主下,見了兩次面,對方年紀已四十歲,身材高大,瘦長臉,頭頂微禿,下顎尖尖的,
雙頰瘦瘦的,眉毛濃濃的,眼睛深深的,看起來有點兒嚴峻。不過,玉蘭是沒資格再挑
漂亮小伙子的,人家肯連三個孩子一塊兒娶過去,玉蘭就沒什麼話好說了。
豌豆花的新父親姓魯,名叫魯森堯,據說命里缺木又缺土,所以取了這麼個名字。
他是在一九四九年跟着軍隊來台灣的。但他並非軍人。在大陸上,據他自己說,是個大
商人的兒子。不過,後來玉蘭才發現,他父親是個打鐵匠,他在家鄉待不住,糊糊塗塗
來了台灣。來台灣後,當過幾年鐵匠,沿街叫過賣,由南到北流浪着,最後在烏日這種
小地方勉強住下來。租了間門面只有巴掌大的小店,賣些釘子錘子剪刀門鎖什麼的,至
於"積蓄",天知道!連那些釘子錘子……都是賒帳賒來的,另外還欠了左右鄰居一屁股
債。玉蘭嫁過來第三天,就把自己剩下的撫恤金拿出來,幫他先清了債。
豌豆花和光宗光美三姐弟,是在玉蘭婚後一個月,才從阿婆那兒搬到魯家去的。那
時,豌豆花六歲,光宗四歲,光美才三歲。
那天,是豌豆花第一次見到魯森堯。
豌豆花永遠忘不掉那一天。事先,阿婆已經對她叮囑了一大堆話:“到了那邊要聽
話啊,你是姐姐,要照顧着弟弟妹妹啊,聽說你新阿爸脾氣不太好,你要懂事啊,別讓
你媽傷心啊,家裡的事要幫着做啊,不要招人家生氣啊,管着弟弟妹妹別闖禍啊……”
她那天穿了自己最好的一身衣服,是玉蘭和阿婆合作縫製的。那是初冬的季節,天
氣不知道怎麼那麼冷,她穿的是紅色小花的棉布衣服和棉布褲子,弟弟妹妹也打扮得干
乾淨淨。玉蘭親自回鄉下來帶他們三個去鎮上,豌豆花只覺得媽媽瘦了,眼睛裡一直霧
蒙蒙的,抿着嘴角不大說話。不過,自從父親死後,玉蘭就常常是這樣了。她悄悄伸手
握住玉蘭的手,玉蘭似乎吃了一驚似的看着她,眼睛裡的霧氣更重了。進入魯家之前,
玉蘭才對她說了一句話:“見到他,要叫爸爸啊!”
豌豆花心中一緊,不知怎麼就打了個寒戰。叫爸爸?她小心眼裡有點兒亂,她心目
里只有一個爸爸,那個把她當小公主股寵着愛着的楊騰!
她終於被帶到魯森堯面前了。她還記得,當時她左手牽着光宗,右手牽着光美,三
個人排排隊似的一列站着,在她面前,聳立着一個高大的巨人,她只看到那綁着條寬皮
帶的粗大腰身和灰色長褲管。她順着褲管抬起頭來,立刻接觸到一對銳利的眼光,那眼
光冷靜的、深沉的、嚴苛的盯着她,一瞬也不瞬,那眼皮好象不會眨似的,竟看得她渾
身發起毛來。
玉蘭在後面推着她,輕聲說:“叫爸爸呀!豌豆花,叫爸爸呀!”
她囁嚅着,叫不出口。
於是,玉蘭又去推光宗和光美:“叫爸爸呀!叫爸爸呀!”
四歲半的光宗,脾氣生來就有些倔強,他遺傳了楊騰固執的那一面,仰着頭,他打
量着魯森堯,搖了搖他的小腦袋。
“不,"他清清楚楚的說:“他不是爸爸!”
魯森堯仍然死盯着豌豆花在看,聽到光宗的話,他驀的掉頭去看光宗,嘴裡發出一
聲震耳欲聾的大吼:“啊哈!你這個小雜種!"他伸手就去抓光宗。
豌豆花嚇了好大一跳,看到魯森堯伸手,她以為弟弟要挨揍了。立刻,她想也沒想,
就和身撲了過去,用身子遮住了弟弟,張着手臂,急促的喊:“不許打弟弟!不許打弟
弟!”
“啊哈!"魯森堯再大叫了一聲,手指鉗住了豌豆花那細嫩的胳膊,他把她整個人拎
了起來,一把放在五金店的櫃檯上。豌豆花牙齒有些打顫,只覺得自己面對的是個童話
故事裡吃人的巨獸。她睜大眼睛,驚愕的瞪着他,那大眼睛黑白分明,眸子裡帶着種無
言的譴責與抗拒。魯森堯把她從上到下的打量着,鼻子裡哼呀哼的出着氣。突然間,他
掉過頭去,對玉蘭冷冷的、尖刻的說:“這就是豌豆花啊!你真有本領,連不是自己生
的小雜種,也給帶回來了!我看啊,這孩子長得還滿象樣,說不定可以賣幾個錢……”
“不行!"玉蘭緊張的叫,跑過去握住豌豆花的手。"你放掉她!她是我女兒,我是
怎麼也不跟她分開的!”
“你女兒?哈哈哈哈!"魯森堯用手捏住了玉蘭的下巴,捏緊她,捏得玉蘭嘬起了嘴,
疼得直往裡面吸氣。"你的過去我早打聽得清清楚楚了!你女兒?哈哈哈哈!你去照照鏡
子,你還生不出這樣的女兒呢……”
豌豆花眼看玉蘭被欺侮,她又驚又怒又痛了,她大聲叫了起來:“放開我媽媽!你
這個壞人!你這個壞人!你這個壞人!”
一時間,阿婆叮囑的話完全忘到九霄雲外了。同時,她看到淚水從玉蘭眼中涌了出
來,那被掐住的面頰整個凹進去了。她更急更痛了,再也沒有思想的餘地,她就近抓住
了魯森堯那鐵腕似的胳膊,又搖又扯,叫着:“不許打媽媽!不許打媽媽!”
“啊哈!"魯森堯又"啊哈"起來。在以後的歲月中,豌豆花才發現這"啊哈“,兩個
字是暴風雨前的雷響,而在魯家,暴風雨是一天可以發生許許多多次的。“你這個鬼丫
頭,你居然敢跟我用不許兩個字!我就打你媽,你能怎麼樣?你敢怎麼樣?”
說着,他毫不猶豫的,劈手就給了玉蘭一個重重的耳光。
光美嚇得大哭起來了。
豌豆花無法思想了。從小,她在悲劇中成長,但,也在"愛"中成長。她的世界裡從
沒有魯森堯這種人物。她昏亂而驚恐,小小的心臟,因刺激和悲痛而狂跳着。然後,她
毫不思索的,俯下頭去……因為她正高坐在櫃檯上,魯森堯的手就在她的臉旁邊……她
張開嘴,忽然間就用力對魯森堯的手背一口咬下去,她小小的牙齒尖利的咬着那粗糙的
皮膚,由於嘴太小,她只咬起一小撮肌膚,也因此,這一咬竟相當有力。
魯森堯是大怒特怒了。他低吼了一聲,抽出手來,用手背重重的對豌豆花揮過去,
豌豆花從櫃檯上直摔到地上來了,膝蓋撞在水泥地上,手撐在地上時,又被一根鐵釘刺
傷了手掌,她摔得七葷八素。耳中只聽到光美嚇得殺雞般的尖聲大哭大叫。而小光宗開
始發蠻了,他用腦袋對魯森堯撞了過去,嘴裡學着姐姐的句子,哭着叫:“你這個壞人!
你這個壞人!你這個壞人!”
一時間,室內又是哭聲,又是叫聲,又是魯森堯的怒罵聲,簡直亂成了一團,有些
人圍在店門口來看熱鬧了。魯森堯的目標又移向了小光宗,他抓起他的小身子,就想向
水泥地上摔,玉蘭嚇壞了,她哭着撲過去搶救,死命抱住了魯森堯,哭泣着喊:“你打
我吧!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孩子都小呀!他們不懂呀!你打我吧!打我吧!”
魯森堯用腳對玉蘭踹過去,玉蘭跌在地上了。同時,魯森堯也顯然鬧累了,把小光
宗推倒在玉蘭身上,他粗聲的吼着叫着:“把他們統統給我關到後面院子裡去,別讓我
看到他們!我魯森堯倒了十八輩子霉,討個老婆還帶着三個討債鬼!把他們帶走!帶走!”
“是!是!"玉蘭連聲答着,從地上爬起來,抱起小的,又扶起大的,再拖起豌豆花。
"我們到後面去!我們到後面去!”
“讓他們在後院裡跪着!不許吃晚飯!"魯森堯再吼:“你!玉蘭!”
玉蘭慌忙站住。
“你給我好好弄頓晚飯,到對面去買兩瓶酒來!不要把你的私房錢藏在床底下!這
幾個小鬼,今天饒了你們,明天不給我乖乖的,我剝了你們的皮!”
玉蘭慌慌張張的帶着三個孩子,到屋子後面去了。
魯家的房子,前面是店面,後面有兩間小小的臥房,一間搭出來的廚房和廁所。玉
蘭早已把一間臥房收拾好,放了張上下鋪給豌豆花姐妹睡,又放了張小床給光宗睡,室
內就再無空隙了。但是,這第一天的見面後,玉蘭硬是不敢讓孩子回房間,而把他們三
個都關在廚房外的小水泥院子裡。她只悄悄的對豌豆花說了句:“帶着弟弟妹妹,讓他
們別哭。我去做晚飯,等他吃飽了,喝醉了睡了,就沒事了。豌豆花,啊?"她祈求似的
看着豌豆花。
豌豆花含淚點點頭。
於是,他們姐弟三個被關在小院裡。那是冬天,寒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說不出有
多冷。豌豆花找了個背風的屋檐下,坐在地上,她左邊挽着光宗,右邊挽着光美。把他
們兩個都緊攬在懷裡,讓自己的體溫來溫熱弟妹們的身子。玉蘭抽空跑出來過一次,拿
了條破舊的棉被,把他們三個都蓋住,對豌豆花匆匆叮嚀:“別讓他們睡着,在這風口
里,睡着了一定生病!”
可是,光美已經抽抽噎噎的快睡着了。
於是,豌豆花只得搖着光美,低低的說:“別睡,光美,姐姐講故事給你們聽。”
“講王子殺魔鬼的故事。"光宗說。
“好的,講王子殺魔鬼的故事。"豌豆花應着,心裡可一點譜都沒有,爸爸說過三隻
小熊的故事,說過小紅帽的故事,說過狼外婆的故事,說過司馬光砸水缸救小朋友的故
事……
就沒說過什麼王子殺魔鬼的故事,只有王子救公主的故事,什麼睡美人,什麼白雪
公主之類的。但是,她必須謅一個王子殺魔鬼的故事。於是,她說:“從前,有一個王
子,名字叫楊光宗,他有個妹妹,名字叫楊光美……”
“他還有個姐姐,名字叫豌豆花。"光宗聰明的接了一句。
“是的,他還有個姐姐,名字叫豌豆花……"她應着,不知怎的,喉嚨里就哽塞起來
了,鼻子裡也酸酸的。一陣風過,小院外的一棵大樹,飄下好多落葉來,落了光美滿身
滿頭,她細心的摘掉妹妹頭髮上的落葉,冷得打寒顫,光美的鼻尖都凍紅了。她把弟妹
們更摟緊了一點,用棉被緊裹着,仍然冷得腳趾都發麻了。"那個王子很勇敢,可是,他
有天迷了路,找不到家了……”
“不是,"光宗說:“是他爸爸被大石頭壓死了。”
豌豆花的故事說不下去了。她擁着光宗的頭,淚珠滴在光宗的黑髮上。
那天……一直到黑夜,他們這三個小姐弟就這樣蜷縮在魯家的後院裡吹冷風。前面
屋裡,不住傳來魯森堯那大嗓門的呼來喝去聲,敲打碗盤聲,罵人罵神罵命運罵玉蘭的
聲音。
最後,他開始唱起怪腔怪調的歌來,這種歌是豌豆花從沒有聽過的。她在以後,才
知道那種歌名叫"平劇",魯森堯唱的是"秦瓊賣馬"。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前面屋裡終於安靜了。
玉蘭匆匆的跑出來,把凍僵了的三姐弟弄回屋裡,先在廚房中餵飽了他們。豌豆花
幫着玉蘭餵妹妹,光美只是搖頭晃腦的打瞌睡,一點胃口都沒有。玉蘭焦灼的摸她的額,
怕她生病。然後,給他們洗乾淨了手臉,把他們送到床上去睡。
光宗和光美都睡了之後,豌豆花仍然沒有睡,因為玉蘭發現她的膝蓋和手心都受了
傷,血液凝固在那兒。她把豌豆花單獨留在廚房裡,弄好了兩個小的,她折回到廚房裡
來,用藥棉細心的洗滌着豌豆花的傷口,孩子咬牙忍耐着,一聲都不哼。凝固的血跡才
拭去,傷口又裂開,新的血又滲出來,玉蘭很快的用紅藥水倒在那傷口上。豌豆花的背
脊挺了挺,從嘴裡輕輕的吸口氣。玉蘭看了她一眼,不自禁的把她緊攬在懷中,眼眶濕
了起來。豌豆花也緊偎着玉蘭,她輕聲的、不解的問:“媽媽,我們一定要跟那個人一
起住嗎?”
“是的。”
“為什麼呢?”
玉蘭咬咬嘴唇,想了想。
“命吧!"她說:“這就是命!”
豌豆花不懂什麼叫"命"。但是,她後來一直記得這天的情形,記得自己走進魯家,
就是噩運的開始。那夜,小光美一直睡不好,一直從惡夢中驚醒,豌豆花只得坐在她床
邊,輕拍着她,學着玉蘭低唱催眠曲:“嬰仔嬰嬰困,一瞑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瞑
大一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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