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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命武器:《致命追殺》第六章
送交者: 致命武器 2005年05月09日12:36:31 於 [軍事天地] 發送悄悄話

★ 第六章(一) ★

楊文峰表面上不動聲色,內心卻一陣激動。當他一針見血地指出許長征眼底深藏着恐懼後,他看到許長征那無法掩飾的激烈反應。他有些後悔,怕眼前的國家安全部部長反悔。但他錯了,許長征很快就讓自己鎮靜下來,抬起眼睛盯着楊文峰,問道:

“你願意和我出去嗎?”

楊文峰連連點頭,補充了一句:“我願意。”

兩人互相看着。“我猜你沒有什麼行李需要收拾吧?”

“只有兩件內衣。”

“那我就在這裡等你吧,這裡的路不好走,司機上來一趟也不容易。”

楊文峰點點頭,向小別墅走去。他儘量讓自己的步伐看起來平穩,他能夠感覺到部長的眼光像射燈一樣射在自己的後背上。

他也儘量讓自己不要東張西望,但經過“死魂靈”時他還是用眼角的餘光瞥見那張蒼白的臉和臉上那怔怔盯住自己的失去了靈魂的眼睛,他感到一陣反胃。加快了腳步,經過兩位老將軍身邊時,他不知道是自己走了神還是幻覺,他感覺到自己眼睛的餘光碰上了兩位將軍凌厲似劍的目光。他的心顫抖了一下。

他收拾心神,繼續向前走,走道右邊的小廣東正在低頭和自己下棋。他沒有停下來,輕輕走過去,向站在門口自說自話的郭律師走去。就在這時,楊文峰耳邊響起讓他汗毛倒豎的聲音。

“你要小心,保重呀!”聲音輕柔飄忽,是從身後右邊傳過來的。楊文峰的心又顫抖了一次。這時他的腳步變得有些不聽使喚的沉重,但他儘量沉穩地一步步邁着。走過正在那裡對空氣演講的大律師的時候,他安慰自己,剛才是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產生了幻覺。

來到門口,他邁上了一級台階,突然他冷汗一下子冒了出來,因為他聽見另外一個聲音,這聲音就在自己的身邊,這聲音同樣溫柔和普通:“楊先生,請潔身自好,不要和他們同流合污!更不要被他們利用!只有做到問心無愧,才能死而無憾,到上帝面前我也願意為你辯護!”

楊文峰逃也似地跑入到宿舍里,宿舍里陰暗的光線,讓他感覺到身上剛剛出的一身冷汗冰冷冷的。他的腳步聲在長長的走廊里迴蕩,他心裡也空蕩蕩的。剛才那壓抑的然而卻極其普通的關心和囑咐分明是小廣東和郭律師發出的。那是世間最普通,最正常人的最正常的問候和關心……

然而卻讓他驚恐得冒出了一身冷汗。

因為這裡是瘋人院,除了自己他們都是被當成瘋子關進來的,這裡的人眼睛裡應該早沒有了凌厲的目光,聲音里應該早失去了關心和愛才對。

可是走在這空蕩蕩的走廊,他不再那麼自信了。正因為有這個思想準備,他才沒有被突然伸出的一雙手嚇破膽。

離自己的房間門還隔着三個門時,身邊的一個門裡突然伸出了一雙手,楊文峰愣了愣,那雙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楊文峰定睛一看,是剛剛還在外面瘋瘋傻傻的編輯。他沒有動,因為編輯那張臉上流露出楊文峰在這裡一次也沒有看到過的表情,那是極其普通的正常人的表情。

楊文峰愣在那裡。

“楊先生,請進!”

說罷,編輯鬆開手,顯然他知道眼前的楊文峰不會拒絕的。楊文峰走進門裡,不肯再進,就靠在門框上站住。

“楊先生,我一直想找機會和你聊兩句,但我不能肯定——我的意思是,嗯,我不能確定你是否和我們一樣是正常人。現在你要走了,他們要把你帶進去,我沒有機會了。請你不要打斷我,聽我講。我喜歡你的小說我看過它們還不止一遍它們真是好小說,我從小就是一個立志要成為文學青年的有希望有前途的人,後來我讀完大學如願以償進入文學編輯部我想這下我可以獻身文學了,結果,唉,真痛苦那痛苦是你無法體會到的,因為這些年我覺得好的文學可以傳世的文學都無法經過審查出版發行,最痛苦的不是無法出版而是我不得不退稿告訴那些本來應該是最有希望最有才華的作者我們不能出版他們的書,痛苦呀我這個文學編輯什麼????文學編輯我其實一直扮演着槍斃優秀文學的劊子手,這些年我就這麼眼睜睜看着中國文學日益凋零一本好書都無法出版你說我到底在幹嗎呀,你的書我看了雖然不能說是經典但你有潛力,我不能看着他們把你也活活閹割我不能看着一個個有前途的文學中年和文學青年都成為太監所以我一定要找你說兩句,你千萬要接着寫呀要不然多少年後我們的子孫後代都不知道我們到底生活在一個什麼樣的時代……”

“謝謝,”楊文峰打斷沒有標點符號卻帶着無數唾沫星子的講話,“我寫完了,三本都寫完了,我不想再寫了,也沒有什麼可寫的了。”

那位編輯張了張嘴巴,困惑地搖了搖頭。看到楊文峰轉身要走,他又過來急巴巴抓住他的手臂。“那粒痣要把你弄進去,你千萬要小心呀!”

“弄進去?”楊文峰點着頭,臉上有些不解。

“是的,他不是要帶你進去嗎?”

“他是要帶我出去。”楊文峰糾正道。

“出去?出到哪裡?這裡才是外面,這裡有自由,我們還有民主,而他要把你帶進去的地方才是充滿暴君和貪污腐敗分子、弱肉強食的世界,你一旦被他帶進去,就休想活着出來……”

楊文峰臉上露出感激,心裡卻默默搖頭。他轉身走了幾步後,那位編輯還在那裡叨嘮。這時他一抬頭才發現從走廊里的房間門裡伸出了很多張有些陌生有些熟悉的臉,臉上都充滿憐憫和關懷。楊文峰的腦袋都要炸了,他小跑着衝進自己的房間,耳邊還傳來大家的關心的話語:“不要被他們利用!” 、“雖然你進來後一直瘋瘋傻傻,但我們早知道你並不瘋!”、“不適應的話,趕緊回來,我們在這裡等你……”

他簡單收拾了內衣和牙刷,邁着更加沉重的步伐小跑着衝出宿舍。

部長還在遠處暖洋洋的陽光下觀察着宿舍方向。楊文峰有些害怕周圍“瘋子們” 的目光,但那害怕是多餘的,當他離開時,所有的目光都迴避了他的。小廣東還在專心和自己下棋,郭律師顯然已經進行到法庭的最後陳述。兩位將軍正在陽光下閉目養神。剛才在走廊里突然遇到的那麼多關心自己的親切的臉龐突然都恢復了麻木不仁和漠不關心。倒好像楊文峰剛才只是打了個盹,發了個白日夢似的。

他鬆了口氣,急急向許長征走去。


★ 第六章(二) ★

北京車展已經進行到第八天,仍然是車水馬龍熙熙攘攘。每天早上八點門口就排起了購票的長龍,九點開門時,車迷們一馬當先,率先跑到自己最鍾情的轎車前或擺姿勢留影,或拉開車門進去扭兩把方向盤。十點過後,如果想照到一張和自己心愛的車的單獨合影,是很困難的。

十一點到下午三點,中國北京汽車模特們進場,這些身材似魔鬼臉蛋像天使,穿着游泳衣或者幾根布條的絕色美女在小車之間穿梭,吸引車迷的能力一點不亞於各款漂亮的小轎車。特別是每到正點和半點鐘時,這些美女都會圍繞着各自代理的小汽車做出妖冶的挑逗的姿勢讓觀眾拍照,每當衣不蔽體的美女們微微翹起屁股匍匐在閃亮的車蓋上、或從車窗伸進雙手、用溫柔的玉指柔情地把弄方向盤、故意讓酥胸若隱若現的時候,閃光燈噼噼啪啪連成一片,把大廳照得如同透明的天堂。

楊文峰微微皺着眉頭,好像無法睜開眼睛似的。雖然他為了躲避閃光燈而總是把身體向人群外面擠,但他的注意力也被這些貌若天仙的汽車模特吸引住了。她們確實太美了,生活中也許不乏這樣的美女,然而,突然出現這麼多美女,而且穿得這麼少,又都在那裡搔首弄姿,背景又是世界上各式各款的簇新的轎車,楊文峰心情也隨着開朗起來。

這一切當然都沒有逃過許長征的眼睛。國家安全部許部長總站在人群外面,但卻不顯眼的地方,饒有興趣地觀察着。如果不是他身邊總有四個穿西裝的影子晃來晃去,大家不難發現,這位觀眾感興趣的並不是香車美人,而是站在他前面不遠處的楊文峰。

楊文峰被國家安全部部長帶下山已經六天了,這六天,晚上他就回到部長為他安排的招待所住,白天部長的車就會來接走他。然後部長會陪他到各地參觀。他們參觀了長城,參觀了天安門城樓,參觀了天津的工業開發區,參觀了北京最繁華的鬧市,參觀了北京大學,今天中午,他們來到正在北京展覽廳進行的第六屆北京汽車展。

楊文峰一開始有些緊張,總以為許長征要問他什麼問題,但六天過去了,兩人除了觸景生情的議論和交談之外,並沒有更深的討論。很多場合下,國家安全部保護部長的特工都遠遠地站在一邊,許長征和楊文峰兩人走在一起,一會指點江山,一會又交頭接耳一通,不要說是外人,就是保衛首長的四位特工也以為他們兩人早就熟識。

今天中午來到車展後,許長徵才第一次故意和楊文峰拉開距離,他這樣做是不想影響楊文峰盡情欣賞香車美人。果然,身邊沒有許長征,楊文峰很快就被美若天仙的汽車模特吸引住了。

這一逛就是三個小時,到下午三點時,楊文峰還在廣州本田雅閣車附近左看右瞧,本田車的汽車模特有兩個,都穿着剛剛包住屁股的皮短裙,上身的小背心也裹得緊緊的。兩個美女的皮膚肉嫩光滑,楊文峰有幾次把她們的皮膚和車的油漆相比,竟然發現如此相像。他本來還想欣賞一會,因為那三個模特在退場前準備上演壓軸戲。但他瞥見了遠處顯得有些疲憊的許長征,才恍然覺察到,是離開的時候了。

“感覺怎麼樣?” 坐進小車,兩輛豪華奧迪緩緩離開展覽廳停車場後,許長征看着旁邊略顯疲倦的楊文峰,笑眯眯地問。

“還可以,”楊文峰答道,“挺好的!”

“挺好的?”

“車的款式很多,”楊文峰停了一下,加了一句:“模特也很漂亮。”

“哈哈,是的,我也這樣認為。”許部長爽朗地笑了,接過坐在前面的特工專為他們調製的兩杯含酒精的飲料,遞一杯給楊文峰,接着兩人都品了一小口。

“這次我們總算想到一起了,車美人更美!”許長征含笑地說,“這還是第一次吧。”

“第一次?”楊文峰喃喃道。不錯,這確實是第一次。兩人這六天參觀訪問了很多地方,楊文峰不止一次露出疑惑,許長征都一笑置之,告訴他:你不要懷疑為什麼一個部長會陪你到處玩,其實,我自己也一直沒有多少時間遊山玩水,這次就當我休假。

兩個人指點江山遊玩了六天,外界看來表面挺熱烈融洽的,但其實正如許長征所言,在幾乎所有事情上他們的看法都南轅北轍。

登上長城的時候,許長征喘着粗氣,上氣不接下氣地忙不迭感嘆着祖國山河的巍峨壯麗和中華民族的勤勞智慧,楊文峰卻突然冷冷地打斷他,說長城只讓他想到秦始皇驅逐民工的殘暴的劣跡。至於說到中華民族的智慧,楊文峰面帶譏笑地說,眼前的長城是明清時重修,北京政府又在十年內發動機關幹部修補過至少三次的,清朝重修眼前的長城的時候,西方早就後來居上,用堅船利炮把他們的鋼鐵長城修到了中國的家門口的海上,哪像我們把長城修在自己國土的中央?北京政府在改革開放之後再次重修長城,是為了吸引外國人來參觀,這和當初秦朝暴君修建長城抵禦“外國人”完全不是一碼事……

許長征的感嘆旋即變成了嘆息,不再說話。

這一幕又在天安門廣場上重演。當許長征在天安門廣場中央興奮地指點着開國大典的布局,中國第二第三代領導核心檢閱共和國軍隊時經過的路線的時候,楊文峰卻一會東張西望,一會細細在地上尋找。討了個沒趣的許長征問他在找什麼,楊文峰聲音平靜地說:我想看看當時八國聯軍在這裡留下的鐵蹄印……想看看五四青年們踩出的足跡……想看看血跡是否擦乾淨了——

“早換過幾十次了!”許長征冷冷地打斷楊文峰,心裡一陣發冷。不同的東西在不同人的眼裡看起來是不同的,但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差別?更讓國家安全部部長氣憤的是,共和國成立了半個多世紀,黨和國家一直在努力統一全國人民的思想,統一全國國民的認識,可是為什麼還如此千差萬別?

他不甘心,他又帶楊文峰到繁華的中關村、高樓大廈林立的經貿區、天津的開發區……作為國家安全部長,許長征平時也沒有時間和心情遊覽參觀這些可喜的成果,他自己看着看着就被感動了。然而身邊的楊文峰的表情卻越來越鬱悶。這次許長征不用問也明白他在想什麼,和自己看到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不同的是,身邊這個楊文峰看到的一定是境況日益窮困的下崗工人和進城打工的民工……

這六天裡,有好幾次他都想放棄,他沒有必要這樣忍耐一個網絡作家,自己太客氣了。然而,他又一而再、再而三地讓自己冷靜下來。他想用自己的方式接近眼前這個人,他想知道的東西太多了。眼前的人對於他,可以說是一個謎,他不但不知道這個謎的謎底,他甚至還沒有完全搞懂這個謎題。而這個謎,除了他和年近八十的老軍委主席,他相信,沒有幾個人可以理解,包括他最得力的兩位部下——情報局長康伴智和偵查局長沙偉。

他早知道眼前的楊文峰看問題的角度和自己格格不入,這些他從楊文峰張貼在網絡上的兩本小說中都一覽無餘了。說起那兩本小說,許長征部長深深呼吸了一口氣,他讀到那兩本小說的第一個晚上就失眠了,他堅信他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對於他來說,那兩本小說里無疑隱藏着密碼般的神秘之物,等待着他去揭開。在他讀第二遍的時候,他開始相信,目前自己面臨的諸多不解和困惑也可以在這兩本小說,不,是三本小說,還包括那還沒有貼出來的第三本小說《致命追殺》裡找到答案。

想到這裡的許長征渾身打了個冷顫,小說的作者就坐在自己的身邊,他心裡不覺升起了陣陣恐懼。他想起了“死魂靈” ,自己當時分配他任務時曾經特別提醒他,接觸楊文峰之前,務必仔細閱讀他的兩本小說。但“死魂靈”自恃深諳人類靈魂的致命弱點,把部長的交代當作耳邊風。結果在和楊文峰簡單交鋒後,“死魂靈”自己失去了靈魂。

犧牲了一個部下,讓許長征更加堅信,楊文峰值得下功夫,前兩本書的密碼還沒有完全破譯,也許找到第三本書的草稿,就可以一目了然了。

所以,當他最得力的部下偵查局長沙偉和情報局長康伴智都不理解部長為什麼要屈尊陪同一個盲流、一個破落的網絡作家到處遊覽時,許長征不但明白自己在幹什麼,而且他還隱約感覺到他現在幹的事直接關繫到中國政權的生死存亡。


★ 第六章(三) ★

花白頭髮的老者——李昌威現在知道他姓林,是共和國最早一批被授予中將軍銜的將軍——和李昌威的談話時間越來越長,兩人坐在一起的距離越來越近,話題也越來越深入,深到後來,李昌威只能偶爾發問,這時兩人的談話變成了老者一個人的循循善誘的引導和啟發。

“可是,我、我聽說,”李昌威雙手捏着幾張人民幣,雙眼怯怯地停在紙幣上的毛澤東圖像上,“我聽說他造成了中國幾千萬人的死亡,他發動的‘文化大革命’更是把中華民族推到崩潰的邊緣,他——”

李昌威停下來,抬起眼睛看着林將軍,老者慈祥地微笑着,鼓勵道:“接着說,孩子,都說出來。”

“他是一個獨裁者,一個暴君。他上台後,不與天斗也不與地斗,專門找自己的人民斗,挑撥煽動中國人民互相鬥,結果造成了中國經濟發展的停滯,造成中華民族的道德的淪喪,造成了幾千萬人在飢餓和殘酷的階級鬥爭中非正常死亡,而這一切只不過是為鞏固他一人的統治地位,為了樹立對他自己的個人崇拜掃清障礙……”

眼見出手救過自己的林將軍臉上的慈祥變得不自然,李昌威的聲音漸漸地低下來,最後只有嘴唇在動。

“孩子,”老者長長嘆了口氣,“你都是聽說的,對不對?你沒有親眼見過,對不對?”

李昌威點點頭。

“聽誰說的?”老者提高了聲音,“你可能聽左鄰右舍的人說的,你也可能是從報刊雜誌上看到的,但最多的情況下,你是從書上看到的,對不對?就算你不看書,但總有人看書,他們再把書上的東西講給大家聽,久而久之,我們大家都是從書上報紙上電影裡看到的聽到的……”

李昌威靜靜地聽着。

“可是,那些書是誰寫的,你注意到了嗎?你還小,不知道社會多麼複雜和險惡,可是,我們不但注意到了,而且還做了詳細的調查研究。結果是讓你震驚的,孩子。毛主席他老人家帶領我們奪取了政權,他沒有滿足,他知道還必須奪取長期被資產階級、地主剝削階級占據的文藝陣地、宣傳陣地,思想陣地……沒有想到,他只是靠文化大革命、依靠紅衛兵、工人和農民短暫地奪取了這一陣地。孩子,他老人家離開後,工人農民和真正的無產階級又失去了這個陣地。放眼看看現在中國的文化和宣傳都掌握在什麼人手裡,你就會明白了。頭號右派的子女在那裡回憶如煙的往事,造謠生事;地主的後代利用各種平面媒體和互聯網在囂張地指責土改的殘酷無情,湖南和湖北的地主富農的後代甚至叫囂要回去買回父輩失去的土地;‘文化大革命’時被人民群眾趕下台的官僚老爺們現在捲土重來,一邊貪污腐敗包二奶一邊叫囂要走出中國特色,要把發動文革的人永遠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上山下鄉的城市青年,當時只不過和六七億農民一起生活了短短幾年甚至幾個月,事後硬是寫出了蠱惑人心、盪氣迴腸、傷感無比的傷痕文學、北大荒文學,把偉大領袖毛主席領導的時代說得一文錢不值,說得荒蕪一片……

“毛主席他老人家發動的‘文化大革命’雖然有一定錯誤,但無論從出發點還是長遠的客觀效果,特別是為保持共產黨永遠的先進性和永遠是三個代表做出了巨大貢獻。你知道,1949年共和國成立後,知識分子代表被打倒的剝削階級對共產黨發動了一次次攻擊。毛主席他老人家本着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這個原則,並不想把事情弄大。所以1952年,毛主席發起了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而且讓這次運動只持續了八個月。可是,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好了嗎?沒有,遠遠沒有,胡適這些人的影響還大得很,於是主席不得不從1953年開始發動了批評俞平伯和胡適的運動,但老人家只讓運動持續了一年。可是,那些知識分子吸取了教訓嗎?沒有,他們還在大鳴大放,還在搞資產階級的百花齊放,於是老人家果斷地做出決定,於是1957年開始了為期兩年的反右運動……這次為期兩年的‘興無滅資’的反右運動總可以讓知識分子翹得高高的尾巴收起來了吧?事與願違……唉,這些臭知識分子,就是死而不僵,伺機復活。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偉大領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才高瞻遠矚,發動了意義深遠的‘文化大革命’,而且,認識到長痛不如短痛的老人家這次下定了決心,不搞八個月,一年也不夠,兩年也短了點,要搞就搞十年。只有十年才可以讓那些追求思想自由和精神獨立的知識分子清醒認識到今日之天下究竟是誰家之天下!你還小,不懂得那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對我們國家的穩定和共產黨的長治久安有多麼重要,如果不是讓那些知識分子老實下來,鄧小平能夠獲得那麼久的和平時期?如果不是讓臭知識分子徹底順服,這些年我們國家能夠長期穩定?通過那十年的‘文化大革命’,我們把那些崇尚資本主義所謂自由思想和獨立精神的知識分子改造了一批,殺了一批,弄殘疾了一批,雖然也有漏網之魚,但他們至今為止始終成不了氣候。而意義更加深遠的是,我們黨通過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徹底閹割了中國的知識分子……這些不都應該歸功於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十年‘文化大革命’嗎?!你知道,現在的統治者為什麼一邊違背毛主席教導、貪污腐敗包二奶,可是另外一邊卻始終不敢動一動躺在天安門廣場紀念堂里的老人家的屍體嗎?因為,沒有老人家,他們現在都是階下囚!都像羅馬里亞的齊奧塞斯庫一樣被人民活活肢解了!”

林將軍先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口水,隨即激動地站了起來。李昌威也隨他站了起來。

“昌威,看起來你受毒不淺!你看看圖書市場上,再看看國外出版的反動刊物,有幾個作者不是過去的地主富農資本家的後代?又有幾個不是右派分子的子女?還有那些在毛主席他老人家領導下無法享受老爺生活的腐敗幹部……他們都加入到誣衊新中國、侮辱毛主席、詆毀文化大革命的行列里……你能找一個攻擊毛主席他老人家、誣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作者是真正的工人階級出生、是農民的子弟嗎?沒有!絕對沒有!近十億的工人和農民在集體沉默,因為他們失去了文藝宣傳和思想的陣地!失去了發言權!孩子,不瞞你說,我們是做了長期的跟蹤統計的,我們一直在忠實執行他老人家的指示,讓那些牛鬼蛇神先百花齊放吧,讓他們盡情發泄,讓他們跳吧,讓走資派繼續走吧……總有一天,我們無產階級的鐵拳會出擊,我們會把他們一網打盡,我們會把他們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

花白頭髮的林將軍說到激動處,一忽兒伸出緊握着的拳頭,一忽兒踢出一隻腳然後在地上狠狠踏一下,李昌威不得不讓開兩步讓老人施展拳腳,等老人說不下去直喘氣的時候,他才上前一步扶住老人。

將軍推開昌威。

“昌威,我沒事,你放心,不完成這件大事,我是不會去見馬克思的!我沒有臉去見馬克思呀,當初革命先烈拋頭顱灑鮮血換來的工農政權不能就這樣被和平演變了!”

將軍握着拳頭的手在空氣中揮舞着,仿佛不是面對一個二十歲的孩子,而是千軍萬馬。看到李昌威痴痴呆呆的樣子,將軍心裡嘆了口氣,換了稍微緩和的腔調繼續說:“我剛才說了,我們一直在跟蹤統計,統計的結果是讓人震驚的。自從毛主席他老人家離開後,一切牛鬼蛇神都開始粉墨登場,走資派從地上爬起來繼續朝前走,右派們學會了內外勾結、沆瀣一氣、有計劃有步驟地一步一步改變我們國家的性質……就拿文藝戰線和思想領域來說,在這二十多年裡,海內外出現了大量的所謂揭露、反思和攻擊新中國前三十年成績的書籍,有文學的和非文學的,我們統計了其中最有名的三千六百種,結果發現,那些作者不是地主後代就是右派子女,或者那些沒有改造好的臭知識分子臭老九!寫反思新中國歷史寫反對他老人家反對文革等等反動文章的人竟然沒有一個是受苦的勞苦大眾出身,沒有一個是純種的工人階級後代,沒有一個是農民的娃子……孩子,這還不夠讓人震驚的嗎?”

李昌威點點頭,老人說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他沒有完全聽清楚,也沒有完全明白過來,但他前兩天已經知道了老者的身份,他相信老者所言非虛。再結合他最近正在思考的那些問題,他這次點頭是真誠的,他心中慢慢熱乎了起來。

“孩子,你剛才說聽到那麼多侮辱、攻擊老人家的話,又有幾句是從工人農民口裡傳出來的?現在你們農村幾乎還有一大半人家裡掛着他老人家的半身像,可是這些有人去報道、有人去寫嗎?沒有,因為筆桿子掌握在那些知識分子、那些剝削階級後代的手裡!你再看看現在的社會,是什麼人在那裡貪污腐敗,是什麼人在那裡魚肉人民?不正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在‘文化大革命’中英明果斷打倒的那一批人的孝子賢孫!不正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解放後果斷地鎮壓的那一批人的徒子徒孫……”

老者胸脯起伏得厲害,李昌威上前扶住他,幫助他慢慢坐下來。剛剛坐下喘了幾口氣的老將軍抹了把臉上的口水,抓住李昌威的手,激動地說:“孩子,這一切該有個交代了,這一切該結束了,中國不能這樣下去,中國人民不能這樣過日子!”

看到弓腰站在自己面前的李昌威臉上的疑惑,老者嘆了口氣,鬆開了他的手。

“我們都準備好了,可謂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林將軍話音剛落,又激動地“霍”地站了起來。“到時候,工人農民又成為國家的真正主人,貪污腐敗無所遁形,剝削階級會被我們打翻在地,這次我們會踏上兩隻腳,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到時候,不合理的制度會被廢除,下崗的將不會再是工人階級,那些官商和腐敗官員將會永遠下崗,窮困的農民都將重新組織起來,享受公有制的優越性……到那時候,農民和進城打工的民工都將活得有尊嚴,活得幸福快樂,活得充滿希望……”

“到時候……”李昌威聲音微微顫抖地小聲重複着,他在想,到時候,像自己這樣的山裡人進城不用暫住證了,就不用住在工棚里,也可以到門口貼着星星的酒店去逛一逛,到時候,他可以和城市人一樣了……

“是的,孩子,一點不錯,到時候——‘試看天地翻覆!’”看到李昌威滿臉的嚮往,老者加重語氣說了句。

“到什麼時候?” 李昌威的熱血沸騰了,他喃喃的聲音掩飾不住地顫抖起來。

“‘東方紅,太陽升’的時候!”老者深情地大聲說。

“東方紅,太陽升?”

“是的,孩子,很快就會到的。你願意為工人農民重獲尊嚴而努力嗎?你願意為了一個公平合理沒有剝削沒有貪污的社會而奮鬥嗎?”

“努力?奮鬥?”李昌威重複着這兩個聽起來有些遙遠的學校課本上的詞語。

“這樣說吧,”老者臉上微微起了些變化,“你願意出力嗎,孩子?”

“我願意!” 李昌威這次聽懂了,而且他有的是力氣。爽快地說完“我願意” ,他熱切地看着老者。

老者的臉上慢慢陰沉下來。“好,孩子,有你這句話就可以了,也不枉我救你一命!”

老人邊說邊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目前有一個人在不惜一切阻止我們的革命正義行動,我們必須除掉他,否則我們的事業不會那麼順利,甚至會遇上大的挫折。”

“除掉他?”李昌威半知半解地輕輕問了句。

“是的,除掉他,就是要殺掉他!目前只有你有這個能力!這任務就交給你!怎麼樣,孩子?”

說罷,老者把照片遞給滿臉驚愕的李昌威。


★ 第六章(四) ★

“我們總算看法一致了一次。”許長征笑呵呵地說。

楊文峰抬頭看了部長一眼,沒有吱聲。

“唉,眼前的事物、情景一模一樣,可是看在我們兩人的眼中竟然有天壤之別,你說不是很有意思嗎?”

“我聽一個古代哲人說過,” 楊文峰慢條斯理地說,“世界並不存在或者是否存在並不重要,因為世界本來就只存在於我們的眼中,只要我們一旦閉上眼睛,整個世界都倏然消失了……”

“呵呵,這可是唯心主義的哲學觀,世界是客觀存在,不以我們的意志為轉移,更不會隨着我們眼皮的關閉而消失。就拿今天看的車展來說,那些車和那些美女都是客觀存在的,我們不但可以看到,還可以摸到——呵呵,當然不能隨便摸的……這些是客觀存在的,我們無法否定。還有一種客觀存在,就是我們不一定可以切身看到摸到的客觀事實,例如北京市民十個人中就有一個擁有小車,這事實你無法否定,對不對?同樣你無法否定,我們的國家取得了突飛猛進的發展……”

兩輛豪華奧迪小車已經進入北京內二環,寬敞的路面上密密麻麻都是各款小轎車和旅行車。和許長征部長的座車相隔不到一百米,有兩輛掛着北京警備區牌照的小車不緊不慢地行駛着。

“我覺得,”部長說,“我從你的小說里,看出了你的哲學和你的思想。”

許部長停了一下,接着說:“你看起來完全受制於自己的眼皮,你看你想看到的,或者你心裡的眼睛早就看到了的事物;你忽視那些顯而易見的事實,正如你所說,每當這些事實明顯擺在你眼前時,你視而不見,或者乾脆閉上眼睛。”

“哦,是嗎?”楊文峰認真地聽着。

“是的,我認為是的,如果你當我們是朋友的話,我願意多說兩句。”許長征雖然強調了“朋友”兩個字,但那兩個字的發音連他自己聽起來都倍感陌生,事實上,他想不起自己這一生是否有過一個真正的“朋友” 。“你的小說里充斥着社會陰暗面,對於我們改革開放以來取得的巨大的經濟成就隻字不提,對於我們中國人民正萬眾一心建設繁榮昌盛的社會主義國家視而不見,對於我們正在第四代核心領導下和平崛起、在世界上越來越受矚目的事實,你也一點沒有反映表現出來。相反,你描寫我們官員的腐敗、包二奶,描寫我們官員的致命弱點;你別出心裁地把中國的弱勢群體和國家安全聯繫起來,製造聳人聽聞的故事……”

“哦……”楊文峰好像竭力回憶的樣子。

“我也喜歡看湯姆·克蘭西的政治間諜小說,我也知道中國沒有這方面題材的小說,所以我並不反對人家寫這方面的小說。可是你的小說走得太遠了,你知道在國內是沒有出版社可以出你的小說,你竟然在互聯網上貼了出來……”

“寫出來總是要發表的……”楊文峰喃喃道。

“我不反對,” 許部長臉上已經沒有了笑容,“可是你考慮到後果沒有?你第一本小說寫一個雙面間諜為了激起中美鬥爭,為了讓中國回到被國際社會隔絕的時代去,鋌而走險,在2008年奧運會開幕式上釋放非典病毒……”

“那只是虛構的故事……”

“可是,”許部長嚴厲地打斷楊文峰,“現在奧運會日益迫近,我們正好收到了這樣的情報,情報顯示國內外反華勢力蠢蠢欲動,要借2008年奧運會搞事!我現在想知道,你是知道了恐怖分子的計劃才寫出了《致命弱點》這本小說,抑或是恐怖分子看了你的小說才制定了類似的攻擊我2008年奧運會的恐怖計劃!”

楊文峰怔怔地看着許長征,沒有說話。許長徵發覺自己太急,有些失態,於是暗中調整了一下心態,強壓住不耐和激動,表面平靜地說:“你的第二本書《致命武器》更加過分,寫台灣情報局利用中國兩億到處流浪住無定所的農村民工對現實中國社會的不滿製造事端,以致揭竿而起發動農民起義——你知不知道,自從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開始,就我們掌握的情報,台灣當局確實在逐步部署類似計劃!在小說里你寫了一個叫李昌威的進城民工,他從貧困的鄉下來到繁華的大城市找到了工作,能夠養活自己了,可是由於讀了幾本書,從此心理不平衡,看這不順眼,看那不公平,最後你把他塑造成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俠,一個高呼‘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農民起義領袖,你只差沒有把他描寫成八十多年前的湖南農民毛澤東!你、你知不知道——我可以理解你使用這種極端的描寫有意提醒黨中央該注重弱勢群體這種用心,可是你的書一旦流到社會上,特別是被那些農村民工看到——謝天謝地,好在他們從來不上網——會有什麼結果?……”

許部長說着說着,又激動起來,說不下去了,他咽下到嘴邊的話和堵在喉嚨里的口水。

楊文峰不置可否地盯着許部長,嘴唇微微動了動,什麼話也沒有說出來。

“楊文峰,”許部長的聲音又明顯地降低了調門,“我既然把你帶出來,陪你逛街看風景,就是已經不把我們的關係看成敵我矛盾,既然這樣,我也希望你以誠相待,開誠布公地回答我的問題。”

楊文峰點點頭,一陣迷茫的蔭翳從他臉上一閃而過。

“我的第一個問題是,你寫《致命弱點》和《致命武器》是否得到海外某些機構和個人的資助?”

“資助?”楊文峰帶着回憶的表情抬頭掃了一眼車窗外,他從右邊的倒車鏡里瞥見兩部掛軍車車牌的轎車交錯跟在後面,臉上閃過一絲疑惑。

許長征沒有注意到楊文峰的表情,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大概是看到他衣着寒酸,聲音柔和地說:“我相信你沒有收海外機構的錢,那麼你可以告訴我,你是從哪裡得到寫作素材的?還有,你怎麼會知道那麼多似是而非的國家安全部的個人、機構及其運作的材料?”

楊文峰的目光已經從車窗外收回,許長征注意到他的眼球劇烈地轉動了幾次。當楊文峰的目光固定在車內地板的某一點時,許長征聽到他結結巴巴的回答:“我虛構的,不……我、我也不記得了,我……”

“不記得?” 許長征聲音里混雜着不耐、憤怒和嘲弄,“楊文峰,你是誰?你到底為誰工作?”


★ 第六章(五) ★

我是誰?我為誰工作?

這兩個問題一下子把楊文峰推跌進他自己內心深處的黑暗之中,那是一個比深不見底的太平洋還要深邃,比太陽黑洞還要黑暗,比宇宙還要茫茫無邊的地方。他自己就不止一次地迷失在自己的心底深處,他好不容易爬出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許長征這簡單的兩個問題,再次把他推進這絕望的深淵。

他先是低下頭,隨即把頭深深埋進兩腿之間。這時,他正深深沉入自己那黑暗無邊的內心裡,他好像在茫茫的宇宙中漂浮的靈魂,到處飛翔,東張西望,可是卻什麼也看不到。但他的恐懼也正來自這裡,因為他意識到,總有一天的某一個時間,他會在自己黑暗一片的內心碰到真正的自己或者自己那久別的靈魂,而那是他寧死也不願意見到的。

許長征看着眼前的楊文峰,感到不可思議,他能從外表平靜的楊文峰身上感覺到他內心正在痛苦掙扎着,像一個溺水的人一樣拼命地向上掙扎……

許長征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的一幕,一個每個人都會輕而易舉地回答、有些人甚至會編造好幾個答案的問題:“你是誰?”竟然在眼前的楊文峰身上造成如此大的震動。他看到臉色霎那間蒼白如紙的楊文峰痛苦地緩緩低下頭,肩膀微微顫動,隨即把頭埋進了雙手之間,雙手又沉進雙腿之間……他只是靜靜地觀察,因為這種情況他也沒有遇上過。他甚至看到楊文峰的後脖子上滲出汗珠……他示意前面的警衛員讓司機把車開得平穩一些。

足足有十分鐘,楊文峰才慢慢直起身子,慢慢抬起頭,緩緩移開雙手,許長征看到,蒼白的臉色漸漸消退,楊文峰已經在慢慢恢復過來。他有些後悔,他很想知道,楊文峰在剛剛十分鐘裡想到了什麼。但他知道,作為國家安全部部長,雖然已經大體了解了全國人民幹過什麼和正在幹什麼,甚至也能夠控制他們未來該幹些什麼,但唯獨無法知道人民在想什麼。眼前,他就特別想知道楊文峰剛剛想到了什麼。他覺得那和他追求的答案有密切的關係。

“你想說什麼吧?”許長征和藹地問。

“我、我沒有什麼可說的,我、我不記得了……”

“不記得?不記得什麼?不記得是誰讓你寫這樣的小說?不記得你是否得到過海外反華勢力和團體的資助?還是不記得自己是誰了?” 和藹可親的表情立馬被冷若冰霜代替,“哼,那你記得什麼?你的書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你知道嗎?我們現在應付不暇,共和國的國家安全受到威脅,改革開放的偉大成果危在旦夕……”

“不要說了!”楊文峰臉上痛苦的表情嚇了許長征一跳,“許部長,不要說了,共和國的安全?改革開放的成果?這和我寫的書有什麼關係,我那只不過是兩本虛構的小說,你那麼緊張幹什麼?”

許長徵用鼻孔“哼”了兩聲,沒有做聲。

“共和國安全得很,安定團結也維持了幾十年了,可是,可是,你卻來指責我的書影響了共和國安全,我真不明白,”楊文峰聲音有些空洞,“我只不過是虛構故事,虛構小說,可是你們卻不停地在那裡虛構敵人,虛構危險,到底為什麼?”

“你……”許長征欲言又止,神經質地抬起指着楊文峰的手也頹然放下。

“共和國成立後,共產黨一黨獨大,可是你們卻從來沒有停止虛構敵人虛構危險,最可怕的是,你們從自己的人民中挑那些最善良最弱小的人和團體來作為虛構對象,把他們虛構成共和國和你們共產黨的敵人,然後你們再利用自己手裡掌握的強大的無產階級專政工具,從思想上揭露你們虛構的敵人,從精神上折磨你們虛構的敵人,最後甚至從肉體上消滅你們虛構的敵人……1949年建國後,你們不但擁有軍隊,又有政治經濟權利,甚至還擁有每個中國人的靈魂和肉體!可是你們還是害怕,動不動就搞學習,搞運動,動不動就鎮壓,就派軍隊……你們整天叫嚷安定團結和穩定壓倒一切,可是你們內心卻怕得要命,這種怕是我從你的眼底看出來的,許部長,你能告訴我你們到底在懼怕什麼嗎?”

“你……我有什麼好怕的……”許長征微張着嘴巴,不知道說什麼好,眼前的楊文峰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又仿佛另外一個人正在通過楊文峰的嘴巴說話。許長征當時就有這種感覺。他囁嚅一句後,停了下來,呆呆地看着楊文峰。

“許部長,我只是寫小說的,只是虛構故事的,我自己也不知道那些故事從哪裡來的,反正就在我腦海里,我把他們寫出來,就這樣,沒有什麼陰謀,也沒有什麼陽謀。但我堅決反對你們把我虛構成你們又一個敵人,因為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們的大牢裡還關着成千上百的因言獲罪的良心犯和政治犯,他們或者因為在互聯網上議事談政,或者因為組社團企圖行使《憲法》賦予公民的言論自由的權利,就被你們以‘企圖顛覆國家政權’或者其他莫須有的罪名打入大牢。現在要找我了嗎?說實話我一點也無所謂,我一無所有,這你是看到的,我不怕。不過我提醒你,總有一天,你們會虛構一個敵人,那個敵人本來是你們虛構的,可是卻慢慢在你們想象中強大起來,最後當那個敵人終於從你們的想象中走出來的時候,你們已經無能為力了,那就是你們的末日!”

楊文峰說得很快,而且如果不仔細聽都無法聽出他在說什麼,但許長征卻清楚他在講什麼,而且聽到後來,他兩手都冰涼了。他冷冷地盯着那個好像無法控制住自己嘴唇的楊文峰。

“你說完了嗎?”楊文峰一停下來,他馬上冷冷地插進來,“我們沒有虛構敵人!是你的書給我們製造了敵人!我也沒有把你看成敵人,否則我不會這樣和你坐在這裡談!我只是想知道你寫這書的背景和你書中包含的意思。我也想知道,你第三本書又寫的是什麼……”

許長征終於說出了他心中最大的秘密。第三本書——《致命追殺》!

當初,當他讀到楊文峰的前兩本書的時候,他發現書中竟然有那麼多地方涉及到國家安全,觸動到他許長征內心深處的擔憂和焦慮。仔細讀過兩遍,他倒吸了一口冷氣,兩本書中都密密麻麻牽扯到國家機密和國家安全部的秘密行動,然而,卻像密碼一樣被掩飾了起來,他知道無法定罪,而且他也知道,絕對不能公開禁止這兩本書。因為過去的經驗表明,只要大陸一禁的書,不但馬上就會洛陽紙貴,而且海內外各個反華機構就會拿放大鏡研究這些書。這是許長征最為擔心的,他害怕如果此書真包含着什麼涉及國家安全的密碼,海內外反華勢力和國外情報機關有可能率先破譯隱含的密碼。他倒是更願意相信楊文峰的“致命”系列只不過是娛樂小說而已,可是……

現在,兩人終於針鋒相對,該攤牌了!

“楊文峰,你的兩本書絕對不是什麼娛樂小說,但我也不願意過早說你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的小說絕對不那麼簡單,我希望你回頭是岸,不要與人民和黨為敵,不要越陷越深!而且也請你以黨、國家和人民的利益為重,告訴我,你的書要傳達的意思到底是什麼?第三本書又是寫什麼的!”

“我、我真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許部長,我一點也不明白,我不知道是我陷得太深,還是你們不能自拔,你、你太緊張,草木皆兵,我寫的東西只不過是虛構的小說,我……”


★ 第六章(六) ★

楊文峰沙啞的聲音被一個急剎車打斷,警衛員轉過身,按響了通話器。

“許部長,沙局長在前面等您!”

“沙偉?”許部長皺了皺眉頭,“我不是說過,這幾天不見人,文件送過來就可以了。”

“他已經聯繫好多次,有緊急情況要求見面,剛剛聽說您從車展回來,他提前在路邊等您,說只占用您一點時間……”

“好了,讓他上車吧!”

警衛關閉通話器,對着手裡的對講機講了幾句。小車前方二十米靠右邊停靠的一部小車的車門打開,沙偉肥胖的身體擠出小車,向部長的車走過來。

部長按下了車窗,沙偉小跑幾步,肥胖的寬臉出現在車窗外。

“許部長……”沙偉急切地喊出了這一句,這時才看見或者認出楊文峰,把下面的話硬生生地打住了。許長征看了眼楊文峰,示意司機把車停靠路邊,交代楊文峰稍候,自己隨前面的特工警衛員走出了小車。

楊文峰漠然地看着兩人向路邊走去。他突然回過頭,因為他又看見了那兩輛掛軍牌的小轎車。那兩部車本來在後面,現在從小車旁邊開過去,並沒有停下。楊文峰心中微微不安起來。

警衛員會同後面小車上三位國家安全部特工,分四個方向,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守在許部長周圍的四個角落。楊文峰看到司機並沒有關掉引擎,又看到四位人高馬大的一看就知道訓練有素的特工很自然的分守四個關鍵位置,不覺暗自心驚。

遠處的許部長雙手反背在背後,低頭聽着沙偉的匯報,沙偉局長手舞足蹈,嘴巴一直沒有停。大概有五分鐘,部長抬起頭,朝車上的楊文峰看了看,隨後示意沙偉停下來。警衛員走過去,部長對他說了兩句,警衛員朝楊文峰走來。

警衛員打開車門:“許部長請你過去,楊先生。”

楊文峰猶豫了幾秒鐘,下車了。

“這是偵查局的沙局長,你們早認識了。”許部長指了指沙偉,對楊文峰笑了笑。隨即轉向沙偉,“你繼續匯報吧!”

一霎那,沙偉臉上出現極度的迷惑不解和擔驚受怕的表情,他看了看部長,又看了看楊文峰,之後又把詢問和懇請的目光放回到部長身上。部長微微笑着,點點頭。

沙偉一時之間出了身冷汗,他現在要匯報的東西屬於國家安全部最高機密,可是部長竟然要他當着一個嫌疑犯匯報,他急速思考着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或者被自己忽視了,而且他必須在短短幾秒鐘內做到既匯報了工作又保護了最高機密。這時,他突然想到了幾個可能,也許楊文峰會被重用,這是許長征不拘一格降人才的一貫做法,也許……最後閃現在他腦袋裡的一個想法,才讓他在開口匯報前消除了疑慮。他想:也許這楊文峰永遠沒有機會把自己聽到的秘密泄露出去。

“許部長,”沙偉聲音僅僅能夠讓許長征和楊文峰聽清楚,“過去三天我們全力以赴,雖然還沒有水落石出,但已經露出了端倪。和您推測的八九不離十。事件的幕後策劃人是林將軍……”

“1955年的中將?”許長征表情凝重地低聲問。

“是的,許部長。第一批授銜的大將和上將都死光了,他現在是軍隊中資格最老的軍頭。不過……”

許長征看了一眼話到嘴邊又打住的沙偉。沙偉接着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不過,很顯然,他上面還有人,很可能捲入的人還相當多,不排除包括那個姓、姓丁的,姓華的……”

“知道了。”許長征瞟了眼旁邊似聽非聽的楊文峰,又把目光盯住沙偉,“林將軍住在……”

“鐵獅子胡同,也就是李昌威失去蹤影的胡同,我們把那條胡同都搜過了,只是無法進入55號,也就是林將軍的家,李昌威是躲在他家裡是肯定無疑的……”

“知道了。”許長征說着又無意地瞟了眼楊文峰,楊文峰這時已經豎起了耳朵在聽,臉色也飄忽不定。

“這個名字你聽着耳熟吧?”許長征轉向楊文峰,臉上露出些微的笑意。

“李昌威?同名同姓?李……”楊文峰喃喃念着。

“對,李,木子李,昌盛的昌,威力的威,李——昌——威!”許長征緩慢地吐字清楚地說,“就是你書中的李昌威!絕對不是我虛構的!”

楊文峰臉色煞白,目光有些散亂,結結巴巴地說:“我書中的李昌威?你們真在追捕他……不,我書中的李昌威根本不存在,怎麼會從書中走出來?你們竟然連書中虛構的人物也追捕……”

“不是追捕,是追殺,他已經打傷了七八位特警。”許長征恨恨地說。看到垂頭喪氣、一時回不過神來的楊文峰,他心中覺得某種程度的安慰。

三人就這樣站在路邊,站在四位特警嚴密保護圈的中心。過了一會,許長征嘆了口氣,開口道:“現在你該明白,很多事情並不是我們虛構的了,是不是,楊文峰?其實,作為國家安全部部長,我沒有必要去虛構去幻想危險,我們國家每時每刻都面臨着威脅和危險,有來自超級大國的,有來自海內外反華反共勢力的,也有來自我們陣營內部,甚至來自共產黨內部的。我告訴你一件事,然後你告訴我是幻想還是真實,好不好?”

楊文峰只是困惑地抬起眼睛看了眼許長征。

“現在,就在我們三人站在這裡的此時此刻,在北京的某個地方,正有人在陰謀策劃政變……”

“政變?”楊文峰更加困惑了。

“是的,政變!你可能說這是天方夜譚,也可能說我們小題大做,因為現在全國經濟持續高速發展,人民都安居樂業,全國上下都向‘錢’看,哪裡會有人去搞政變?你也許會產生這樣的疑問,你甚至會質疑我,指責這又是我幻想的敵人吧?你也許會說,在現今情況下,就是搞政變,也只不過蚍蜉撼樹而已,對不對?”

許長征盯着楊文峰,從楊文峰的臉上表情,他看出自己的假設的問題正是楊文峰此時心中的疑問。

“那麼,我再告訴你,這些搞政變的人正好是煽動廣大農民和城市的弱勢群體起來抗議推翻現政權,他們依賴的主力軍正是你在《致命武器》裡描寫的進城打工的農民子弟,只是你書中說中國有一億農民工,實際上,據國家安全部的統計,這個數字已經達到了兩億五千三百六十八萬!”

四月初的北京的太陽雖然暖洋洋,溫度也已經大幅度上升,然而楊文峰的手腳卻感到一陣透徹心肺的冰涼。就像半個小時前他在車上斥責許長征時,許長征感覺到的那種冰涼。

許長征一定也感覺到楊文峰的冰涼,他心裡很滿意。他沒有停下來,接着說:“你的兩本書也有很多方面涉及到美國,那麼是不是可以這樣說,你對美國或多或少是有些了解的?可是,你知不知道,美國從來沒有放棄顛覆中華人民共和國政權?一刻也沒有停止過想方設法分裂中國的領土?”

“美國?” 楊文峰裂開有些發乾的嘴唇重複着,好像在記憶深處搜尋這個國度。

“是的,美國!你知不知道,美國那個所謂崇尚人權的國家,充當世界警察,到處指責人家侵犯人權的國家,正是他的情報機構,也僅僅在幾年前,還策劃了敲詐勒索綁架中國公民?” 許長征的聲音突然有些顫抖,過了大約十秒鐘,才一字一句地說最後一句話:“他們還逼死了我的兒子……”

許長征突然說出這樣的話後,就無法再說下去,眼眶裡有淚花在滾動。

站在一邊一言不發的沙偉看到部長眼裡的淚花,心中嚇異之極。

這樣的人眼裡竟然閃爍着淚光,確實讓人嚇異。

但楊文峰並沒有注意到。

“美國人殺了你的兒子……”楊文峰重複着,眼睛裡突然泛出了奇異的光,反而看得許長征和沙偉都暗暗心驚,正是這心驚讓他們兩人誰也沒有聽見“咯咯” 的聲音。

那是楊文峰全身骨節發出的聲音。


★ 第六章(七) ★

2001年9月11日早上六點二十五分,恐怖分子劫持兩架美國航空公司的客機撞向紐約的世界貿易中心,四十分鐘後,世界上最高的兩座大廈相繼轟然倒塌,二千七百多無辜的生命掩埋在廢墟之下。

這天早上,按照十天前計劃好的,美國總統布什正在給弗羅里達的一所小學校的學生朗讀兒童故事。一名特工走進房間,附在總統的耳邊嘀咕了幾句。由於總統有發音不準的口齒毛病,隨行的電視記者原以為那個多事的特工上前提醒總統如何正確閱讀幼兒讀物。但總統的反應證明他們的擔心是錯的。

布什總統有些茫然,又好像六神無主,他把幼兒讀物舉起來,讀了兩行,又放下,然後再次準備舉起來時,他改變了主意,決定結束這場讓他打心眼裡厭煩的親民秀。他離開了為他的到來準備了十天的教師和小學生們。

九點四十五分左右,恐怖分子劫持的第三架民航客機撞向美國國防部五角大樓,造成幾百人喪生。稍後,第四架被劫持的美國客機墜毀在賓夕法利亞州。這架飛機後來被證實是恐怖分子準備撞向白宮的。

美國本土第一次受到最殘酷的出人意料的攻擊,美國總統三個小時內被護送上空軍一號。在衛星和雷達的強力干擾下,美國最高指揮部——空軍一號從全世界的軍事雷達和衛星的屏幕上消失達六個小時。在這六個小時裡,感覺到絕對安全的美國總統的顧問哆哆嗦嗦地啟動了隨身帶的“黑箱子” ——美國戰略核武器啟動密碼和按鈕。美國總統正在等待來自地面情報部門的確切情報,待確定攻擊美國的國家後,將毫不猶豫地啟動“黑箱子”,對目標國進行致命的打擊。

六個小時過後,美國情報部門已經獲得全面的情報,排除了世界上有可能攻擊美國的所有國家的嫌疑。最後的目標集中在:恐怖分子。

三十六個小時過去後,美國情報部門仍然毫無頭緒,不知道這些憑空冒出來的敢死隊是哪裡來的,住在什麼地方,叫什麼名字,長得什麼樣子……

如果不是弗羅里達州的一位電腦工程師,美國聯邦調查局可能還要等十幾個三十六小時,才摸到頭緒。

這位電腦工程師對攻擊世貿大廈的恐怖分子刻骨仇恨,他沒有出門,連續守在家裡的電視機旁追蹤實況新聞報道,可是新聞傳來的都是讓他更加失望的消息,美國情報(CIA)和反情報部門(FBI)比世貿大廈現場好不了多少,一片混亂,受到來自美國各層人士的無情的攻擊。最糟糕的是,他們自己也互相指責推諉,對恐怖分子的身份莫衷一是,好像那些劫持美國飛機的恐怖分子只不過是幽靈而已。

這位電腦工程師氣憤地關掉了電視,打開了自己的電腦。

然而,他錯了,他根本無心工作,看着電腦屏幕,他腦海里迴蕩着電視機上FBI 探員疲倦和絕望的表情、已經夷為平地的世界最高大樓,還有更加可怕的,就是那不停被證實的死者的身份和名字……

“恐怖分子!” 這位電腦工程師的手不由自主地在鍵盤上敲出了這樣幾個字,接着他又敲了幾下,“中東人!”他又快速敲打着鍵盤,隨即電腦屏幕上出現了一些不連貫的字詞:

“知道如何駕駛飛機——”

“參加過飛機駕駛學校的短期培訓——”

“ 到美國來不超過五年——因為超過五年的人應該被美國這個大熔爐同化了,至少,也應該明白這樣的道理:攻擊美國平民不會對恐怖分子的事業有任何裨益。”

“不是美國公民,他們懷着對美國的刻骨仇恨,他們是絕對不會在美國國旗面前宣誓效忠的!”

“這兩年他們到中東受過訓練,也就是說他們進出過美國海關。”

“……”

……

電腦已經自動換頁了,他的手還沒有停下來。當第二頁打滿時,他突然愣住了,他臉上興奮得泛出紅光。

美國聯邦調查局弗羅里達分部接到本州一位電腦工程師的暴料電話時一點也激動不起來,因為只有七十人的分部僅僅在二十四小時內已經接到了五百六十個電話,每個電話都讓FBI激動不已。但當他們勉強睜着疲倦之極的眼皮見到當事人時,往往是聽當事人囉里囉唆的懷疑和分析。工程師打電話前的五百六十個電話沒有一個對確認恐怖分子的身份有幫助,有些甚至添亂。但是,疲憊不堪的聯邦調查局探員卻仍然耐心接聽每一個電話,安排每一次會面。

兩位聯邦調查局探員和當地警察敲開了電腦工程師的門,他們看到一張因疲勞和興奮而嚴重扭曲的臉。

“我需要一部可以處理大量數字的高容量電腦,你知道,我的電腦還是486型號的,都十五年了……”

“先生,我親愛的美國公民,”一名FBI探員毫不客氣地打斷了電腦工程師的話,臉上的疲憊混雜着不可思議和譏諷,“你就是為了要一部電腦嗎?你知道我們有多忙,你……”

“不、不,那還不夠!”電腦工程師完全忽視了FBI探員的不恭,一邊用手比劃一邊不停地說,“我還需要你們提供聯邦政府的數字庫給我,包括移民局、聯邦調查局、中央情報局和消費部門等等的所有人員的電腦記錄……”

當地警員和兩位FBI 探員顯然認為眼前的電腦工程師瘋了。他們轉身就走,臨走時,其中一個探員還不忘記來一句幽默。

“謝謝,我們記住你的請求,不過,你打算給我們多少錢!”

說着,他們朝停在路邊的車子走去。那位電腦工程師怔了怔,說了一句話,這句話讓那三位警員同時停了下來,也讓華盛頓忙亂不已的FBI總部在百忙中派專用直升飛機在三個小時內把工程師接到了華盛頓。

他當時說的一句話是:“我給你們襲擊世界貿易大廈和五角大樓恐怖分子的名單作為回報!”


★ 第六章(八) ★

菲利浦·趙,也就是三個星期前在北京時知道了自己的排名序號上升到096的中國特工,懷着忐忑不安和激動不已的心情回到華盛頓。三個星期後的今天,他的激動已經平靜下來,不安卻在逐日加深。

他苦思冥想過各種方法,可是仍然毫無頭緒。連北京國家安全部對006情報員的情況都所知有限,加上各種保密的原因,他們給他提供的信息就更加有限。靠這一點有限的資料和信息,要找出006是誰,出了什麼事,以及他出事前獲得了什麼樣的情報,無異於大海撈針。

這三個星期他在一遍一遍否定了自己定下的計劃和設想時,唯一的安慰就是反覆回憶北京面見國家安全部許部長時的溫馨、充滿信任和希望的場景。第三個星期的星期六晚上,在絕望中,他再次拿許部長信任的眼神和叮囑來鼓勵自己、振作自己。這時他想起了許部長告訴他的,“你掌握了最厲害的兩門武器,電腦和聖經!”

當“電腦”這兩個字出現時,他突然想起了幾年前聽到的弗羅里達電腦工程師幫FBI確認911恐怖分子名單的故事。

那位電腦工程師被直升飛機接到華盛頓FBI 總部後,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根據他從電視上看到的FBI和反恐專家們對恐怖襲擊分子的推測性描述,電腦專家發現這些描述的特徵早就成為電腦數據和資料儲存在美國的電腦里。美國早就進入信息社會,信息社會的特徵之一是一切都可以變成電腦資料,而吸收了電腦資料的電腦又控制着整個社會。恐怖分子只要踏上美國的領土,那麼他的一舉一動都被聯邦政府、州政府、公共事業和各大公司儲存了起來。他進入美國時,美國的海關電腦記錄了他的護照和簽證,甚至還有簽名,他住旅店租房租車時都必須把個人資料輸進服務單位的電腦,他去學駕駛飛機,使用銀行服務等等幾乎所有一切活動,都會在電腦上留下資料。工程師根據從電視上看到的FBI描述的恐怖分子的特徵,編寫了一個軟件,這個軟件可以在成千上億的名單中篩選出符合事先編寫好的軟件上的特徵的人,例如當他把美國兩億人的名單資料輸入他編制的軟件系統後,第一個程序就打出:過去五年進入美國的,這樣兩億的數字一下子就成為三百萬;然後軟件繼續自動篩選:“兩年內出過國”,“信仰伊斯蘭教” ,“到過紐約” ,“年紀在六十歲以下、十五歲以上”,“工資收入在4000美金以下”等等,這些一旦輸入,出現的名單已經減少到數百人。然後FBI再把這些人的照片打印出來,對照FBI總部恐怖分子資料庫和當天三大機場的閉路電視攝像……

電腦工程師要實行自己的計劃,唯一阻力就是他無法得到聯邦和州政府電腦資料庫的美國公民人員名單。當FBI半信半疑地向他提供了他需要的所有電腦信息後,電腦工程師在兩天內提供了一份六十七人的名單,其中參加劫機的恐怖分子中的八人的名字躍然紙上。這八人也是美國聯邦局最先確定出的一批恐怖分子,根據這些恐怖分子的名單,順藤摸瓜,又找出了其餘劫機犯的身份。

電腦工程師成為FBI內部推崇備至的反恐英雄。但他發明搜索軟件的事被FBI 壓下來。後來,FBI和CIA技術部門聯合研製大批用於情報和反情報的軟件,其中名為“先發制人”的反間諜軟件,就是用來打擊包括中國大陸,古巴和俄國在美開展情報活動的。美國把所有到美國的中國公民名單輸入這個“先發制人”軟件,這個軟件是根據中國特工的特點編寫的。這個程序成功確定中國大陸派遣到美國的間諜特務,成功率高達百分之七十。

當然,菲利浦趙對於後面這件事一無所知。就連弗洛里達的電腦工程師的故事,他也是在華盛頓偶爾聽到一位口無遮擋的FBI外圍研究人員透露出來的。

菲利浦想起這兩件事後,激動地“霍”地站起來,他再也坐不住了。那種軟件非常容易編寫,只要事先獲得下面兩方面的資料:一是必須嚴格列出搜尋對象的全面、準確的特徵作為軟件的篩選條件,以防掛一漏萬;二,必須取得美國某些機構的人員名單和個人隱私記錄。

這兩條對於菲利浦趙並不太難,雖然對於006情況所知有限,靠這些零星的資料很難拼湊出一個完整的個人,更難拿着這些資料到處打聽,但如果把這些信息輸入電腦,在有限的範圍內查找,相信結果不會超出十人。至於第二項,對於研究了好幾年電腦,對黑客技術也非常熟悉的菲利浦,可謂小菜一碟,何況這些資料在美國並不是非常保密的。

菲利浦感覺到柳暗花明又一村,他在家裡來回踱步,然後突然坐下後,這一坐就是十二個小時。在前兩個小時裡,他把現有的資料列成了各種電腦語言,然後,在剩下的十個小時裡,他深刻地思考起“什麼人會去當間諜?”“什麼人又會不計報酬不計名利地主動去當間諜?” “006會是什麼樣的人?” “他具有什麼樣的品格,這些品格又如何反映在他的消費觀和使用信用卡的習慣上呢?”……

就這樣不知不覺之間,菲利浦·趙在美國華盛頓一間單身公寓裡,思考了情報歷史上最普通也最深奧的問題:間諜是什麼樣的人?


★ 第六章(九) ★

“殺掉這個人?”李昌威剛剛伸出的手又立即縮了回來,沒有接林將軍遞過來的照片,說話的聲音里透出訝異和質疑。

林將軍皺了皺眉頭,他原以為這兩個星期的教育應該起作用,何況面前的年輕人從山裡出來不久,思想沒有受到過污染……自己曾經只用一個晚上作報告,第二天一個團的士兵和自己衝鋒陷陣打國軍,苦戰十小時,奪下陣地時,只剩下五十人。可是兩個星期的循循善誘,到了關鍵的時候,竟沒有收到應有的效果。

林將軍把照片拍在桌子上,站起來,背起雙手,在房間裡來回踱步。不行,他想,眼前的年輕人身懷絕技,又在北京無牽無掛……這任務非他莫屬。

李昌威坐在那裡發呆,心裡漸漸生出愧疚,覺得對不起眼前花白頭髮的林將軍,可是——他又一想,自己答應過古光爺爺,除非保命和報仇,絕對不用武功去對付人,更不用說去“殺人” 。

“對不起,林將軍……”李昌威拿定了主意,不去殺人。

“‘對不起林將軍?’”林將軍站住了,彎下腰,滿臉不屑地說,“你不是對不起我姓林的,你是對不起千千萬萬農民兄弟,對不起那些和你一樣背井離鄉,活得既悲慘又沒有尊嚴的農民工,你是對不起你自己,李昌威同志!”

老人說着又抓起桌子上的照片,聲音低沉地吼道:“李昌威,你知道農民和工人階級受苦受難的根源嗎?知道誰在壓迫剝削你們嗎?你們也許知道,就是不知道也應該可以感覺到,但是農民天性淳樸,說白了就是大腦簡單、得過且過,結果任人宰割,造成了今天的局面。現在這一切都有可能結束,不,這一切苦難都將必須結束、永遠結束,我們已經準備了好多年,萬事俱備了,可是在這個關鍵時刻,有一個人阻擋我們執行這項偉大的計劃,不,應該說是反對我們進行的這場偉大的革命。現在、現在,只要除掉這個人,一切都水到渠成。現在,你有這個條件,也有這個能力,這個任務就落在了你的肩膀上,你卻以不願意殺人作藉口拒絕!”

林將軍把照片摔在李昌威攤開的手上,聲音都有些哽咽了。“李昌威,看看眼前的照片,看看這個人,就是這個人,他不死,我們的計劃就隨時可能夭折,他不死,就有更多的農民工到處流浪,凍死餓死他鄉,他不死……”

林將軍突然停下來,他注意到李昌威的奇怪動作。李昌威當時無奈地瞥了一眼照片,隨即臉色微微一變,他立即左手把照片舉起來,對着光線細看了起來,然後用食指在嘴裡蘸了點口水,再在照片上擦起來。

“你幹什麼?”林將軍問。

“照片不乾淨,上面有一個黑點……”

“我看看,” 林將軍走過來,俯下身子,看了眼李昌威左手拿着的照片,抬起頭說,“那不是黑點,那是他右眼角的一粒痣,我討厭他,更不喜歡他那粒痣……”

林將軍說着又激動地來回走步,他沒有注意到李昌威臉色變得蒼白,雙肩劇烈地抖動了一下。“自從長着這粒痣的許長征當上國家安全部部長,我們就沒有好日子過,他必須死,他必須死……”

林將軍突然停下來,因為他看到李昌威眨眼間已經像堵小鐵塔似地站在他面前,臉色像鐵一樣又冷又硬,聲音則顯然比鐵還冷、還硬。

“告訴我時間、地點,我不會讓他多活一分鐘,也不會讓他多走一步路!”

006情報員是華人,這點可以肯定,而且從他提供情報的質量和為國家安全部工作的時間跨度來看,他在美國呆了至少八年,可能已經獲得了綠卡,所以——擁有美國國籍或者綠卡的華人……

006情報員提供的情報絕大多數來自華盛頓高層,而且他使用互聯網發送情報回中國時,(北京透露)他所使用的電腦的IP地址不是紐約就是波士頓、費城、或者弗吉尼亞的亞歷山大城等華盛頓周邊地區,唯獨沒有華盛頓的IP地址,說明他是住在大華盛頓地區,在華盛頓工作,他為了不暴露自己的所在地而特意驅車離開華盛頓到其他地方發送情報到北京,所以——擁有大華盛頓地區的駕駛證或者地址……

006拒絕北京的金錢資助,說明他有一定的經濟來源,或者有固定工資,但不是做生意的,做生意的人一是貪錢,二是接受情報經費不易暴露。而006拒絕接受北京資助一定是無法消化金錢,特別是當他在敏感部門工作時,任何額外的金錢都可能讓他暴露,當然也很可能有更高尚的成分在裡面。他應該是中等收入,定期向美國政府交稅,所以——美國稅局有他的交稅資料……

006為北京工作多年,但卻始終沒有暴露自己的身份,說明他做事相當小心,這樣的人在開始為北京工作之後,肯定不會因為想念家鄉就跑回中國,這就是說,很可能他在開始為北京工作後就沒有申請過中國的簽證,這點如果從中國駐美國的領事館獲得必要的資料的話,就可以排除很多華人了,因為大部分華人過一兩年總會申請簽證回中國一趟的,所以——中國駐美國使領館近五年沒有此人的紀錄……

此人報回北京的情報除了原始情報外,很多還夾雜着他自己的分析,這點給北京的印象尤其深刻,作為海外第一線的情報人員,他對情報的第一印象往往是驚人的準確,也是國內情報分析專家所欠缺的。據北京的資料,他每次附帶的情報分析都非常深刻,用詞造句都很恰當並顯示出深厚的國際知識和中文文學功底,所以——此人肯定是在國內讀的本科大學,應該有名字可查,而且在國外應該又獲得過碩士甚至博士學位……

此人在家使用電腦把獲得的情報整理處理成磁碟,然後離開華盛頓到外地的酒吧汽車旅館的互聯網發送出去,所以他必須擁有手提電腦;而且由於他擔心泄密等,過去五年他絕對不止擁有一部手提電腦。在美國買手提電腦這樣的貨品,極少有人使用現金,他們都使用信用卡,或者分期付款,所以——信用卡資料里必有購買電腦或電腦附屬配件的紀錄……

……

菲利浦·趙把整整六十四條電腦語言編製成過濾軟件,然後用一個星期獲得美國聯邦政府和華盛頓特區的各公司電腦里儲存的消費者名單,當他把兩者合二為一輸入電腦,當他準備按電腦鍵盤的時候,他猶豫了,他知道,這六十四條沒有能夠在他腦子裡形成任何形象,他突然懷疑,電腦能夠告訴自己腦子裡無法形成的什麼嗎?

他輕輕按下了“輸入”鍵。

電腦發出吱吱地超負荷處理數據資料的聲音……

初選進入的五萬華人的名字像在篩子裡翻滾似的,五分鐘後,電腦屏幕顯示只剩下一千人……十分鐘後,只有一百人還在篩子裡哆嗦……

菲利浦·趙的手也在哆嗦,006會不會在這一百人里呢?

只剩十個華人的名字還在那裡苦苦掙扎……

菲利浦眼睛盯得充血了,他現在堅信,006情報員會衝出屏幕,走進他的房間,走進他心裡,他緊張地低下頭……

處理器發出細微的“咔嚓”聲,隨後一切歸於沉寂,菲利浦趙顫巍巍地抬起頭——

電腦屏幕上只剩下一個名字!

許長征、楊文峰和沙偉三人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鐘,各想自己的心事。路邊的行人不多,路上的車流也很暢順。四位訓練有素的國家安全部特工在短短的二十分鐘裡已經按逆時針方向換了四次位置。

這時馬路上靠近對面人行道的地方傳來轟然聲響,楊文峰最先轉過頭,他看見遠處兩輛轎車相撞在一起,他心中一緊,那正是他剛才在車上有三四次留意到的掛軍牌的兩輛轎車。這時許長征和沙偉也順着他的目光尋到了出事的方向。

這之間只有三秒鐘,這三秒鐘里四位特工同時上前兩步,縮小了保護圈,同時其中三位的手抓住了腰間的武器,但他們並沒有朝向出事車子的方向看過去,職業訓練起了作用,他們仍然各負其責緊張地注視着自己應該守望的方向。只有本來面對馬路的特工看到了出事的車輛,但他沒有來得及掏槍,就感覺到身後一股強勁的氣流鋪天蓋地而來,隨即他失去了知覺。

襲擊者是從出事車輛相反的方向,也就是從人行道這邊的房頂上俯衝而下的,那襲擊者好像老鷹一樣俯衝到地上,雙手乍一沾地,隨即彈簧般地彈起,躍上那位離他最近的特工的肩膀,雙腳分兩邊一接觸到肩膀的同時,微微使力,腳下的特工頓時失去了知覺……

這時,另外三位並沒有中襲擊者聲東擊西詭計的特工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呈三角形擋在了許、楊、沙三人和襲擊者之間,左右兩位抽出了武器,中間的一位身材魁梧,完完全全地護住了許長征,不但隔斷了襲擊者的視線,也切斷了襲擊者的進攻路線。

這一切發生在五秒鐘之內,許長征驚訝地回過頭來,本來他應該什麼也看不見,因為那位身材魁偉的特工本來應該擋在他和襲擊者之間……可是,他卻看到了一切——

兩邊的特工的手槍已經被暗器擊落在地上,擋在自己前面的身材魁梧的特工正軟綿綿地以慢鏡頭的速度癱軟下去,許長征恍惚看到——說“看到” 不如說“感覺到” 更加貼切,一個好像似人又好像似炮彈的東西像離弦的利劍向他激射過來,在他有了自己遭到襲擊的意識地同時,那人的兩隻寒氣逼人的利爪離他的咽喉只有三寸……

《致命追殺》連載
http://www.cdjp.org/gb/article.php/31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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