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戰敗徐蚌
我到了淮海,任徐州“剿總”前線指揮部中將副參謀長。 徐州“剿總”是繼東北、北平兩個“剿總”成立後成立的。當時,陳誠派下台,何應欽派上台,起用了一批老將。顧祝同接替陳誠做了參謀總長,衛立煌出主東北,劉峙出主徐州。徐州方面調劉峙曾經有一番爭論,有人認為劉峙是敗軍之將,但蔣介石、何應欽認為劉峙忠實可靠,還認為劉峙是“福將”,如果配合一個少壯得力的幹將,或許能夠成功。於是決定讓杜聿明做劉峙的副手。 劉峙、杜聿明一出台,王耀武就丟了濟南。劉峙、杜聿明和手下的軍官們一方面認為自己是強大的王牌軍,解放軍“吃不掉,啃不動”,一方面口出大言:“在王耀武手裡丟了濟南,一定要在劉峙手裡把濟南收復,讓共產黨得不償失,嘗嘗厲害!”參謀總長顧祝同,曾飛到徐州與劉峙密商,杜聿明也兩次飛往南京、北平,面見蔣介石、何應欽,當面請示機宜。 徐州“剿總”在兩個作戰方案上徘徊,不能做出決定。 第一方案是北向阻止解放軍南下,以佯攻濟寧,收復濟南為目的,採取以攻為守的作戰方案。 第二方案是南撤蚌埠,放棄徐州,扼淮河而守,加強南京外圍防衛為目的的戰略撤退。 究竟哪個方案實施起來把握更大一些,誰也不好說。在濟南有生力量被殲不久的情況下,北向可能正碰在解放軍的釘子上,造成進退兩難的局面;而第二方案南撤扼淮河而守,恃淮河天塹以阻敵之直搗南京城下,被顧祝同視為上策。但是蔣介石、何應欽考慮撤防而守,部署不易,一旦解放軍跟蹤南下,並滲透淮蘇皖地區,不但南京直接處於威脅之下,而且中原屏障盡失,武漢三鎮必將陷於動搖之中,再加上徐州自古以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決不可放棄。 這兩個方案上自國防部下至徐州“剿總”,久久爭論不決。劉峙拿不出主見,只有杜聿明自恃兵力雄厚,力主乘解放軍打下濟南的休整間隙,採取以攻為守的戰略攻勢,出其不意地佯攻濟寧。蔣介石同意了杜聿明的這個方案。 杜聿明奉蔣介石的命令,放棄鄭州,縮短戰線,西起商丘,東止連雲港,機動地集中邱清泉、李彌兩個兵團,作北向進攻的主力部隊,調孫元良兵團自蒙城、渦陽地區,星夜靠攏徐州。又調集另一王牌部隊黃維兵團,自駐馬店附近出發,靠攏徐蚌之間,既可策應以徐州作中心攻防戰,又可以隔斷解放軍劉鄧大軍和陳粟大軍的會合。黃百韜兵團一字橫陳於隴海線東段,由碾莊圩迄於海、連一線,隨時配合邱清泉李彌兩個兵團,機動地向濟南進攻。 碾莊圩一戰,是徐蚌戰役的第一戰。劉峙親臨前線督戰,到了我們指揮部。杜聿明說:“打了兩天兩夜,碾莊圩為什麼打不下來呢?兩個最大的兵團,邱清泉兵團和李彌兵團全都用上了,就是打不過去。” 邱清泉是黃埔第二期的,李彌是黃埔第四期的,邱清泉和李彌原來都是共產黨,加上我也是共產黨,所以徐蚌戰役可以說是共產黨打共產黨。 杜聿明向劉峙匯報說:“看來共產黨在這裡打援的至少有兩個縱隊。” 我說:“我看打援的部隊不只兩個縱隊。” 劉峙問:“你看有多少啊?” 我回答:“我看至少要加一倍,起碼有四個縱隊。”後來,從解放軍的戰況中看到,他們在碾莊圩放了六個縱隊。杜聿明的判斷很輕敵。 我們到戰場上的最高點去視察,杜聿明親自指揮作戰。 那一天,我很冒險。心想,我要看看究竟。我就坐着軍用吉普車,一下子衝出陣地,我四面看,怎麼看不見自己的兵呢?我這是跑到哪裡了呢?正在奇怪,身邊的副官着急地說:“不好,咱們已經跑到共產黨的陣地里來了!”我也急了:“趕快回去!趕快回去!”解放軍沒有追擊,也沒有開槍。 我撿了一條命回來後,杜聿明說:“你這個人好勇敢,你怎麼跑到敵人那裡去了呢?” 我說:“我還不知道已經到了敵人的戰地,以為還在自己的陣地上。” 杜聿明連聲說:“你的命大,沒有把你抓到。” 這時,劉峙還沒有走,他也看到了,說:“我看到很奇怪,你的吉普車跑得那樣快,怎麼衝到敵人的陣地上去了呢?” 劉峙很着急:“這樣打,要打到哪一天呢?已經打成一個消耗戰了。” 我說:“要破這個陣,死打是打不過去啊。” 劉峙看着我:“你的意思是怎麼打法?” “我們正面要佯攻,至少調兩個師迂迴到後面去打,邱清泉兵團抽兩個軍,李彌兵團抽一個軍,迂迴到後面,趁今天黑夜打過去,里外夾攻,這個陣可破。兩邊迂迴,碾莊圩之圍可以解了。” 杜聿明對劉峙講:“我的副參謀長制定了突圍的戰略,轉到解放軍的後面去打。” 劉峙點頭:“哎呀,好計劃,好計劃,早該如此。” 杜聿明看着我說:“你怎麼早不說呢?” 我說:“我沒有看到這個情況,瞎說一頓也不行啊。” 杜聿明用自動電話(就是現在的對講機)找到邱清泉,命令:“你抽調兩個軍,迂迴到後面去!” 邱清泉回答:“我的兵力已經消耗得很厲害,如果再抽調兩個軍迂迴,恐怕我的正面不保,一旦敵人從正面突破,徐州也不保!”邱清泉很堅定地表示不能執行命令。 李彌的態度是:如果邱清泉派出兵力,我也派,如果邱清泉不派,我也不派。李彌說:“我只有兩個軍,邱清泉有六個軍,他的力量比我大兩倍,他為什麼不抽調力量?從我這裡調個師,我的力量就更單薄了。”李彌也不肯調兵。 杜聿明的指揮不靈了。 我對杜聿明說:“他們不聽你指揮官的,命令都不能執行,怎麼辦呢?” 如此坐失良機,碾莊圩那邊的炮火越來越急了。我說:“我們在碾莊圩的部隊可能已經被吃掉了。”劉峙在自己的大腿上捶了一頓,長嘆一聲:“天亡我也!” 由徐州出擊的部隊與碾莊圩困守待援的部隊炮聲相聞,相距不到40華里,卻無法解圍。 我跟杜聿明說:“現在解放軍離我們沒有多遠了,碾莊圩已經被解放軍控制住了,我的看法是今天晚上準備夜戰,我們一失敗,十幾萬人就被解放軍吃掉了。” 杜聿明問我:“你有什麼好辦法?” 我說:我們打一個假仗。這裡離徐州15里路,我們撤退10里,解放軍一定是跟進打我們,我們一個回馬槍,可以轉敗為勝,我們告訴碾莊圩的黃百韜,我們撤退的時候讓他們趕快跟進。” 我們按這個計劃撤退,沒有料到,解放軍不理我們,並沒有跟進。 碾莊圩沒有什麼炮火的聲音了,糟糕了,黃百韜十幾萬人已經失敗了,碾莊圩沒了炮火了嘛,我們不能再撤退了,如果我們再撤退,今天晚上徐州就沒有我們的部隊了。我就跟杜聿明商量:“你也不能動,我也不能動,參謀長也不能夠動,死守在這個地方。” 杜聿明說:“好,要死死在一起!” 第二天,二十五軍的軍長陳士章從碾莊圩逃過來了,他告訴我們,黃百韜自殺了。 “解放軍呢?”我問。 “解放軍認為已經勝利了,撤退了。” 我當時難以解釋兩個王牌軍團寸步難行的原因,後來讀了《毛澤東選集》第四卷,才知道華東解放軍用了一半以上的兵力打援。劉峙指揮之下的有黃百韜、邱清泉、李彌、孫元良四個兵團,四十多萬人,而解放軍的部隊已經超過200萬了。(比如蘇聯把全部的武器給了林彪,林彪的裝備力量超過衛立煌兩倍,是四個野戰軍中最強大的一個。)我向杜聿明講:“這個仗沒辦法打了,根據收到的消息,解放軍的部隊超過200萬,我們這裡四十多萬人跟解放軍打,這個仗怎麼打法啊?” 杜聿明跟我發脾氣了:“唉呀,你真是,長人家的威風,不說我們自己的志氣!” 我說:“大勢已去啦。現在解放軍採取包圍的政策,並不積極打反擊,把我們這裡40萬人暫且留着不打,先解決黃百韜兵團(碾莊圩戰役),把那裡吃掉,再吃黃維,把黃維的部隊也吃掉了,搞到最後來打我們。那還打什麼?沒辦法打。敵我懸殊啊。” 聽到碾莊圩的炮火逐漸消失,我們要邱清泉無論如何保住徐州,總部要撤到徐州。 我們撤到徐州後,一看徐州的街上亂鬨鬨的,老百姓和軍隊都在搶糧食,我大聲喊:“警察到哪裡去了?縣政府到哪裡去了?” 杜聿明對我說:“佯攻濟寧,收回濟南。地面上抽六個軍,沿鐵路線打過去,從空軍空運三個師,在濟南降落。封鎖運河,封鎖黃河,使共產黨不能增援。”杜聿明又說:“北伐的時候我們打張宗昌,就是這樣打的。現在我們也這樣打!” 這是個好計劃。我說:“這個計劃我看了,趕快執行!”杜聿明下了決心,他和參謀長舒適存上前線,徐州這裡由我坐鎮。 第二天,1948年10月15日,天下着傾盆大雨。剛剛要按照計划行動的時候,第二處處長從前線跑回來,氣喘吁吁地報告:“參座,出問題了!” “出了什麼問題了?”我趕緊問。 “十分鐘前,委員長從南京到了徐州,召見副座(杜聿明),沒有談幾句話,就讓副座上了飛機,跟委員長到北平去了!” “啊?”我吃驚極了:“杜聿明怎麼走了?” 劉峙知道此事大發脾氣,大聲嚷嚷:“豈有此理!我們的副座怎麼一下子被搞跑了,徐州不管了?完蛋了,我們的計劃執行不了了。他走了,全部責任在我了,我辦不了!光亭走了如何是好?北進誰能做主?” 我直着急,馬上給劉峙掛電話:“總座,今天委員長從這裡經過,怎麼把我們的杜老闆弄走了呢?” 劉峙說:“錦州那邊打起來了,讓杜聿明去那邊指揮。聽說要讓杜聿明擔任冀熱遼三省邊區總司令,不但指揮東北,還要通過傅作義指揮華北。你看這一搞,不就亂了嘛。你來一趟,我有話跟你說。” 我掛上電話,到了劉峙那裡。我問劉峙杜聿明走了以後的前線指揮問題,是按照原計劃執行,還是有所改變?劉峙回答:“光亭走了,誰能指揮得了前線的部隊?我已經命令前線部隊停止待命,原計劃暫緩執行。” 劉峙說:“光亭回不來了。我想再調一個人來指揮這邊的戰鬥。” 我問:“你調誰來呢?” “我想把宋蔭國(宋希濂)調來,他指揮過滇緬路的戰爭,這個人是個勇將,也是我的學生。調他來可以。” 我說:“我的想法,總座,我可不可以說啊?” “這個時候不說,你什麼時候說呀?什麼都可以說,說錯了沒關係。” 我說了幾條:“第一,宋希濂指揮不了邱清泉,也指揮不了李彌;第二,宋希濂在新疆那裡指揮五六個軍,你把他調來,要通過委員長啊,別人調不動的。就是打電話打電報給宋希濂,不通過我們校長,又起什麼作用呢?我們校長不批準的事情,你這個電報就不能打。” 劉峙說:“你說得對,我糊裡糊塗,我這個命令到新疆,不起作用。唉,這個事情棘手了。” 我出主意:“有個辦法,就地取材。現在這邊的部隊,只有邱清泉有六個軍,把他升起來做副總司令,主力部隊由他負責,這樣還可以執行計劃。” 劉峙考慮了好久,說:“不行不行,玉安(邱清泉的別號)這個人我知道,他什麼意見也聽不進去,跟李彌一點也合不來,孫元良是第一期的老大哥,雙堆集那邊還有個黃維,也是第一期的老大哥,邱清泉這個第二期的去指揮孫元良和黃維,他們也不會聽。再說他聽不聽我的命令,我也沒有把握,如果戰役打敗了,我負不起這個責任哪,不行不行不行。” 我說:“那我就提不出意見了。” 劉峙說:“好吧,你回去好好休息吧。看看你們的校長有什麼辦法,現在搞成這樣,越搞越亂了。” 劉峙直接請示蔣介石,蔣介石答覆,杜聿明的任務很重要,你們那裡的計劃遲緩一步再執行。 接連幾天都是大雨,到處是爛泥巴地,機械化部隊動不了了。我急得很,打電話給邱清泉,邱清泉還沒有得到杜聿明走了的消息,我說:“玉安哪,請你回徐州一趟。” 邱清泉冒着大雨從前線回來了。我把情況給他說了,說杜老闆到北平去了暫時回不來。邱清泉問:“總座是什麼態度?”我說總座大發脾氣,想把宋希濂調來。 邱清泉很生氣:“啊?宋希濂能挽救這個局面哪?我就不相信,我們徐州就沒有人啦?”他的意思是怎麼不把我邱清泉升起來。 我請邱清泉吃飯,他還是氣沖沖的。 我說:“佯攻濟寧,收復濟南的計劃,只好放棄,總座(劉峙)說他負不起這個責。”邱清泉跟我講,這樣一個重要的事情,朝里就沒有人啦。意思是說,為什麼我就不能執行呢?像衝着我發脾氣的樣子,他是黃埔第二期,我是第四期的,我不好多說什麼,只是說:“你不要忘記了,我們都是杜聿明的部下,我們都是委員長的部下,我們只能聽他們的調遣,這樣發脾氣沒有用,對你也沒有好處,對我也沒有好處。” 我說:“我們這個計劃暫推遲,黃河和運河我們還是繼續封鎖。佯攻濟寧,我們先擺着一個架勢,在津浦鐵路要收復濟南的六個軍暫不動,你現在在隴海路要負起責任,把隴海鐵路把守住,使解放軍沒有辦法活動。請你回去封鎖黃河運河,控制這條鐵路,不能落到共產黨手裡,這是你的任務。” 邱清泉開始埋怨蔣介石:“校長是怎麼指揮的?怎麼搞得這麼亂呢?”越說越生氣,我怎麼安慰也沒有用,他說:“我也不回前線了,在徐州住一段時間再說吧。” 飯後,我又安慰他,說:“你趕快回商丘,佯攻計劃要擺開架勢,收復濟南那六個軍不要動。” 他說:“你這個計劃很好,我的脾氣呀大了一點,杜老總回來後你就不要提了,總座面前你也不要提。” 我說:“你的任務是守住這條鐵路。這是一條長蛇陣,我們這條戰線不好,假如敵人打過來,這條長蛇陣啊,我們顧得頭就顧不得尾,不一定守得住,你還要注意把重點擺在商丘,商丘的對岸就是濟寧,你要把那裡守住。” 當時,我們擺的是長蛇陣,黃百韜、邱清泉、李彌、孫元良四個兵團西起商丘,東止連雲港,擺成一字長蛇陣,從戰略態勢看,是所謂以徐州為中心的一點兩線的機動部署。後來的事實是,劉峙沒有料到華東解放軍切斷了右翼黃百韜兵團與徐州之間的聯繫,切斷了兩淮與海連間的聯繫以及和徐蚌之間聯繫,不但徐州右臂被捆綁住並被斬斷,連中間一段及左臂也只好縮到徐州一點,一條長蛇變成癱瘓孤立的死蛇,動彈不得。 劉峙給北平的杜聿明打電話,杜聿明說計劃不能執行,只能放棄。現在我回不了徐州了,如果錦州打得好,我就可以回來,如果錦州打得不好,我回來的機會就沒有了。 劉峙還在打算盤:“解放軍沒有三五個月消化不了我們。” 我說:“你這個看法不對。共產黨有連續作戰的能力,不像我們國軍,我們沒有三五個月整理不好。你看共產黨還沒有看清,等着看吧,如果共產黨在一周之內還沒有行動,還沒有進攻徐州,那就是總座你說得對,如果三到五天共產黨有力量進攻徐州,那就是我判斷得對。” 第三天,解放軍向徐州發起進攻,揀弱的先打孫元良。孫元良叫苦連天:“我只有兩個軍,共產黨向我打來了,我怎麼撐得住啊?”孫元良只有4000人的部隊,裝備也不好。4000人的部隊不經打,眼看徐州動搖,我又跑去找劉峙,問搞成這個樣子怎麼辦? 劉峙說:“我準備撤到蚌埠去。” 我說:“放棄徐州,還要長官部通過。沒有長官部通過,恐怕不行,不能亂動。再說放棄徐州也不容易,共產黨已經把鐵路切斷,火車不通了,部隊通不過去,你只撤個指揮部有什麼用?” “是啊”,劉峙說,“現在陷入困境了,越來越不行了。” “怎麼辦呢?”我又一次問。 劉峙說:“沒辦法,只好等光亭回來再說。”劉峙說這個話的時候,有着現代化防禦工事的錦州,已經被解放軍攻克了。 這時,參謀長舒適存私下對我說:“我不想幹了。弄成這個樣子,自己給自己造成困境,由主動變為被動,前途無望啊。我想請假回南京,把家眷送到南京再說。我去請假恐怕不准,還是你幫我請個假吧,你有黃埔這層關係幫我說話,恐怕我還走得了。” “送走家眷就沒有後顧之憂了嘛。”我說:“我幫你說說看。” 我對劉峙說:“舒適存不是黃埔同學,他不敢當面向你來請假。他請求到南京去一趟。” “他到南京幹什麼?”劉峙感到很奇怪。 “送家眷。把家眷送到南京,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劉峙考慮了一下:“你幫我出出主意,是不是讓他去?” 我說:“你准他10天假吧。我也想把我的家眷送走。讓舒適存把我們的家眷送到台灣去,這樣,我們在這裡作戰就更方便一些。” “噢?”劉峙問:“你也是這樣想的?也送家眷哪?好好好,我准舒適存的假,但是你不能走啊。” “我不走,我留在這裡!” 1948年11月24日,我寫了一首詩: 淮海戰役軍中紀實 連年烽火月中霜,雲樹低迷古戰場。 北上援師悲末路,西征勁旅渡關鄉。 漫漫白雪張天幕,冷冷旌旗蔽日光。 倦倚戰場窮無策,無情把酒煮牛羊。 舒適存走後,形勢越來越亂了。十多天后,我跑去對劉峙說:“杜老闆不回來,舒適存假滿也不回來,怎麼辦呢?” “哎”,劉峙問,“舒適存怎麼不回來呢?” 我說:“只好我去南京催一趟了。”我到南京還有兩個目的,一是想把糧彈等作戰的物資多準備一點,一是想跟參謀總長顧祝同談談話。 劉峙考慮了一下:“你坐飛機去吧。”鐵路已經讓解放軍切斷了。 我到了南京,住在中央飯店。正好,舒適存也住在中央飯店。我找到舒適存,他說:“亂成這個樣子,你還在那裡搞什麼呢?簡直是--” 我說:“不行啊。我們從責任上從道義上都不能說不過去啊。” 他很不高興:“你回去能幹出什麼名堂呢?” “你不回去,我還有責任呢。我幫你請的假,我是你的擔保人,將來會追究我的。你好好考慮考慮。” 兩三天以後,杜聿明到南京來了。杜聿明的一個弟弟是駐南京的辦事處處長,他告訴杜聿明,參謀長和副參謀長都住在中央飯店。“噢?”杜聿明說:“趕快打電話讓他們來見我。” 杜聿明的弟弟找到我:“我的哥哥回來啦,找你和參謀長,讓你們兩個人今天下午跟他坐一架飛機回徐州。” 我急急忙忙到杜聿明那裡,杜聿明問了徐州的情況,我向他匯報之後,他就嘆氣:“這個老頭子不負責,責任不在我啊!我身不由己!” 杜聿明告訴我,錦州完了,林彪已經入關包圍傅作義,咱們這40萬人馬恐怕也只是時間問題,一步棋沒有下通,都錯了。“那邊完蛋了,又要我回到這邊來。我現在趕來南京開會,你和參謀長兩個人不能離開我,你們兩個人是我的左右手,你們在飛機場等我,下午四點鐘我到機場,我們一道坐飛機回徐州。” 我回到中央飯店,跟舒適存商量:“如果我們不聽杜聿明的話,會軍法從事,會殺頭啊!” 舒適存不表態。 下午3點多,我準備出發到飛機場,跟杜聿明回徐州。舒適存嘆着氣說:“那我只好跟你一道走,回徐州!要死也死在一道吧!” 下午4點還不到,杜聿明到機場了,他看到我跟舒適存都到了,跟我們講:“如果我沒有你們兩個人,我什麼都不行了。你們兩個人要跟我死在一道!現在蔣委員長派宋夫人的飛機送我們回去,這是很榮耀的。上飛機!上飛機!” 這架飛機是宋美齡的專機“美齡號”。我當時想,顧祝同打了勝仗坐過這架飛機,我坐這架飛機從瀋陽到錦州,現在又坐這架飛機從南京回徐州,這是很難得的。我這是第二次坐“美齡號”了,生出很多感慨。 12月的天氣,霧沉沉的。天晚了,好像一下子就黑了。 杜聿明跟我並排坐。他一上飛機就睡着了。過了一會兒,我一看表,心想,平常從南京到徐州頂多20分鐘,今天飛的時間已經超過了20分鐘,怎麼回事啊?往窗外看,黑乎乎的一片,什麼也看不清楚。我問駕駛員:“從南京到徐州,平時只要20分鐘就到了,現在已經過了半個多鐘頭了,怎麼還沒有到?什麼道理呀?” 我就把杜聿明碰了一下,杜聿明還是迷迷糊糊的:“怎麼還沒有到?怎麼還沒有到?” 駕駛員說:“我們已經到了徐州的上空,跑道上沒有燈光,不能降落,現在我們飛往濟南,正在找飛機場。” 杜聿明一聽濟南,一下子就醒了:“下面不是大明湖嗎?怎麼搞到這裡來了?”杜聿明吼起來:“王耀武在這裡失敗了,共產黨重兵在這裡,我們如果一降下去,不是成俘虜了?趕快回頭!” 我向飛機下一看,確實到了大明湖,我說:“這是濟南,王耀武是在這裡被俘的,現在這裡是解放軍的地方了。” 駕駛員就慌張了,說:“我還準備降落呢。” 我說:“降落?我們還沒有到徐州,早就被俘了。” 駕駛員說:“我們經過徐州,下面一點燈火都沒有,看不見跑道,也不能盲目降落呀。” 杜聿明問我:“還有什麼辦法沒有?” 我說:“會不會是徐州出了事?” “出了什麼事?”杜聿明問。 我說:“我的判斷,可能是徐州的電廠出了問題。” 杜聿明急了:“那怎麼辦?進也進不了,退也退不了。” 我突然想起來,說:“有一次戴笠在重慶迫降,用了一個辦法,我們也可以用。” “什麼辦法?”杜聿明急問。 我沒有直接回答杜聿明,而是說:“馬上跟徐州通話!” 飛機上的電話通徐州,我就打電話給劉峙,說:“徐州機場沒有燈火,我們回來了請總座派人買二三十個風雨燈,沿跑道把燈擺起來,隔五尺擺一個,飛機可以降落。”戴雨農就這樣辦過。 劉峙告訴我:“這裡的發電場被起義部隊破壞了,現在徐州是一個黑暗世界了。希望你們立即回來!” 杜聿明也對着電話喊:“趕快去買風雨燈!” 我們掉轉機頭飛徐州。徐州飛機場的跑道上擺着風雨燈,能看清楚跑道了。駕駛員說:“好了,我們可以降落了。” 飛機降落之後,只聽見有個軍樂隊還吹着大喇叭歡迎我們,又聽見劉峙在喊杜聿明,喊我的名字,黑暗中我們就是看不見人在哪裡。杜聿明也大聲喊:“總座總座,老師老師,你在哪裡?” 劉峙喊:“我在這裡!” 我們就是這樣回到了徐州,情況多糟啊。 回到徐州,一片黑暗,到處都沒有燈,劉峙的總部里點着一根根的蠟燭。劉峙派人搞了一點飯,我們馬馬虎虎吃了一些,杜聿明就不高興,我也不高興,怎麼搞成這樣? 我們在劉峙總部開了一個小會。劉峙說:“張克俠(原來是西北軍的,現在是第三綏靖區副司令,是地下共產黨員)和何基灃(後來是共產黨)這兩個傢伙叛變了。現在解放軍先發制人,我們十幾萬人跟他們打,打到碾莊圩這兒打不過去了,碾莊圩離徐州只有150華里,你們回來就好了,把邱清泉那六個軍也拿上去,還有李彌的三個軍,都拿上去。從左右打出去。放棄徐州吧!” 當晚,我和杜聿明住在鐵牛學校(蔣緯國辦的坦克學校)。我寫下這樣一首詩: 無 題 一夜無眠又無語,彭城暗暗難安處。 何張造反名其謀,劉杜悲慌悲幾許。 北望關東席捲空,南歸吳楚機中苦。 錯看燈火好輝煌,五嶽泰山今易主。 “何張”,指張克俠和何基灃率部起義;“劉杜”,指劉峙、杜聿明;“錯看燈火”,指濟南早已解放,有燈火處是濟南而不是徐州;“五嶽泰山今易主”,指濟南泰山已經歸於人民。 黃百韜兵團在碾莊圩失敗後,徐州右臂已失,徐蚌段被解放軍切斷。12月1日,從徐州撤退的前一日,杜聿明上午匆匆飛到南京見蔣介石,下午又飛回徐州總部。蔣介石的機宜是:放棄徐州,迅速轉移兵力,解黃維兵團之圍,確保南京外圍的安全。 杜聿明立即把邱清泉、李彌、孫元良這三個兵團司令叫到總部,傳達了蔣介石的命令,限於當晚將撤退的部署準備好,次日拂曉按照指定的路線向西撤退。 晚上杜聿明寫了一個計劃,是寫給蔣介石的,叫做“三策計劃”。 第一策,把白崇禧在武漢控制着的十幾個軍調到徐州這邊來,增加我們的兵力,來一個主力作戰,把解放軍打垮(實際上,桂系白崇禧這十幾萬兵力他不動,這第一策就失效了)。 第二策,固守,消耗敵人的兵力,等待外圍組織兵力來救援。 第三策,12月2日我們自己以軍為單位撤退,撤至淮河,死守淮河,鞏固南京。 杜聿明的“三策計劃”當時是極端保密的,他工工整整地將“三策”寫好,交給參謀長舒適存,讓舒適存飛南京面呈蔣介石。 對於這三策,蔣介石就批准了第三策。 徐州危機時,正趕上杜聿明的老母70壽辰,杜聿明不能抽身,他的夫人曹秀清在上海主持祝壽。蔣介石特派蔣經國到上海祝壽,饋贈了10萬金元券做壽儀,杜月笙也前往祝壽,並贈以厚禮。夫人曹秀清通過電話把這些情況告訴在前線的杜聿明,杜聿明受寵若驚。在徐州,劉峙派副官處長在總部禮堂的講台上懸掛了一個大大的金色的“壽”字,劉峙親自率領總部高級幕僚和各兵團司令官,向金壽字三鞠躬,還請來京劇班子助興。 總指揮部歸杜聿明指揮,劉峙撤退到蚌埠。這時,南京的慰勞隊男男女女飛到徐州前線,運來了一飛機的現洋作為犒賞。這裡打了敗仗,那裡還來犒賞。 徐州的店門都貼上了歡慶勝利的標語。我自己也感到好笑,黃百韜兵團十多萬人被解放軍吃掉,還說打了勝仗,還跑到徐州來慰勞,真是天大的笑話。 杜聿明對我說:“你到機場去招呼慰勞隊,這都是南京來的一些大員哪,上海市市長,南京市市長,都來了。你還要去應付這個門面哪。” 我到飛機場去張羅。發現空軍因為慰勞隊只慰勞陸軍,沒有慰勞空軍而吃醋了。這時,慰勞隊察覺到部隊有撤退的跡象,便慌慌張張地丟下慰勞品,返回機場逃命。空軍正因為沒有受到慰勞而生氣,不但死活不讓慰勞團上飛機,還質問他們為什麼不慰勞空軍。我就做空軍的工作,說:“你們要識大體,這裡的情況你們也了解,慰勞慰勞,誰不明白我們打了敗仗嘛,趕快把慰勞團送走。你們不要罷工,不要耍小孩脾氣。” 我又轉過來對慰勞團說:“你們為什麼只慰勞陸軍,不慰勞空軍呢?” “哦--,我們忘記了,忘記了。” 我說:“趕緊拿些禮物出來,現洋也拿些出來,慰勞空軍。馬上去辦,這裡不能久留,不安全哪。”慰勞團把現洋和禮物分一部分給空軍,空軍高興了,這樣才把慰勞團送走。我心裡挺不好受,心想,我當這個副參謀長,搞到這裡頭,真是倒了霉! 總部在撤離徐州之前,杜聿明下命令將直屬部隊編成兩個直屬縱隊,指定我任第一縱隊指揮官,指揮特務團、憲兵團、工兵團、炮兵團、通信團等,指定警備司令譚輔烈為第二縱隊指揮官,指揮警備司令部原屬部隊和地方部隊、機關警衛、留守部隊等等。編好了序列,指定了集中的地點和出發路線。到了時間,我和警備司令兩個指揮官在指定的集中地點等了三個小時,只有特務團團長和憲兵團團長等少數軍官來了。其餘的部隊並不執行集中的命令,跟在先頭撤退部隊的後面逃命去了。撤退的部隊亂成一團,各部爭先恐後,互相穿插,徐州至蕭縣不到50華里,從早一直到晚,還是可望而不可即,杜聿明的汽車在混亂的隊伍中無法開動,只好下車,由警衛攙着徒步而行。 杜聿明命令李彌兵團派一個主力師殿後,留在蕭縣附近的山頭上,掩護主力部隊安全撤退,擋住解放軍的窮追猛打。掩護部隊必須留置一天以上的時間,如果解放軍猛追,必須攔截。但是,李彌的這個師還沒有等到徐州的部隊撤完,就在此日清晨先撤走了。 撤退的路上,還在吹牛皮。空軍偵察,說是解放軍沒有大部隊追擊我們,我們很容易脫身。 徐州撤退的第六天午後3點左右,杜聿明正打算在賈砦宿營,得到空軍偵察報告,說解放軍部隊分成多路與我們競賽式地尾追,有的已超過撤退的先頭部隊。杜聿明大為吃驚,立即召集邱清泉、孫元良等會商,一致決定於當日(6日)黃昏6點分頭突圍。杜聿明將總部搬到邱清泉兵團司令部,好得到掩護。 突圍之前,邱清泉跑出來說大話,他說:我跟共產黨作戰,就從來沒失敗過。杜聿明要我去跟邱清泉談,我就徵求邱清泉的意見,他說:以軍為單位撤退,能不能撤退得出去,還有問題。他一共指揮六個軍,他說:“我這六個軍能夠打出去,李彌和孫元良呢,恐怕他們的部隊都不經打,而且我這幾個軍打,他們也不會出力。” 天色已昏暗,6點整,到了突圍的時間,邱清泉忽然說反對突圍,然後自作主張,下令就地宿營。邱清泉說:“突圍?陳矮子(陳誠)現在是台灣的省主席,地位很高,我們突圍把重武器都丟了,將來我們到台灣,陳矮子要算我們的賬啊,要殺頭的。我看共產黨吃不了我們,我不突圍。” 邱清泉就是不動,杜聿明很生氣,便問邱清泉:“為何不照決定行事?” 邱清泉:“一切由我自行負責。突圍時將重武器丟掉了,即便是到了南京,又如何交賬?” 邱清泉有六個軍,李彌只有兩個軍,李彌一天到晚看着邱清泉,邱清泉怎麼辦,李彌就怎麼辦。李彌表示:“力量比我大兩倍的都不突,要我去突啊。”李彌也按兵不動。 杜聿明竟然同意邱清泉的意見,又打電話給李彌,令他就地宿營,到第二天再說。 我聽了一下子,炮火打起來了,很密集。我說:這個炮火--?邱清泉那裡突圍了?杜聿明說:不是邱清泉,是孫元良。 孫元良只有兩個軍,是四川部隊,沒有什麼美式裝備。我急了,對杜聿明說:“你這個總司令是怎麼回事呢?決定突圍,結果軍令都可以違反了?” 杜聿明唉聲嘆氣的:“邱清泉不突了,有什麼辦法呢?” 我說:“那就大家都不突了嘛,怎麼搞得孫元良一個人去突呢?他的力量是最弱的了,一出去不就被吃掉了?本來我們的力量就不夠!” 孫元良剛一突圍出去,就被解放軍吃掉了,白白送掉了兩個軍。孫元良率衛士數人化裝逃到武漢,參謀長張益熙在突圍中被解放軍擊斃,只有第四十一軍嚴翊師的少數部隊突出重圍,在西逃途中也被解放軍騎兵衝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