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畢業後由國家分配來到武漢工作,那時最多只有出國的奢望,而沒有出國的計劃。因為,總覺得自身能力有限,外語水平還不夠好,還需加強自我鍛煉和學習,提高做事能力和外語水平。這樣在武漢工作一晃就是七年,其間大部分時間是出差全國各地,搞項目,跑調研,寫報告。研究所還出錢送去外語培訓一年。一晃就過去了五、六年,全國各地跑了不少地方,長了不少中國見識,積累了一定的實際工作經驗,也發現自身個性與社會上普遍流行的溜須拍馬、鑽營取巧的主流格格不入。我從小就是無拘無束、熱愛自由,不願犧牲自我來討好別人。記得有一位同事,由於家庭出身成份不好,從小就善於觀顏查色、合稀泥,投機取巧、不得罪人。縱情享受自由是世間一切生靈的本性,但為了獲得一個好印象,他可以不露聲色的抑制自我。他太太在外地,一年有一次難得的探親假,那年太太要來探親,還沒坐火車出發,院長就通知他去鞍山開會,他強壓自我,不動聲色。太太不知道他要出差,院領導也不知道太太要來。太太頭天剛到,他第二天一大早就赴命出差去了。院長得知實情後,大為感動,大會小會大事褒揚。這種事我絕對做不到,所以明知在國內呆着既不會升官、也發不了大財。不如“且放白鹿青崖間,需行即騎訪名山,安能鬚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幾年下來,能力增強了、外語也有了長進。當然,英語的進步主要還是靠自己堅持自學,那時研究室允許每個研究小組公費訂一份報紙,我就頂了一份CHINA DAILY。當時工作還是比較清閒,上班時間一杯茶一張報,年年月月幾乎大部分時間都是如此。中文報紙中的八卦新聞,小道消息,非常吸引眼球,我也不列外地跟着大家排隊搶着看。 CHINA DAILY篇幅很多,報費最貴,密密麻麻全是洋文,看起來非常費勁,沒幾個人願意翻着字典去看個明白,在排隊等候看中文報紙的期間,因為是我訂的CHINA DAILY,所以也得做出一個看洋報的樣子來,一篇一篇的翻閱一遍。最初,我主要是看報上的橋牌牌局。後來看一些短小新聞,幾百字的新聞,要化上一兩個小時,拿着字典,邊看邊查,在報縫中注滿了發音音符和中文,慢慢也就習慣了這種看報的方式。當時,經常長期出差在外搞項目,幾個同事住在招待所里,大家相互勉勵、督促,堅持收聽美國之音的《英語九百句》和《中級美國英語》,休閒時間,常常喜歡跟着錄音機磁帶哼唱美國鄉村歌曲,像:Sad Movies, Country Road, Rain Drops ……。這些對後來英文的長進大有幫助。
當時我有幾個大學留校同學,在國內大學環境裡,出國深造成了年輕教師日後發展、提拔的最佳途徑。畢業後利用出差的便利,經常回校看望老同學,聽他們的說得最多的就是考托福和如何申請國外大學獎學金。當時,國家、個人都很窮,公派出國名額非常有限,論資排輩,競爭激烈。考托福是出國的第一步,不管公派,還是因私,考個高分才有出國的可能,才有可能申請到獎學金。他們中流行着一句話“連考三次,必有高分;連寫三百封信,必有佳音!”我也只是聽他們說說,沒往自己身上想。直到同研究室里有一位同事,拿到國外獎學金出國去了奧地利,這事發生在身邊,難免就聯想到了自己。覺得他也沒有太大的能力,雖然他學的是德語,但德語是一個小語種,在國內沒有太多的語言練習環境,憑我直覺他外語水平不會好到哪裡去。據說是他媽到國外作訪問學者時,替他聯繫到這份獎學金。與之相比,我只缺一個能到國外、為我聯繫安排留學的媽媽。但仔細一想,人家國外大學首先是重視人才、需要人才,而根本不會因為你有一個什麼樣的媽,來決定給不給你提供獎學金。想明白了,就開始行動。首先,加強了與留校同學的學習交流,虛心向他們取經。當時就下定決心靠自己奮鬥,一方面積極準備考托福,另一方面着手寫信聯繫,雙管齊下,齊頭並進。
當時,對自己能力作了一個初步評估,我的長處是有多年的工作實踐經驗,而不是純學術優勢。我從事系統安全工程在冶金行業的應用研究工作,比較靠近的學術專業應是安全工程、人機工程(Ergonomics 或Human Factor)。人機工程是一個交叉學科,大學裡的理、工科系一般是結合本系學科領域作應用研究,例如:在機械工程系裡有人機設計研究,在計算機系裡有人機界面研究,在建築學系裡有人與居住環境的研究等等。在平時的研究工作中經常收集和閱讀外文學術論文,這樣也知道很多國外大學在同一領域裡的研究情況。信一封一封的寄出,陸續有收到學校寄來的報名表和Calendar。信快寄出去三十封,托福還沒報名考試。一天收到一封南非Rhodes University的來信,人體運動學系主任Charteris教授來信表示非常願意接收我到他系裡讀研究生,並會設法提供助學金。他保證我會拿到學校為研究生提供的基本獎學金,其它資助有待以後從研究金費中提供。讀着來信,心突突地跳起來,心想就這麼容易?這麼快?離三百封信還差得遠呢!我還沒考托福呢?!Charteris教授在信中介紹了他們主要對工業場所中人工搬運作業的人機工程研究,項目金費來自南非人力資源部,。並告訴我Rhodes University坐落在南非東南的Grahamstown。
當時,中國政府堅決不與種族歧視的南非有任何經濟、文化、外交聯繫,國內幾乎是沒有資料可供參考,我買了一本世界地圖冊,在每個國家地圖後面,有一頁對該國政治、經濟、人口的簡介,對南非的介紹非常簡短。人口、氣候、礦產等等,其中提到南非的人均國民生產總值是US$2200。而當時中國的人均總值還不到US$300。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聯繫再說。給教授回了一封信,表明非常願意前往學習深造,謝謝他慷慨答應提供的助學援助。但我對南非知之勝少,希望提供更多的信息。那時Internet還沒研究出來,加上中國與南非沒有通郵協定,一封信需要一個月左右時間才能寄到。兩月後我收到教務處Allen太太的來信,一個大信封,研究生報名表,南非簡介,Grahamstown簡介,等等。填好報名表,按要求寫了一份研究方案提綱。又是兩月後,收到Rhodes University正式錄取信和學習許可申請表,Charteris教授也來信確認了正式錄取為他的研究生。我給教授回了封信,除了感謝外,信中主要向他說明我的經濟實情。後來收到教授的來信,信中教授告訴我,經他與校長聯繫和說明情況,替我申請到了特別校長助學金,該助學金只用於購買一張從香港到南非的往返機票。看到這封信,讓本來猶豫的心堅定了下來。同事朋友都非常羨慕我拿到了國外大學的獎學金,但一聽是去南非都露出不解和迷惑的神情。家人更是堅決不同意我去南非,哪個國家都可以,就是不能去南非!當時南非暴亂新聞不斷,政治變更在即,曼德拉即將釋放出獄,電視新聞每天都有南非的報道,黑人揮舞着長矛、皮盾牌,在大街上豪叫狂舞。我考慮到學校提供了如此好的條件,不管前景如何,先去再說,實在不行就打道回府,我又沒有什麼損失。
當時世界各國還在貫徹落實聯合國對南非的全面制裁的決議案,南非又與台灣有正式的大使級外交關係。中國與南非沒有直接的通郵和通訊聯繫。為了落實簽證、訂機票和安排旅行,遇到了不少麻煩。當時是初生牛犢不怕死,堅持不懈,有困難就利用關係想辦法去解決,而沒有輕易放棄。幸運的是在過去的工作中,我認識一位香港人,一個保險公司的執行總裁。當時他陪同澳洲人來中國考察,在武漢我是接待人員之一。我按他名片上的號碼,給他發了一個傳真,請求他幫忙。他就分附他的秘書與我聯繫,提供相關信息,並替我將傳真傳到南非或將南非來的傳真轉給我。得貴人相助,辦事暢通無阻!
要辦理出國文件,得先要工作單位同意出據介紹信,才能到相關部門辦證。一天晚上我拿着國外錄取信敲開了院長的門,說明來意,院長說明天一早到他辦公室。第二天院長就簽字同意,讓相關科室協助辦理需要的文件。當時規定國家培養的大學生需在國內服務五年才能出國,不滿五年者,則要向國家教委繳納教育培訓費。那天一大早去湖北省教委,在樓外站着一大幫要出國的年輕人。八點剛過,來了一位穿中山裝的人,三十來歲,手一揮,招呼大家跟他走,他徑直帶大家來到大樓的地下室,在一個小房間裡,大家依次排隊交出二十塊錢,他就遞給每人一張蓋了章的油印紙。出了地下室來到地面上,低頭一看是省教委出的服務滿五年的證明。心裡納悶他怎麼就知道誰服務滿五年,誰又沒滿五年呢?這完全是收錢的衙門!接下來是到武漢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處申請護照,一切都很順利,護照拿到後就把護照連同簽證申請表寄往香港。在市衛生防預站做出國前的體檢,基本項目一天就搞定,化驗項目則要等一兩天才出結果,當時工作非常忙,第二天必須出差,沒別的辦法,還是交錢,大夫就簽字蓋張。
我在北京出差搞八五攻關項目論證時,接到武漢來的電話,說收到香港寄來的郵件,我叫她趕快打開,她告訴我是一本護照,有簽證。急急忙忙回到武漢,買衣物,準備行李。我自己打電話到南非航空駐香港辦事處,用半調子的Chinglish,預定飛南非伊麗莎白港的機票。雖然就幾句英語,但怕出差錯,前一天就下功夫,把關鍵的信息寫成英語句子。在通話時費了很大的周折,解釋機票是由南非Rhodes University付款,說了一大堆,對方聽得是懂非懂。幸虧預先作了準備,要不然出國路就被卡住行不通了。當時憑護照到銀行只能換取一百多美元的外匯。所以黑市換匯很普遍。用兩百美元訂了一張南方航空飛香港的租賃航班(Chartered Flight)。在南湖機場出關時,邊防問我去哪?回答:南非。再問:南美哪個國家?我更正說是去南非。邊防戰士一臉疑問,叫我到一邊等着,所有旅客都上了飛機,這時來了一位首長,對我說我國與南非沒有外交關係,你去南非要慎重,再則你要轉機台北,可能不會讓你入境。我回答說我只是去讀書,讀完了就回來。在台北只需轉機,無需入境。他想了想,在我護照上就蓋了章,然後叫戰士過來作安檢,本來其他旅客都是走過安檢門,沒鈴聲就讓過去。戰士過來把我推到牆邊,讓我雙手扶在牆上,他用腳左右把我雙腿一分,然後用手從頭到腳全身摸了一遍。當時心中是一種被人凌辱的感覺。
飛機一個小時就到了香港啟德機場,下了飛機進入侯機樓,大樓里人山人海。在我取票的轉機櫃檯,全是從國內出來的大陸客,人聲潮雜,人頭涌動,櫃檯內的港姐是一臉不耐煩,愛理不理的樣子。輪到我時,心平氣和地報上姓名和取票號碼。除了冷麵孔外,服務非常專業,她電腦里一查,就遞出一個信封,打開來是一張機票。
拿到去南非的機票後,穿過啟德機場窄小的樓道,過安檢來到樓上侯機廳。那是我有生以來,在同一建築物內看到如此多的外國人,白的、黑的、不黑不白的,穿洋裝的、裹花布的,帶帽的、包頭的、……,看得我是眼花繚亂。不時有香港特警在大廳內來回巡邏,手持反恐衝鋒鎗,短小粗壯的身材,兩眼炯炯有神,頭戴黑色貝雷帽,身穿藍色戰鬥服,腳蹬高邦黑皮靴,至今我還記得他們英勇的模樣。從上午到傍晚,我一直坐在大廳角落的長椅上候機,除了晃眼看看來往的人群,兩眼死盯着不斷翻滾地航班信息公布版,生怕誤了班機。下午,天色變暗,烏雲密布。登機時,下起了小雨,檢票出門,每人發了一件塑料雨衣,然後坐上機場內Bus到停機坪,乘國泰航班飛台北。飛機起飛沖入雲霄,機上空姐開始忙碌送飯送茶,空姐的服務、禮貌和微笑,讓我第一次大開眼界。她們推着餐車,口裡不停地輕聲說着:“Excuse me! Sorry! ……”。飛了一會兒,飛機遇到颱風積雨雲層,空姐提醒大家系好安全帶。飛機開始顛簸起來,而且非常劇烈。我沒當一回事,其他旅客,特別是那些藍眼睛,黃頭髮的人,個個神色驚恐,突然飛機垂直下落五米左右,大家不約而同地叫了聲:“啊!”此刻,我也開始緊張起來,心想第一次出國還沒有越過國界,上帝保佑,可千萬別出事!飛機終於平安降落台北中正機場,機上旅客頓時鼓起掌來,一些洋人拍拍機艙地板,又拍拍胸膛,鬆了一口氣。
依次出了機艙,走進侯機樓,就看到一位先生拿着一個標牌,上面寫着:轉機Johannesburg。我把機票遞給他,他預示我在旁邊等一會兒。一會又出來一位年輕人,也是轉機去南非,那位先生就叫我們倆人跟他走。當時我只提了一個仿皮文件箱,而那位年輕人提了一個感覺很沉重的旅行袋,他不停地更換左右手,有時把包扛在肩上。我們走了很長一段長廊,接着是水平輸送帶,然後又走了很長一段。我曾主動要給年輕人搭手幫忙,但他謝絕了。就覺得這機場怎麼這麼大,沒完沒了的。終於來到侯機廳,換完登機牌,我就與那位青年坐在同一個圓桌邊。我試着用中文問他:“你也去南非?”他搖頭擺手表示聽不懂。那時我的英文口語和聽力還遠不能發揮自如,我們就邊寫邊畫地用英文交談起來,原來他來自南非,名叫Henry。去澳洲探親訪友,途經香港回南非。他給我看他在香港親戚家的照片,屋內擁擠雜亂不堪,上下床鋪。他說他從沒想到香港有這樣地居住環境,他告訴我提包內裝滿了他在香港買的食物和零食,所以很重。半夜時分,開始登機。我原以為沒幾個中國人去南非,其實大部分登機的旅客是台灣人。上了飛機,我與Henry坐在飛機中部靠窗的位子。機上空姐是清一色的白人女孩,吃夜餐時,白人機長走出駕駛艙,與每一位旅客打招呼問候。隨後機艙關燈,很快大家都入睡了,唯獨我興奮、激動得難以入睡,此時才真正感覺是跨出了國門,踏上了出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