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拉杂杂的“随笔”,着不着调的侃了几回,这次请允许我来一次时空跳跃,说说刘自立。
刘兄在北京的小圈子里是颇有些名气的。什么样的圈子呢?如果您关心北京的地下或半地下文学,像七十年代的《今天》啦,《倾向》啦,“星星画展”啦,王晓波、芒克、黄燎原、方力申----唉,甭罗索了,大体就是芒克《瞧!这些人》那帮子。但是严格说来,“君子和而不同”,自立本人是独行侠,生性不喜在小圈子里生活,外人所谓的小圈子,只是就他们的作品人品倾向等划分的。说实话,他和那帮“这些人”大都属于主渠道之外的,体制外,不入流,有点像晋末那些狷狂之士;外人看来不好接近,实际特Nice,而且都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在国外的名气远远大于在国内的名气。
我之认识刘兄,是因为我们曾经作为同事共事过几年,并渐渐成为了朋友。说起来那可是二十年前(1983-1986年前后)的事了,正所谓“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那时我大学毕业刚到北京某大报社工作,表面牛闭烘烘,内里傻么霍霍。也许是从小在周围看惯了太多的风云世态,对浮在水面靠钻营风头吃饭的党政干部并不感冒,水了巴查,觉得特没劲,更遑论“积极靠拢”了;相反却知道在这家由解放前就很有名气的报纸(大公报)原班底人马做技术骨干的报社里,藏龙卧虎,真人不露相。不久我就听说,报社里有位在香港小有名气的诗人,因为他专写超现代的新诗,国内报刊不懂、不敢也不能发,只好托朋友弄到香港发(现在我才明白,诗超现代很多是政治文化环境所迫,能把话说明白了,谁愿意东拐西拐的呢?)。
那天,在大食堂排队买饭时,他排在我前面,正和某人就某个问题在争论,我打量着他,中等个兼驼背,魁梧,为人极度低调的深沉感觉,但深陷的两只细长的眼睛却极为有神,在看你的时候似有电光石火摄住你的魂魄,仿佛修练经年的武林高手。当他说到波特莱尔和马致远的异同时,我不自觉地插上了话题。
打那以后,我们成了朋友。我那时在科技部做编辑,他因从小家学渊源英文好,令尊落实政策以后,被安排在国际部做编辑。下班后,我们都是单身,没有家需急归,常常就去食堂打回饭来在编辑部吃。闷了,我会跑到国际部去找他,一边听着录音机里放着的他酷爱的肖邦的夜曲,一边翻看内部报刊(只有国际部有,主要是港台日美的东西),一边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有时,他会在某个香港报纸上找到他新发表的诗作给我看,说:“过几天稿费来了,咱撮一顿去。这可是外汇呀。”不过,我知道他只是一时高兴,有这份心就足够了,因为,他是从来不善与人撮饭喝酒的人,有这时间,他宁可躲在小屋里苦吟他的“现代诗”。我和他唯一的一次喝酒,是我离开报社十几年后,我请他和几个报社的哥们儿(记得有散文家卞毓方、已成报业闻人的孙燕君等)撮饭,他虽然带着他已近成年的女儿,却似乎没有多大变化,可能他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老气横秋的感觉吧。
从旁人那儿,我渐渐知道了他的身世。文革中刘自立是北京24中老初三的学生,老三届的,比我大好几岁呢。他的爸爸是老《大公报》的负责人之一,大笔杆子,六十年代初不知被谁看上了,调到中宣部国际司负责“九评”的写作,周恩来出访十四国、参加日内瓦会议他都曾随行。书生入政治太深了,黑了红了都是悲剧,结果,文革一开始刘父马上受冲击,一向自视甚高的他,正应了“文人耿介死”之说,不堪羞辱跳楼自杀了。随后,刘自立自然立马成了“老子反动儿混蛋”的现行。不平和悲愤促使他张贴大字报质疑(仅仅是质疑)“血统论”,于是顺理成章就成为“反革命”。据他的同学们回忆,当时他曾在学校批判大会上身穿囚衣,脚戴镣铐被押上台去批斗,因为被剃了光头,当红卫兵们高喊“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狗崽子刘自立!”时,无发可抓而又必须把他的脸揪起来示众时,红卫兵就用手抠他的深眼窝。因而,当他看到卡玛等人拍的反思红卫兵的电影《八、九点钟的太阳》时,反感和随之而引起思索都是必然的。
85年,因为我对日本经济有点了解,报社调我去国际部负责日本经济报道,和刘自立成了同一部门的人。由于自命不凡,国际部就又多了我这么一号特立独行的家伙,加上刘自立,这“二三子”与大好的革命形势总有一种“拧巴”的感觉。现在回过头来看,那时是每天活在活火山边上却不自知。当时作为部里领导干部的重点培养对象(大报社是正部级,部门领导自然是局级,所以一般有雄心壮志的同志都努力奋斗不会掉以轻心),如高干子弟小牛(那时刚提为部副主任),还有老作家汪增祺之子小汪(我走后也提拔了,我喜欢他爸爸的《受戒》)等等,虽然我们看人家“水了巴查”,实际上能在意识形态领域文章政治两精通者决不可小看了他,道儿深了去了。他们经常在政治上思想上帮助我们,避免了我们连人带精神一块滑到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轨道上去。这么多年,以自立的性格、文章和海外知名度,还能安然无恙的在共产党掌控最严的大报社里混,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有人说是“灯下黑”,谁知道呢。
1986年孟春,我办好了自费留学的手续,准备东渡日本。一天晚上,自立坐到我办公桌对面,扯下一张报社信签写了一首诗,说:“我也没什么东西送你,就把这诗作为临别留念吧!”我拿过来读着,感受着对面兄弟的坎坷生涯和心胸、境界,不由身子发木,眼睛湿了:
别 友 人
---闻*兄东渡作
刘自立
朋友与我同坐
侃侃而谈,话语如织
推我向室外,月光下
珠玑荡漾,悲婉的夜曲流动
朋友与我同坐
喁喁而歌,诗经沿着轨迹
与几棵黑树干,一同生成
太阳苍白,孱弱却翻动雪雾
朋友与我同坐
冥冥而思,泛起一派大潮
当河海汇融,一叶东渡
两个世界,一个偶像升起
今夜,我们端坐如初
我不相信他已离去
1986,3,北 京
(原载香港《新晚报》1986年3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