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中山人學詩夢話之五

61. 予嘗有一首七律的一腹聯曰：『剪裁殘葉荷盛酒，聯綴新章酒化詩』。有人指摘律詩對仗的一聯中古人上下句無有用同字者，其實不知東坡詩中就有【寒食與器之游南塔寺寂照堂主】額聯：『總是鏡空堂上客，誰為寂照境中人』兩用“堂”字。這位仁兄還進一步說：古人沒用過的，他不敢用。我到願意說，真希望我的那句詩是古人真沒用過的。要知全唐詩數萬首，陸游一人號“六十年間萬首詩”,宋詩幾十萬首，短短的元代據《元詩史》估計也有二三十萬。明清兩代更有過之。如誰真知那句古人有過，那句沒有過，佩服！其實很難。如另有一例，一詩友寫瀑布用了“噴”字，幾人反覆指不當用此字形容。其實李白《望廬山瀑布水二首》其一即有『掛流三百丈，噴壑數十里』只是此首不如另一首有名，孟郊有詩名就叫《噴玉布》，方干詩·東山瀑布：素色噴成三伏雪。三門峽大壩景點有“黃龍噴瀑”，香港有“石板噴瀑”。今天更有洗衣機的“噴瀑”。詩有別才（詩人的天賦，其他藝術也一樣），不關於書（人人可學寫詩，研究詩學，但不能強學成詩人），但不讀書，也寫不好，甚至讀不好，更遑論評詩了。

62.任何的文學形式的發展，總是在“復”“變”之間運動，而文學批評大多在“庸俗進化論”“厚古薄今”“二者折中”三點構成的“場”中搖擺。
舊體詩，有人說“詩到蘇黃盡”，但其實至杜甫已盡，曾有說:很少有人把“唐聲”“宋調”結合的好，事實上結合的好的不在宋後，反在宋前，杜詩是典範。後世的詩，特別是近體，俱是從杜的一面偏峰而出，如有所謂“杜詩乃唐之宋調”之說。但正像科學越分越細一樣，在方面上還是在發展，無論形式、技巧、思想。借個詞的例子,比較典型如毛的“雪”，下片在過去的古人是不可能有人如此寫，或說敢如此寫，所以氣勢上遠過古人。
但時代不同了，舊體詩在實際生活中的地位不同，作用不同。考試不用，採風無須，求職難憑。舊體詩基本上變成了“私小說”。還搞“新樂府運動”？不如信訪，鼓動“民主”？，寫政論好了。
網絡給舊詩開闢了空間，但是是“虛擬的”，而網絡對整個文學意味着什麼，還難以預言，估計“文學”將日益變成“普通話語”，文學大概要“出家”了——不再有文學“家”了。
詩人的“橄欖枝”冠，也要跟着貶值了，無論新舊。

63. 歲暮景氣干，秋風兵甲聲。－－孟郊
按：秋風兵甲聲，五字奇想。秋五行屬金，兵甲也是金，由此而串連成句，有表有里。歐陽修〈秋聲賦〉：‘又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恐由此化出。

64. 入深得奇趣，升險為良躋。－－孟郊
按：二句不惟寫登躋游眺之趣，實亦東野詩法之精髓也。

65. 東野好用隔句對：『烈 士 不 憂 身，為 君 吟 苦 辛；男 兒 久 失 意，寶 劍 亦 生 塵。』 『振振芝蘭步，升自君子堂；冷冷松桂吟，生自楚客腸。』『 一鶚顧喬木，眾禽不敢猜；一驥騁長衢，眾獸不敢陪』『 樹 根 鎖 枯 棺，孤 骨 褭 褭 懸；樹 枝 哭 霜 棲，哀 韻 杳 杳 鮮』『唧 唧 復 唧 唧，千 古 一 月 色；新 新 復 新 新，千 古 一 花 春。』等等

66. 如 開 孤 月 口，似 說 明 星 心。――東野《曉鶴》
按：《隨園詩話》說：“月不聞生口，星忽然有心。穿鑿極矣”。郭沫若在《隨園詩話札記》中反駁只說：“月固無口，星固無心，然詩人可以為之開口，可以為之生心。詩人於萬事萬物均可賦予以生命，古今中外，莫不皆然“。何未讀錢鍾書《談藝錄》，其早有隨園此條：“月口非謂月有口，乃指（鶴）口形似月；星心非謂星有心，乃指（鶴）尾形類心”。竊仍有進一解，或也與字形有關，孤月形近口，心字形又類星。

67. 孟郊句：“賞 異 尚 可 貴，賞 潛 誰 能 容？”。
按：道盡識人知人雅賞之難。

68. 孟郊·噴玉布：去 塵 咫 尺 步，山 笑 康 樂 岩。台灣邱燮友註：山笑，為東野之險語。
按：孔稚圭·北山移文：南嶽獻嘲，北隴騰笑，孟本此，非自作語。

69. 孟 郊 ·杏 殤 九 首 之 九：霜 似 敗 紅 芳，翦 啄 十 數 雙。參 差 呻 細 風，噞 喁 沸 淺 江。泣 凝 不 可 消，恨 壯 難 自 降。
按：此詩為古體，但用韻似也用襯韻法，首句芳－－陽韻，而後皆押三江。

70. 東坡：金馬詔書錦作囊 白藤肩輿簾蹙繡
按：蹙字有多義，其中有狹窄,狹小 [narrow]。如:蹙弱(迫窄弱小);蹙澳(水流狹窄彎曲)。此句中“蹙”東坡用如密字義，字書似未收。略似“眉頭緊蹙”的蹙。納蘭性德《虞美人·銀床淅瀝青梧老》“采香行處蹙連錢，拾得翠翹何恨不能言“ 義或近之。

71. 東坡·送春和子由：夢裡青春可得追， 欲將詩句絆餘暉。酒闌病客惟思睡， 蜜熟黃蜂亦懶飛。芍藥櫻桃俱掃地， 鬢絲禪榻兩忘機。憑君借取法界觀，一洗人間萬事非。
按：《唐宋詩醇》原選者評：酒闌句是賦；蜜熟句是比。對句卻從上句生出；作手大家即一屬對不易測識如是。方回曰：酒闌病客惟思睡，我也，情也。蜜熟黃蜂亦懶飛，物也，景也。芍藥櫻桃俱掃地，景也。鬢絲禪榻兩忘機，情也。一輕一重，一來一往，所謂四實四虛。前後虛實，又當如何下手’至此則知擊風捕影未易言矣。坡妙年詩力頗寬，至晚年乃神妙流動。

72. 運肘風生看斫鱠，隨刀雪落驚飛縷－東坡
按：此等流水對，初讀全不覺是對，細較則屬對精嚴。

73. 東坡·紅梅：怕愁貪睡獨開遲，自恐冰容不入時。故作小紅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寒心未肯隨春態，酒暈無端上玉肌。詩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綠葉與青枝。
按：趙甌北·紅梅 品高初不逐繁華，何事新妝斗絳霞，莫是也貪流俗賞，漸思改節學桃花。似從“自恐冰容不入時”“故作小紅桃杏色” 兩句化出。

74. 良 玉 燒 不 熱，直 竹 文 不 頗。--孟郊
按：頗，斜傾，不平。《左傳．昭公二年》：“君刑已頗，何以為盟主？”，即今猶言之“偏頗”。

75. 東野好用聳字 『燕 僧 聳 聽 詞，袈 裟 喜 新 翻』『詩 骨 聳 東 野，詩 濤 涌 退 之』『清 溪 徒 聳 誚，白 璧 自 招 賢』『悠 悠 孤 飛 景，聳 聳 銜 霜 條』。『聳 異 敷 庭 際，傾 妍 來 坐 隅』『此 松 天 格 高，聳 異 千 萬 重』『二 三 貞 苦 士，刷 視 聳 危 望』『餓馬骨亦聳，獨驅出東門』
按：杜甫已善用此字，如詩：“官清馬骨高”，孟“餓馬”句似師其意。黃山谷詩：‘馬聳三山葉擁門。’又本東野語。劉斯翰云：“骨亦聳，着一亦字，以見詩人亦飢瘦與馬同”。妙又不盡在【“聳”人聽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