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
你伸出手推開面前的這一扇 原木色的門，門遲緩沉重地在面前打
開。
門裡一片黑暗，需要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讓眼睛適應屋內微弱的
光線。房間裡散發出一種氣息，象是潮濕的海邊沙丘上紛亂茅草
的呼吸，有窗子在數米外洞開着，窗簾拂擺有一個人站立着。他
的身體在涌動的空氣里，仿若隨時會融化掉。你突然忘記了自已
到來的目的，陌生人一般的侷促。但是為什麼要侷促呢？你已
經來了。
燈次弟地燃起，然後次弟的熄滅，搖曳的光焰。房間的一切在光
所到之處顯露出來，有着時間依次更迭的痕跡，如同在器皿上鋪
着的薄厚不同的灰。這裡是哪裡？而窗前的人在你再一次的注視
前消失了。偌大的房間裡讓你有些不知所措。你突然想起，你應
該是一個漫遊者，你涉過水，步經沙塵瀰漫的塞外，還有暴雨過
後寧靜飽滿的湖泊，你走近人群，你又遠離，你的好奇心已經漸
漸變得稀少，你開始習慣於判斷，而此刻，你在這裡。
你必須時刻提醒自己，你在這裡，否則你會將眼前的一切與從前
歷經的種種不同的房間混淆起來，你在努力地分辨它的不同，但
是這多少顯得有些徒勞，牆上的牆紙已經有些褪色，掛着的鏡框
里是一些陌生的面孔，他們冷漠地注視着遠方，他們在已經消逝
的時空裡曾經甜美，或是愁苦，現在終於可以將自己化作一紙輕
盈從容地從高處觀望，不再沾染。但是你知道，有的人，就在這
樣的一個房間裡，經歷了自己的一生。
走了便是走了，消滅了形體，留下曾經來過的些許印跡，但是，
那意義只是對生者而言的。
你漸漸地發現房間裡似乎並不象你想象中的一樣空無一人，你開
始聽到在房間的各個角落裡發出各種的聲音，忽大忽小，若隱若
現。你跟隨着聲音的方向走去。
不遠的地方，你在一張凌亂的床上，看到一個形跡委頓的老者，
你已經沒有辦法分辨他的的性別，你看着他在清晨醒來，微微的
咳着嘆息着，辨識着四周的一切，重新確認自己的生命的延續，
帶着小小的驚喜。他的四周堆積着許多跟隨了他一生的物品，厚
厚的幾十本相薄，很多頁布滿了手指反覆摩娑的痕跡。一些大大
小小的形狀奇特的箱子與包裹，裝着一些多年不用的零雜的物品，
那一切對於他而言，卻是至關重要的。當他的伴侶，早一步離去
以後，這些東西所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他在逐漸擴散卻並不
尖銳的恐懼之中，知道那最後的告別形將不遠了。他留戀現世一
切，雖然他現在已經沒有能力，離開這張床，走出房間，去作些
其他有趣的事情，但是，每天喝到的牛奶的香濃的氣味，小圓面
包柔軟的的皮，窗外變化的天色，清晨鳥的啁嗚，孩子們的，以
及孫子們的擁抱，一切的一切，他感覺有着說不盡的留戀，每天，
他會花很長間陷在對以往的回憶之中，重溫着一個個的片斷。
他現在開始相信天堂，想自己將有一天會生活在另一個更加安詳
潔白的居所，這與上帝或是信仰並無直接關係，更多的是希望能
與從自己身邊消逝了的親人重聚，而不是獨自一個躺在冰冷的棺
木中。或者，試着相信生命的輪迴與再生，正如草木在季節更迭
時的枯榮，周而復始。身體髮膚到此刻早已面目全非，或者正是
時候，推倒一個舊的房子，重建一個新的。
於是，他在這樣的猜想之中，與自己的恐懼相安無事地數着一個
個日子。光線在這裡漸漸地暗淡了下去。
你聽到呻吟的聲音，壓抑的從另一個方向傳出來，你無法迴避
你從鏡中凝視，那個半裸着與男人糾纏在一起的婦人，婦人皎好
的臀部在鏡子的反射中發出瑩白的光，象一輪滿月，正中一道蠱
或的縫隙在男人手掌的覆蓋之下，若隱若現。四圍的鏡子反覆地
折射，將空間無限地放大，象是一道道的門，通向遠方，通向自
由的彼邦，而肉體的接觸與糾纏，充斥每一個空間，皎好的，若
即若離的，似是而非的。
婦人的心靈開始推拒着，冷笑着面前激動着的男人，肉體卻更加
渴望貼近，那一層細緻的皮膚之下，飽含着欲望的汁水，吹彈即
破。於是心靈在覺查之下分外的難堪，卻因為這難堪讓身體再一
次享受了甜美的悸動。她的面孔在光線的背面模乎，安全地藏匿
起來。她在這樣的近退維谷之中，讓肉體在與心靈的對恃之中找
到了意義，在衰老來臨之前擁有了時間，讓歷經的時間擁有了一
種愛情。
少年在角落裡查看自己的身體，那些新生出來的陌生蔥蘢的毛髮，
陌生的隆起與凹陷，他因為這樣新的發現而激動又困窘，他無法
相信，那些長輩也經歷過同樣的過程，他覺得自己的便是唯一特
別的經歷，是特別的幸運者或是不幸的人，她哀哀地有些自憐，
卻又隱約地竊喜，她對這個世界好奇的方式，又有了新的內容，
就是自己的身體。通過身體的發芽，她想發現世界另一面的全部
的秘而不宣的故事。
你知道你只是在路上，從一個處所走向另一個，當你習慣了旁觀，
你便只能旁觀，隔靴搔癢一般地感受，拼你眼前的碎片，你並不
象想象中一樣那些在意事件的真相，或者，根本就沒有完全的真
相存在過。你各懷心事地，聽，看，判斷。總是片面。你被前人
的理論所左右，被自己的經驗所局限，被自己的希望所欺騙，一
廂情願地相信着我們的真相，那便我們一生的真相。
你想你是厭倦了，推開門離開這個房間，但是門的背後是另一個
房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