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陳紅樓三家

昔日評家說紅樓，往往要說“賈史王薛”四大家族。

鄙人以為不然。“賈史王薛”四家誠然重要，然同處一個財富水平線上，如果評者只着意於此，究難剖見作品偉大處。《紅樓夢》這一部奇書，偉大之處，恰恰是描摹了當時不同階層的整個社會圖景。運用手法，則是通過對“賈甄王”這三個家庭的描寫，彰顯出了整個封建社會由強到弱、直至走向潰敗的歷程。

賈家，即賈府；甄家，即甄士隱家，而王家，即是王狗兒之家了。

大家知道，《紅樓夢》著者，向來好以諧音來暗示筆意。比如，以“英蓮”暗“應憐”、以“元、迎、探、惜”暗“原應嘆惜”、以“千紅一窟，萬艷同悲”暗“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等等。著者在一部《紅樓夢》中，遞進地寫出此“賈、甄、王”三家，暗喻為：“真假皆亡”，也即，不管真家假家到頭來都是家散人亡，“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然而，絕地逢生，枯木逢春，早已“亡敗”之家，也可“亡而旺（王而旺）慢慢“旺”起來呢。這，正是紅樓著者揭示出的社會運行規律。

且聽我，粗陳鄙意。

先說，賈、甄、王家，分別代表了其時社會的三個階層，即權貴階層的賈家、中產階層的甄家與底層王狗兒之家。按說，分屬這三個階層的三個家庭，原皆是當時官宦望族的。只是隨着時間流逝，便分出來不同的階層來了。這，也正是社會流變的一般規律吧。再看，通部《紅樓夢》是從哪一家開始寫起的呢？讀者盡知，是從甄家開筆的。因為《紅樓夢》第一回，便是“甄事隱夢幻識通靈”。此節，著者用了大幅文字，書寫了甄家這十里街（實為“勢利街”）仁清巷（實為“人情巷”）里居住的一名門望族由興旺到落敗的小小一段家史。為什麼開篇要寫甄家之興旺落敗的家史？這顯示了《紅樓夢》著者高度的社會洞察力與敏感性。大凡一個王朝社會的頹變與潰敗，最有切膚感受，並伴隨綿綿失望情緒的，當屬“中產階級”。因為，權貴階層乃“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一時半會不會有創痛之感；而底層民眾本來就夠饑寒的了，再加一層冰霜似乎也能忍受，只有“中產階級”，社會稍有突變，便如甄士隱“驚唬急忿悲痛已傷”了。因此，《紅樓》一書，以甄家興衰作緒端，以“真事隱”去為發韌，總攬全文，可謂奇筆妙構，出人意表，又振聾發聵！

書到第六回，“賈寶玉初試雲雨情，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方寫底層家庭代表“王狗兒一家”家史。本來，這兩件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事件，為什麼著者偏偏要會合而為一回來書寫呢？細按，別有深意，不得不服著者櫞筆。且先看書中交待王狗兒家史——“這小小之家，乃本地人氏，祖上曾作過小小的一個京官，昔年與風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認識。因貪王家的勢利，便連了宗，認作侄兒。。。。。。目今其祖已故，只有一個兒子，名喚王成，因家業蕭條，仍搬出城外原鄉中住去了。”這一小段文字，可知這個王家，到了王成這輩，也即與賈寶玉是同時代人，便也蕭條了。這在時間上，與甄家家敗可謂在同一節點上，著者文筆一絲不亂，足可見一斑。之所以，連在賈寶玉初試雲雨情後邊來寫，是暗喻淫慾之事端，乃為敗家之源。若賈家子男淪陷於兒女淫慾之中，長此以往，必將招禍致敗，可見著者良苦用心。

在這三家中，敗得最早且最徹底的，當屬王狗兒家。

雖說，狗兒祖上也是一小小京官，但當他這一代，卻是地地道道“村莊人”。一旦“天氣冷將上來，家中冬事未辦，狗兒未免心中煩慮”的，可見已是窮愁不堪。然而，正是此家，遠離了社會矛盾的風暴節點、絕處逢生，辛苦經營，日子慢慢舒坦起來。書到第三十九回，劉姥姥二進榮國府時，已帶來了滿口袋的“棗子、倭瓜並些野菜”。據有些紅學專家考證，待劉姥姥三進榮國府時，賈家已家散人亡卻需劉姥姥一家相救了。我們讀者，不難從這曲曲彎彎、逶逶迤迤的文字中，管窺出著者的深邃筆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