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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这样的流亡
送交者: 杨宽兴 2008年01月14日17:10:14 于 [新 大 陆] 发送悄悄话

读着王艾的文章《谢谢你,流亡》,心头怦然一动,想起一九九四年的一幕。

那时,文学评论家萧夏林尚未成名,和我一样穷困潦倒地混迹北京。为维持生计,经朋友介绍,终于找到一份临时性工作,帮二管道出版商编辑书稿,正值诗人顾城杀妻自戕的消息传回国内,便东凑西凑,出了本畅销书--《顾城弃城》,那天到我黑咕隆咚的小房子闲聊时,顺便带了本样书过来。我说:“作家,签个名吧。” 萧夏林的书法比文字耐看,但少有给人签名的机会,禁不住我马屁一拍,立时龙飞凤舞写下八个大字“流亡北京,何日归家?”

“流亡吗?”我和他都是山东人,都因为六四的缘故,无法正常就业,只得四处流浪。

流亡在自己国家的反叛者

“没错,是流亡。”他很肯定。于是我便懂了,没错,是一种流亡,而且是流亡在六四屠杀的发生地北京。那时候,加在我们身上的政治迫害已经缓解,只要买得起车票,我们可以去中国的任何一个城市。但随着一九八九年五月的远去,却长期落入家园沦丧的绝望,即使回到不远处的天安门广场,也再找不到曾经有过的归属感,只要想起在纪念碑南侧席地而卧的日子,失家的悲切总是如此强烈。自那个黑色六月起,面对官方媒体“稳定压倒一切”的聒噪和人们对自由追求的冷漠,我们被抛向一个陌生的世界,精神上,我们与整个国家是如此疏离。

从那时起,我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一个流亡在自己国土上的反叛者。

几年后的另外一幕,也是在北京:身为农民的父亲第一次来北京看我,我带他去市中心游览。故宫的门票太贵,没舍得进去,从太庙(劳动人民文化宫)出来便是天安门广场,当然不免要转悠一番。在那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几个举着小国旗叫卖的商贩,父亲刚停下脚步,我便催促说:“走吧。”他抬头看着我:“就两块钱。买一个吧,回家去 ...... ”我知道,作为一个山区农民,父亲来趟北京不容易,回到家中大可以对人炫耀一番,尤其是从天安门广场买到的一面小红旗,可以作为他北京之游的证物。可我还是不近人情地说;“走吧,不买。”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我本能地无法接受这面红旗和它上面的五角星。

我知道,对父亲来说,这可能是不公平的,但谁让他的儿子是这样一个流亡者呢!他不明白的是:六四之后,我再也不可能有对国家政权的忠诚,所有这个政权的图腾象征物,在我的眼中,都不再有神圣可言,相反,还带有一种血腥的味道。这样的本能反感是如此强烈,十八年中,流亡便是彻底的流亡,从未有过回归。

没有人愿意以受迫害者的身份面对专制政权。六四的枪声响过之后,明白了接下来将有什么发生,自然要逃。可那时太年轻,没钱,也没有资讯管道,逃不出这个恐怖的国家。十八年后,听杨建利讲他一九八九年六月七日离开北京的情形,差点把肠子都悔青了:当时北京机场一片骂声,离去的人在骂,留下的人也在骂,“这个国家完了,大家都走吧。”海关和安检的人这样说。于是,不需要护照,不需要签证、甚至不需要机票,自由的大门对每一个想逃的人敞开着 ...... 可恨的杨建利,为什么不在十八年前告诉我这些?

既然逃不掉,便只能老老实实地忍受:忍受丁关根先生、忍受邢质斌老太太(编按:邢质斌为中央电视台新闻主播)、忍受大学的政工干部、忍受每一个员警和工商税务的小科长。学籍被开除,重新做了农民,总要耐心想办法活下来,为了谋生,陆续游历了中国的多数省份,十多年间,广阔的土地是对我敞开的,却始终与这片土地上的主流声音格格不入。

于是便成了“愤青”,连妻子都开始反感了,“为什么总是这么极端?”极端吗?我已尽量克制。球场的观众席上,当国歌响起的时候,无法想像自己会向缓缓升起的五星红旗行注目礼,但我不能在别人肃立时独坐,于是,装作起身去上厕所;极端吗?我已开始对人隐瞒政治观点,并学会对市场管理员点头哈腰,我只是在妻子欣赏国产电视剧的时候忍不住说:“全都是垃圾。”

聊为愤青,蔑视整个体制

回想起来,或许是极端的,由于对政权的蔑视,一开始我曾蔑视整个体制,蔑视所有的法律条文,以至于连交通法规都不肯遵守,因为那也是“共产党制定的”。想当然地认为,一个屠杀人民的政权不会长久,于是便等着布殊大总统或方励之杀过来救民于水火,而既然方励之快要回来了,还管那么多做什么?有点钱全换成美元,并对妻子说:“中国即将崩溃。”左等右等,不见一点崩溃的迹象,社会却愈发稳定起来,这时候年龄就大了,没有户口,没有学历,没有社会资源,在妻子那里又失去了威信,政治监控老不见减弱,便再次萌生逃走的念头。可是,办不下护照;折腾几年终于把护照办下来了,才发现找不到去美帝国主义国家的路径。

好吧,接受这一切,也接受离婚。但有一个条件:对孩子的教育,我要有最终裁决权。好在她承认我比她善于教导孩子,不加反对,于是达成了君子协定。这在我而言,其实只有一个目的:绝不让孩子在学校里接受“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之类的教育,如果一定要学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那么,大不了退学由我来开“私塾”。

生活无疑是失败的,作为一个小商人,我但求自保。对一个能够抗拒整个现实世界的人来说,拒绝商业陷阱和发财诱惑当然都不成问题。就这样竟然也活了下来。可是,权力之手无法逃避,而我也无法苟同这个世界的规则,于是便不时挑战一番,终于连最后的商店也被取缔了。

人穷,便不愿融入花花世界。有权公款吃喝的同学带去夜总会潇洒,出门便破口大骂:“老杨,我要再带你来这里,我是孙子,白花我冤枉钱。”我回敬道;“你动作太粗俗。小姐也是人,应该尊重她们的人权。”“哈哈,我靠,人权 ...... ”另一哥们在旁边笑破了肚皮,请客者则是一副吃惊状,哑口无言,事过之后再打电话给我时,换了说法:“走,请你去人权一下。”

我知道,这时候,人权是古板和迂腐的同义词,但这又有什么好笑,我本来就是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流亡者,不愿接受统治现实的那些规则,所以人权在我的词典里是最正常不过的,同样正常的,还有“尊严”:我可以冲前来收税的小干部点头哈腰,却无法接受政治员警的条件,对一个穷困者来说,那是很具诱惑力的:“读书、出国、做生意,你自己选择,这可是个机会。”我承认,我动心了,只要头脑灵活一点,整个命运就会发生改变,多年的颠沛流离就可以从此结束,而且,开导的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就是个形式,伤害不了什么人,随便搞点,实在为难,假的也行。”坦白地说,员警哥哥真是太好了,再不投靠实在都没有理由。确实,不会伤害谁的,或许,甚至可以借机保护谁呢。可是,这会伤害我的自尊,伤害我长期精神流亡所形成的孤傲,而这才是我看得最重的东西。况且,总会想起朋友多年前的一句玩笑话:“都四九年了,还加入国民党,脑子有毛病吗?”没毛病,没毛病。问题是,伟大的四九年什么时候到来?明天,还是一百年之后?不管它,反正四九年会来的,而我还年轻。所以,员警兄弟,实在对不住了。

决心长期流亡,坦然面对一切

三十岁过后,开始羡慕有权有钱者的生活,但不得不承认已经晚了,作为一个流亡者,我早已过了回归的年龄。和现实中上了黑名单的人一样,一旦流亡出来, “国”同样是回不去的。自由的魂灵就像一个恶魔,一旦把人缠上,就别想摆脱。尽管表面上越来越努力装出与年龄相称的谦和,但我知道自己与现实决裂的程度究竟有多深。心里也明白,这样的流亡近乎自杀,于是做好了一切准备:贫困、监禁、孤独、冷眼 ...... 没关系,我会坚持,一直坚持到那一天,坚持回到守望中的梦想中国。

有了长期流亡的准备,便坦然面对一切。观察、思考、读书、写作,偶尔与谈得来的朋友见见面。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同学再打电话来要去“人权”一下,便拖他去茶楼,认认真真地和他谈人权,情理交融,声情并茂。终于,他因为感动而严肃起来:“老杨,好歹咱也是六四过来的,你干就是了,兄弟我攒钱给你竞选议员。”“议员没想过,心意收下。”又有兄弟说:“给我弄点反动文章来读,好歹咱也曾是热血青年。”一一答应着,为有一同走过六四的兄弟们而庆幸。

流亡是孤寂的,但因为不苟同于现实,便有大把的时间,于是读哈耶克、读李白、读甘地、读苏东坡 ...... 交上这些朋友,时间和空间的距离便消失了,流亡便成为一种神游。遇见发了财的千万富翁,不由惊讶:“老兄,发了财怎么却如此苍老?”“天天伺候那些做官的孙子,能不老吗?现在除了吃饭喝酒拍马屁,什么都不会做了,还是你过得潇洒。”明知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心里却有小小的兴奋,是啊,谁能在这样的年龄上活得像个孩子,想笑就笑,想骂就骂,想睡便睡,想孤独便孤独!

更重要的是:不用酒场上应酬,不用整夜给领导写废话一大筐的报告,不用捏着假嗓子说空话,不用看《新闻联播》--想起来,已经大半年没开过电视--每日里叫嚣网路,自得其乐。渐渐地,朋友却多了起来:一九九九年,美国导弹扔进中国大使馆,刚刚在网上说几句话,就被骂得狗血喷头,再随便说点什么,只要和民主自由沾上边,都免不了“汉奸”、“美国特务”的叫骂;九一一后那些天里,有人大声叫好,却有人发出了另一种声音了--“今夜,我们是美国人”。

时间在流逝,整个社会的舆论气氛在改变,现如今,“汉奸”、“卖国贼”的网路标签早已过时,最恶毒的攻击变成了“爱国贼”、“五毛”。没错,互联网的天已经变了,现实中的知音也越来越多,于是有了自信,流亡的日子应该不会持续太久了。有时,相互激励的语言会让我泪流满面,守着心里的家园故国,等待结束流亡的那一天。这时候,有馥郁的花香弥漫心间,便因陶醉而感动--若非因这流亡,哪里会有如许的激情?

流亡中自有一种气节

流亡的好处,不止于此:那天,与傅国涌去见丁东先生,被拉上一个什么会议的饭局,围坐者自我介绍过后,某大学历史系主任对于傅国涌的名字漠然以对,有在座者惊问:“研究历史者,不知傅氏国涌乎?”国涌兄解围道:“研究方向不同,正常,正常。”我已在旁心中窃喜:若非因这固执的流亡,我必无知如此系主任也。

人到中年,本是各自忙碌的时节,而我又常有独守书斋、息交绝游之念,朋友的邀请却总不期而至:“和老杨在一起说话,开心,不觉得累。”没错,因为一份流亡的决绝,便与世间的权力金钱无涉,更不会卷入几乎无处不在的勾心斗角,偶有聚会,针砭时弊,座中常有大呼痛快者,彼此引为知己。

每有众人称羡的官人富商遭遇翻船,成街头巷尾热议人物,一失足而身败名裂,反观我等弟兄,出入监狱如家常便饭,又时时处在警方监控之下,却总可以昂头挺胸,良心犯,不丢人--流亡中有一种气节!

空闲里带三岁半小儿嬉戏,讲完狼和小羊的故事,指着画书上的盔甲白袍人物胡乱介绍:华盛顿、魏京生、王丹、甘地、刘晓波、曼德拉、杨建利 ...... 管他是谁呢,先给老子记住这些人名再说,将来必将受益于这独特的启蒙教育。

要孩子记着这样一句话:“妞妞三十岁的时候,爸爸六十岁,就是个老头了。”我想,等爸爸变成老头的时候,一定可以结束这长期的流亡。那时候要告诉孩子,父亲三十岁的时候,曾经流亡在他自己的国家,因为这样的流亡,他变得百毒不侵,炼出一副火眼金睛,看穿一切魑魅魍魉,因为这样的流亡,下一代才可以挺直腰杆站在自己的国土上。

流亡是一种宿命,是荣耀。身外的世界再强大又怎样?就不服气,就这样了。坚守中看得到公民社会的发育因素,看到越来越多的民众开始学会了怀疑和思考,更觉得未来不可能属于一个暴力和谎言维持的权力体系。这时候,为自己有机会早早觉醒而庆幸,这可是精神流亡给人带来的好处!

因为这样的流亡,原本最易随波逐流的性情被迫改变,它让我习惯了坚强生存,学会了独立思考。所以我要说:谢谢你,流亡,你给了我总与荒诞世相擦肩而过的机敏;谢谢你,流亡,你让我被迫成为乐观主义者,让我直到今天仍是个孩子,当同龄人开始谈论退休的时候,我觉得真正的生活还没有开始。

【二○○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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