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由101艦領銜的我北部戰區海軍遠海訓練編隊首次穿過對馬海峽時，“御用攝影師”——日本海上自衛隊的反潛巡邏機自然也準時抵達“機位”。在統合幕僚監部事後發表的公告中，雖然使用北約代號“Renhai”稱呼101艦所屬的055型，但日本並未像北約那樣將其分類為巡洋艦，而是跟我們一樣稱為驅逐艦。

　　▲編隊中的120艦和576艦，則完全按北約標準被標註為旅洋Ⅲ級導彈驅逐艦（052D）和江凱Ⅱ級護衛艦（054A）

　　雖然自打知道055這個數字開始，大家基本都清楚，她不太可能被自稱為“巡洋艦”了；雖然“萬噸大驅”也已經叫了很多年，然而大家聊到我軍現役驅逐艦有多少艘的話題時，經常有朋友會少算那麼兩三條，別人一指正才反應過來：“對啊！055也是驅逐艦啊……”足見055在大家心中非比尋常的地位。

　　短期記憶都容易出此差錯，久遠的記憶出現偏差那就再正常不過了。寫下這篇的緣由之一，就是一段持續時間極長的記憶偏差。那是上個世紀末，在走私活動相當猖獗的大背景下，朱總理曾專門提出緝私裝備要現代化，指示“你要航空母艦我做不出來，但……”

　　▲那時候她還安靜地停在老家曬太陽

　　省略號里的後半句，便是剛才說的記憶偏差。我之前清楚記得，在口耳相傳與書報材料上，後半句是“要巡洋艦可以給你們造”。

　　然而在提筆之前查證了一番，發現原話是：

　　你要航空母艦我做不出來，但驅逐艦有的是，魚雷快艇有的是，你嫌它們速度不夠，還可以改裝。現在國防工業正好任務不飽滿，他們一聽說要加強緝私裝備，高興得很，他們可以得到訂貨呀。

　　▲老051和那些更早退役的魚雷快艇們，都有着出色的高速指標

　　原話中提及的驅逐艦、魚雷快艇，確實符合當時的背景。當年被俗稱為“大飛”的走私快艇活動猖獗，不僅速度快、有的甚至有一定裝甲防護能力，的確需要高速艦艇執行拿捕殲滅任務。而受限於當年的信息傳播條件，這樣的記憶偏差並不是我獨有，比如在查到資料原話之前，山貓也記得提到過巡洋艦；但養雞則堅決表示，“我也記不住是啥了，但肯定不是巡洋艦”。

　　▲當年的走私船，為了逃離抓捕往往不惜代價——如圖中掛滿了舷外機，裝載汽車的“大飛”

　　總之這就在我心裡落下了一個疙瘩：巡洋艦？！緝私要用巡洋艦嗎？海軍都沒有巡洋艦啊！這句其實記錯了的“巡洋艦”，那份揪心又無力的錯愕，持續了二十多年。

　　我們這個文明的發展歷程，從未與海洋絕緣。在燦爛輝煌的古代史上，中國曾經有過以鄭和寶船為代表的、處於當時世界一流水平的風帆巨艦；但在文明前進的岔道口，那些壯麗的過往不僅僅是灰飛煙滅，如今更是幾乎無從尋覓痕跡。

　　後來，是苦難深重的近代。貫穿我們整個近代與現代的掙扎，還遠沒有奢談復興的資格，還只能是救亡圖存——這個龐大的古老帝國，正在為最基本的“活下去”，作曠日持久的決死戰；不過在那時，巡洋艦對中國而言倒是不稀罕。

　　從“超勇”到“海圻”的英制巡洋艦，從“濟遠”到“海容”的德制巡洋艦，前前後後十餘艘符合當時國際通行標準的各型蒸汽動力巡洋艦，是從洋務運動開始建設、經歷甲午風雲與戰後重建的清朝後期中國海軍主要艦種（包括“廣乙”等一些國產巡洋艦）；而更為慘澹的民國海軍，除了接收前清舊艦之外，幾艘新造的巡洋艦，性能相比同期國際水平已經差距很大。

　　▲德國建造的北洋水師裝甲巡洋艦“經遠”號

　　▲日本建造的民國海軍輕巡洋艦“寧海”號

　　舊中國的兩次海軍現代化努力，都在對日戰爭中幾乎化為烏有，且均以當時舊中國海軍最為現代化巡洋艦的損失為象徵——大東溝水下的“致遠”與江陰灘涂上的“寧海”；雖然前者是光榮戰沉、沉睡海底至今，後者則又被日本人打撈起來繼續用於侵略戰爭，但說來都讓人唏噓。久而久之，這些故事就和古人的輝煌一樣，越是慨嘆，就越是遙遠而陌生。

　　畢竟我們的海軍，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

　　▲這面現行版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軍旗，是在1992年9月5日才出現的

　　也許是家庭原因，曾近距離接觸軍艦鋼鐵的身軀，體驗那金屬、油漆、橡膠、燃料融合的味道，我一直期盼着，如果我們有巡洋艦，我們海軍的巡洋艦，那該多好。而對朱總理當年那番話的記憶偏差，則讓這種期望變得越發過分的熱切。

　　現在的人們，可以在遊戲裡體驗當年列強的“大建”；可以在娛樂化的環境裡，嚷嚷着某一艘艦艇是自己的“老婆”……而在那個時候，巡洋艦的地位還不能與主力艦（Capital Ships）——戰列艦/戰列巡洋艦相提並論。

　　▲總之……我是比較難以理解

　　現實世界裡，大艦巨炮時代的歷史走向，早已被航空母艦改變。在航母一舉成為艦隊核心的那場世界大戰之後，依然擁有巡洋艦的國家，要麼是超級大國，要麼是老牌強國，要麼……就是運氣好。

　　▲印度海軍“邁索爾”號輕巡洋艦，原英國“斐濟”級“尼日利亞”號，以30萬英鎊價格賣給印度，曾於1958年7月17日訪問上海

　　戰列艦的時代過去了，能有好運氣擁有巡洋艦也行啊！

　　曾經在朋友那裡，看到他家裡曾在部隊觀通站服役的長輩留下的手冊——那是編制於上個世紀60年代的文本。最開始只是覺得其中的艦/船籍旗好玩，比如我們的老版本艦籍旗，還有那些古舊的形制、那些消失的國家，而翻到最後時，看到了我軍艦艇通過防區時，記錄所用的圖標示例：

　　我軍航空母艦，我軍戰列艦，我軍重巡洋艦，我軍輕巡洋艦……

　　夢想，在那個年代仍然倔強。

　　作為曾經番號為“第六艦隊”的那支部隊的孩子，我對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人民海軍的樣子，是有所記憶的。日本投降後接收的海防艦，起義的老舊艦艇……我們的海軍草創，說一無所有並不準確，但說句一窮二白並不為過。

　　▲第六艦隊老前輩所著的書，也是撰寫本文的啟發來源

　　手冊是泛黃的，那些標記又如此清晰。我仿佛看見了前輩們在一片昏暗無光中篳路藍縷時，炯炯有神的雙眼裡，放射出的光——那昂揚向上的光芒，是如此樂觀，是如此豪壯，是如此的自信……即便隔着重重歷史，也如刺破夜幕的朝陽一樣光焰萬丈、不可阻擋，更讓人如沐春風，溫暖萬分。

　　誰不盼望着，我們的海軍能擁有符合時代標準的“大艦巨炮”呢？

　　後來，我又了解到早在抗日戰爭時期，陝北抗日根據地的掛圖上就出現了航空母艦的樣子；正是傳承自前輩的這種精神，讓歷經千難萬險來華的“瓦良格”號航母平台最終鳳凰涅槃、破繭成蝶。

　　▲八路軍的教學掛圖上，就出現過航空母艦

　　而在當年我們的重工業遠未成形時，人民海軍獲取巡洋艦的努力，也有過好幾次（“大躍進”時期構想的那些不具備可實現性的方案，這裡就不算在內了）。其中最早的“重慶”號輕巡洋艦的故事，已是眾人皆知。說起來，記憶中的自己並不喜歡“重慶”號，甚至在引俄艦歸渡入列之後，還因為發現“至少我們的海軍（擁有過的）最大戰鬥艦艇不再是‘重慶’號了”，而興奮過。

　　▲“重慶”號輕巡洋艦，原英國“林仙”級“曙光女神”號

　　這並非她的起義歸來不讓人振奮，也非她的損失與結局太令人扼腕。“重慶”號只是一艘輕巡洋艦，而且還是條約型輕巡；主炮口徑雖然是輕巡標準的6英寸（152mm），但只有3座雙聯裝，真正讓我在意的，也就是巡洋艦三個字罷了。就像當初為引俄艦而振奮時，我又突然想起引俄艦雖然排水量大，但她（們）也只是驅逐艦，而非巡洋艦，“名正才能言順”嘛。

　　新生的人民海軍再次產生獲取巡洋艦的想法，其來源仍然是英國。儘管從“紫石英”號事件開始，新中國與英國圍繞中國領水的齟齬不少，但一來兩國都願意使出轉圜的手腕，二來英國也確實正在大規模拋棄其二戰艦艇，相關記載表明，當時我們與英國的初步商談中提到了輕巡洋艦（目前各資料對此事具體細節說法不一）。然而隨着美國插手朝鮮戰爭侵門踏戶，我們不得已發起保家衛國的抗美援朝戰爭，世界格局的變化，使得這些本就程度不深的接洽自然無法繼續進行。

　　▲《啊！第六艦隊》中描述的“香港買船”計劃，是用商船改為軍艦，其艦炮計劃來源很可能是蘇聯；這樣的“輔助巡洋艦”計劃如果能夠成行，將有望對建國初期蔣匪海軍襲擊我海上運輸線的海盜行為形成打擊遏制

　　英國這邊沒啥動靜了，再往後就是經常被描述為“蘇聯提議出售26型，而我們選擇購買了07型”那回。根據薩蘇老師的文章，此事相比07型驅逐艦更晚一些，是跟“聯合艦隊與長波電台”差不多同時期的事情。

　　▲蘇聯方面提議贈送的“卡岡諾維奇”號輕巡洋艦

　　當時蘇聯提議贈送一艘26型（西方稱“基洛夫”級，具體為改進的26比斯型）巡洋艦給我方，而後為我方所拒絕。這既是因為這一贈送的附帶條件非常不平等，同時計劃贈送的“卡岡諾維奇”號，本身是1938年開建的老艦，1958年9月19日又受颱風影響受損嚴重——接受這艘艦況很糟糕的輕巡洋艦，在勢必要為之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的同時，能發揮多大作用是很值得懷疑的。

　　後來從施老那裡了解到，我們的海軍與蘇聯火炮巡洋艦的緣分，還延續到了68比斯型“斯維爾德諾夫”級輕巡洋艦。這種開工於1949年的輕巡洋艦，是蘇聯最為先進的火炮巡洋艦，其中“迪米特里·波扎爾斯基”號曾於1956年訪問上海——陪訪艦自然也是來自第六艦隊的。

　　▲“波扎爾斯基”號訪問上海時的盛況，也是人民海軍首次迎接外國海軍艦艇來訪

　　蘇聯曾經打算向我們出售的是其三號艦“奧爾忠尼啟則”號，施老發現我們的文檔里出現過152mm口徑57倍徑B-38型艦炮炮彈的資料，正是該型艦主炮炮彈。這也與薩蘇老師提及的我們對該型艦非常感興趣，已經獲取其部分設計資料的描述吻合。

　　▲站坡歡迎蘇聯海軍編隊訪華的我軍水兵

　　然而……買不起啊，太貴了。之後“奧爾忠尼啟則”號被移交給了印度尼西亞海軍，成為其“伊里安”號，然而印尼海軍並無能力維護這樣龐大的艦艇，其最終被棄用的命運讓人惋惜。

　　歷史不容許如果，但我還是忍不住去設想，如果這些戰艦真的掛上了八一軍旗，會執行什麼樣的任務，會經歷怎樣的現代化改裝……畢竟，她們是巡洋艦啊。

　　▲印尼海軍“伊里安”號輕巡洋艦，這船在最後拆解前已經混成水上監獄了

　　時光飛逝，到如今我們具備建造並使用巡洋艦的能力時，巡洋艦三個字卻越來越遠了。在美國海軍的衣阿華級戰列艦退役後，全球海軍最大的水面作戰艦艇是俄羅斯海軍的1144型核動力導彈巡洋艦，而與艦上堪稱“武庫艦級別”的上百枚各型導彈相比，她的主炮卻只有一座位於上層建築之後的雙管130毫米艦炮；其他現役巡洋艦（除了直到2017年才退役的秘魯海軍“格勞海軍上將”之外），也都已經是以導彈為主要武器的現代化大型戰艦了。

　　然而巡洋艦仍然是巡洋艦。正如我念念不忘的我軍觀通站手冊上那樣，熱切盼望着巡洋艦的不是只有我。21世紀初的那幾年，很多朋友們都對那艘紅海軍的遺腹子——已經基本建造完成，只差收尾工作的1164型導彈巡洋艦4號艦“烏克蘭”號，抱着“趕緊把她買下來吧”的期待，乃至暢想她率領4艘956E/EM馳騁東海……

　　▲人民海軍的確前往烏克蘭考察過這艘氣勢恢宏的巡洋艦，但最終未能談攏；後來俄海軍試圖購回該艦的努力也失敗了。直到現在，她仍然停在尼古拉耶夫船廠的碼頭上，儘管1月29日烏克蘭政府宣布將在拆除武器設備後將該艦作為廢鋼鐵出售，但目前還無人接單

　　如今，比“烏克蘭”號更大、更先進的055們，已經在除了名頭之外的所有方面圓上了我們的夢想。而關於055的“老型號復用”、及其驅逐艦名頭的來歷，有一種未經證實的說法是，“叫巡洋艦不符合我國在國際舞台上的站位，容易助長‘中國威脅論’”。先不論真假，這說法頗有蘇聯人把航空母艦叫做載機巡洋艦的強烈既視感。

　　實際上從結果而論，“萬噸驅逐艦”的叫法必然改變不了外國人的想法：要聒噪的總是會聒噪的，北約都要專門給055起一個Renhai的代號，以示她開啟了中國國產巡洋艦的序列——區別於半個世紀以來從051用到052D的“旅X”；只不過他們說什麼早就不重要了，就像沒有多少人真的在乎Renhai對應的漢字是啥。

　　▲075的Yushen對應“玉申”倒是廣為接受，接下來北約需要琢磨起代號的大船，那就自然是申城的另一個大活兒了

　　而當我有機會站在她身前，抬起頭仰望那與既往國產艦艇全然不同的壯麗身姿，合不攏嘴地盯着那條橫貫艦體的優美折線時——

　　我對“巡洋艦”三個字的長久執念，也並不重要了。

　　▲圖片端詳千萬遍，親眼一見勝萬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