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書桌上，經常放着一本>，一伺有空，就信手翻翻。看得多了，竟得出一番感慨。原以為人的感情和時代的發展、和文明的進化有關，沒想到，生活在>時代的人們，竟然也是那樣風情萬種，男人“洵美且仁”，女人“顏如舜華”，把那個在感覺上荒涼、空曠、寂靜的世界填得滿滿的。由此可見古人說的“風月無古今，情懷自深淺”是有本有源的。

和先秦的人們相比，現代人已經沒有愛情的空間。市聲塵聲之中，我們遠離了田園，霓虹燈代替了月色，樓與樓之間只有一道窗簾的距離，所以，我們只好在公共汽車上、在公園的長椅上、在股市、在超市、在網上、在疲於奔命的小市民和沾沾自喜的暴發戶中尋找我們從書上讀到過的愛情，這種尋找因為隔着土地的淘養，所以不長久，不精神。

和先秦的人們相比，我們也喪失了愛的能力。在我看來，雖然身處經濟化的時代而不能為理想主義守節是許多讀書人的痛苦，雖然仰天長嘯“知我者，謂我心怵；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者眾多，雖然“士也驕”、“士也罔極”並無大錯，但是，終日孤芳自賞顧影自憐的人，其痛苦就和一個在後花園裡消磨時光的少婦的痛苦一樣蒼白無聊，它含有一種頹廢的情慾的氣息，和理解無關，和愛情無關，和宅子外面的冷暖無關，僅僅是不習慣突然到來的富貴和休閒而已。即便談到愛，在當代人心中，頂多也是一種打發無聊的手段。

有時候，真想對身邊的人說，還是回到>的時代去重新進化吧。我們常說的似懂非懂的愛情語言，在汝水河畔“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春天裡，在首陽山“伐木叮叮，鳥鳴嚶嚶”的山坡上，我們的祖先早就說過了浪漫過了。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付出過多少，得到過多少，無法計算也毋需計算。愛情只有重量，沒有數量。瓊玉也罷，草木也罷，可以量得出的只是情深意重。而時空永遠都是連續的，不論白雲千載，還是千載白雲，人們期待的一直都是與時光並行的永以為好的真情，是一種執着的不計代價的守候，這是人類天生的美德。“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蜘躕。靜女其姝，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自牧歸夷，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愛屋及烏，愛人順手拾起的一片樹葉，也比別人的好。一支紅色的莖管草，比起郊野的深紅淺白，已經不是一株普通的草。就象太陽出來照在石頭上，石頭也會變成金子一樣，它已經是一個女人的盟約。男人已經能掂得出這棵草的輕重，但能否使之長青不衰，全在他們共同的堅守。愛情是一棵可憐的草，走過路過的孤獨的人不要看不見它。如果我們沒有春風育物的胸懷，繞過去就行了，千萬不要傷害它。

遠遠的是愛情，還有愛不進去的“輾轉反側”。“青青自矜，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色衣襟的男人不知何故音容渺茫，離去的原因不明，也許是約定的日子還沒有到，也許他早已蓄意離開。“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從詩中看，兩個人已經有許多日子沒有相見了。女子在他們以往相約的城門前獨自徘徊。一日不見已如三月，三月不見，心已成灰。痴痴的等待中，希望就象頭頂上的太陽一樣一步步偏西，最終被長夜包圍。有人痴情，就有人虛情，就象“雲在青天水在瓶”一樣，就象“你是風兒我是沙”一樣。雖然明白了這個道理，但她還是不肯回去。

先秦的美女美得收斂，美得內在，也美得沒有心計。布衣荊釵，透着清揚婉約的新鮮。“野有蔓草，零露X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懈逅相遇，適我願兮。”那時候，還沒有太多的“女兒經”調教，她們織布浣沙之餘，可以在開滿野花野草的郊野里遊戲散步，有時候，難免使過路君子一顧傾心。女子也不羞不惱，遇見有合心意的，也會千嬌百媚，半推半就。“懈逅相遇，與子偕藏。”躲在高高的灌木叢後面，估且聽之，估且任之。還有比這更大膽的。“野有死麋，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林有朴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舒而，脫脫兮！無感我 兮！無使 也吠！”初讀這首詩的人，一定會臉紅心跳一番。這是何時何地發生的事情？這就是孔子圈定的三百篇嗎？“有女懷春”，“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兮！”這樣的話也可以白紙黑字、一句一個驚嘆號寫出來？如此看來，現代人早已原始不起來了。其實，我們說渴望激情，遮遮掩掩的，就是想說渴望原始。但是在現代文明人中，有幾個真能鼓起勇氣，放下一切自以為是的雜念，以天為幕，以草為席，以人為本，痛痛快快長話短說原始一次呢？從>往後，在我們的正統文學中，所有的愛情都穿戴整齊，打扮停當，欲說還休。要說要寫，也只是在眉間心上，臉上手上，不遠不近，不乾不淨的，難怪張愛玲說我們的愛情都是二手貨了。

乾坤朗朗，日月穿梭。與現代人相比，只有在先秦的月光下，在先秦的田野里才能有那樣清明廊廓的露天演出。因為那時候：溱與洧，方渙渙兮，日居月諸，照臨下土，漢有游女。有女同車，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時候：白石皓皓，園有桃，燕燕於飛。蟋蟀在堂，蟲飛薧薧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十畝之間，桑者閒閒；那時候：三星在天，今夕何夕，一日不見，如三秋兮；既見君子，云何不樂？中心好之，謁飲食之？那時候：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想，正是因為有了這種人與人的親近，人與自然的親近，才使我們有了戰勝困難的憑依，有了人類最可靠的精神家園，這是使之歌世界變得和諧美好的理由。

洋洋乎大觀！>！

值得欣慰的是，雖然>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但是，>還是>，永遠不會改變。這些經典的詩句，永遠都會象日月星辰一樣，眨着千年的眼睛，俯視並嘲笑着忙忙碌碌的現代人和後現代人，不知道我們一天到晚在忙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