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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人物论-小说戏剧部分2
送交者: 庄周 2003年11月10日17:20:05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朱苏进《清晰度》(中篇小说)  

读朱苏进的作品,总有读翻译小说的错觉。我指的不是语言的欧化(他没有这种爱好),而是思维、表达方式上的欧化,亦即更本质的欧化。朱苏进作品的佳处在别的中国作家中极为罕见,或者可以说还完全没有,在西方作家里倒比比皆是。感觉敏锐甚至超常,但又处处符合逻辑,人物的言行不论如何古怪,总仿佛具有心理学上的依据。即使我军某边防团团长“掏出xxxx朝山下撒尿”的孟浪行为,在作者笔下都显得合情合理,仿佛不那么干反而不合身份似的。朱苏进小说给我的另一翻译错觉,则与南美作家有关,我指的是信息的密集饱满、文字的精光鎏亮和意象的任意游走。作者的智力优势几乎无处不在,这使他笔下的人物注定不可能成为平庸之辈,注定既与众不同又意味深长。他的笔墨有一股旺盛的探险家气质,在摹写凶险神秘的东南亚丛林时,我怀疑他暗中抱有与某位大师级人物斗法的野心。我不知道他的假想敌是谁,就我而言,总会本能地想起二十年前读过的一部哥伦比亚长篇小说:里维拉的《漩涡》。

沈从文《边城》(中篇小说)  

“对于农人与兵士,怀了不可言说的温爱”的沈从文先生,诚乃天纵奇才。弱冠出手,即已卓尔不群,稍长作《边城》,更是漪澜万状,莫可方物。手法之纯熟,心智之高迈,气度之雍容,无不令人目动心惊。虽然沈从文性情淡泊,素不以文学英雄的姿态示人,但五四新文化运动真正的文学圣果,却正是在他手上似无意似有意地珠结而成的。《边城》与《红楼梦》相似,均可作不同层次的阅读。湘西温婉矫健的民俗风物(民风淳朴不输《镜花缘》中之“君子国”,爱情炽烈可比西班牙之斗牛士),此第一层次;作者宅心仁厚的人道立场,此第二层次;章节行云流水的内在节奏,此第三层次;作品骨骼肌理中的东方神韵,此可谓第四层次。翠翠、祖父、渡船、傩送二老,“浑厚”的妓女,“茶峒人的歌声”等场景,让人不禁想到毛姆随笔集的一个出色译名:在中国的屏风上。“上善若水”,此言本非对小说而发,及沈从文出,世人方恍然开悟:世象之道,原来与艺术之道暗通。这是一位出神入化的智者型作家,还兼着“性情中人”的美差。话说回来,真正的智者,从来就是“性情中人”,两者严丝合缝,恰似左膀右臂。

余 华《许三观卖血记》(长篇小说)  

重视细节的余华,最令人称道的,不是对生活的熟知或洞察,而是作品始终飞翔着想象的翅膀。他对血腥味有一定好感,同时又从中国传统文学中领略到了节制和含蓄的真味,本能地拒绝笔墨铺张,这使他笔下的血腥味还没来得及形成暴力倾向,就及时转向审美领域了。他好像不是那种让人物引领笔墨的现实主义作家,他总是提早一步知道下一章将如何展开。这么做的好处是,能使作品始终从容不迫,张弛有度,不利之处则是,作品缺乏情境和心理上的紧张感。同样,作品过于迷恋含蓄,固然能轻易得到些廉价赞美,却也会使作品和人物的沉重性大打折扣,即使让许三观以不可能的方式卖血,让福贵(长篇小说《活着》中的男主角)的亲属家人一塌刮子全都死于非命,也不能拗救分毫。余华也许具备大作家的若干素质(近来人们都喜欢这么说,再加上几句弗洛伊德或柏格森的格言,以使它们看上去更加凿凿有据),但只要他依旧沉迷于情幻小说路线——区别于“科幻小说”——我觉得此议不妨暂缓。

陈忠实《白鹿原》(长篇小说)  

又一部“史诗”来了!那些专事抬轿的帮闲批评家总是热衷于欢呼“史诗”的出现。中国历史特别长,因而“史诗”鉴定者误以为小说的篇幅长一些就是史诗,而且既然中国历史特别长,那么中国也就理所当然宜于盛产史诗。“史诗”必须写几代人,否则就不像史诗。当然必须有乡土气,更少不了妖魔鬼怪、巫婆神汉、半仙高人,以及每一代人的吃喝拉撒乃至吃喝嫖赌,于是就“史”了,然而“诗”何在?抬轿的帮闲认为,“史诗”是有权泥沙俱下的,大师是有权不修边幅的,因此写“史诗”的大师有权写不好一个短篇。大师的自我辩护是:大象干大象的活,老鼠干老鼠的活,既然老鼠不能干大象的活,那么大象当然有权干不好老鼠的活——即便害怕老鼠钻进自己的鼻管,大象依然蔑视老鼠。必须正告大象和那些摸象的盲人:史诗时代早已过去,中国当代文学的痼疾是鼠辈猖獗——包括那些鼻子里插葱装象的鼠辈。伪大象与真鼠辈惟一的共同点,就是牙不错——难怪有这么好的胃口。

陈 染《私人生活》(长篇小说)  

由于目录中煽情的章目(如“床的尖叫”)和一般只有地摊读物才有的提要(如“她发现自己身体上还有另外一个她不知道的嘴唇在呼吸和呻吟”),此书刚出版时我没读。因为如果打算读咸湿文字,还不如照顾地摊写手的生意。然而陈染是有格调的严肃作家,这种花招一定是为了畅销故意做出来的假装的不正经,那是最没劲的。这次为了评论此书,我不得不把它读完,却惊讶地发现“提要”开的是空头支票,是在故意误导和暗示实际上没有的挑逗性内容。如此狡猾的“假装不正经”,我还是第一回见到。不过我最强烈的观感则是此书语言极不合格,连文从字顺都没做到,像“正是风华正茂”、“实际上她心里比我聪明”、“驻足凝息”、“故做出来的无动于衷的表情”、“头脑明晰”这种句子,亏她敢于写出来,而且还毫不脸红地在附录中自称“我习惯为一个句子、一个字词、甚至于一个字、一个标点符号而奋斗”。甚至坦然被采访者誉为“精致的语言”。

汪曾祺《陈小手》(短篇小说)  

从早期的《鸡鸭名家》到后期的《受戒》,汪曾祺一系列笔记风格的风俗画杰作肯定是中国现代小说最足以傲世的极少数重大收获之一,仅就艺术成就而论,决不下于鲁迅和张爱玲。洗练的语言,明丽的色彩,淳朴的民情,都达到了难以超越的极致,而《陈小手》足以代表他的至高成就。在这篇可算微型小说的极短篇中,汪曾祺的全面艺术才能得到了具体而微同时又淋漓尽致的展示。他的儒家倾向使他的小说体现出一种哀而不伤的含蓄沉痛和谑而不虐的超然独笑。有人用思想家甚至战士的标准来苛求他,但他仅仅是个艺术家——这不是他应该受到指责的理由,做一个称职的本色艺术家决非易事。不是思想斗士并非艺术家的耻辱,生产伪艺术或艺术垃圾才是艺术家的耻辱。汪曾祺是二十世纪下半叶在自己独创的形式中达到艺术完美的惟一大师级中国小说家,其成就丝毫不亚于被国人津津乐道的博尔赫斯。而那些称道博尔赫斯的国人,却并不苛求博尔赫斯一定要成为思想家或战士。

佚 名《少女的心》(中篇小说)  

文革时期把一切手抄本都叫做“黄色手抄本”,严格说来只有这一本才可以称为“黄色”,然而与那些当代名作家的咸湿程度比起来,此书几乎算得上干净,尽管当时的读者一定读得心惊肉跳。我得承认我当时没有读,但并非没机会过手。当时那种伪道德的清教观念深入我的骨髓,因此我大义凛然地拒绝被此书“腐蚀”。但我的思想觉悟还没有“高”到想告发传递者,因为我知道告发会给传递者带来巨大的灾难,我当时就听说作者已被枪毙——可见当时的传递者多么胆大妄为。现在看来,此书毫无艺术性,没有任何欣赏价值,作者的写作能力连小学程度都没有。当中国人发明的原本用于增广传播的印刷术反而成了限制传播的垄断工具时,印刷品的价值固然值得怀疑,非印刷品的价值也值得怀疑。认为凡是禁止印刷的作品一定没有价值或一定有价值都是错误的以偏概全。只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在印刷术被权力垄断的时代,真有价值的作品确实在很大程度上被剥夺了正式出版的权利。

苏 青《结婚十年》(长篇小说)  

女人更为身心合一,女作家也大抵更文如其人,而苏青显然是更为突出的例子。读完《结婚十年》,我才知道苏青是宁波人,不禁笑得打跌。苏青的小说刮喇松脆,毫不藏藏掖掖。优点是明白痛快,缺点是少有回味。谚云:“宁与苏州人吵架,不跟宁波人说话。”苏州人和宁波人几乎是阴柔与阳刚的两极。中国文学的主流向来是苏州派(或曰婉约派),男作家也大行妾妇之道。宁波派(或曰豪放派)则极为罕见,女作家更是如此,从李清照到张爱玲,都是苏州派,但现在有了明明白白不讲含蓄的苏青,不禁使人眼睛一亮。苏青没有多少想象力,又用结结实实的大量细节堵塞读者的想象力,但一个时代的真实画面却照相般地立了起来。还没有一位中国女作家如此真实地描写过一个家庭主妇的身心痛楚。苏青是既不革命也不女权的,她要的是妇权——家庭主妇的正当权益。她的妇权主义纲领是:“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仅仅逗点移前一字,就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如此巧智,那些没文化的当代女作家岂能望其项背?

苏 童《妻妾成群》(中篇小说)  

许多评弹名家都是讲故事高手,苏州人苏童正是这种缺乏深度的讲故事高手,其作品笼罩着苏州式的阴柔和凄迷气氛。尽管那些枫树街小男孩也会赌气发狠,但这种发狠相当于二流运动员在有意识地服用类固醇,那些小男孩不可能懂得男子汉的坚韧和反抗。一到进入女性世界,苏童就如鱼得水。然而他心目中的女性世界是千古不变的,这弥补了他生命体验之不足。因此缺乏深厚古典学养的他,居然闭门造车地写出那么多伪历史、伪风俗的妾妇小说,在被权力限定了的狭窄文学甬道中窥淫式地想象女人、欺压女人、拯救女人,迎合读者的猎奇之心。对中国读者来说,有这种文学代用品的当代毕竟比什么也没有的那年头好。对外国电影观众来说(苏童是被电影改编最多也最成功地打入国际市场的中国小说家,此作被张艺谋改编成《大红灯笼高高挂》),虽然这些作品远远不及他们的大师杰作,但毕竟是来自中国的传奇。他们认为中国就是荒诞离奇、不可理解的,因此他们不在乎这些传奇是否符合中国人的精神实质。

杨 绛《洗澡》(长篇小说)  

如果说苏青是典型的宁波人,杨绛就可算是典型的苏州人(尽管她实际上是无锡人,但菜系上合称苏锡帮并非无因)。以籍贯论人衡文当然很危险,因为值得一论的人和文很可能是异数。此书是当代仅见的淑女型小说。章目以《诗经》命名,暧昧的准爱情故事从头至尾毫无进展。这是一部现代人写的古典小说——更准确地说是伪古典,要求的也是一种古典心态的阅读或伪阅读。某音乐家在回答为何没有一个现代作曲家能作古典音乐时说得很妙:古典音乐是古典时代的作曲家作的,现代作曲家生活在现代,因此只能作现代音乐。也就是说,现代人可以听古典音乐,但不能作古典音乐。同理,现代人可以读古典小说,但不宜写古典小说。写这种小说需要的是学者的功力和素养,而不是对真实生活的强烈爱憎。对这种小说的评价,也只能是古典的评价,但古典的点评家早已死了,再要勉强评品就是在从事伪古典批评。所以我只能说,你可以把从《文心雕龙》到《二十四诗品》里的所有好词都堆在它上面,使它更像一个假古董。

沙叶新《寻找男子汉》(话剧剧本)  

曹禺、老舍之后,中国现代戏剧一蹶不振,除了八个样板戏,中国人就不再知道何为戏剧。由于缺乏剧场观摩机会,我不得不成了纸上的戏迷,以读埃斯库罗斯、莎士比亚、莫里哀、易卜生、萧伯纳、梅特林克、尤金·奥尼尔等大师的剧本过过干瘾。但偶有机会去剧场,我也不轻易放过,八十年代观摩过几次上海戏剧学院学生的毕业演出,至今成为美好的回忆。改革开放以来,虽有《于无声处》《炮兵司令的儿子》等几出充当“时代精神传声筒”的席勒式宣传剧,但戏剧作为一种艺术,至今恍若隔世。看了《寻找男子汉》,我说不出什么观感,只是想起沙叶新的斋号“善作剧室”,不禁失笑。沙叶新有足够的幽默细胞,但如此作剧而自称善,实在是个幽默得过了头的恶作剧。我相信沙叶新是个好人,作剧充满善意,但与其作剧充满善意而剧本甚恶,何如像斯特林堡那样对世界充满恶意而剧本令人称善?

阿 城《棋王》(中篇小说)  

说句不怕得罪人的话,读中国当代小说,就像看国产电视连续剧一样,我得始终提醒自己“将就着点儿”,别忘了咱们还是初级阶段。这是外国第一流小说读多后的心理反射,本来也怨不得谁。但阿城的《棋王》是个例外。不必说,小说会让人本能地想到茨威格的杰作《象棋的故事》,两相比较一下,原也自然得很。奇怪的是,比来比去之后《棋王》竟然不落下风。最重要的一点是,《棋王》通篇散发出中国文学特具的油墨香,它的大量品质,只能源自中国传统文化的伟大熏陶。比如说,博尔赫斯先生虽然对中国文化钟爱有加,也曾尝试挖掘中国题材,但将博氏的作品放在《棋王》边上一比,真伪立现,博尔赫斯充其量只是一位钦慕东方文化的票友。和主人公王一生的棋品一样,阿城的小说也是“有根的”,正所谓“气贯阴阳”、“汇道禅于一炉”。每个字都直取文化的深层,品读之后,借用阿城的“肉醉”造词法,不免有些“文醉”。兴尽掩卷,那“呆子”宛在目前:“脚下扬起细土,衣裳晃来晃去,裤管儿前后荡着,像是没有屁股……”

阿 待《猫眼石》(短篇小说)  

我不敢说阿待是最优秀的网上小说家,因为网上小说我读得极少。但仅就目前所见,我认为阿待远比许多浪得虚名的纸上小说家更为优秀。阿待的文学素质相当全面,而其文学素养甚至称得上古典。女权主义者曾经抗议说,男权主义者赞扬一个女作家,就称之为“不像女作家写的”。我不是男权主义者,但我还是不得不说,阿待的小说确实不像女作家写的。她的文字干净朴素,决无一般网上作者的不节制。有一种对网络作品的偏见是,网上没有篇幅限制,文字容易大量注水。然而与此偏见相反,由于纸上作品一般是有稿费的,而网上作品基本没稿费,因此一个想混稿费的成名作家会生产大量注水的文字垃圾,而一个珍爱自由写作的网上作者却可能以艺术为自己的惟一准绳。读阿待的小说还有一种对我个人来说最大的喜悦:几乎每一篇都具有令读者难以预料的新特质。你不容易料到她,她力图使每一次写作和阅读都充满期待。

陆文夫《美食家》(中篇小说)  

中国不少当代小说都遗憾地有一种报纸病,即如果你在第一时间阅读它,会读得津津有味,搁的时间稍长,立刻味道大坏,甚至完全不明白作者在说些什么。这只能说明,他们的写作本来就与时间、永恒、人性等要素无关,只拼命死守着一位时事记者的忠诚。当然也有例外,如陆文夫先生的《美食家》。我不清楚“美食家”一词是否缘此而来,但自从他向世人奉献出《美食家》之后——如同音乐家陈钢、何占豪向世人奉献出“梁祝”以后——再写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在朱自冶流连于姑苏街巷寻觅舌间美味的生命历程中(我们记住了陆稿荐的酱肉,马咏斋的野味,采芝斋的虾子鲞鱼……),在孔碧霞如同电影“开幕”般亮出的那桌“百年难遇”的丰盛酒席里,确实流淌着某种永恒。正如艺术家的失恋常常可以升华为美妙的艺术,朱自冶的馋嘴也被我们好饮的作家提炼成东方饮食文化的惊世美艳。在“美食家”朱自冶诞生以后,我们才发现,没有朱自冶的中国文坛,就像盐没搁准的朱鸿兴头汤面,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张 扬《第二次握手》(中篇小说)  

平心而论,这是文革时期地下手抄本中最值得称道的一部作品。如果你清醒地意识到这是在小阁楼的天花板下搭建的一幢大厦模型,那就不应对其绝对高度过于奢望。正如我们此后再也没能看到该书作者有更出色的作品,然而我们必须对先行者致以敬意。何况无论如何,这部小说称得上是文革时期的最佳小说——尽管传抄时相当薄,文革后正式出版前,作者才把这个中篇扩充成了长篇。《少女的心》仅仅写了性,此书则重彩浓墨地写到了爱情——尽管其第一第二次的“亲密接触”,都不过是区区“握手”。但这“握手”中昭然若揭的隐喻义,令当时读者热血沸腾的程度,远远超过了当代小说中赤裸裸的描写。我不知道,从“第二次握手”到“第一次亲密接触”,中国文学(包括作者和读者的素质)到底是进步了,还是倒退了?值得玩味的是,这两本书的作者都没有想到,自己的作品居然会被印刷。

张远山《通天塔》(长篇小说)  

这是一部尚未出版的作品,好在现在已经是互联网时代了,我们没必要非得等到国内出版社长了见识之后才能读到这样的佳作。作品奇异非凡,据说“应该组成一个有文学博士、哲学博士、神学博士、心理学博士、语言学博士……参加的专家小组,共同会诊三年”,方有望“解开《通天塔》的结构之谜”,那我就不必强作解人了。小说充满寓言色彩,整部作品是一大寓言,内中各类寓言又大小相套、环环相扣,此起彼落,方降方升,而所有这些寓言又似乎都有一个明确的指向,指涉的是人类命运。作品一面布满玄机,让人步步生疑,一面又每句话都惊人地流畅明白,表达上没有丝毫故弄玄虚之处。尤其令人称奇的是,在最基本的故事层面,作品也是娓娓可读,朗朗可诵的,显示出作者出色的语言天赋和叙事才能。我相信,读者即使弄不清《通天塔》的葫芦里到底藏着什么药,也会被作者骇人听闻的想象力撩拨得目瞪口呆。——作者的最大自负也许是在哲学领域,就这部作品而论,他更该为自己的想象力自豪。

张贤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篇小说)  

在张贤亮之前,虽然中国在色情文学领域也有过符合泱泱大国身份的贡献,但所有的色情笔墨基本上都不出找乐子的范畴,像玛格丽特·杜拉所说,属于那种“让人快活的东西”。张贤亮也许是第一位在小说中让男人疲塌的生殖器承担起文化沉重的中国作家,《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诞生也由此成为一个有价值的历史性时刻,我们不妨认为,随着这部小说的出现,中国文学也和小说末尾被黄香久紧紧夹住的男主人公章永磷一样,完成了一次有意味的勃起——不过,让人遗憾的事情还是再次发生了,又多读了该作家几部作品后,我们发现他当年曾经起到社会控诉作用的“性描写”,有可能属于误打误撞、瞎猫逮死耗子,作家的真实立场较之明清之际的颓废文人,并无质的提升,也许依旧停留在“沉迷”的原始水准上,他后来的作品始终没能在主题上有所拓展、超越,只是在同样的精神层次上周而复始,机械复制,一泄如注——《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在东瀛曾被供奉在成人书店的架子上,看来并非人家不识货。

张承志《黑骏马》(中篇小说)  

对于张承志这类充满道德自负、洋溢宗教迷狂的作家来说,作品的高下主要取决于自身的姿态。他扬头昂脖,对世界、世人一脸鄙夷之时,作品质量往往急剧下滑,只有自弹自唱自吆喝的份,或过鸦片瘾般地胡说什么与“特殊读者”的怪诞缘份。他苦修的体内突然遭到大真大爱的劫持,惊讶的同时谦卑之心大炽,便也可能迅即激发出伟大的创造力,写出让世人瞠目结舌的作品来——毕竟,张承志的天赋是像“硬道理”那样明摆着的——《黑骏马》无疑是他早年“谦卑之心大炽”时的产物,小说让人明显感到出自一位“大地孝子”的手笔,他那惯常显得偏颇、激愤的同情心,在这里因了对草原奶奶和草原姑娘的厚爱,突然变得格外痴迷深情。当以道德自虐的张承志暂时不再以道德虐人时,他高亢的人格特征,对“回民的黄土高原”的独特感悟,以及对艺术的独到理解,立时聚焦并升华出一种罕见的品质。在忘我状态下写出《黑骏马》的张承志是不可多得的,“钢嘎·哈拉”步点内的阳刚之气,可以一洗汉语文学圈内的阴柔之气,颓废之习。

张恨水《啼笑因缘》(长篇小说)  

张恨水是影响最大的鸳鸯蝴蝶派小说家,在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人读得最多的不是鲁迅的小说,而是张恨水的小说——他曾经同时为七家报刊撰写连载小说。张恨水影响最大的作品是《啼笑因缘》,作品的模式和精神完全是《儿女英雄传》之类旧式才子佳人小说中的老套。但是既然辛亥革命之后中国的权力结构和社会生活没有真正改变,那么以读报刊连载小说为惟一的文学生活的中国读者(尤其是包括鲁迅的母亲在内的女性读者)就永远会为这种老套涕泗横流。因此《啼笑因缘》可以被改编成评书,像旧式才子佳人故事那样一档一档说下去,而《阿Q正传》却永远只是少数"精英"的读物。谁能想象鲁迅小说能够在书场里供闲人们消遣呢?读者多寡,往往与作品价值成反比。现在当然没人再读张恨水了,新的“精英”依然读鲁迅,所以鲁迅的读者最终必然超过张恨水,然而张恨水后继者琼瑶女士的读者甚至比张恨水的读者更多。被战斗檄文唤醒的人数,总是少于被精神鸦片催眠的人数。

张爱玲《倾城之恋》(中篇小说)  

把张爱玲打入另册近半个世纪,是革命的偏见。把张爱玲吹捧成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中国小说家,则是反革命的偏见。两者都因政治有色眼镜而影响了艺术判断。贬低者认为张爱玲是彻头彻尾的鸳鸯蝴蝶派,拔高者认为张爱玲没有一丝一毫的鸳鸯蝴蝶派。其实张爱玲骨子里浸透了鸳鸯蝴蝶派——甚至她读得滚瓜烂熟的《红楼梦》,也是鸳鸯蝴蝶派的远祖。然而曹雪芹写才子佳人,能够超乎同侪之上;张爱玲写鸳鸯蝴蝶派,也能够超乎同侪之上。但肯定曹雪芹不必同时否定罗贯中,肯定张爱玲也不必同时否定鲁迅。张爱玲在小说领域的独创性成就固然不容否认,但不该矫枉过正地把她吹捧为思想巨人和艺术大师。虽然《金锁记》被文学史家公认为张爱玲的代表作,但却不得张迷们的宠爱。张迷们的最爱是《倾城之恋》,这足以说明张迷们是把张爱玲当成高级琼瑶来读的。这是对张爱玲的另一种贬低,虽然张迷们自以为热爱张爱玲。作家不仅会在冷遇中被误解,也会在热烈的崇拜中被误读。

郁达夫《沉沦》(中篇小说)  

小说作于一九二一年,大概相当于新文学的侏罗纪吧?据说当年也曾有过“洛阳纸贵”的荣耀,原因不难想见,一是白话小说当时还很稀罕,读者的眼光缺少训练,一是所谓“达夫式的露骨和直率”,再就是作品里那点颇能让时人莫测高深的性心理描写,比如日本女人“那一双雪样的乳峰!”当然还有别的,懒得总结了,因为小说实在幼稚了些,我甚至怀疑作家连第一人称的招法都没学会,一边“我”“我”不休,一边却尽是第三人称的角度。结构缺乏经营,想象的翅膀纹丝不动,无非一个神经质青年在喋喋自述罢了。这表明,若我们从艺术价值的角度考察,“影响力”便是桩靠不住的事。想来真是奇怪,若与郁达夫比拼古典文学写作,我敢说,集当前中华文士的所有才华,也是个大败亏输之局(魏明伦上场,只一合,便被挑落马下)。若仅仅比试现代汉语写作,一位稍有资质的中学生,都会忍不住替他修改冗词赘句。如果“他的megalomania也同他的hypochondria成了正比例”可以视为当年的时髦,那么在“皎日,依旧在她的轨道上,一程一程的在那里行走”中,“在那里”三字,实在像汉字长了鸡眼,不拔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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