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結識的第一個德國男人

河東小獅

我和艾迪相識是在來德國的半年之後。初來乍到的新鮮感消退之後，除了學習工作，一日三餐成了生活主題。猶如婚姻生活一樣，無論怎樣的激情澎湃，最終都要歸於柴米油鹽。

周末的一天傍晚，我象往常一樣從實習公司回來，路過超市去採購。心理盤算着明天要做個紅燒排骨調節一下多日來西餐充斥的胃口。我在超市裡挑了一盒排骨，選了兩樣蔬菜，然後茫無目的地轉悠起來。突然被什麼東西吸引住，眼前一亮，“呀，這裡竟然有姜？！“我失聲叫了起來。姜是我在國內時最喜愛的調味品，來到德國已經半年沒見着它的影了。我二話沒說拿了一盒走到自動秤前就要去稱，卻發現自己還不知道這姜的德語名字叫什麼，便順勢問旁邊一位正在挑揀水果的德國男人“ 您能告訴我這叫什麼名字嗎？“ 德國男人放下手中的水果，仔細端詳我手中的姜盒說“Ingwer（姜）“。他還說，這是從中國進口的。我很不好意思，為自己少得可憐的德語。我道了謝之後按照名字提示在自動秤上稱完便排隊去付錢。付完錢我正要離開，聽到後面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招呼我：

“ 對不起，中國小姐，你有時間嗎？我想請您喝咖啡“。

是剛才超市裡那位德國人，我驚奇地打着量他，實事求是地回答：

“是的先生，我有時間“。

我不假思索地接受了這個陌生人的邀請，可馬上想起了朋友的告誡：西方人是以喝咖啡為藉口交朋友，甚至有些還不懷好意。我不由得心裡犯起嘀咕，但我們已經來到超市對面一家玲瓏典雅的咖啡館裡。

我之所以對眼前這位德國人毫無戒備，也許是因為我從他眼睛裡沒有讀到半點“邪念“。 他告訴我他叫“艾迪“ 來自法蘭克福，在德國的IBM里做IT Manager，他每隔三個月都要到這裡進行一次電腦升級培訓，就住在我實習的那家商務酒店裡。他看上去四十大多，一臉成熟男人所擁有的自信，留着一撮愛因斯坦式的鬍子，笑起來很有味道。

我問他，你剛才稱呼我中國小姐，這麼肯定我是中國人？艾迪神秘地笑笑卻和我打趣道，剛才請我喝咖啡本以為我會一口回絕，他早就聽說過，中國女孩兒警惕性很高，把和自己搭訕的男人全當成階級敵人。看來他請我喝咖啡是和他自己打擂台，我這麼輕易地接受了他的邀請，是讓他成了“贏家“。他說中國女人很賢淑善於相夫教子，是德國男人心目中理想的妻子，他的朋友就有一位這樣的妻子。我心裡得意起來，艾迪之所以邀請我，一定認為我至少看上去是個溫柔女人。我問他是不是德國女人太厲害老和男人對着幹？他聳聳肩，瞪着一雙愛因斯坦式的眼睛不置可否。我暗自好笑，說不定他老婆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我早聽人說過，德國男人很喜歡亞洲女人的嬌小可人，就是因為德國女人太強悍，處處和他們講平等，搞得他們精疲力盡。

一杯咖啡下來，我和艾迪關於中國女人和德國女人的談話告一段落。只是，我那點兒可憐的德語，使我們的話題還無法接近天文地理、地方建設之類。大約一個時辰過去了，我們禮貌地互相道別，他留下我的聯繫方式，說下次來斯圖加特希望再見到我。臨別的時候，艾迪取下我的外套並小心翼翼為我穿上，這在德國男人是極平常的一個動作，在我卻是從未享受過的待遇。

三個月之後我真地接到了艾迪的電話，我們又在這家咖啡館裡見面了。艾迪看上去比上次顯得更精神，只是那撮鬍子小了點。我們這次落座後儼然成了老朋友，談笑風生。艾迪驚詫於我的德語進步之快，我豪氣十足地吹牛“中國人有學語言的天賦，尤其是女人，不信？你學學漢語看，難死你！“。艾迪試着跟我學了句“你好嗎？謝謝“不以為然地反駁“ 漢語好象也不難學嗎！“。艾迪告訴我，如果他能抽出時間願意拉我去周圍森林裡看看，不知我意下如何？我恍然意識到來德國半年了，德國森林什麼樣還不知道。可是第三天他用電子郵件告訴我，他們公司有急事他不得不提前回法蘭克福了。看了艾迪的郵件我很失望，可是僅僅隔了一個月，艾迪突然來電告訴我說，他過兩天就要來了，這次要在這裡呆一個星期。接到艾迪的電話，使我在久待的焦躁中驟然生動起來。

這次我想請艾迪吃頓中餐做為回請，他欣然接受。第二天他抱了一束鮮花來到我和另一位同學合住的公寓。中餐在國外永遠是最受歡迎的，小時候在家學的烹飪本領此時一展無餘，三下五除二幾個菜很快就端出來了。艾迪來不及誇讚我的廚藝，便肆無忌憚地狼吞虎咽起來。之後才說我燒的菜比在德國中餐館裡味道還要好。這很可能，因為在外的中餐館味道已經國際化了，失去了原汁原味的風采。吃晚飯艾迪要離開的時候，我送他下樓。艾迪示意我走在他後面，並告訴我，在歐洲無論上樓下樓男人一定走在前面，讓女士跟在後面，萬一女士絆倒男人就可以順勢保護女士。他聽到我大步流星五所顧忌的腳步聲，提醒我說，上下樓的時候最好腳尖着樓梯，不要整個腳都踏上去，這樣噪音會比較小動作也會優雅些。我後來發現，這裡的人真的是處處照顧別人的感受，時時注意自己的行為。

眼看就要過聖誕節了，雖然是人家的節日，但大街小巷張燈結彩，騷擾得我們油然而生背井離鄉之感。有一天我剛從公司下班回來，發現門口多了一個包裹，上面寫着我的名字。我很奇怪，因為我來到德國之後給家裡寫過幾封信，由於擔心家裡人寫不清地址，就不讓家人給我回信，更不用說包裹了。會是誰呢？我迫不及待地打開包裹，原來是艾迪寄來的，裡面是一大盒巧克力和一張聖誕賀卡。賀卡上寫着一行歪歪扭扭的漢字：聖誕快樂，我喜歡你。

這個艾迪真有意思，不過他怎麼突然間會寫漢字了呢? 我正納悶，艾迪第二天打來電話告訴我說，他到郵局給我寄賀卡的時候，剛好有一位中國小姐在場，他就請她先寫下這幾個字，然後自己模仿着寫的。好個艾迪，真有他的！不過不得不承認，這個包裹帶給我的溫暖，一直伴隨我度過了我在德國的第一個聖誕節。

放暑假了，我的室友跟她的男朋友到法國里昂度假去了，剩下我一個人更加寂寞。又是艾迪來培訓的日子，他學習之餘驅車帶我到阿爾卑斯山，我們在一處平緩的山坡上漫步，望着層巒疊嶂的阿爾卑斯山暢所欲言。艾迪說，他在電視上看到過中國的山，完全是另外一種風格。是啊，中國的山要比這高得多，並伴有奇松怪石，風光很奇特……我正說得起勁卻發現艾迪有些神色黯然，原來是他們的培訓地點要改到漢諾威去，以後很難再來這裡了，我聽了之後也覺得黯然神傷。那次的阿爾卑斯山之游成了我們在斯圖加特的結束之旅，之後半年我和艾迪都沒有再聯繫。

緣分有時候真是無處不在，我的實習合同到期需要另找公司，出乎意料的是我被法蘭克福一家旅遊公司錄用了。我把這一消息發給艾迪，他立刻打來電話祝賀我，並幫我在公司附近尋找住處。

就這樣我來到了艾迪所在的城市——法蘭克福。一切都安頓下來之後我和艾迪的聯繫自然頻繁了許多。有一次中國南京民樂團在法蘭克福演出，我邀請艾迪一起來欣賞。中國民樂的演奏精彩獨特，尤其那首《春江花月夜》如痴如醉令艾迪讚不絕口。演出結束之後艾迪送我回到住處，車到樓下他問我是否願意請他喝杯咖啡，我沒有推辭。這是艾迪第一次光臨我在法蘭克福的住處，房間很狹小但還不失溫馨。我煮了咖啡端給艾迪，他一邊慢慢飲用一邊若有所思地注視着我，也許他還在回味剛才那場中國民樂的演奏情景，東方神韻餘音裊裊。喝完咖啡艾迪仍然沒有離開的意思，我便婉轉地對他下了逐客令：

“你該走了，先生，你還要開半個小時的車才能到家“，說着我便站起身徑直走到門前。艾迪遲疑了一下，眼睛裡湧出一股柔情，他沉默幾秒鐘之後竟脫口而出：

“今晚，我可以留下來嗎？“

我不假思索地反問“為什麼？“

艾迪意味深長地微笑起來，他無奈地攤開兩手，瀟灑地聳聳肩，然後會意地道了聲“晚安“ 消失在夜色中。

那晚過後，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在我的心頭彌散，它沒有帶來任何尷尬和不安，我們仍然一如既往地相約相見。我感謝艾迪對我的尊重，更慶幸自己從容處之，因為這一幕，是遲早要面對的。也許對於艾迪，在對中國女人溫存柔弱的詮釋中，是否增添了些許蝟刺？

法蘭克福是世界著名博覽城市，幾乎每天都有不同名目的大型博覽會。有一次，艾迪開車來接我去參加一個商品展銷會，車行至市中心的一個十字路口，我突然感到心臟的一陣巨大顫動，艾迪的車被後面一輛貨車撞了一下。後車廂被撞匾了，艾迪和那位肇事司機交涉了一番之後交給警察處理。我心想壞了，車報廢了，都是因為我。可是撞車之後的一星期里，艾迪每天都打來電話，詢問我是否由於撞車而引起什麼不適的後果，卻絲毫沒有提他自己的車子。還好，保險公司加上肇事者的賠償，艾迪沒花費太多又買了一輛新車！ 後來我離開法蘭克福的時候，為了表達謝意，我請艾迪和他妻子到一家中餐館吃飯，他特意事先“警告“我，千萬不要提起那次撞車的事情！天知地知，這件事成了我和艾迪之間一個永遠的秘密。

很快我在德國逗留的期限到了，我的MBA碩士學位也有了結論。歸期在即，我為將要回到闊別兩年的家鄉興奮不已。艾迪特意休了兩天假為我送行，他為我買了一整套歐洲文明史精裝書，兩隻Park金筆，他還找人特意在上面刻上了我的名字。第二天，他幫我把所有行李運到機場託運走，在登機之前的那段時間，我們坐到了機場咖啡廳里。

艾迪又揚起他那神秘的笑容意尤未盡地對我說：　
　　
“真沒想到，我會跟一位中國女孩兒如此這般地相處了兩年！＂

我坐在那裡說不出話。艾迪看上去比他第一次邀我喝咖啡時蒼老了些。我注視着他，眼眶裡兩行熱淚滾落出來。我知道，我此時的眼淚很複雜，它有我對德國這片土地的惜別之情，有我對艾迪兩年來父親般照顧的感激，更有我兩年來身居異國他鄉的所有感慨！　

再見了，德國，再見了，永遠的艾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