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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身女人 亦舒
送交者: 阿客琉斯 2003年11月08日15:50:49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獨身女人
 
作者:亦舒



我姓林,叫林展翹,我獨居,沒有丈夫,是個獨身女人。
自我介紹就這麼多。
至於我的名字,我不大明白“展翹”是什麼意思,恐怕是父母想要我做大展鴻圖者
中的翹楚,如果開珠寶店,倒是個現成的鋪名:展翹公司隆重開幕……不過我成年以後
很少用到中國名字,我有個英文名字叫JOY,快樂,林快樂。
我倒並不是不快樂,我的職業很好,在一家“名校”教中五會考班的英國文學與語
文,我自己在大學修的也是這兩科,一級優等生,跑回來教老本行,輕而易舉。晚上改
卷子,同一個題目的作文看四十到八十篇,覺得人生並沒有真諦,做人就是混飯吃。
我的生活很沉悶,星期日看MuppetShow,大笑一場,不想呆在家中的時候,找張佑
森上街。呵對,張佑森這個人。我應該如何介紹張佑森這個人?
他是在讀中四的時候認得的,開舞會,他清我跳舞,跳完之後念念不忘,約我去看
電影,我們就是這樣認識的。十五年前到現在,他沒進步過,當時倒是出色的小男孩,
個子高,面目頂清秀,功課也好,常幫我做代數。可是小時了了,長大就不長進,整個
人沒一處像樣的地方,連說話都不伶俐。
每次出去與他吃飯總是由我叫菜,他慢,又鈍,又遲疑,連夥計都等得不耐煩,並
不是個好伴侶,但我們是朋友。我很少把煩惱告訴他,我想他不會明白,不過我們在周
末偶然也去看一部電影,不說什麼話,只是坐在那裡看戲,看完說再見回家。
我不明白張佑森的內心世界,也從不企圖明白他。中學畢業以後他到浸會書院去念
過幾年書,我在倫敦大學,玩遍歐洲。
回來以後見面,難免說起楓丹白露。日內瓦湖,他瞠目以視,我問:“你去過哪
里?”他答:“澳門。”
我很厭煩他,一年不見他面。
後來又主動約他看戲,因為大家熟得緊,不必掛麵具。
穿條粗布褲,一件球衣,光着臉,大家又回到十五歲的時候,無拘無束。
張佑森似乎永遠有空檔,我約他他總有空,但是他極少主動建議上什麼地方。他是
那種麵粉團。要他長點短點是不成問題。
隔很久我才知道他在政府機構做事,薪水居然也有四千多元。我心想:四千多請這
麼一個人,真是糟蹋納稅人金錢,太令人不服氣。
這便是張佑森。有時我也希望他是個理科高材生,麻省理工學院太空物理科博士,
那麼我們可以談戀愛,甚至談婚事。不過他很快樂,這就夠了,頭腦簡單的人永遠是滿
足的。
我跟趙蘭心說:“真是卑鄙,這麼看不起一個人,又跟他約會。”不是不慚愧的。
趙蘭心,我的同事,是個聰敏的小姑娘。“但是他對你好,而且他從來沒叫你流過
半滴淚。”她說。
我笑出來,“這是真的。”
“還不夠嗎?”趙蘭心問。
我問:“這樣便夠做一世夫妻?”
“保證是一世。”趙蘭心笑。
“或者我會嫁他。女人到了時間便得結一次婚,心理上女人有結婚的傾向狂,像候
鳥在冬季南飛。遺傳因子發作,便渴望結婚……真的。”我說。
“你不相信婚姻?”趙蘭心問。
“並不。我不相信。但這麼多女人都迷信,想來是不會錯的,你看學校里這麼多女
教師……只有你與我是獨身,”我大笑,“我們很快會被打入狐狸精類。”
她伏在桌子上大笑。
蘭心是那種個子嬌小,男人會喜歡的女人。教員室常因她的笑聲添增歡樂。這時候
凌奕凱走進教員室。
凌奕凱放下書問:“什麼這樣好笑?”
我看他一眼,不出聲。蘭心對他很有意思,因此我很少與奕凱說話。蘭心這種年紀,
說她懂事,她又不是十分想得開,免得傷同事間和氣,我很曉得應該在什麼時候停止。
尤其是奕凱這種小伙子,最好有七個女朋友,每日一個,周而復始,而且都自備零
用,隨時請他吃飯。是,他便是那種人,有一次我。蘭心與他出去吃中飯,帳單上拿上
來才三十七元五角,他打着哈哈不肯付帳,我木着一張臉假裝看不到,結果蘭心乖乖的
付掉,之後還並不氣。蘭心在別的事上十分精刮,應付男人也頗有一兩手,遇到凌奕凱
卻又傻呆了,真沒法子。
這當下奕凱過來問我:“今學期教什麼?”
“仍是莎士比亞與湯默斯哈代。”我說。
“我知道少不了狄更斯。狄更斯是年年有的。”不知道為什麼,我老不能忘記那三
十六元五角。一個年紀輕輕的男人,衣裝煌然的與兩個女人出去吃午飯,三十七元五角
的帳都不肯付。這年頭誰又殺過人放過火,我很看他不起,認為這樣的人就是壞人。
所以那日問我家的電話號碼,我乾脆的說:“我家中沒裝電話。”
“呵,老姑婆愛靜?”他自以為幽默的說。
“是。”我簡單地回答。
是又怎麼樣呢,再做十年老姑婆也輪不到他擔心。
相形起來,我明白為什麼張佑森不討厭,張佑森就是那麼樣的一個人,他也不故作
風趣,也不裝作聰明,更不懂得欺瞞,他就是老老實實的一個蠢人。
“像你這樣的人,怎麼會在教書?”他故意討好我。“因為我要付房租。”我冷冷
的說。
蘭心在那邊笑起來,“有時候你的口氣真像老姑婆。”
“是,我的確是老姑婆,真奇怪,”我說,“為什麼做老姑婆有人取笑,離婚婦人
反而爭取到全世界的同情?你想想,天地還有正氣沒有?”
“所以非結一次婚不可。”蘭心說。
凌奕凱說:“哦,原來還有這種理論,”
我住了嘴,我害怕男人在女人說話的時候搭嘴,我打開《咆吼山莊》擬測驗題目。
凌奕凱湊近問我:“下星期去看電影好不好?有幾部好片子。”
“都看過了。”我說。
“那麼出去吃飯。”凌奕凱說。
“沒空。”我說。
“不想見我?”他問。
“我怕忖帳。”我看到他眼睛裡去。
他忽然被我刺到最痛的地方,整個人一震,然後漲紅了臉了,說不出話來。
我取出書本走出教務室。
上完那節課在走廊遇見蘭心,她抱怨我:“你也太小器了。”
我冷冷看她一眼,得罪她的心上人了。
“是我讓奕凱叫你去看電影的,你老在家呆着不好。”
我不想與蘭心吵嘴。她怎麼曉得我沒地方可去?我有約會還得像她那樣大鑼大鼓的
宣傳不行。她也太關心我了,好像我不識相似的——她與男朋友是提攜我去看一部電影,
我居然情願在家坐也不識抬舉。
“謝謝你,我有事。”我淡淡的說,“不想上街。”
她笑笑,“唉你這個人。”走開了。
我不是不喜歡教書,孩子們頂可愛,只是同事的素質……一個個是模子裡印出來的,
想的一樣,做的一樣,喜愛又類似,追求的也就是那些東西。在他們之間我簡直要溺斃,
而且一舉一動像個怪物。
如果不是為孩子們……我的學生是可愛的。還有教書的假期多,暑假躺在沙灘上的
時候——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我嘆口氣。
想要長期伴侶便得侍候丈夫的眼睛鼻子,做獨身女人幹什麼都沒個照顧,沒有十全
十美的事。
孩子們喜歡我。
男女學校的學生早懂事,十六七歲的少男少女正在渡過他們一生人當中最美麗的時
刻。這一代的女孩子比我們一群處處勝一籌:身材,面貌、智能。她們發育得堂堂正正,
父母養育她們是責任。我們成長的過程偷偷摸摸,寄人籬下,當年父母養我們是恩惠。
我真羨慕他們,他們受父母的訓,不必聆聽:“當初我養你一場……”這種話。他
們懂得回答:“我從沒要求被生下來過。”
他們理直氣壯,所以眼睛特別明亮,嘴唇特別紅,皮膚特別油潤。天之驕子。
像我們班上的何掌珠,十六歲零九個月,修文科,一件藍布校服在她身上都顯得性
感,藍色旗袍的領角有時鬆了點,長長黑髮梳條粗辮子,幸虧班上的男生都年輕,否則
都一一心跳而死。何掌珠身上有點嬰兒肥未消,倒不是屬於略胖的那種,但不知為什麼,
手腕與小腿都滾圓,連胸脯都是圓的,見過她才知道什麼是青春。
問她是否打算到外國升學,她答道:“苦都苦煞了,香港大學可以啦,然後暑假到
歐美去旅行。”
她爹是個建築師。她在十五歲時候便到過歐洲,問她印象如何,不過聳聳肩,不置
可否,凡事太容易了,沒什麼味道。
值得一提的是何掌珠功課很好,英文作文詞文並茂,有些句子非常幽默,偶爾利用
名作家句子諷刺一番,常看得我笑出來。教足她三年,看着她進步,心中也有愉快。
有時候我也與她及其他的女孩子閒聊,名為師生聯絡感情,實則是向老師撒嬌,她
們早已懂得這一套。
——“蜜絲林是我們老師中最漂亮的。”拍馬屁。
(不知為什麼,英文書院中的女教師都被稱為“蜜絲”。)
“蜜絲趙也漂亮。”
“不過穿得小家子氣。”
我說:“別在我面前批評別的老師。”
“背着你可以批評嗎?”一陣嬉笑。
等她們看到世界,她們便知道做人是怎麼一回事。
想到這裡,我不由得慚愧,哦,我是妒忌了,怎麼可以有如此惡毒的想法。
“蜜絲林,你在什麼地方買衣服?”何掌珠問道。
“街邊檔口。”我答。
“戀愛時應該怎麼做?”
“享受。”
又是笑。女學生子永遠只會咭咭笑,她們活在遊樂場中,沒有一件事不是新鮮的,
在她們眼中,一切事物都鮮明彩艷,愛惡分明。
“蜜絲林,為什麼你沒有男朋友?”河掌珠特別頑皮。
“誰說的?誰說我沒有男朋友?”我微笑。
“都這麼說。”
都這麼說。
我明白了。
周末張佑森約好十一點來我家,結果十點十分就到。我問:“你有沒有時間觀念?
我才起床。”很煩。
張佑森做事永遠得一個“錯”字。
我遞給他一疊報紙雜誌,“你慢慢讀吧,我要梳洗。”
他也不出聲,坐在那裡看起報紙來。
一會兒我燒着的水開了,水壺像嬰兒般嗚咽,他又走到廚房去。我到廚房去阻住他,
“佑森,你在別人家中。坐在客廳中央,別亂跑好不好?這裡不是你付的房租,你規矩
點,守禮貌行不行?”
他仍然回到客廳坐下,不聲不響。
張佑森是這麼一個人,早是個笑話,那時運動會。他的中學離我們中學近,跑完步
體育老師允許他用我們的淋浴問,結果他每次帶着肥皂毛巾來——笑死女生,真笨得不
像個人。而結果我跟他耗上了。全校公認最聰明的女生跟他泡,他福氣不是沒有的。
每次約會,一切事宜都由我安排,像今天,我說:“我們先去吃中飯,然後買票,
買好票我到超級市場去購物,你如果沒有興趣,便到圖書館去坐一下。”
買完票回來的時候,他把路邊建地下鐵路的泥漿也踩回來,一進門踏在那條天津地
毯上。
我說:“佑森,請幫個忙,你貴腳抬一抬,我地毯剛洗過,不是給你抹鞋底的。”
他“哦”的一聲,把雙腳移過一邊。
“佑森,”我嘆口氣,“你這個人是怎麼活了三十年的?”
他仍然不出聲。
我與他對坐着,他沒話說,我也不說話,次次都要我說話娛樂他,我累。
我笑說:“佑森,誰嫁了你倒好,大家大眼對小眼,扭開電視便看到白頭偕老。”
他訕訕地看着雙手。
“最近工作怎麼樣?”我努力製造話題。
“很忙。”兩個字。
“忙成怎麼樣?”
“很多女孩子都告假去旅行,所有工作堆在我頭上。”
“你也該出去走走,增加見聞,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他好脾氣地笑,“我沒錢。”
“你賺得跟我差不多,我得付房租,你跟家人住。”
“你比我多賺百分之五十。”他倒是沒有自卑感,“我在分期付款供一層房子。”
“呵,”我笑,“打算娶老婆了。多大的房子?一個月供多少?”
“一個月兩千多。”他忸怩的說,“分五年,四百多尺的房子,是政府居者有其屋
計劃那種房子。”
“可是,你收入已經超過申請資格了。”我驚異。
他說:“我……瞞了一些事實。”
典型的香港人。我嘆口氣,你說他傻,他可不傻,他在世俗上的事比誰都會打算盤。
地毯要是他買的,他就不捨得踏上去,一定。
“四百多尺……”我說,“比我這裡還小一半,我的天,香港的公寓越來越小,怎
麼放家具?一房一廳?像我這裡這樣。”
“你這裡是三房一廳拆通的,怎麼同?”他說,“也只有你一個人住這麼大地方不
怕。”
我說:“四百尺有窒息感,”
“兩個人住也夠了。”他說。
我不想與他爭執。他總有他的道理,他自己有一套。
“你父親呢?將來令尊也與你住?”我問。
“是。”他答。
“如果你太太不喜歡,怎麼辦?”我問。
“不會不喜歡。”他說。
我不響,只是笑笑。聽上去很美滿……小夫妻倆住四百尺房子,有個老人家看大門,
公寓粘一粘牆紙便是新房,像張佑森這樣的人,也許對某些女人來說是求之不得的好丈
夫,我嘲諷的想。
我們去看電影,兩點半那場,因是兒童影片,觀眾拖大帶小到三點鐘才坐定,到四
點鐘又開始上洗手間。熙來攘往,吵得不亦樂乎。
我問佑森,“你悶不悶?”
“不悶,我怎麼會悶?”
我很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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