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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無選擇》作者:劉索拉 (ZT:1-8)
送交者: feiyang 2005年08月21日06:41:39 於 [高山流水] 發送悄悄話

(ZT-- http://book.5seecn.com/xd/l/liusuola/index.html)

劉索拉生於北京,畢業於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現為作曲家、小說家、人聲表演藝術家。於1997年在紐約成立自己的音樂唱片製作公司,其作品風格多樣,除了音樂創作外,亦包括電影配樂、音樂舞蹈劇、音樂劇、歌劇、交響樂及現代室內樂等。她的近期主要音樂作品有激光唱片《藍調在東方》、《中國拼貼》以及自組公司之後的《纏》、《六月雪》及《春雪圖》等。其中《藍調在東方》曾在美國新世界音樂榜停留數周排名前十名,並且深獲爵士樂專家的好評。
  劉索拉不只是音樂家、作曲家更是知名作家,出版的小說集有《你別無選擇》、《藍天綠海》、《混沌加哩格楞》。她的第一部中篇《你別無選擇》曾獲全國中篇小說獎,並在中國文學界引起巨大迴響。她的《混沌加哩格楞》被翻譯成英文、日文、意大利文等,其中英譯本更獲英國比較文學翻譯一等獎。
  劉索拉目前定居紐約,在作曲、演出及寫作之餘,亦經常受邀到各大學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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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無選擇》作者:劉索拉

◆一◆

  李鳴已經不止一次想過退學這件事了。
  有才能,有氣質,富於樂感。這是一位老師對他的評語。可他就是想退學。
  上午來上課的講師精神飽滿,滔滔不絕,黑板上畫滿了音符。所有的人都神志緊張,生怕聽漏掉一句。這位女講師還有一手厲害的招數就是突然提問。如果你走神了,她準會突然說:“李鳴,你回答一下。”
  李鳴站起來。
  “請你說一下,這道題的十七度三重對位怎麼做?”
  “……”
  “你沒聽講,好馬力你說吧。”
  於是李鳴站着,等馬力結巴着回答完了,在一片莫名其妙的肅靜中,李鳴帶着滿臉的歉意坐下了。他仔細注意過女講師的眼睛,她邊講課邊不停地注意每個人的表情。一旦出現了走神的人,她無一漏網地會叫你站起來而坐不下去。
  有時李鳴真想走走神,可有點兒怕她。所有的講師教授中,他最怕她。他只有在聽她的課和做她布置的習題時才認真點兒。因為他在做習題時時常會想起她那對眼睛。結果,他這門功課學得最紮實。馬力也是。他曠所有人的課,可唯獨這門課他不敢不來。
  自從李鳴打定主意退學後,他索性常躲在宿舍里畫畫,或者拿上速寫本在課堂上畫幾位先生的面孔。畫面孔這事很有趣,每位先生的面孔都有好多“事情”。畫了這位的一二三四,再憑想象填上五六七八。不到幾天,每位先生都畫遍了,唯獨沒畫上女講師。然後,他開始畫同學。同學的臉遠沒先生的生動,全那麼年輕,光光的,連五六七八都想象不出來。最後他想出辦法,只用單線畫一張臉兩個鼻孔,就貼在教室學術討論專欄上,讓大家互相猜吧。
  馬力幹的事更沒意思,他總是愛把所有買的書籍都登上書號,還認真地畫上個馬力私人藏書的印章,象學校圖書館一樣還附着借書卡。為了這件事,他每天得花上兩個鐘頭,他不停地購買書籍,還打了個書櫃,一個寫字檯,把琴房布置得象過家家。可每次上課他都睡覺,他有這樣的本事,拿着講義好象在讀,頭一動不動,竟然一會兒就能鼾聲大作。
  宿舍里夜晚十二點以前是沒有人回來的。全在琴房裡用功。等十二點過後,大家陸陸續續回到宿舍,就開始了一天最輕鬆的時間。可馬力一到這時早已進入夢鄉。他不喜歡熬夜,即使屋裡人喊破天,他還是照睡不誤。李鳴老覺得會突然睡死掉,所以在十二點鐘以後老把他推醒。
  “馬力!馬力!”
  馬力騰地一下坐起,眼睛還沒睜開。李鳴鬆了口氣,扔下他和別人聊天去了。
  “今天的題你做完了嗎?”
  “沒有。太多了。”
  “見鬼了,留那麼多作業要了咱們老命了。”
  “又要期中考試了。”
  “十三門。”
  “我已經得了腱鞘炎。”同屋的小個子把手一伸,垂下手背,手背上鼓出一個大包。
  馬力對什麼都無動於衷,他從不開口,除了他的本科—作曲得八十分,別的科目都是“中”。
  李鳴跑到王教授那兒請教關於退學問題的頭天晚上,突然發生了地震。全宿舍樓的人都跑出站在操場上。有人穿着褲衩,有人披着毛巾被。女生們躲在一個黑角落裡嘰嘰喳喳,生怕被男生看見,可又生怕人家不知道她們在這裡。據說聲樂系有兩個女生到現在還在宿舍里找合適的衣服,說是死也要個體面。站在操場上的人都等再震一下,可站了半天,什麼事也沒發生。後來才知道,根本沒地震,不知是誰看見窗外紅光一閃,就高喊了一聲地震,於是大家都跑了出來。
  第二天,李鳴就到王教授那兒向他請教是否可以退學。王教授是全院公認的“神經病”,他精通幾國語言,搞了幾百項發明,涉及十幾門學問,一口氣兼了無數個部門的職稱。他給五線譜多加了一根線,把鋼琴鍵重新排了一次隊,把每個音都用開平方證實了。這種發明把所有人都能氣瘋。李鳴最崇拜的就算王教授了。儘管聽不懂他說的話,也還是愛聽。
  “嗯。”
  “我不學了。我得承認我不是這份材料。”
  “嗯。”
  “就這樣,我得退學。”
  “嗯。”
  “別人以為自己是什麼就是什麼,我以為我不行。”
  “嗯。”
  “也許我干別的更合適。”
  “嗯。”
  “我去打報告。”
  “嗯。”
  李鳴站起來,王教授也站起來:
  “你老老實實學習去吧,傻瓜。你別無選擇,只有作曲。”


◆二◆

  現在唯一的事情就只好是做題。無數道習題,不做也得做。李鳴只做上兩分鐘,就想去上廁所或者喝水。更多的時候是找旁邊235琴房管弦系的女孩站在236琴房門口聊天。邊聊天那女孩邊讓弓子和琴弦發出種種噪音,氣得263琴房的石白猛砸鋼琴。
  和石白,李鳴永遠也處不好。一道和聲題要做六遍,得出六種結果。他已經把一本“和聲學”學了七年,可他的和聲用在作曲上聽起來象大便乾燥。但在課上老師要是講錯了半個字,他都能引經據典地反駁一氣。
  “不對,老師。在275頁上是這樣說的……”他站起來說。
  這時同班的女生就會咳嗽,打噴嚏。
  “我不願和你們這些人在一起。”石白對所有的人說。他不參加任何活動,碰上人家在那兒“撞拐”,他就站在一旁拉小提琴。他學了十五年琴,可還走調。
  “你得象個作曲家!”他對小個子說,“作曲家要有風度,比方說吧……”
  連個兒都沒長全的小個子只能縮縮肩膀從他的眼皮下溜走。要是玩起“撞拐”來,小個子還老占大家上風。
  石白對“撞拐”這事氣得嘴唇直哆嗦。他在一首自作的鋼琴曲譜旁邊註上“這首樂曲表達了人生的最高理想境界。”這結果就是使一個作曲系的女生寫了同樣長短的一首鋼琴曲來描寫石白,一連串不均等節奏和不諧和音。這曲子在全系演奏,所有人都聽得出來它說的是什麼。
  李鳴住的宿舍是一間房子四個人。屋子裡有發的存衣櫃、寫字檯和鋼琴,還有馬力自己打的家具,弄得宿舍里不能同時站四個人。原來石白和他們一個宿舍,後來石白申請到理論系睡覺去了,因為理論系的人到了夜裡兩點談話的內容仍是引經據典。這使他覺得脫了俗。於是指揮系的聶風搬進李鳴宿舍,他以一種與作曲系迥然不同的風度出現在這間屋裡,頭髮燙成蓬鬆的花卷,襯衣雪白,胸脯筆挺。隨着他的到來,女孩子就來了。本來四個人已站不下的屋子,現在要裝八個人不止。一到晚上,全宿舍的人自動撤出,供聶風指揮女孩子們的重奏小組用。從此,晚上十二點以後回到宿舍,大家都能聞見女孩子們留下的滿屋香氣。
  隔壁的四個全是作曲系的。戴齊鋼琴彈得出眾,人長得修長蒼白,作品中流露出肖邦的氣質,可女孩們愛管他叫“妹妹”。留了大鳥窩式長發的森森,頭髮永遠不肯趴在頭上,就象他這個人一樣。他不洗衣裳不洗澡,有次鋼琴課上把鋼琴老師熏得憋氣五分鐘。那是個和藹的教授老太太,終於她命令森森脫下衣服,光着膀子離開琴房。一個星期後,管郵件的女生收到一個給森森的包裹,當眾讓他打開一看,是那件脫給老太太的襯衣,已經洗得乾乾淨淨,連扣子也釘上了。有個女生當場說,為這事,如果全世界只剩下森森一個男人,她也不會理他。森森當場反駁說,如果全世界只剩下他和她,他就乾脆自殺。


◆三◆

  李鳴一人躲在宿舍里,不打算再去琴房了,他寧可睡在被窩裡看小說,也不願到琴房去聽滿樓道的轟鳴。琴房發出的噪音有時比機器噪音還可怕。即使你躲在宿舍里,它們照樣還能傳過來,攪得你六神無主。剛入學的時候,也不知是哪位用功的大師每天早晨四點起來在操場上吹小號,象起床號似的,害得所有人神經錯亂。李鳴甚至有幾個星期夜晚即使在夢中仍聽見小號聲。先是女生打開窗戶破口大罵,然後是管弦樂的男生把窗戶打開,拿着自己的樂器一齊向樓下操場示威,讓全體樂器發出巨大的聲響,蓋住了那小號。第二天,小號手就不再起床了。可又出現了一個勤奮的鋼琴手,他每天早晨五點開始練琴,彈琴和弦連接時從來不解決,老是讓旋律在“7”音上停止,搞得人更彆扭。終於有位教授(那時教授還沒搬進新居,也住在大樓道里)忍不住了,在彈琴人又停止在“7”音上時,他探出腦袋衝着那琴房大吼了一聲“1—”,把“7”解決了。所有人的感覺才算一塊石頭落了地。
  李鳴把不去琴房看成神仙過的日子,他躺在被子裡拿着一本小說。
  “喂,哥們兒,借琴練練。”森森推開門,大搖大擺走到鋼琴那兒,打開琴蓋就彈。
  “你沒琴房?”
  “沒空。我要改主科。”
  “少出聲。”
  “知道。”
  可是森森不僅沒少出聲,而且他的作品裡幾乎就沒有一個和弦是協和的,一大群不協和和弦發出巨大的音響和強烈的不規律節奏,震得李鳴把頭埋在被子裡,屁股撅起來沖天,趴了足有半小時,最後終於把頭從被子裡伸出來:
  “行行好吧。”
  “最後四小節,最後四小節。”
  “我已經神經錯亂了。”
  “因為我在所有的九和弦上又疊了一個七和弦。”
  “為什麼?”
  “媽的力度。”森森得意洋洋。他說完就用力地砸他的和弦,一會兒在最高音區,一會兒在最低音區,一會兒在中音區,不停地砸鍵盤,似乎無止無休了。李鳴看着他的背影,想拿個什麼東西照他腦後來一下,他就不會這麼吵人了。
  “媽的力度。”森森砸出一個和弦,“還不夠。我發現有調性的旋律遠遠不如無調性的張力大。”
  “你的張力就夠大了,我已經變成烏龜了。”
  森森看着被子裡的李鳴大笑:“你幹嗎要睡覺?”
  “我討厭你們。”
  “你小子少不談正業。”
  “你把十二個音同時按下去非說那是個和弦,那算什麼務正?”
  “我討厭三和弦。”
  “可你總不能讓所有的人聽了你的作品都神經分裂吧?”
  “我不想,可他們要分裂我也沒辦法。但我的作品一定得有力度。不是先生說的那種力度,是我自己的力度,我自己的風格。”說完他又砸出一串和弦。
  李鳴了解森森,他想幹什麼誰也阻擋不了。不象孟野。孟野的才氣不在森森之下,可一天到晚讓女朋友纏住不放。經常莫名其妙地失蹤好幾天。有幾次都是面臨考試時失蹤的。孟野也長得太出眾了點兒,濃密的黑髮和捲曲的鬍子,脈脈含情的眼睛老給人一種錯覺,由此惹得女生們合影時總愛拉上他,被他女朋友發覺免不了要鬧個翻天覆地。有一次那姑娘追到學校把孟野大罵了一頓,然後哭着跑到街上,半夜不歸,害得作曲系女生全體出動去叫她。她坐在電線杆子底下,扭動着肩膀,死活不肯回去。最後還是李鳴叫馬力戴上保衛組的紅袖章,走過去問:“同志,你是哪兒的?”她才一下子從地上站起,跟着大家回去了。
  “你這討厭鬼。”李鳴對森森罵道。森森砸完最後一節和弦,晃着肩膀走了。他一開門,從外面傳來一聲震天的巨響,那是管弦系在排練孟野作品中的一個高潮。
  每次作曲系的匯報演出,都能在院裡引起不小的騷動。教十個作曲系的主科教授只有兩位,一位是大談風紀問題的賈教授,一位是才思敏捷的金教授。賈教授平時不苟言笑,假如他沖你笑一下,準會把你嚇一跳。他的生活似乎只有一件事情就是講學。他從不作曲,就象他從不穿新衣服,偶爾作出來的曲調也平庸無奇,就象他即使穿上件新衣服也還是深藍滌卡中山裝一樣。但所有人都得承認他的教學能力,循序漸進,嚴謹有條,無一人可比。但在有些作曲系學生眼裡,賈教授除了嚴謹的教學和埋頭研究古典音樂之外,剩下的時間就是全力以赴攻擊金教授。金教授太不注意“風紀”,一把年紀的人總愛穿燈芯絨獵裝,勞動布的工褲,有時甚至還散發出一股法國香水的味道。以前他在上大課時總愛放一把花生米在講台上,說幾句就往嘴裡扔一顆,自從他無意中扔進一顆粉筆頭之後。就再也沒看見他吃過花生米了。
  金教授在講課時,幾乎不會慷慨陳詞,老是懶洋洋地彈着鋼琴。如果你體會不到他手下的暗示,你就永遠也不明白他講的是什麼。隨便幾個音符的動機他都能隨意彈成各種風格的作品,但他懶得講,有時自己一彈起來,就誰也不理了。馬力是賈教授的學生,有次破天荒跑到金教授班上聽課,結果什麼也沒聽懂,打了個長長的呵欠。金教授騰地從琴凳上站起來,沖馬力鞠了個躬,笑着說:“祝您健康。”然後又坐下去彈起琴來。從此馬力就不愛在賈教授班上聽課了。
  每次作曲系學生匯報會,實際也是這二位教授的成就較量。自從金教授的學生在一次匯報會上演出了幾首無調性的小調後,賈教授大動肝火,隨即要給全體作曲系學生講一次關於文藝要走什麼方向的問題。開會的事情是讓李鳴去通知的,李鳴本來連學也要退的,更不願開什麼會,於是,在黑板上寫了一個通知,即某日某時團支部與學生會組織遊園,請屆時參加等等。於是害得賈教授在教室里等了學生一下午,又無法與團支部學生抗爭。
  為了彌補這次會議,賈教授呼籲全體作曲系教員要開展對學生從生活到學習的一切正統教育,不僅作品分析課絕不能沾二十世紀作品的邊兒,連文學作品講座也取消了卡夫卡。同時,體育課的劍術多加了一套,可能是為了邏輯思維,長跑距離又加了三圈,為了消耗過剩的精力。搞得男生們臉色蠟黃,女生們唉聲嘆氣,系裡有名的“懵懂”—因為她能連着睡三天不起床,中間只起來兩次吃飯,兩次上廁所—自從賈教授的體育運動開展後,躺在床上大叫“我寧可去勞改!”
  李鳴先撕了一本作業,然後去找王教授。
  “沒勁,沒勁。”他邊說邊在紙上畫小人。
  “你為什麼不學學孟野?你聽過亨德米特的《宇宙的諧和》嗎?”
  李鳴走回去把作業本又拼起來了。
  孟野這瘋子,門門功課都是五分,可就是不照規章辦事。他的作品裡充滿了瘋狂的想法,一種永遠渴望超越自身的永不滿足的追求。音程的不協和狀態連本系的同學都難接受。可金教授還是喜歡他。
  “孟野的結構感好,分寸把握好。”金教授對“懵懂”說,“所以他可以這麼寫,你不行。”
  “懵懂”正想模仿孟野,也寫個現代化作品。
  孟野一說起自己的作品來就滔滔不絕,得意非常。長手指揮上揮下,好象他正在指揮一個樂隊。有時他的作品讓弦樂的音響筆直地穿過人們的思維,然後讓銅管象炸彈似地炸開,打擊樂象濃煙一樣劇烈地滾動。這可以使樂隊和聽眾都手舞足蹈。而李鳴卻不考慮樂隊和聽眾對自己作品的看法,他只想着寫完了就算解放了。
  “這地方和聲是不是這樣?”圓號手問。
  “什麼和聲?”李鳴在自己譜子上根本找不到圓號手吹的是哪兒,他早走神了,“隨你便吧,管它呢。”
  於是圓號手和長號手吹的不在一個和弦里,演奏完了,竟有人說李鳴也搞現代派。
  “你們把握不住就不要這樣寫,”金教授說,“孟野的基本功好。”
  孟野用手指勾住大提琴的弦,猛然撥出幾個單音,然後把弦推進去、拉出來。又用手掌猛拍幾下琴板,突然從喉嚨里發出一種非人的喊叫。森森大叫:“媽的力度!”然後把兩隻手全按在鋼琴鍵上,李鳴捂着耳朵鑽進被窩。
  樓道里充滿了孟野象狼一樣的嚎叫。
  宇宙的諧和。瘋了。李鳴想。


◆四◆

  李鳴覺得董客這人,踏實得叫人難受。可因為孟野和森森太瘋,他只好去找董客聊天,但在董客眼裡,李鳴也是不正常,他竟然放着現成的大學不願上。
  “請坐,please。”董客彬彬有禮地讓李鳴。好象他身後有一張沙發。
  李鳴坐在床上。董客端上一小杯咖啡。他這人很講究,儘管腳臭味經常在教室里散發。咖啡杯是深棕色的,誰也弄不清它到底有多衛生,李鳴閉着眼把咖啡吞下去。
  “西方現代化哲學的思維是非客觀與主觀形式的相交。”董客老愛說這種驢頭不對馬嘴的話,他一張嘴就讓人後悔來找他,“和聲變體功能對位的轉換法則應用於……”
  李鳴想站起來,他覺得自己走進一個大騙局裡了。
  “人生的世故在於自己的演變,不要學那些愚昧的狂人,你必須為自己準備一塊海綿,恐怕你老婆也願意你是個碩士。”
  李鳴站起來就走。董客為他打開門:“please。”
  關於創作方向問題的會議到底還是開了。賈教授特地請來團支部書記和學生會主席。這個專題討論會要每星期開一次。這使學生每星期失去一個晚上做習題,所以大多數人都拿着作業來討論。照例是先讓賈教授講兩小時的話,講的是什麼誰也不知道。下面的筆在唰唰響,教室的秩序極好。可緊接着團支書作了一個提議,建議開始自由發言,並請賈教授回去休息由他來主持會議。賈教授只好擺擺手,坐到後面牆角處去了。團支書是管弦系的樂隊隊長,他說的第一個問題是關於在排練時作曲系男生沖樂隊女生擠眼睛的問題。
  “這樣就會分散她們的注意力,不去看指揮。”
  作曲系的男生大來情緒。
  “誰呀?”
  “讓我去當指揮不就解決問題了?”
  “什麼?”
  “你們管弦系女生壓根就不想好好給我們排練。”
  “我的豎琴手說反正是不協和和弦,怎麼彈都是對的。她就從來不照譜子彈。”
  “管弦系的小姐呀,難伺候。”
  “還要我們怎麼樣?”
  “娶過來?”
  “你?”
  賈教授已經坐不住了。
  董客突然說了一句:
  “人生象沉淪的音符永遠不知道它的底細與音值。”
  大家一齊回頭沖他看,但誰也不知道他要說什麼。
  “假如,”董客接着說下去,“三和弦的共振是消失在時空裡只引起一個微妙的和弦幻想,假如你鬆開踏板你就找不到中斷的思維與音程延續象生命斷裂,假如開平方你得出一系列錯誤的音程平方根並以主觀的形象使平方根無止境地演化,試想序列音樂中的邏輯是否可以把你的生命延續到理性機械化階段與你日常思維產生抗衡與緩解並產生新的並非高度的高度並且你永遠忘卻了死亡與生存的邏輯還保持了幻想把思維牢牢困在一個無限與有限的機合中你永遠也要追求並弄清你並且弄不清與追不到的還是要追求與弄清……”
  賈教授大喊一聲:“好了!”他的長手臂向前伸出來,有點兒哆嗦,“你們的討論就到這兒。”他走到講台前,眼神變得游移不定。他提出一道思考題:試想二十世紀以來搞現代派作曲的人物有哪個是革命的?
  大家誰也沒說話。等散了會,森森大聲在樓道里唱了一聲:“勛—伯—格!”賈教授回頭看了一眼。他又喊了一聲“勛伯格”然後手舞足蹈地大叫:“Icannotremembereverything!Imusthavebeenunonsciousofthetime……!”
  “全瘋了。”馬力嘟喏着。
  “幹嗎他們要纏住創作方式問題爭執不休?”
  “這事還是挺有意思。”
  “真的?”
  “全部意義就是拖延時間。”
  “最好是不想。”
  “你說到底有什麼意思?”
  “你真想抽煙?”
  “想戒戒不掉。”
  “愁什麼?寫不出教書。”
  “唉……”
  “他們幹嗎要纏住創作方式問題爭執不休?”
  “還不明白?不幹這個還幹什麼?”


◆五◆

  戴齊的鋼琴確實彈得太好了。他可以不象別人那樣,每天必練兩小時琴,一學期參加兩次鋼琴考試。可他並不能因此輕鬆,即使不練琴,各門功課的作業堆在桌上,好象永遠也做不完。他把作業放在左邊,做完的放在右邊,還沒等左邊的都到右邊去,右邊的已經又變成了左邊的。為此他經常看聶風帶着管弦系女孩子排四重奏,更喜歡把自己寫的協奏曲拿去和小提琴手姑娘們協奏一番。他喜歡湊到姑娘堆里,因為在男生那兒他老占不了上風。
  “你不靈,小個子,象個小爬蟲似的。”他在食堂里和小個子開玩笑。食堂是最開心的地方,男女生湊在一桌上吃飯,是該出風頭的時候。小個子一下急了:“有能耐出去!操場上見!”戴齊一下子不作聲,低頭吃起飯來。
  他的氣質不適合和男生交往。他蒼白、清秀、修長的手指可以和女性的手指媲美,鼻梁挺直,端正的嘴唇說起話來快得象個女人。只要一下課,他必得走到鋼琴前彈奏一段什麼,假如是彈他自己的作品,肯定會使人讚嘆不已,而假如他彈個什麼名作,則就會蹦出個女生和他較量。這也是作曲系的女生,外號叫“貓”。因為只要她不願做習題就象貓一樣喵喵叫。“貓”和戴齊的較量是古典音樂和爵士音樂的較量。“貓”把戴齊從琴凳上擠下來,把他剛彈過的曲子改成爵士,一開始彈,“懵懂”就從座位上蹦起來,邊跳邊笑。只有在聽爵士的時候她不想睡覺。
  這個班上有三個女生,已經把全班攪得不亦樂乎。為此,後面幾屆的作曲班就再也沒招進女生。主要是賈教授大為頭疼。風紀、風化,都被這三個女生攪了。“貓”是個嬌滴滴女孩,動不動就能當着所有人咧開嘴大哭,哭起來象個幼兒園的孩子一樣肆無忌憚。這使老師也拿她沒辦法。遇到她做不好的習題,她把肩膀一扭,沖老師傻呵呵地咧嘴一笑老師就放她過關了。“懵懂”一天到晚只想睡覺。她能很快弄懂老師講的,又能很快把它們忘掉,她當天聽,就得當天做題,還得當天給老師改,否則過了幾天,她就會否認這道題是自己做的。你再告訴她對錯都是白搭,她早忘了準則。
  一次,“懵懂”去上金教授的個別課。整整兩小時,金教授在改她的作品,她一句話沒聽進去。下了課她走出課堂,衝着等在外面的“貓”說“今天金教授灑了那麼多香水”,就回去睡覺了。“貓”夾着譜子走進教室,金教授又埋頭修改她的作品,“貓”把頭湊過去聞了聞金教授身上的香水,正好教授一抬頭,嚇得“貓”衝着教授“喵”地一聲。“你這裡寫得好,音響豐滿。”金教授一本正經地說。“當然,那是森森幫我寫的。”過後“貓”對李鳴說。
  第三個女生是女生中的楷模,由此得了個“時間”的封號。她精確非常,每天早晨六點鈴聲一響,騰地就從床上坐起來,中午和晚上無論那兩個人說什麼她都能馬上入睡。“這傢伙簡直是機器!”“貓”對“懵懂”說。“噓!她能聽見。”“她早睡着了。”“你們在罵我。”“時間”嘟喏了一聲。
  她認真做所有課程的筆記,連開一次班會也要掏出本來。沒有一本功課她不認真。作曲系的學生通常是同時開十門課,她則是連運動會也要拿個名次。本來這樣的女生是不會使賈教授後悔的,但當同時有兩個男生追求“時間”,並且“時間”全不拒絕時,賈教授的氣真是不打一處來。
  入學一年後,天下大亂。晚上八點鐘,李鳴找“時間”談話,九點鐘董客就擠進來把“時間”叫走了。十點鐘“時間”回到琴房開始用功。十一點鐘,查夜的保衛組來了,勒令所有人都回宿舍睡覺,只見“貓”蹭地一下從琴房竄出來,咔嗒一聲,把琴房鎖了。等保衛組走後,又打開鎖溜了進去,那裡面坐着森森。
  至於孟野因為和“懵懂”跳了一場舞,被人拍了照拿回家去,招惹出的麻煩已經使人啼笑皆非。
  賈教授幾乎對這個班的學生感到絕望。但他不能表示出無能,他得管,可又一點兒辦法沒有。他既說不出辦法,又覺得絕望,這使他的臉變得烏黑。他的衣服穿得更破,到後來兩個褲腿已經不一樣長了。可還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想出來。


◆六◆

  石白對這些人與賈教授無形的對抗又氣又惱。他憑直覺認為賈教授是無所不知的聖人。並且他學了七年的和聲學,假如在作品中去打破它,不是成心和自己過不去?巴哈的賦格他從來沒背下來過,即使考核時他也總不得已地照譜子彈,為此被減了很多分。但那是聖經中的聖經,是不可企及的,既然不可企及,就不要多想。人家已經幹過了不可企及的事,你就不要想再去幹什麼新的了,你再干也是白費,也超不過巴哈。超不過巴哈你就成不了大師,成不了大師你就超不過巴哈。超不過巴哈你就只有慚愧,你只有慚愧但不能超過巴哈。石白覺得自己對這些問題理解得比森森孟野透徹得多。爭執是無聊的,所謂“創新”也毫無意義。你認為的創新不過是西方玩兒剩下的東西,玩兒剩下的再玩兒就未免太可笑,玩兒沒玩兒過的又玩兒不出來,不如去背巴哈,反正模仿巴哈不會受到方向性抨擊。
  石白是個心跳本不劇烈但每天去追求劇烈心跳的天才。誰都說他呆,但他對音樂的任何一本理論書都狂熱地崇拜。他對音樂的狂熱似乎全球無一人可比,他從不邁出琴房去做無意義的聊天,但他每門成績都勉強得“良+”或“良—”。他既不參加班會也不參加任何活動,更不去無目的地遊山玩水,即便看完一場電影,坐在食堂里,他也要神情嚴肅地和你討論電影的主題展開、時代背景、作家生辰、演員技巧。他在這方面的知識少得可憐,但說起來又字字鏗鏘有力。那股認真勁只能使人毛骨悚然。
  他除了音樂書,別的什麼書也不看,但每部作品前又都要加上文學語言注釋。李鳴每次看到他那麼蒼白消瘦地追求狂熱,都禁不住要可憐他。
  那次鋼琴考試他又得了四分,大概又是因為背不下巴哈。他大為惱火,問李鳴為什麼他得了四分而李鳴不常練琴卻能得五分?這問題讓“懵懂”幫着解答了。在下一次鋼琴考試前,她帶着他去逛了四個美術館,看了十個當代最新畫展。第二天他滿懷激情與信心走進鋼琴考場,結果又得了個四分。為這事,他發誓再不與“懵懂”打交道。
  小個子對他的行為大為詫異:“你怎麼能這樣?”他們那時是在去“採風”的路上,搜集民歌並遊覽名勝。
  “別管我。”石白只是看着自己的遊覽圖,把上面的名勝用筆圈起來,每走到一個地方,不管颳風下雨,掏出照相機就照,甚至連光圈距離都不調。
  “難道不是名勝,再好看的風景也不照了?”小個子怒氣沖沖,他沒帶相機,指望着和石白一起照相。
  “別廢話,你懂個屁。”石白嚓地一聲按動快門,然後用筆在遊覽圖的某一個圈上又打了一個對勾。
  “你簡直是胡鬧。”小個子嘟嘟喏喏,“這個人真怪,天下第一白痴。”
  “你才是白痴,只知道浪費膠捲。”
  小個子氣得直跺腳。當遊艇在一個著名的河上開時,石白根本無興致和大家說笑。河兩邊的名勝與講解員的滔滔不絕,使他無暇顧及天空和腳下,只是抬眼看看岸邊,又低頭寫下講解員的話,然後匆匆看一眼遊覽圖上的圈,打個對勾。
  為此,有個叫莉莉的小提琴手愛上了他。說他從身上能聞到一股神聖的氣味。並且據說石白長得有點兒象聶耳,不過可能比聶耳要高十幾公分。
  莉莉長得象個運動員,肩寬腰細,兩腿細長筆直。整天穿着一雙回力鞋,沒有什麼事她不敢干。她常常夜裡十二點鐘從學院的高圍牆上翻下來,偷偷溜回宿舍,或者晚上在陽台上只穿着胸罩短褲練習體操。那個陽台設在女生宿舍與琴房之間,因此總有男生要路過。每當男生走來,她就用浴巾圍住身體,只露出個瘦瘦的肩膀和長長的細腿,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到了夏天,她的裙子短得不能再短,有時在琴房就索性只穿胸罩和短褲練琴。
  她和石白的相識也是從這兒開始的。那是個炎熱的夏天中午,莉莉正穿着她的“三點式”練琴,沒鎖門,門突然被石白推開了。石白和莉莉是一個琴房的,他是來取譜子,結果被嚇了一大跳,連忙退了出去。莉莉想他反正不會再回來,就接着拉琴,沒想到石白又把門推開,恭敬地說了聲“對不起”,然後飛快地縮回腦袋把門關上。氣得莉莉衝着門連踢了兩腳,大罵“傻瓜蛋!”。
  事後只要一提此事,石白就推推眼睛,連連給她鞠躬。
  自從他們成了朋友,莉莉總是說:“陪我出去玩兒玩兒吧。”
  “我沒時間,真的。”石白央求她,“我快考試了。”
  石白不願去陪莉莉,但願意讓莉莉陪着他,可又不許莉莉出聲。搞得莉莉覺得很窩囊。有一次,他讓莉莉給他試奏他的小提琴曲,莉莉為了讓他在視覺上也滿意,特意穿着演出服,一身黑色的長裙和高跟鞋來為他試奏。搞得石白只顧看她站在那兒邊拉琴邊搖頭晃腦地自我表現,根本沒聽清楚自己的作品。石白一肚子氣惱,把眼睛捂住。
  “為什麼不看着我?”莉莉問。
  “你為什麼要穿這麼一身衣服試奏?為什麼要穿這麼高的鞋子?”石白喊起來。
  “這又礙你什麼事?”
  “礙了!礙了!我聽不見我的作品!”
  莉莉把高跟鞋一甩,就甩到石白眼前的鋼琴鍵上。然後光着腳哭着跑到操場去了。
  “跟他吹了!”“懵懂”憤憤不平地看着莉莉,她穿着拖地長裙光着腳站在風裡,眼睛都哭腫了。
  此後莉莉就把琴房裡的所有家當都搬到戴齊的琴房裡去了。


◆七◆

  又要考試了。賈教授當眾公布了考試時間、科目,又是十門。一下課,馬力就嘟喏了一句“×”,從此身上老帶着一盒清涼油。
  所有人桌上的譜子又高出了一尺。每個人的體重都在下降。臉色由白變成青。早晨的出操成了下地獄,連孟野也停止了洗冷水浴。早晨六點鐘,“時間”騰地從床上蹦起,跳到地上,飛快地跑到琴房,然後到天黑也沒見出來。“貓”一睜眼,先伸手在鋼琴上按了一個“A”音,以校正自己的耳朵,然後大聲唱視唱練耳的習題。“懵懂”為了讓自己醒過來,閉着眼就把錄音機打開了,跟着迪斯科的節奏穿好衣服、洗好臉,可卻無論如何不能使習題也跟着節奏走。
  全校的學生都在準備考試,琴房裡一片嘈雜聲,氣得作曲系的學生罵聲樂系是叫驢,是一群只長膘不長腦子的傢伙,而聲樂系罵作曲系是發育不全的影子。作曲系學生為了躲開噪聲,就找了個僻靜的大課堂,作為複習基地,一到晚上大家就躲在這兒。可是不知是誰,在這課堂的黑板上貼了個大大的功能圈。T—S—D。這個功能圈大得足以使全體同學恐懼。李鳴想把它撕了,可小個子攔住不讓。小個子跳上講台,告訴大家,牢記功能圈,你就能創作出世界上最最偉大的作品,世界上最最偉大的作品就離不開這個功能圈。結果誰也不敢把它撕下來,只好天天對着它準備考試。
  “當然,你們不要把考試看得過分嚴重,成績好壞是小事,重要的是你們掌握了沒有。你們在複習上要有所偏重,你的體育再好,也進不了體育學院。”賈教授說。
  “可是,體育不達標準,要補考,什麼時候及格了,才能通過。你永遠不及格,就永遠要補考。”體育教員說。
  “不懂得文藝理論你算什麼藝術家?從第一章背到第二十三章。”
  “四十位哲學家的生平及主要觀點與十位自然科學哲學家的主要科學成就及基本哲學思想,這就是我們的考試內容。”
  “背下所有不規則動詞。”
  “連[上鼓下登]字都不認識,你們還算什麼大學生?[有去二橫]字當什麼講?”
  ……
  晚上,陽台上又多了幾個穿“三點式”的姑娘,都在練劍術和拳術。
  “背劍術比背譜子還難。”
  “難多了。”
  “我剛發現我是進了體育學院。”
  “不,是北大文科。”
  “經濟學院。”
  “氣—貫—丹—田。”
  陽台下傳來嗒嗒的腳步聲和呼哧呼哧的喘息。
  “八千米的長跑,跑死他們。”“貓”探頭看着下面圍着樓繞圈子的男生。
  “喂,[有去二橫]字是什麼意思?”一個男生抬起頭沖她喊。
  “喵”“貓”尖叫一聲把身子縮回去。
  “他們太累了。”金教授溫和地說。
  “可我們作曲系歷來就是很累的,否則還叫什麼作曲系?英國皇家音樂學院今年根本沒有作曲系本科生,就是因為太累。”賈教授驕傲地說。
  “那一定要考了?”金教授無可奈何地問。
  “一定要考。而且還要嚴格。”賈教授從眼鏡後面盯着金教授。
  金教授召集了他的全體學生上大課:“要看你們的真本事了。不要用鋼琴,當場寫出一首三部結構的作品,關於動機的展開,你們要去多分析諸如肖邦舒曼之類的作品,不要走遠了,不要照你們平時的方式寫,尤其是你們!”他指指孟野和森森,“至於和聲—”
  “功能圈。”“懵懂”接了一句。
  “功能圈?”金教授問。
  “功能圈。”“貓”說。
  “噢,對,功能圈吧。”


◆八◆

  真的考試來了,恐慌也就變成了平靜。一聲不響的平靜。所有的人都懶得多說一句話,低着頭匆匆地走路,腦子飛快地轉動。
  “噢!什麼時候完呀?”“貓”在快進考場前伸了個懶腰。
  石白趕快捂住耳朵,轉過身去。
  視唱練耳的考試被一個音樂系的男高音攪了。聽寫已經考了兩小時,和弦都聽完了,只剩下最後一條長長的有臨時離調的三聲部復調,這道題占分最多。這是全體考生最最緊張的時候。可這時,隔壁聲樂系教室的門打開了,放出來一個剛考完語文的男高音。他痛痛快快地唱了一句很高很高的“媽—”。這下,作曲系教室里就有好幾個人耳朵隨着這聲“媽”走調了。再也想不起剛才教師在琴上彈的是什麼調,再也想不起標準音。甚至有人把這聲“媽”也算成了最高聲部。
  大家希望有哪科教員突然病倒或者是家裡着火什麼的。結果有個語文教員真讓車撞了,但語文考試並沒停止,而且換了個更厲害的監考官。為了緩和氣氛學校決定拖延考試期,把每科考試的間隔再拉長一點,可這麼越拖延,大家越緊張。越緊張,就越希望考試索性快點來臨,哪怕在一天裡全考完,全不及格也行。準備複習用的小卡片上寫滿了各科的複習題,已經背得串了行。“懵懂”在藝術理論考卷上寫道:“有:沒有。”
  小個子手上的腱鞘炎鼓包又大了。他彈琴的時候總讓人以為他手背上有個核桃。他一邊彈一邊吸冷氣,一邊彈一邊罵娘。終於到了鋼琴考試那天,他飛快地彈完肖邦的左手練習曲,這曲子正是那只有腱鞘炎的手當主力。彈完以後,他趴在琴上就不起來了。等考官哄他退場時,他一出門就跑到聲樂系的視唱練耳考場外,大聲唱了一個“媽—”。
  李鳴在民族戲曲考場上,剛搖頭晃腦地唱完:“李白斗酒……酒中仙……”沒等老師點頭,他就匆匆跑到操場上,衝着體育老師大叫:“來吧,八千米!”於是氣喘吁吁地圍着樓繞圈子。體育老師還算好說話,天天拿着跑表和劍等在操場上,任何人只有時間就可隨時參加考試。
  終於只剩作曲考試一關了。還有一天的時間,可全體作曲系的人都不再去琴房,躺在床上一聲不出。只有石白終於跳起來,跑進琴房,砰地關上門,開始分析作品。
  “誰能讓這整個一天都變成黑夜?”李鳴在被窩裡問。
  “能”馬力爬起來,把一床毯子用釘子釘在窗戶上。
  “唉呀,天永遠不亮就好了。”小個子高興地叫。
  可第二天早晨鈴聲一響,所有人都迅速跳下床,連早飯都顧不上吃,就跑進琴房,幾乎毫無頭緒地在那兒分析作品。等考試的鈴聲一響,“貓”的牙齒已經發出噠噠的顫音。“懵懂”過來把她摟在懷裡,賈教授見了很奇怪,“她發燒了嗎?”。
  “我也發燒了。”“懵懂”的牙也抖起來。
  空白的五線紙一拿在手上,李鳴覺得精力集中得全分散了,怎麼也不能思考。有張紙上寫着五個動機,你可以任意挑一個發展成一首三部結構的作品。他把每一個動機全發展了,可看每一個都不順眼。他想謹慎行事,可耳朵里全是擁擠的噪音,無論哪個和聲都聽起來不順耳。任何一個和弦都可能是錯的,誰知道對的標準是什麼?他硬着頭皮挑了一個動機寫下去,寫着寫着就進了一個混沌的圈套。一個反功能的圈套。他不顧一切地想把功能扭過來,但腦子裡卻是一團糟。功能圈。功能圈。他想。有人開始抽煙了。他急得直想上廁所。關鍵在於不知道對錯,根本不知道對錯。寫着寫着,他腦袋裡開始出現了一個長音,一個總是不變音高,高得不能再高的長音。這長音抹掉了他一系列的構思,他趕也趕不走,抽煙的人越來越多。他把它橫着寫了八遍,豎着又寫了八遍。抽煙的人咳嗽起來。突然他在一瞬間看透了什麼????對錯。根本無所謂對錯,反正你永遠也無法讓賈教授說對,這樣一想,他就心花怒放,渾身輕鬆,跑到廁所里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
  考試一直進行到晚上八點鐘,大家才陸陸續續交了卷。這一天除了上廁所、吃飯,誰也沒出考場,更不許把作品帶出去,以防用琴校對。好歹算是結束了,尤其是譜面寫得漂亮的,看着還很得意。
  賈教授站在那兒收譜子。一邊收譜子,一邊通知要走的人:“明天八點準時還到這兒來。”
  “幹什麼?”
  “再考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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