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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平型关战斗的史实重建问题
送交者: 杨奎松 2005年11月17日21:26:45 于 [军事天地] 发送悄悄话

摘要: 平型关战斗对抗战期间中共战史研究具有重要意义,但迄今为止,这一研究在大陆仍未脱离自说自话的情形。对于八路军在整个抗战期间所进行的一场从作战主动性,作战规模和战果等几方面而言,最具典型意义的战斗,我们今天的研究成果却仍旧没有弄清楚当年一一五师具体的作战对象是谁,作战的具体经过和情形怎样,歼敌数量几何,甚至连自己参战部队的情况也是众说纷纭。平型关战斗的意义究竟怎样?如果我们了解这场战斗敌我死伤的真实情况,就会知道,何以这样的战斗以后再未发生,甚至还会因“百团大战”而在中共党内受到批评。所谓正人先正己,如果我们自己都不能实事求是地面对我们自己的抗战史实,不能科学地考据我们提出的种种数据,我们又何以要求他人呢?

关键词:平型关战斗,八路军,抗日战争

平型关战斗史实的学术性研究开始于80年代,但是,迄今为止,在各种涉及此一问题的相关史书中,对平型关战斗史实的叙述却更加众所纷纭,让人莫衷一是。已有各种研究中,更多地根据的还只是八路军一方的几份电报和参战人员的回忆,对当时另一方的日军史料完全不曾利用和研究,包括对国民党军方面的史料及其建立在此史料基础上的台湾学者的研究成果,亦多不理会。事实上,战史研究原本即存在许多客观上的困难,如果不能利用交战双方的史料进行研究,势必会导致各说各话,互不相下的结果。我们的现代史研究进行到今天,一涉及到中共军史的研究,仍旧闭目塞听,自说自话,甚至连基本的战史档案都不利用,就大胆演绎,实在令人费解。借此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之际,本文试图利用当时参战各方史料并参酌国、共、日三方的研究成果,努力重建平型关战斗之史实,以期引起现代史学界以及中共党史军史研究者之重视。

    平型关战斗研究中的问题

关于1937年9月25日八路军一一五师平型关战斗的研究由来已久,在各种涉及中共战史的著作中几乎都会以相当篇幅具体说明。因为,这是中共军队在抗日战争期间第一次与日军交手,并且是以师为单位对日作战的仅有的一次,还取得了相当的战绩,在当年极具宣传意义。所谓八路军一一五师一役歼灭日军第五师第二十一旅主力,或歼敌10000[1]、4000[2]、3000[3]等种种侧重于宣传的说法,曾经流行了很长时间。

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大陆史学界对平型关战斗史实进行了某些讨论和考证,过去的一些说法得到了订正。如歼灭日军第五师第二十一旅主力,或歼敌10000、4000、3000之类的说法已不再能够见到了,但已有的考证和研究明显地还存在许多问题。[4]而新的说法和旧的说法两相混合,有人接受这些,有人接受那些,有人更演绎出新的故事,平型关战斗到底是怎么打的,具体是怎样一个过程,反倒是更加众说纷纭了。

我们从以下列举的几种主要战史著作中的相关说法中,即可看出问题所在。

上个世纪80年代一般战史书中的说法是:八路军一一五师1937年8月下旬自陕西省三原地区出发,9月下旬抵达恒山山脉南段。查明日军华北方面军第五师已前出至广灵、灵丘、涞源一线,正全力夺取内长城线上的平型关要隘,决心隐蔽集结于平型关以东地区,从侧面伏击敌军。9月24日夜一一五师冒雨开进,在平型关东北一带山地设伏。一一五师三四三旅所属六八五团、六八六团担任小寨村至老爷庙地区歼敌任务,三四四旅所属六八七团在东河南至韩家湾一线阻敌援军,所属六八八团为师预备队,同时以师属独立团、骑兵营在灵丘至涞源间和灵丘到广灵间活动,保障全师翼侧安全。25日拂晓敌第五师第二十一旅以百余辆汽车、二百多辆马车和火炮等组成行军纵队,沿公路向平型关进犯。当敌全部进入我伏击地区后,六八五、六八六团突然开火,被击毁的汽车、马车充塞了道路,使敌军进退维谷。在敌机开始参战,敌炮兵亦开始还击时,六八五、六八六团指战员已发起冲锋,使敌飞机大炮置于无用。激战至午后,小寨村、老爷庙、辛庄一线山谷中的敌人全部被歼。当六八五、六八六团乘胜继向东跑池日军发起进攻时,平型关方向部署的国民党军几个旅却袖手旁观。当溃散的日军接近其阵地时,更不战而退,致使东跑池之敌经团城口夺路而逃。此役八路军歼灭日军第五师第二十一旅3000多人,缴获长短枪1000多支,机枪数十挺,火炮2门,击毁汽车100余辆。[5]

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关于上述情况有了较新的说法。其中应以军事科学院军事历史研究部1994年版《中国抗日战争史》(中卷)中的说法为最权威。书中首先肯定,八路军一一五师平型关战斗是为配合友军作战而来。日军第五师第二十一旅一部9月21日已进至平型关前,开始进攻,其后续之部亦有向平型关开进之意,故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决心在平型关组织战役,消灭该敌,要求八路军一一五师担任夹击敌之侧背的任务。据此,林彪经现地勘察后,决定在平型关东北关沟至东河南村长约13公里的公路两侧高地设伏,以三四三旅六八五团占领关沟至老爷庙以东高地,截敌先头,并阻击由东跑池向老爷庙回援之敌;以六八六团占领小寨至老爷庙以东高地,分割歼灭沿公路开进之敌,之后协助六八五团向东跑池发展进攻。另以三四四旅六八七团占领西沟村、蔡家峪、东河南村以南高地,断敌退路,阻敌增援;以六八八团为师预备队,置于东长城、黑山村地域。25日7时许,日军第五师二十一旅后续部队乘汽车100余辆附辎重大车200余辆全部进入了伏击圈,一一五师立即全线开火,并乘乱发起冲锋。六八五团首先封闭了日军南窜之路,六八七团在蔡家峪和西沟村之间,分割包围了日军后尾部队,并抢占了韩家湾北北高地,切断了日军退路。六八六团于小寨至老爷庙之间,实施突击,并令第2营冲过公路,迅速抢占了老爷庙及其以北高地,把日军压缩在狭谷之中。先期进占东路池的日军一部,试图回援老爷庙,被六八五团所阻。日军第五师在蔚县的第二十一旅和进至涞源以西的第9旅各一部增援部队,分别赶至灵丘以东的驿马岭和以北的王山村时,则遭到一一五师独立团的阻击,涞源之敌亦受到一一五师骑兵营的钳制,不敢倾巢来援。而战斗进行至13时许,蔡家峪以东之日军一部与小寨以南被围日军会后,在6架日本飞机火力掩护下,向老爷庙反高地猛扑,均被六八六团击退。最后,六八六团冲下公路,在六八五团协同下,终于将该部日军全部歼灭。随后,一一五师向平型关正面东跑池日军逼进,准备按照与友军达成的协同作战计划,共同消灭该地区之敌。当日黄昏,六八五、六八六两团并抢占了东跑池周围的高地,将日军包围在东跑池一带盆地,只因友军没有按计划出击,致使该部日军未能被歼。此役一一五师共击毙日军精锐第五师第二十一旅1000余人,击毁汽车100余辆,马车200余辆,缴获步枪1000余支,机枪20余挺,火炮1门,以及大批军用物资。[6]

新的说法明显不同于旧说:

(1)作战原因及任务不同。旧说强调八路军一一五师平型关作战为自主作战,与国民党要求或电令无关。新说则肯定,一一五师此次作战是应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的要求,为配合正面友军而进行的。

(2)作战形势和对象不同。旧说给人印象,被伏日军为第五师第二十一旅,正在向平型关开进过程中。新说则指出,敌该旅早在9月21日已进抵平型关前并开始进攻,一一五师伏击者只是其后续部队。

(3)部队部署位置不同。旧说称:“六八五团、六八六团担任小寨村至老爷庙地区主要歼敌任务”,“六八七团在东河南至韩家湾一线阻敌援军”。新说则称:“六八五团占领关沟至老爷庙以东高地……,以六八六团占领小寨至老爷庙以东高地……。六八七团占领西沟村、蔡家峪、东河南村以南高地”。

(4)歼敌地点不同。旧说称,战斗发生在小寨村、老爷庙和辛庄之间,战斗结果,“小寨村、老爷庙、辛庄一线山谷中的敌人全部被歼”。新说则称,负责关沟至老爷庙之间的六八五团首先封闭了日军南窜之路,“歼其先头一部”,并与东跑池日军回援之部发生激战;六八七团则在蔡家峪至西沟村之间分割包围了日军后尾部队,断了敌人的退路;师独立团并在驿马岭和王山村与敌增援部队发生冲突;主要伏击部队六八六团则作战于小寨村至老爷庙之间。战斗至下午13时许,被六八七团阻击在蔡家峪以东的敌后尾部队冲出包围,与小寨村以南被六八六团合围的敌大部会合,以飞机掩护下继续向南的老爷庙冲击。整个战斗最后结束于老爷庙附近。

(5)友军的反应不同。旧说称,当六八五、六八六两团乘胜向东跑池日军发起进攻时,“他们却袖手旁观。当溃散的日军接近其阵地时,竟不战而退,致使东跑池之敌经团城口夺路而逃。”新说则称,当日黄昏,六八五、六八六两团并抢占了东跑池周围的高地,将日军包围在东跑池一带盆地,只因友军没有按计划出击,致使该部日军未能被歼。

(6)战果不同。旧说称:此役八路军歼灭日军第五师第二十一旅3000多人,缴获长短枪1000多支,机枪数十挺,火炮2门,击毁汽车100余辆。新说则称,此役共击毙日军精锐第五师第二十一旅1000余人,击毁汽车100余辆,马车200余辆,缴获步枪1000余支,机枪20余挺,火炮1门,以及大批军用物资。

上述前后两说虽然差异不少,奇怪的是,两说所附作战经过要图却让人颇费思忖。前者虽然没提到六八五团有前伸至辛庄担任阻击的任务和歼敌的纪录,却在要图中明白标明六八五团的任务在辛庄东南设置阻击线,并成功地歼敌一部。同样,它虽然没有提到六八七团蔡家峪至西沟村之间的阻击任务和它在韩家湾西北歼敌的战绩,却在要图中标明六八七团有此任务和战绩。而后者虽然没有提到东跑池一带日军未能被歼以后的去向,却继续保留了前说要图中的说明,即以图示的方式指明该部日军是经过国民党平型关正面防线辗转经由团城口逃走的,而国民党守军至少自西跑池以西的部队见到日军即望风而逃了。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中国抗日战争史》作为90年代的研究成果,自然较十年前的说法要实事求是得多,然而它却不加任何说明地把这场典型的只是作为配合正面防御而进行的短暂的伏击作战,从“战斗”一下子提升到了“战役”的水平。影响所及,以至几乎同一时期出版的几部重要的抗战史著作,也都把“平型关战斗”称之为“平型关战役”了。[7]结果是,时至今日,相关史书中称“平型关战斗”者有之,称“平型关战役”者有之,让人莫衷一是。

除了“平型关战斗”和“平型关战役”的歧说以外,90年代中期以来相关战史著作中对平型关作战原因、经过和战绩的说法之混乱,尤其引人注目。

(1)作战计划原因解释不同。《中国抗日战争史》称,阎锡山当时已做出在平型关-雁门关-神池内长城线组织防御的部署,并决心集中4个师和两个旅的兵力,歼灭平型关之敌,故要求八路军一一五师夹击敌之侧背。其他各书则各有说法。有说第2战区只是计划以总预备队第七十一师及新编第二师等部共8个团,向东西跑池、小寨间侧击日军,而要求一一五师夹击敌之侧背的;[8]有说此次作战不是阎锡山要求一一五师配合正面,而是第二战区第六集团军“拟定以其第七十一师附新编第二师及独立第八旅一部,配合第一一五师向平型关以东之日军出击”;[9]有说阎锡山根本没有确定的平型关防御计划,23日团城口、鹞子涧、东西跑池一线两公里正面的长城防线即已弃守,为日军所占。故对一一五师主动提出的在平型关外进行伏击的作战计划“只是虚与委蛇,并未作认真考虑。”其反而要求一一五师以两路分向蔡家峪、东河南出击,以配合其3路出击团城口地区。故一一五师的伏击作战,根本上就是与第二战区计划无关的自主行动。[10]

(2)参战日军部队、兵力及空中掩护不同。《中国抗日战争史》只提到敌为“日军第5师第21旅后续部队”,未提及人数,惟提到中午时分曾有6架飞机掩护,协同日军作战。其他各书有称敌为“日军第5师第21旅4000余人”者;[11]有称敌为“第5师团第21旅团一部及辎重部队”者;[12]有断定敌为“日军坂垣师团之第21联队之第3大队”“千余人”者;[13]有认为只有两架飞机曾掩护日军作战者;[14]有认为日军并无飞机掩护作战者。[15]


(3)部队部署位置不同。《中国抗日战争史》称,六八五团被部署在关沟至老爷庙以东高地,六八六团被部署在小寨至老爷庙以东高地。其他各书却有说六八五团被部署在老爷庙西南至关沟以北高地;[16]有说六八五团被部署在关沟至老爷庙一线南侧高地,六八六团被部署在老爷庙至小寨村(原书为小关村)一线南侧高地;[17]有说六八五团被部署在白崖台以西地区,六八六团被部署在白崖台以东公路左侧(据原书注,公路在沟内,沟左侧为西北方向)的;[18]更有说六八五、六八六两团均被部署在距敌必经之路线仅二三里处的白崖台一线设伏。[19]

(4)战斗开始时间不同。《中国抗日战争史》称,9月25日晨7时许,敌军全部进入第一一五师预伏地域,该师抓住战机,立即命令全线突然开火。其他各书有说:“7时许,日军进入伏击圈。8点30分,日军主力部队进至老爷庙附近。”此时,八路军一一五师首长当即抓住战机,发出攻击的信号,全线突然开火。[20]有说25日拂晓,敌军由灵丘向平型关前进,“当日10时许敌前卫已出了老爷庙沟口伸向辛庄,察(蔡)家峪及其以东不见敌踪。日军已全部进入115师的伏击圈。”这时,隐蔽在白崖台以西的第六八五团第一、二营首先从关沟一线杀出……。[21]

(5)战斗结束时间不同。《中国抗日战争史》未指明具体结束战斗时间,只说13时许,蔡家峪以东日军与小寨以南日军会合,再次向老爷庙高地猛扑。随后六八六团冲下公路,与六八五团协同,将日军全歼。该两团当即转入对东跑池日军的进攻,当日黄昏占领了东跑池周围的高地,只因友军未按计划出击,未能歼敌。但有著作则明确说:“午后1时,战斗结束。”其后亦并未有过六八五、六八六两团协同进攻东跑池日军的情况,加上国民党军队按兵不动,故团城口方面日军4个连“安然退走”。[22]

(6)战斗经过情形及其承担作战任务的角色说明各异。《中国抗日战争史》称,战斗开始后,六八五团迎头截击,歼其先头一部,封闭了日军南窜之路,随后又成功阻止了东跑池日军的回援。而六八六团二营则抢占了老爷庙及其以北高地,与一、三两营一起把日军压缩在狭谷之中。最后六八六团冲下公路,在六八五团协同下,全歼了该部日军。与此同时,六八七团则在蔡家峪和西沟村之间,分割包围了日军后尾部队,并抢占了韩家湾北侧高地,切断了日军退路。其他各书则有说是六八五团三营先抢战了老爷庙制高点,将日军分割为两段,而后六八六二营又迅速抢占了老爷庙及其以北制高点,与公路东侧部队对日军形成夹击之势;[23]有说六八六团三营抢占了老爷庙制高点,将日军分为两段。[24]有说六八七团不仅分割包围了日军后尾部队,而且还在15时许遭遇由灵丘前来增援的日军在坦克协助下的进攻,该团两营顽强抵抗,迫敌人于黄昏时不得不退回灵丘;[25]有说六八七团其实自战斗开始后就始终未曾与敌有过交战,仅为“警戒”,12时以后并且因为无警戒必要,又赶来参加了聚歼小寨至老爷庙一线日军的作战。

上述种种歧异,尚仅就其影响人们对平型关战斗真实性判断之要者大者归纳而来。其他一些具体战斗经过的描述,包括对缴获武器种类及数量的说明,同样问题甚多。如关于独立团阻击日军的时间和经过,也相当混乱。有说战斗发生在25日的,有说发生在24日的;有说战斗发生在腰站的,有说战斗发生在驿马岭的,有说战斗发生在腰站与驿马岭一带的;有说独立团当时兵分两路,各对付日军一个团,有说独立团并未分兵,而是整团与日军一个联队取得胜利的;有说牵制涞源之敌的是骑兵营,有说独立团对付的就是涞源之敌,最后还一直追到了涞源城下,并没有独立营什么事。[26]

   发生问题的原因及关键所在

为什么围绕着这样一个小小的战斗会生发出如此混乱的说法?说起来恐怕仍旧是中共抗日战史研究著作编撰中一些久已有之的老问题在起作用。

其一,相互抄袭,生吞活剥。中共抗日战史研究中的一个老问题,是许多研究者不做深入的史实研究,他们在编著相关著作时往往满足于把前人的适合于眼前写书需要的史实叙述拿来稍加变通,为己所用。而这一变,难免会变出问题来。上个世纪90年代出版的各种谈及平型关战斗史实的歧异,有些就是这样形成的。《浴血抗战》一书关于平型关地形的300字说明几乎一字不差地抄自《抗日战争的战略防御》;《中国抗日战争史》中关于日援兵进至灵丘以北的“王山村”,在《中国抗战军事史》和《中国人民解放军大事聚焦》中却是“三山村”;[27]同一著者的著作,10年和10年后书名与侧重虽大有不同,具体到平型关战斗一节的研究却毫无进展,文字一模一样,甚至连史实上的错误描述都丝毫不差。[28]《中国抗日战争史》和《中国抗战军事史》关于一一五师作战准备、部署和作战经过的描写文字上亦大同小异,两者都只引用了一段引文,连出处都注得一模一样。[29]多半只是因为想要将两者在文字上略加区别,著者并未仔细推敲,结果就造成一个说第二战区司令长官决心集中4个师两个旅的兵力歼灭平型关之敌,要求一一五师夹击敌之侧背;一个说第二战区计划以总预备队第七十一师及新编第二师等部共8个团向东跑池、小寨间侧击日军,要求一一五师夹击敌之侧背之类的不同说法。

其二,强调观点,大胆演绎。为了扩大政治宣传的目的,抗战期间中共中央曾经有过加倍报导对日作战战果的决定。平型关战斗对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的上报数字,以及对舆论宣传的数字,之所以会偏离到上万或数千之多,也是在当时特殊历史情况下,毛泽东有所指示的结果。[30]这种特定历史条件下政治宣传的考虑,不应当作为历史研究的一种尺度。然而,这种情况对后来的中共抗日战史研究却影响甚大。时至今日,在一些研究者身上,这种影响依旧存在,且有通过想象和演绎来写故事的倾向。上个世纪90年代平型关战斗的研究中就存在着这种情况。比如,凡谈及平型关战斗的战史书,大都习惯于要在平型关战斗中把一一五师所有部队,包括六八五、六八六、六八七、六八八团,和独立团、骑兵营都派上用场。六八七、六八八团、骑兵营且不论,说独立团一个团当天成功地阻击了日军第五师师长坂垣征四郎从蔚县和涞源以东分头派出的两路救援日军各一个团,并且还歼灭了涞源以东增援日军300人,单纯从逻辑上就不通。[31]第一,一一五师23日或24日部署平型关战斗时,如何能够知道灵丘一带再没有可用于增援的日军,而早早就决定把独立团和骑兵营部署到灵丘以北和以东去防堵从蔚县和涞源增援的日军?即使当时可以确定灵丘附近没有足够用于增援的日军,又如何知道广灵没有可供增援的日军存在,而一开始就设计好要防堵从蔚县来的日军?即使已经获悉日军定会从蔚县和涞源方向而来,又如何能够不顾浑源方向的日军可能前来增援?因事实上24日已有日军从浑源方向增援平型关,且日军十川支队立即跟进,随后也是由浑源南下。就路线而言,由浑源南下可以直抵东河南镇,而不必经过灵丘,距平型关较蔚县和涞源更近更便捷。一一五师如确想封堵其援兵,绕过灵丘,不顾浑源方向,颇难理解。第二,说一一五师在平型关数倍于敌,且用伏击战歼敌千人,尚可想象;说一个独立团分头堵截日军两个团,只靠半个团并且是用其最不擅长的阵地战就歼灭日军300余人,这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32]

中共战史研究,包括中共党史研究以往不大重视史实研究是有原因的。因为在很长时期一般研究者几乎无法查阅和接触到较为核心或全面的档案文献史料,而有许多历史问题更是被划定为研究禁区,难以涉足。以后,基于正面宣传的需要,夸大战果,树立正统,更成为一种政治任务,极大地压倒了科学研究的意义。不过,自改革开放以来,这种情况已经得到了相当的改善。换言之,我们今天已经不能一概而论地说,中共战史研究,或中共党史研究仍不具备实事求是和深入考据史实的条件。在这里,平型关战斗的研究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至少,我们已经可以广泛地利用各方面的史料,在学术研究方面,依据客观科学的原则,进行一些必要的尝试了。

历史研究,首重史料。而对史料,尤重档案文献资料,其次则是回忆或口述史料。就平型关战斗这一具体史实而言,它显然不是什么研究禁区。其史料的披露和公开,在八路军一方面,90年代初以前就已经相当充分,足以供深入研究之用了。这其中既包括参战部队的战斗详报(如六八五团的战斗详报),指挥机关和参战部队之间的来往电报(毛泽东、朱德和林彪、聂荣臻当天及次日的来往电报及其给国民政府方面的历次战报),也包括一一五师指挥员(聂荣臻)和六八五、六八六两个参战团指挥员(杨得志、李天佑等)的回忆录等,显然都是极为珍贵的史料,是了解八路军一一五师1937年9月25日当天实施平型关战斗具体经过的最为重要的参考资料。然而,极为奇怪的是,我们在已经读到的谈及平型关战斗的相关战史著作当中,却几乎看不出有哪位著者曾经直接或间接地利用过这些重要文献资料进行研究。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自然更无法指望上述战史著作的编撰者会利用日军和友军方面的相关史料进行研究了。而战史研究中的一个很重要的情况,就是因为历史中战场情况错综复杂,形势瞬息万变,一方的统计、记载和报告,包括回忆史料,很难照顾到全面的情况,更不要说因为战争关系许多文献资料散失所带来的缺失了。至于对敌方的情况,特别是损失情况以及参战部队的序列番号等等,因为很多战斗发生后不可能打扫战场,只能靠前线军官估计一个概数,自然就更是很难弄得比较真确了。因此,做战史研究,还必须要善于利用敌方以及与己方作战有密切关系的友方的史料。就平型关战斗而言,也就是必须要善于利用日本方面的和国民党方面的相关史料。而这方面的史料,90年代初以前披露和公开出来的也已不在少数,足可以供我们研究参考之用。如附有日军参战各部队战斗详报和人员武器损失统计所编撰的日方军史,日军指挥官的战场日记,及其相关的日本学人的研究成果;国民政府有关平型关战斗问题的各种电文和汇报等等,也都早已公开,并不难于找到。

十分明显,既不利用己方史料,也不利用敌方和友方史料研究平型关战斗的历史,无疑是这一段历史至今依旧混沌不清,众说纷纭的关键所在。如果像平型关战斗这样较大规模,在日本、国民党和中共三方面都留有重要文献档案资料的中共作战史,我们都不能在全面掌握三方面史料,深入研究的基础上,将史实弄清楚,要厘清那些在抗战期间倍受争议的中共其他规模更小,在日方或中共方面都鲜有重要文献档案记载的作战史实,岂不是更没有可能了吗?因此,为了说明依据现有的多方面的史料,完全可以进行比较深入的战史研究,笔者特对平型关战斗再做如下之考析。在揭示依据现有各方史料可以确认的平型关战斗史实的同时,笔者也将对因史料缺失目前研究尚不能完全解决的问题略加讨论。事实上,这种讨论恰恰也是历史研究的一部分。

被歼日军以非战斗部队为主

  关于平型关战斗中八路军一一五师作战的对象,过去抗战期间八路军宣传部门的说法,通常是泛指日军第五师团第二十一旅团第二十一联队第三大队。上个世纪80年代,多数相关战史著作以及相关回忆已经改变了说法,肯定被歼日军中有辎重部队。如当年亲身参加了战斗指挥的聂荣臻在其回忆中就明确讲,被伏击的部队是日军“辎重和后卫部队”。[33]而当年谈及平型关战斗的一些大陆学者,在注意到翻译出来的个别日方史料后,也有新的说法,称其为“第二十一旅团第二十一联队第三大队和辎重部队一部”。[34]不过,正规军史编撰机关并未完全接受上述修正。军事科学院军事历史研究部编写的战史,以及前述《中国抗日战争史》一书,就强调被歼之敌为“第21旅团一部和辎重车辆”,或“第5师第21旅后续部队乘汽车100余辆,附辎重大车200余辆”。其目的很显然,就是要强调此次被歼日军中有日军第二十一旅主力部队。[35]对此,台湾的学者则断然予以否认,他们坚持,这次被伏及作战对象中没有日军战斗部队,称被八路军伏击者只是“仅一个补给队-陆上运输队”,或称之为辎重队与汽车队而已,均“非战斗部队,且无自动火器”。[36]其实,这几种说法都还有商榷的余地。

首先,应当肯定的是,八路军在平型关的作战,主要是一次伏击作战。歼敌对象,主要是日军辎重队和汽车队,并非战斗部队。关于此点,参战的一一五师六八五团战斗详报即有明确的说法。它指出:“此次敌参加作战部队为第五师团之二十一旅团(十九联队二十联队)输卒队及少数机械车队,均归二十一旅团长指挥”。[37]

其次,应当看到的是,八路军此次作战,也进行了相当时间的阻击作战(非歼灭战或伏击战)。其作战对象,是日军的战斗部队。只不过,它既不是辎重队的“后卫部队”,也不是“第21旅后续部队”,而应是前来援救的日军第五师团主力第二十一旅团第二十一联队第三大队的几个中队,和被伏日军非战斗部队的护卫部队。对此,日方史料有详细记载。据日方史料记载,当天被伏的日军非战斗部队是得到战斗部队护卫的,这包括“增援步兵1个小队”、汽车队的自卫小队,和“神代中队的高桥小队和病愈后的四五名士兵”等。另外,战斗当天上午11时左右,正在担任平型关正面进攻作战的第三大队已得知自己的汽车队遭到伏击,曾立即出动包括机关枪中队主力在内的将近三个中队的兵力前往救援,但遭到八路军的阻击。该部与八路军的战斗一直激战到夜晚,因寡不敌众,自身形势十分艰难,始终未能突破八路军一一五师的阻击线,故而无法完成救援任务,直至八路军26日凌晨主动撤出战斗,才得以前进。[38]由此不难确定,八路军此次作战的对象中不仅有日军主力部队,而且有相当强的自动火器部队,说与之作战的日军中有“第二十一旅团第二十一联队第三大队”,也并不为过。

但笼统地说,八路军在平型关战斗中歼灭“第二十一旅团第二十一联队第三大队和辎重部队一部”,容易给人以八路军以歼灭日军战斗部队为主的印象,这却多少有些不妥。因为,如果我们相信在这次全部过程加起来不超过十几个小时的平型关战斗中,装备落后的八路军曾一举歼灭了大批装备精良的日军主力部队,这与后来八路军因对日军作战过于困难而不得不坚持游击战方针的史实,是不相符合的。关于八路军只有威力有限的黑色炸药,和士兵弹药极为匮乏的情况,在今天谈及平型关战斗经过的战史著作当中明显地注意不够。为显示战斗之激烈和增加八路军歼灭战之威力,著者通常都会对八路军当时的火力过事渲染,说什么“各种火力由道路两侧高地向日军密集纵队倾泻”。且不论“各种火力由道路两侧高地向日军密集纵队倾泻”的说法是否合乎史实和逻辑,[39]可以肯定的是,八路军当时的火力远达不到如此之程度。

对八路军当年对日军作战在火力上的这种困难程度,彭德怀在40 年代的一次内部会议上就明确地讲到过。他说,1940年百团大战时他曾指挥七倍于敌的兵力在野战中围歼日军一个大队历时一天多而未能得手,这一是因为日军相当顽强,二是因为双方武器装备及弹药质量和数量差距太大。他说,日军现在一个联队的人数火力要超过中国的一个师,以八路军的火力要想歼灭日军主力,非有七八倍于敌人的兵力,并在一天之内结束战斗,否则没有可能。两相比较,可知战争爆发伊始,在日军装备和作战能力还相当强,八路军自身装备十分落后的情况下,要设想八路军在这次几个小时的伏击战中能毙敌千名,而且主要是日军主力,这是很少可能的。

关于这一点,也可对照当时平型关战役中国民政府军队与日军正面作战中双方的兵力损失情况。整个平型关战役从9月22日开始至9月30日结束,[40]历时8天,国民政府正面防守投入了将近15万人,日军进攻兵力前后总计3万余人,结果正面守军损失4万余人,全线统计日军伤亡(包括八路军平型关战斗在内)仅约3000人,死亡估计不超过1000人。[41]尽管,这时担任正面防守的地方部队战斗力不及八路军,但其装备毕竟优越于八路军较多,说八路军一一五师只投入了不超过4000余人的兵力[42],前后打了十几个小时,就取得了正面守军15万人8天作战的战绩,并且只付出了正面守军1%的伤亡率,这多少有些难以让人置信。[43]

何况,照一些书中的写法,被伏日军的人数还远远超过1000余人这个数字。如《中国抗战军事史》就断言被伏日军有4000人之多。即使是《中国抗日战争史》,也是说:“日军第5师第21旅后续部队”是“乘汽车100余辆”来的,另外“附大车200余辆”。《日本侵华七十年史》亦称:被伏之日军乃“第五师团二十(一)旅团的预备队1000余人和辎重队”。[44]照前者,日军辎重部队应与200余辆大车同行,那么,100余辆汽车运载的自然应当是日军主力部队。这也就是说,被伏日军绝大部分都是日军主力。以100余辆汽车运送日军主力计,平均每车至少应装载一个分队(班),如此则100余辆汽车少说也应装有1200-1500人。若再加上每辆车应有的正副司机两人,马车每车有一名车夫和相当数量的辎重押送人员,全部被伏日军恐怕要接近于2000人了。照后者,预备队1000余人再加上辎重队,同样要远远超过千人之数。如此,所谓歼敌1000余人都是少说了。

然而,查日军第五师这时的人员和装备表册,可知它是日军侵华部队中最精锐的机械化师,装备极优,全部22000人中步枪手仅占1/4,即为5000余人,其余均是炮兵、坦克兵和自动武器射手等。这也就是说,除去骑兵、工兵、辎重兵、野战医院等,日军第五师两个旅之一的第二十一旅全部步枪手加起来,至多也只有2000多人。如果我们相信一一五师此战一举歼敌主力1000余人,缴获步枪1000余支的话,第二十一旅的步枪手差不多有一半应当在这场小小的伏击战中丧了命。这显然是不可信的。

从上面的分析中不难看出,一一五师两个团在几个小时中所歼灭的日军中,确有战斗部队的成员,但被歼者多半不是日军主力部队,而应当是日军非战斗部队,或曰辎重部队。

      被伏日军为两部,相向而行,被歼两处

由上面的问题引发而来的另一个需要进一步讨论的话题,是当时被伏日军究竟是怎样一种状况?在大陆的各种回忆录以及战史著作中,对被伏日军的描述,不论是否同意用“辎重部队”的提法,对其中的一点史实的说明都是如出一辙的,即肯定这支被伏部队主要是由灵丘出发从东向西浩浩荡荡向平型关挺进的。仔细对照和研究中日双方的各种史料,却可以发现这种说法与史实是不相符合的。

台湾学者对这个问题的澄清较早,或可引为参考。他们在文章中说明:25日当天,“驻灵邱日军第二十一旅团部接到第二十一联队天雨变冷,急需补给的报告,命第二十一联队辎重队(大行李队)以马五十匹拉大车七十辆,满载衣服、粮食、弹药,由灵邱西行平型关。此一辎重队系由第十二中队第三小队高桥义夫少尉率领,有辎重兵十五人、特务兵七十人护卫;辎重队前,则有第五师团情报参谋桥本顺正中佐乘师团司令部小型木炭巴士同行。……上午十时许,辎重队通过东河南,进入两侧约十公尺高的山崖隘道,续向三公里外的蔡家峪前进。”“此一时刻,新庄淳所率领之日军第六兵站汽车队,由矢岛彦大尉率第二中队一百七十六人乘日产卡车五十辆在前,中西次第八少佐率第三中队三十辆卡车在后,自关沟向东出发。新庄淳则乘卡车载兵站要员六人、士兵十五人,走在队伍的最前头(车队总共有八十一辆卡车)。此两支日本非战斗部队-由灵邱向西开平型关的辎重队,及由关沟向东开灵邱的汽车队,均于二十五日十时以后,进入第一一五师的埋伏陷阱。”[45]

台湾学者的上述说法依据的是日方的战史著作。尽管,日方战史著作依据的仅仅是日军一方的史料,内中有不少可以讨论的问题,但有关被伏部队前进方向的这种记述还是准确的。对此,我们也可以从当时指挥作战的八路军一一五师六八六团团长李天佑的回忆中得到某些佐证。他至少曾经提到,被伏击的日军并非只是从灵丘西来的部队,也有从平型关方向东来的车队,至少在他当时的位置上,他曾看到有“1辆从平型关开过来的汽车中弹起火”[46]。这无疑与《中国抗日战争史》等书中的说法是有所不同的。

我们还可以进一步具体分析当时八路军参战部队的电报与战报。据一一五师六八五团战斗结束后的报告称:“此次敌参加作战部队为第五师团之二十一旅团(十九联队二十联队)输卒队及少数机械车队”。[47]另据9月25日当天下午,担任一一五师师长的林彪的报告,当时该师面对的还有另外一部敌人,以汽车队为主。电称:我部上午9时开始“向蔡家峪、小寨攻击,于十二时左右,在小寨村将敌人兵站守备队,(即)步兵一营全部歼灭,并击毁汽车八十余辆”。[48]分析这两份文献可以看出,当天的战斗是于上午9时同时在两个地方打响的。一处是东北段的蔡家峪,另一处则是在伏击线南段的小寨村,这两处实际相距不足5里地。据报,开战仅3个小时后,小寨村的战斗就基本告一段落,林彪判断该部之敌为日军兵站守备队,相当于步兵一营,其特点是拥有大批汽车。由此可知,在小寨村被伏日军应当是由平型关东去灵丘方向的日军汽车队,而蔡家峪附近的则是由灵丘西来平型关的日军辎重队。只是蔡家峪附近的战斗在林彪报告时尚未结束,故林彪当时未具体报告蔡家峪的战斗情况。次日,朱德、彭德怀在向南京蒋介石进一步报告战果时,才提到:除前报歼敌小寨村兵站守备队外,“另有一部约四五百人,马数十匹均被我完全包围,死不缴枪,故全部打死”。[49]这里所说的“另有一部约四五百人,马数十匹”,显然不是指头一天报告的位于小寨村附近的那支日军汽车队,而是指位于蔡家峪附近的拥有大量马匹和大车的另一支日军部队,即来自灵丘的那支行李大队。由此可以判断,当时确是有两支相向而行的日军部队同时中伏。再联系到六八六团团长李天佑特别强调,最激烈的伏击战实际上发生在小寨村还往南近8里路的老爷庙一带,可以进一步确定,当天伏击战的主要作战地点实际上分为三处,即辎重队被伏的蔡家峪,汽车队被伏的小寨村,和中午以后持续发生激烈战斗的老爷庙一带。只是,老爷庙的战斗其实是对日军第三大队增援部队的阻击战。由于这是与日军主力部队的作战,因此李天佑才会强调那里的战斗最为激烈。由此不难看出,今天我们所有关于平型关战斗的图示和解说,在作战地点上几乎完全错误。[50]


要确定当天被伏日军具体是哪两支部队,还可以进一步直接利用日军的战史资料。

在日方战史著作中,最早讲述平型关战役情况的是日本防卫厅战史室编的《华北治安战》一书。那里只说25日八路军一部在平型关“伏击第五师团非战斗部队的补给部队,使该部受到极大损失”。[51]书中没有提到被伏部队的具体番号和编制情况。以后,日方公开的史料对此有了进一步的说明。

  从担任日军华北方面军参谋长的冈部直三郎当时的日记中可以了解到这样的情况。即25日当天上午,在平型关附近,日军第五师第二十一旅“兵站汽车队遭敌攻击,新城(应为新庄淳)中佐阵亡,40余辆汽车被烧毁”。[52]其中已明确讲到,被伏日军中确有林彪报告的那支部队,只不过不是兵站守备队,而是兵站汽车队。

  被袭的这支日军汽车队为日军第六兵站汽车队。在其事后的“战斗详报概要”对此次作战有更具体的说明。它讲述当时的情况称:24日傍晚,汽车队中西次八及矢岛俊颜两个中队在新庄淳队长的指挥下即已抵达担任正面进攻平型关任务的第二十一旅第二十一联队所部阵地,为其发放“弹药粮秣”。由于正面进攻双方兵力相差悬殊,日军损失较大,旅指挥官决定从后方调大场步兵联队予以增援。因此,25日上午,新庄淳队长带领两个汽车中队沿原路返回灵丘接运援兵。不料,车队进至小寨村一带受到伏击。由于缺少轻重机枪和掷弹筒等自动火器,仅两三个小时即受重大损失,新庄淳队长也被打死。[53]

  曾经受命参加解救汽车队作战行动的日军第五师第二十一旅第二十一联队第三大队的战斗详报,也证实了日军第六兵站汽车队战报中的说法。它说明:“该汽车队即新庄中佐的兵站汽车联队,车队为三浦支队(即第二十一旅)后送伤病员及补充弹药和粮秣,正在返回灵丘途中。”第三大队当时在正面参加进攻平型关,得知汽车队受袭后立即派出第九、第十、第十一和第十二中队等合计约3个中队的兵力前往救援,但在距离小寨村还有将近12里的关沟村附近受到一一五师六八五团的顽强阻击。当天下午因一一五师取得小寨村歼灭战的胜利,部队向老爷庙及关沟一带集中,攻击力进一步加强,日军几乎被迫后撤。直到第二天一一五师自己主动撤出战斗,该部日军才得以前进至汽车队被袭地点,但发现汽车队已经“全被歼灭”。[54]

  关于另一支日军部队被袭的情况没有详细的战报说明。这是因为被袭的日军第二十一旅团的辎重大队(又称行李大队)几遭全歼,军官全部死亡,故无正式报告。但在上述第三大队的战报中,对此也有说明。报告说,救援部队在第二天看到从灵丘运送行李粮弹前来的第二十一联队的行李大队及另两个大队的行李队也在距离汽车被歼数里外另一段峡谷中被袭,百余“人马几乎全都死亡”,因为这些辎重兵绝大多数都没有武器,只有神代中队的高桥小队和病愈归队的几名士兵担任护卫,随队同行担任联络任务的师团参谋桥本顺中佐也当场毙命。[55]显然,前面引述的朱德战报中所说的大量马匹就是这支部队拥有的,它们是用来拉车和驼运辎重的。

  综合上述情况不难断定,平型关战斗中被歼日军基本上是日军第五师第二十一旅辎重部队和补给部队。具体说来有两部分日军,一部分是兵站汽车联队的两支汽车中队,另一部分是旅的行李大队,及两个大队的行李队。这些部队虽有少量战斗部队护卫,但战斗力不强,因此一一五师仅用了几个小时的时间就基本上解决了战斗,并取得了歼灭大部分被围之敌的显著战果。此后,一一五师又向西南在老爷庙、关沟一带与前来救援的第二十一旅团第三大队日军进行了数小时的战斗,战斗虽然曾一度使日军动摇,但最终还是形成了对峙。鉴于战斗僵持,平型关正面国民党守军也没有大举出动,协同破敌的意向,故一一五师于次日凌晨悄悄撤出了战斗。

   八路军参战部队情况分析

关于此次战斗中八路军一一五师究竟有几个团参加了作战,目前的说法也颇成问题。前述《中国抗日战争史》即明确肯定,一一五师全部投入了战斗,只不过,六八五、六八六、六八七3个团全都参加了伏击作战,六八八团被作为预备队而已。[56]据目前所见,似乎只有张宏志最早接受了战斗亲历者,也是主要指挥员之一的聂荣臻在其回忆录中的说法,在80年代中期出版的《抗日战争的战略防御》一书明确提出:平型关战斗中担负主要作战任务的部队只有两个团,即六八五和六八六团。即“344旅之687团在蔡家峪地区担任警戒。主攻部队为第343旅之685、686团,计4000余人。685团隐蔽在白崖台以西地区,消灭关沟-老爷庙(不含)之敌;686团埋伏在白崖台以东公路左侧,消灭蔡家峪(不含)-老爷庙之敌。”此说虽然把蔡家峪当成预备队警戒之点,断言686团作战不含蔡家峪一处,似有值得怀疑之处外,但明确认为六八八团并未参战,六八七团只担任警戒,引人注目。[57]与此相对照,台湾学者的说法与笔者上面所提到的战斗地点的情况,似更相切合。因为他认为,一一五师各团设伏地点是,六八七团负责遮断最东南的东河南,六八五团负责阻截最西南的关沟,六八六团在前两团的配合下,负责正面伏击日军。[58]

然而,按照张宏志在其书中的描述,六八七团还是参加了作战的,只不过是在最后时刻才被调来参战的。[59]这显然与聂荣臻的说法不同了。因为聂明确肯定只有两个团,即六八五和六八六团当天参战。对此,聂荣臻回忆说,虽然24日当晚下令“三四三旅本晚二十四时出发进入白崖台一线埋伏阵地,三四四旅随后开进。”因当晚大雨,引发山洪,两旅四团在渡河时未能全渡。“徐海东同志的三四四旅走在后边,闯过去了一个多团,另一部分被越来越险恶的山洪拦住了。”因此,聂荣臻与林彪商量后,修改了原先的作战部署,将过河来的三四四旅六八七团作为预备队,故他十分肯定地说:“平型关伏击只使用了杨得志、陈正湘同志率领的六八五团和由李天佑、杨勇同志率领的六八六团。”[60]

聂荣臻是当时战场上最高级指挥官之一,他关于一个团被山洪拦住未能参加伏击的回忆应当是可信的。况且,我们还可以从其他当事人的回忆中得到印证。因为目前我们可以看到的平型关战斗回忆,包括李天佑、杨得志的回忆在内,基本上都是六八五和六八六团当事人的回忆,几乎找不到六八七团当事人作战的回忆。这显然不是偶然的。

可以进一步印证并没有所谓三个团同时参战的史料,还有六八五团的战斗详报。据目前所知,参战部队的战斗详报仅存有六八五团一个团的,未见有其他部队的战斗详报。而六八五团的战斗详报说明:“团受领任务后遂于二十五日许出动,到达蔡家沟(峪)已系拂晓五时三十分左右,部队即在蔡家沟(峪)白崖台一带集结,配合友军消灭由灵邱县进攻平型关之敌。”该团计划:“以一个营占领关沟以北之高地钳制东跑池与新(辛)庄间之敌及继续向东跑池与新(辛)庄之敌进攻,另以一个营沿马路两旁向新(辛)庄突击以消灭新(辛)庄之敌为目的,以便求得战局的开展。”具体部署亦照此展开,“即令第二营全部占领关沟以北之高地,由东南向西北攻击前进,并令第一营及第三营之一部由马路两旁向新(辛)庄猛烈的突击以便达成上述目的。”[61]由此一战斗详报看,该团首先到达了蔡家峪和白崖台一带,然后被部署在整个设伏线之最西南处,即靠近平型关日军进攻主力所在的关沟、辛庄、东跑池之线,负责阻击日军增援和截击被伏日军南下之任务。由于六八五团所处伏击地点,接近平型关日军主力,不得不担负阻击日军增援部队的任务,因此战斗伤亡也较大。战斗详报说明,此役该团伤亡人员达223人。考虑到事后统计整个作战一一五师死伤400余人,该团一个团的死伤数即已过半,更可证明当日参加作战的部队当不会超过三个团,很可能如聂荣臻回忆者,实际投入作战的只有两个团的兵力,另一个团仅为预备队。

         歼灭日军人数问题

  关于平型关战斗的歼敌人数,目前一般大陆学者都已接受了1000余人的说法。但通过我们上面的考证,可以看出,这个说法因不能确切指出被歼之敌的部队番号和建制情况,因而也存在颇多问题。了解了平型关战斗被歼日军的隶属情况,关于平型关战斗歼敌人数自然也就容易弄清楚了。

  八路军平型关战斗歼敌1000余人的说法,并非后人的杜撰,既可见之于当年率部参加平型关战斗的杨得志等人的回忆,也可见之于当时前线部队的战报。关于平型关战斗歼敌数字的最早也是最重要的依据,是八路军一一五师师长林彪于战斗第二天,即1937年9月26日率部队撤出战斗之后,给中共中央军委的战报。该电说:“昨日与敌第二十一连(联)队战斗一昼夜,将敌歼灭一千余人”。[62]

  有当事人的回忆,又有当时负责指挥作战的指挥员于战斗刚刚结束后报告的歼敌人数,一般讲应当是可信的。而且,以将近4000主力在伏击战中歼灭日军1000余人的非战斗部队,也并非没有可能。但问题是,除去难以作战场统计的对日军第三大队的阻击作战以外,日军此次战斗中被伏的主要还是两个汽车中队连同行李大队等辎重部队,首先必须要弄清楚他们究竟有多少人。据前引台湾学者的说法,两部分日军其实只有“二百八十三人”,即辎重队“共八十六人”和汽车队“兵要员六人、士兵十五人”再加上矢岛中队“一百七十六人”。[63]这也是为什么台湾学者坚持此次战斗中八路军并没有取得重要战果的一个基本原因所在。

  那么,究竟是1000余人的说法可信呢,还是二三百人的说法可信呢?对此,我们还是应当从史料出发。据日军第六兵站汽车队的战斗详报,可知被伏日军汽车队包括“兵站汽车队本部7人,陆上运输兵15人,矢岛中队176人,合计198人。此外并有后续的中西中队,增援步兵1个小队”。不难看出台湾学者的计算已经忽略了后续的中西中队与增援步兵一个小队。上述资料虽然对中西中队没有说明具体人数,但其编制情况相信与矢岛中队大致相当。已知矢岛中队又分为3个汽车小队,1个修理班和1个行李班和1个自卫队,共176人,50辆汽车。平均算下来,有30辆汽车的中西中队人数上至少也应有110人左右。再加增援的步兵1个小队大约50人,已知仅此汽车队一行的总人数即在360人以上,并非台湾学者所说的不足200人。而第二十一联队的行李大队及两个大队的大小行李队,“约有70辆辎重车辆、15(疑为150之误)名辎重兵、70名特务兵的车队”,另有“神代中队的高桥小队和病愈后的四五名士兵担当护卫小队”[64],合计人数估计也应在150-300人左右。综上两部将近六七百人,若能大部歼灭,再加上阻击西来增援解围之敌,说歼灭日军千人,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但是,从日方战斗详报看,当天这两部分日军一先一后一东一西相对而来,汽车队东去灵丘之汽车队似乎未遭到全歼。考虑到被袭日军第六兵站汽车联队矢岛及中西两个中队长均得逃脱,并有十分详尽的报告讲述了被伏及突围经过,可以相信,日军汽车队人员确有一部从包围圈中冲了出来。只是,关于汽车队损失情况,该报告与日方另外两份战史资料所说不完全一致。第六兵站汽车队自己报告称:“本次战斗中,我方损失如下:新庄队长以下41人战死,约50人负伤或生死不明。”但对照日军第二十一旅第三大队的报告和详细利用过日军战史资料的儿岛襄的著作,上述说法也有让人怀疑之处。因为据第三大队的报告,日军联队长当日上午11点左右得到车队被袭的消息后,即调集4个中队(内缺4个小队)前往解围。如果矢岛和中西两个中队有较多人员逃出,势必只能沿去路撤出,因此不可能遇不到前来救援的日军。何况增援的第三大队还在极力保护设在开村的卫生队,从沟里退出的汽车队伤员只能到此一地点才能得到救护。但增援日军的战报中却一句也未提到曾营救到受围日军的情况。报告称,“与敌人一直对峙到夜晚,还不知遭袭击的兵站汽车队情况如何。”直到第二天才得以前进,到达现场后,发现“行进中的汽车联队似遭突袭全被歼灭,100余辆汽车惨遭烧毁,每隔20米,倒着1辆汽车残骸。公路上有新庄中佐等无数阵亡者,及被烧焦躺在驾驶室里的尸体,一片惨状,目不忍睹。”[65]而儿岛襄详细说明平型关战役的著作也明确讲,当时被袭车辆总共81辆,逃出来的只有5辆。这意味着,紧跟在矢岛中队之后进入伏击圈的中西中队也受到重大损失。[66]依照后两种说法判断,两个汽车中队被歼人员应当远不止汽车队自己报告的数十人之数。

除汽车队损失情况尚有些疑问外,这一天由东向西而来,在蔡家峪附近被袭的日军辎重队遭到全歼应该没有疑问。除了第三大队第二天在半山腰发现的3名半死不活的伤员对被袭情况有些口头说明以外,日军再也找不出这支辎重部队的军官来报告被袭时的情况了。因此,第三大队关于辎重队被袭情况的报告无疑是可信的,即行李大队“全部覆灭”,以致公路竟“被辎重车辆、层层叠叠的人马的尸体堵塞着了”。

在这里,我们还应该对25日当天第三大队增援部队的死伤情况试作分析和统计。根据日军第二十一联队战史的记述,当日进行增援作战的日军即为第三大队的第九(欠一个小队)、第十(欠一个小队)、第十一(欠两个小队)和第十二中队。而这一天第三大队除在凌晨向平型关方向进行了一次偷袭作战,略有伤亡外,与正面国民政府守军基本上没有再发生激烈战斗。当天根据第二十一旅旅长三浦少敏关于第三大队应加“整备”的命令,汽车队被派返回灵丘接运增援部队,于是已激战两天的平型关战场意外地“平静下来”。[67]

关于此点,在国民政府守军的战报当中也可以得到证实。1994年台北据当年战报编写的《国民革命军战役史》就此所做的说明是:“浑源方面日军第五师团之第二十一旅团……自二十四日拂晓起,复向国军平型关、团城口及讲堂村一带阵地攻击,并以战车部队向东跑池以南冲击,激战至晚均未得逞。”[68]至25日,除团城口附近凌晨时分有过短暂的战斗外,双方未再发生激烈战斗。台湾学者的文章据此更明确讲:日军自22日黄昏时分虽对平型关开始了进攻,但真正的进攻还是发生于八路军平型关战斗之后。“当民国二十六年九月二十五日,日军第五师团辎重队、汽车队先后于平型关前遭袭后,平型关战役才正式进入最激烈时期。二十五日当天,日军第五师团长板垣征四郎得悉三浦旅团在平型关失利,即由蔚县、浑源分调第二十一、第四十二两联队南下增援。而关东军司令植田谦吉知道第五师团欲越平型关向滹沱河方面进犯,威胁雁门关时,亦派十川支队(十川次郎)由浑源出发,攻击平型关北约九公里的内长城要隘,直接协助第五师团。因此,自二十六日起,日军第五师团第二十一旅团于获得增援后,即与我守军第七十一师、第七十二师(陈长捷)、新编第二师、独立第八旅等,在平型关一线展开激战,双方并出动空军助战。”[69]

由上可知,25日当天日军第三大队与国民党军之间并无激战的情况,当天的伤亡人员,相信主要应当是增援平型关被伏日军时被八路军打死打伤的。而根据日军第三大队的战报,当天第九中队6死21伤,第十中队4死5伤,第十一中队3死31伤,第十二中队25死3伤。合计已知第三大队当天的死伤人数约为98人。[70]这其中大部分人理当是在与八路军阻击部队的作战中伤亡的。

  综合以上日方战报,可以看出,在此次伏击战中,日军最主要的被歼对象是由灵丘开来平型关的辎重部队,连同1个小队多的护卫部队和赤手空拳的特务队,全数将近300人。另一部被歼之日军汽车队具体人数不详,较保守的估计亦应在半数左右,即应超过200人。再加上阻击战中日军第三大队的伤亡在内,整个战斗过程中被歼日军至少应在五百人左右。

  分析当时一一五师的战报,也可看出大概。

  当天上午一一五师首先袭击的是东去的日军汽车队,时间据中日双方记载应在9点前后这段时间。林彪报告所说“十二时左右,在小寨村将敌人兵站守备队,(即)步兵一营全部歼灭,并击毁汽车八十余辆”,和事后国民政府军令部战报称“小寨村有敌兵站守护队约步兵一营被我林师完全歼灭”,都是指此。[71]但是,这里虽说“全部歼灭”日军约步兵一营,事实上战斗并未完全结束。从当晚9点林彪发给军委的电报里可知,小寨村仍有小部敌人继续顽抗,战斗仍在进行中。电报说:“敌原分布于东西跑池、关沟、辛庄一带,小部在小寨村”,“我自晨至夕激战终日,关沟、辛庄一带阵地完全夺取,并将东跑池以北之一八八四高地占领,东跑池以南阵地亦夺取,敌陷于我包围中,目前正夺取小寨”。“现战况已成对峙中,能否解决要看晋军能否出力。”[72]从这一电报看,当日围歼东来之敌的作战已经大体上结束,照朱德、彭德怀次日给南京蒋介石的电报,就是:“另有一部约四五百人,马数十匹均被我完全包围,死不缴枪,故全部打死”。[73]但对于西来之敌的作战,即对小寨村以西之敌的作战,却成胶着状态。次日凌晨,得知灵丘日军大举援军出动的消息,林彪迅速指挥部队撤出了战斗。结果,一一五师虽然已成功地将小寨村以西至平型关外东跑池以东之敌分割成数块,除了对蔡家峪和小寨村的部分残敌有可能迅速消灭外,与敌西来之主力因形成对峙,无法取得更大的战果。

  可是,为什么第二天,林彪的战报却又宣称:“昨日与敌廿一连队战斗一昼夜,将敌歼灭一千余人”呢?[74]这里的原因也许不难了解。毕竟一一五师不仅歼灭了由灵丘而来的日军辎重部队,而且对准备返回灵丘接运部队之小寨村一带的日军汽车队的伏击也基本上取得成功,按照当时下面部队的报告,一部“约步兵一营”,另一部也为“四五百人”,合计已近千人之数。再加上无法确知被阻击之日方援军死伤数字,相信激战一天也已给予较大的杀伤,估计“将敌歼灭一千余人”当不足怪。但可以肯定,由于小寨村以西战场始终处于战斗中,无法打扫清点,包括对汽车队的歼敌数字多半也只是估计得来的,未必十分准确。关于这种情况,林彪及中共中央事后其实也未必完全不了解。

  还在这次战斗之后不久,朱德就公开肯定了此次战斗只歼敌四五百人的说法。他在1937年年底公开发表的著作中曾明确讲:此次战斗“他们(指日军)死了五百人”[75]。朱德之所以这样讲,当然不是笔误或有其他什么原因。联系到彭德怀后来在内部讲话中也坦率地承认,这次战斗“只缴到不上一百条的完整的步枪”,可以想象朱德当年这种说法应当是进行了比较实事求是的分析之后得出的。而且,比较一下此次作战中双方死伤人数,也可以看出这种说法更合理一些。

  根据战斗后一一五师的报告和中共中央的有关电报,可知此次战斗中八路军死伤在400人左右。以当时八路军武器装备之落后和日军的顽强程度,在如此大规模的作战中,敌我双方死伤比例接近甚至略微超过1:1,应该是最好的结果了。事实上,在此之后,在八路军与日军之间历次较大规模的战斗中,八路军的伤亡比例都远高于此。

  依据上述,或者可以肯定,那种说八路军平型关一战歼敌1000余人,或说八路军只歼灭了不足200人的说法,都是值得商榷的。尽管关于这一数字还有进一步研究的必要,但比较接近事实的说法应当是,此次战斗歼敌数百人,既不是1000余人,也不是约200人。

          平型关战斗缴获的情况

  关于平型关战斗的缴获问题,同样是众说纷纭。

  目前所见关于平型关战斗缴获情况的说法主要有这样三种:一是《抗日战争时期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一书中的说法,即“毁汽车100余辆,大车200余辆,缴获野炮1门,轻重机枪20余挺,步枪1000余支,掷弹筒20余个,战马53匹,以及其他军用品无数,仅大衣一项,给我师官兵各发一件还有余。”此后如《聂荣臻回忆录》,以及《中国人民解放军六十年大事记》等,都持此说。只是它们多半没有具体提到缴获野炮、掷弹筒和马匹的数量。二是《中国抗日战争史稿》等书中的说法,称“毁敌汽车80余辆,缴敌‘92’式野炮1门,轻重机枪20多挺,步枪300余支,摩托车3辆,掷弹筒20多个,炮弹二、三百箱,战马53匹,日币30万元,另有大量军用物品,单是军用大衣,就足够我师每人一件”。三是前述《中国抗日战争史》,内称“击毁汽车100余辆,马车200余辆,缴获步枪1000余支,机枪20余挺,火炮1门,以及大批军用物资。”

  在上述三种说法中,有许多重要的差别。有的说毁了100余辆汽车,有的说毁了80余辆汽车;有的说毁了200辆大车,有的根本没有提到大车;有的说缴获了1000余枝步枪,有的说仅缴到300余枝步枪;有的说有20个掷弹筒,有的说无掷弹筒……。

  那么,事实上平型关战斗的缴获情况如何呢?关于这一点,也许分析一下当时的战报会更准确一些。

  我们目前可以看到的最初关于战斗缴获数字的战报是25日下午的。当时林彪、聂荣臻报告说,他们已经“毁汽车八十余辆”。[76]但这一数字看起来只是估算,并不准确。其中甚至没有提到其他缴获的情况。可见林、聂发报时对此还心中无数。到晚上的战报则不同了。战报说:此役“计缴获汽车六十,摩托车三架,钢炮一门,炮弹二千发,其他军用品甚多,正在清查中”。[77]显然,林彪这时已经得到了比较具体的统计数字。朱德和彭德怀此后给南京方面的报告多半也是依据此一战报而发的。报告称:此役“计缴获汽车六十余辆,小摩托车三辆,外炮一门,炮弹二千余发”。[78]对于这一数字第一次从对外振奋人心的宣传角度加以夸大的是毛泽东。他在当天给朱德的电报中,特别提出:“关于缴获数目对国民党不可夸大,但对外宣传可略增数目字,是否可说俘虏千余人,汽车八十余辆,坦克五辆,炮三门,炮弹三千发,请酌定见告,以为统一”。[79]

在战斗结束之后,即26日以后,我们所能见到的林彪最后一份提到缴获问题的战报与前一天的战报没有太大的出入,只是汽车的数量有了一些增加,从战斗当天所报的60辆,增加到74辆,其余仅说“军用品甚多”,26日晨汽车及一部军用品“全毁”。[80]考虑到一般情况下,打了这样一个漂亮仗后,多数指挥官都习惯将战果略微夸大些,但林彪的战报却对各种缴获不予重视,甚至连摩托车和枪炮之类也都懒得再报,可以想象这个战报应当没有太多夸大。[81]遗憾的是,根据这两个报告,我们只能知道此次战斗缴获和摧毁日军汽车是74辆,摩托车是3辆,另得1门钢炮[82],炮弹2000发,其他则一概不知。

从六八五团的战斗详报中,我们还可以大致知道在关沟、辛庄至老爷庙一带部队的缴获情况。报告称:缴获步马枪111枝,手枪1支,卜壳枪1支,轻机枪10挺,刺刀4把,马刀1把,步马弹4200发,其他弹1500发。报告同时注明:此次缴获“(统计)很慢,数目不精确”,并且存在着“缴获的胜利品不登记,打埋伏”的现象,因此上报的“缴获数目不甚精确”,再加上人员“来往繁杂,有的已送后方,因为战斗未完全解决即送走了,所以无从清查。”[83]鉴于六八五团的对手一是日军汽车队,一是日军增援部队,装备及火力配备均较好,故其缴获的步、机枪数应该是最多的。负责伏击西进的日军辎重队的六八六团,理应没有缴获到自动火器。

归纳上述几封电报和报告,可以看出,平型关战斗的缴获主要是汽车、摩托车、炮和炮弹几种。在这里,它们没有提到我们上面所看到的为许多著作所重视的那1000余支步枪、20余挺机枪、20多个掷弹筒,甚至也没有提到200多辆大车和马匹。是不是林彪把它们统统归入“军用品”一类而未加统计呢?的确,“军用品”是一个十分含混的概念,但把枪炮一类的武器算在“军用品”中,恐怕是不合逻辑的。事实上,八路军和新四军的战报一向十分重视上报缴获的枪支情况,尤其重视自动火器,如轻重枪机、掷弹筒一类武器的缴获,甚至,就是缴获了一两支步枪往往也要统计上报。考虑到这种情况,我们怕是很难相信林彪不报缴获枪支数字是因为他归错了类。比较合乎逻辑的解释是,一一五师在平型关战斗中并没有获得这样大量的枪支和自动火器,因此林彪并无重要数字可报。

  在前面提到过的日方参战部队战斗详报中,我们已经看到,被歼的两支日军部队均属非战斗部队,因此并无重武器和自动火器。在日军汽车队的战斗详报里,该队军官明确讲,这次失败的最主要原因就是武器太差,缺乏自卫能力。他主张至少应当为汽车队配备重机枪一挺,并为每个小队及修理班各配备一挺轻机枪、一个掷弹筒。这说明汽车队当时拥有的主要只是步枪。至于被歼的日军辎重部队,看上去甚至比汽车队还不如,因为他们不仅没有自动火器,甚至半数左右连步枪也没有。如果说一一五师有可能缴到几支机枪或掷弹筒的话,那只能是负责护卫的两个日军中队、赶来增援的一个日军小队根据配置所应拥有的机枪和掷弹筒。根据日军部队的配备情况,这些部队也绝不可能有20挺机枪和20个掷弹筒。因为按照日军第五师的武器配备统计,一个中队只有6挺轻机枪和6个掷弹筒,平均到3个小队,每个小队至多也只能有2挺轻机枪和2个掷弹筒。[84]由此可知,所谓平型关战斗中缴获1000余支步枪、20挺机枪、20个掷弹筒之类的说法,肯定是不准确的。因此,林彪在历次战报中所以不提缴获枪支一事,多半也在于此次战斗并没有缴获到多少武器。这不仅因为被歼日军武器本来就少,而且因为一些日本兵十分顽强,不仅不投降,临死还要把武器砸毁[85],从而使得一一五师几乎没有缴获到值得报告的重要武器。

  枪支是如此,那200辆马车和50多匹马匹又如何呢?看来这个问题也与事实有出入。已知日军辎重部队带入包围圈的只有70辆马车,即使每辆马车用马一匹,也得有70匹马才行。所以,关于缴获200辆马车和50余匹马的说法也不准确。更重要的是,朱德26日电报已经说明:“另有敌一部约四五百人,马数十匹被我完全包围,死不缴械,故全部打死”。日方的资料也清楚地记载说,辎重队“人马几乎全都死亡”,公路甚至被辎重车辆和层层叠叠的人和马的尸体给堵塞了。这种情况说明,缴获50多匹马的情况多半也不存在。

  另外,关于其他军用品,除林彪战报中所报的炮弹外,看来也只有日军战斗详报所记载的第二十一联队和两个大队“军官的行李、士兵的冬服和粮食”等,并无其他重要物品。至于有著作说“仅大衣一项,给我师官兵各发一件还有余”,恐怕也属讹传,毕竟这只是一个联队(缺1个大队)的行李和冬装,充其量也只能有4000人的大衣,而整个一一五师却有将近14000人。

综上所述,整个平型关战斗中,八路军第一一五师多半只缴获了日军100余支完整的步枪、10挺左右轻机枪、1门钢炮、2000发炮弹和日军二十一联队部分服装和粮食,同时摧毁了大约70辆汽车和70辆马车,还打死了马数十匹。

以上的考证未必可以对平型关战斗的史实盖棺定论,有疑问和需要进一步深入发掘史料加以讨论研究的问题依旧存在。比如,目前关于日军汽车队中西中队的确切人数及被歼情况尚不十分清楚。而另一个让笔者有些疑惑的问题是:何以依据回忆材料,直接参战的八路军一一五师两个团,至今却只留有一个团的战斗详报,且该战斗详报所报作战范围几乎涵盖了当天战斗的主要作战区域(即包括小寨和蔡家峪两个方向),并肯定此次“我军参加作战部队为一百一十五师三四三旅之一个团(即六八七[五]团)”?从该战斗详报的记述看,该团“于二十五日三时许出动,到达蔡家沟[峪]已系拂晓五时三十分左右,部队即在蔡家沟[峪]白崖台一带集结,配合友军消灭由灵邱县进攻平型关之敌。”从蔡家峪至白崖台,几乎覆盖从入沟到出沟,即平型关伏击战的全部战场。唯一可以判断该团作战方向应当不含蔡家峪的,是其具体作战部署。其当天的处置是:“令第二营全部占领关沟以北之高地,由东南向西北攻击前进,并令第一营及第三营之一部由马路两旁向新[辛]庄猛烈的突击,以便达成上述目的。”这里所指的关沟、辛庄,都已出沟,临近平型关关口。再加上详报中说明部队当天黄昏出击最远处,已越过东跑池村。[86]故可知该团主战场当在小寨西南方向,而不在蔡家峪方向。但该团至10月12日写报告时,仍不知道还有六八六团参战,此事仍让人略感疑惑。

尽管笔者今天的考证无法达到尽善尽美,它毕竟是我们客观和准确地认识历史,总结经验不可缺少的关键一步。历史的真实显然需要这种细致深入的史实重建工作。它总比我们简单地照抄照搬前人的说法,或者为满足当前宣传需要,依据主观的愿望,对本来就十分混沌的史实添枝加叶地加以演绎,要有益得多。就中日战争的历史问题而言,在许多数字问题上如果不能采取严谨科学的态度,过于随意和主观,只能使我们自己陷于被动。所谓“正人先正己”,如果我们自己都不能实事求是地面对我们的历史,我们又何以要求日本人也这样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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