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路 向 南

話說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中國人終於揚眉吐氣，迎來了幾件大快人心的事。那幫人被公審了，那些話被公棄了。耕者有其田，農民幹勁足，人們興高采烈，載歌載舞：

咱們老百姓

今兒個真高興

除了過年之外

也有飽飯吃

還有雞鴨魚肉

賽過大地主

……

乘着這股東風，那個春天，一位老人在地圖的南邊畫了一個圈。從此，成千上萬的青年學生，先知先覺的科技人員，青壯年農民，國企下崗職工，就認準了那個方向，不分先後，無論遠近，浩浩蕩蕩，一路向南。集大國智慧、大國工匠之大成，開始了震驚世界的中國製造。

本尊卻後知後覺，一不小心，也成為了其中之一。

一．    一進佛山

那時還沒有直達佛山的火車，我是凌晨3點多鐘到達廣州火車站的，出站後候車室不讓進，又不敢走遠，只好在廣場上找了一個乾淨點的台階坐下來，準備等天亮了再走。

我剛坐下不久，一個陌生男子慌張走過來，挨着我身邊坐下，拉着我的手說：“老鄉，幫幫我，真的要幫幫我呀。”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不遠處五個黑影從前方晃過來，走近了才看清是五個男人，都是二十多歲的樣子，什麼行李也沒帶，一看就知不是什么正經人。

那幫人開始也不說話，只是挨着那個男子坐在一起，那個男子就一個勁往我這邊擠，我坐在那裡想起身走也不敢動。大概僵持了好幾分鐘，其中一個人突然動手去翻那個男子的行李包，那個男子兩手抱住不讓動，這時幾個男人就同時出手打那個男子了，一邊打一邊喝道：“省得老子動手，你自己把錢拿出來！快點！”

夜幕下的廣場顯得分外寧靜，這一陣陣窮凶極惡的叫罵聲在廣場夜空響徹雲霄，卻不能驚動一個半個警察或警犬前來搭救，因為他們早就安然休息了。“警察出更” ，只是在電視裡才能見到的香港皇家警察會去做的差事。

可悲呀，那個男子就在他們的拳打腳踢下，交出了自己身上所有的錢，最後求情才恩准留下了50元錢做路費。

從那幫人的叫罵聲中，我聽出了他們的耒陽口音，我在心裡盤算着：如果他們下個目標轉向我，我是不是要講耒陽話來唬人？

這時，那五個男人起身，就站在我附近，一聲也不吭，5雙眼睛打量着我，我心裡有點發毛，但還是端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儘量裝出坦然的樣子，平靜地望着前方。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那五個人耳語了一陣，然後就邊走邊回頭溜了。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了，我到流花車站坐上了去佛山的汽車。

我從佛山汽車站出來後，沿着長長的汾江路走，從汾江北路一直走到汾江南路八十二號，步行了一個多小時也願意：一是因為佛山的街道很美，也很乾淨，我走路值得，美不勝收。二是習慣成自然，“要節約鬧革命”的教導始終在耳旁響起，想省一點車票錢。

二樓，“佛山現代衡器廠”幾個字迎面向我微笑。我推門進去，室內一陣涼爽的風撲面而來，吹拂着我的全身，那些從牆上一個什麼盒子裡飄出來的很酷的風，給人一種大熱天吃冰鎮西瓜的感覺，真是舒服到家了。

接待我的是一個小伙子，他遞上了一張名片，我雙手接住，先瞄了眼名片：銷售主管，萬安。再抬頭看人：不錯，白淨書生的樣子，西裝筆挺，襯衣雪白，髮型一絲不苟。徐徐的涼風下，我的頭髮風吹紛亂，他的頭髮紋絲不動。寬大的皮轉椅，他悠然自得地端坐着。咦呀，還有這樣的上班族？比我們國營廠的程廠長都神氣多了。

我把預約面試的那封信遞過去，他接過去看了一下，然後抬頭說；“不好意思，這是徐經理約你來的，他碰巧今天又出差去了，你的面試也許只有改期了。”

我感到很失望，也沒想去問改期可能會在哪一天，也許這是人家的一句託詞呢。只是揚揚手上的車票提醒道：“這……”我話還沒出口，他就明白了，叫我把車票給他，瞄了一眼，一邊說：“就這麼點錢，怎麼不買臥鋪呢”？一邊唰唰兩下在車票上簽了字，轉身叫一個靚妹過來，她就把車票錢給了我，前後不過幾分鐘的時間。當晚我就坐火車返回了岳陽。

回廠後照樣上班，跟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

一個星期後，佛山又來信了，首先是委婉地道歉，再就是又約我去面試，這次還寫明了面試的具體日期，希望我能如期而至，徐經理親自靜候，云云。

我照例是夜晚從岳陽上的火車，這次不是買的普快硬座票，也不是臥鋪票，只是稍微提高了一下檔次：特快空調座位票。

到廣州後，時間還早，我並沒有直奔佛山，而是順帶又去趕了一個場子：到流花路附近一個大型人才交流會場轉了一圈。我去時，那個交流會已近尾聲，深圳、東莞這些外資企業雲集的地方，在交流會開場的頭兩天就招滿人了，會場多數攤位早已空空如也，只有中山、順德等地還有一些企業在守攤等候。我遞了一份簡歷給中山的一家企業，也算是對10元門票做了一個交代。

到佛山時已經是下午了，徐經理真的在等我，他看了我的畢業證和工程師資格證書後，聊了幾句，然後就呼喚一個人來面試我。沒過多久，面試就算通過了。

徐經理要我明天就上班，他叫人把我帶到工廠去，安排我的住宿。在我離開總部寫字樓之前，徐經理沒忘記給我報銷了雙程路費。

當我騎着自行車在佛山市繁華的街道上奔馳時，突然有一種想唱歌的感覺，真想大聲吼幾句：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

佛山現代衡器廠座落在里水工業區，在季華園對面，是租用一棟民宅改建的廠房。職員的宿舍在二樓，兩人一間房，席夢思床，新床單、新被子、新毯子、新枕頭，衣櫃，空調，電蚊香，一應倶全。

餐廳就在宿舍對面，紅木的餐桌圍成一長圈，布置得象朝鮮板門店的會議室。飯、菜都有人端到桌上來，你只管去吃就行了，吃完後碗筷都不用你洗。菜是每人一份：三葷一素，飯是隨吃，還有白粥、綠豆粥、皮蛋瘦肉粥，隨你喝多少。

有一天晚餐時，我都已經吃完一碗飯了，一個人過來還要和我賭喝粥，他姓沈，江西籍人氏，號稱“沈十八”，本來是人事部主管，後來去支援搞銷售了，為了推銷產品，有一次和客戶血拼啤酒，他一人就喝了18瓶。我呢，喝酒不行，喝水可是從小就蠻厲害的。

一碗碗的綠豆粥依次擺在桌上，眾目睽睽之下，我倆一碗接一碗地喝着，直到兩個人都喝完了18碗，他撐不下去了，我也撐不下去了，最後打成平手，讓旁邊的觀眾因為沒有分出勝負而好生失望。

餐廳也是個娛樂的休閒之處，半人高的大彩電、卡拉OK、錄像機（那時還沒有VCD）、低音大炮筒，都在那裡靠牆站着。

安徽籍的王工歌唱得好，尤其是他唱的那首《把根留住》，真的很好聽，感情很投入，如果佛山現代衡器廠這棟廠房足夠大的話，那歌聲真的會繞梁三日。

衛生間裡配有熱水器和洗衣機，在沖涼的同時把衣服丟進洗衣機里，人沖完涼了，衣服也洗乾淨了。我沖涼後出來說：“熱水器好是好，就是水太熱了。”幾個男聲女聲同時回答我：“冷熱都可以調啊。”我家裡那時還沒有熱水器，沒用過，不會調，但不知為什麼我會來一句：“我家的怎麼不要調啊？”男女聲合道：“哦，你家的是全自動的吧？”我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佛山現代衡器廠職員全免費的食宿待遇，讓人們見識了什麼是“萬惡”的知本主義生活。我在岳陽的那家國營廠，為了能留住優秀的大學畢業生，使出了渾身的解數，不過是：三人一間房，硬木板床，床上的東西豐儉由人：都得你自己花錢去買。公共大廁所，公共大澡堂。吃飯嘛，自己到公共大食堂買餐票，食堂伙食差，沒關係，自己可以下館子，錢唄，這還用問嗎？當然由你自己出呀，廠里不是每個月都給你發了100多元工資嗎？憶苦思甜，當“不明真相的群眾”了解真相後，會不會覺得4月1日是一個讓人忍俊不禁的好日子呢？

夜晚八九點鐘，在岳陽市，即使是白天最熱鬧的解放路也是黑燈瞎火的了。而在佛山，繁華的夜市才剛開始。我象劉姥姥走進了大觀園，卻又比劉姥姥慘，劉姥姥只看不說，不會自討無趣。我呢，為什麼要多嘴，為什麼要不恥下問？

五彩繽紛的燈光下，我一人信步逛街。佛山賓館前方是金城酒店，金城酒店前方的十字路口，聳立着一座巨大的雕塑（後來被拆了），三個銀光閃閃的柱子直衝雲天，我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名堂來，想問人，一時沒找到，忍住沒問。

祖廟路的大商場鱗次櫛比，耀眼的霓虹燈映射着巨幅的廣告：“人頭馬一開，好事自然來。”出於好奇我進去看了，這一看我就傻眼了：那小小的一瓶酒有的要一千多元，有的要一萬多元。這回我沒忍住，招手示意，一個售酒小姐笑盈盈地跑過來，我指着櫥窗里的一瓶酒小心地問：“這上面的小數點是不是打錯了？”話音一落，那個靚妹楞了一下，接着漂亮的臉蛋變形了，從牙縫裡擠出來一句我當時還聽不懂的粵語：“氣息！”

來佛山前，我在廣州給中山的一家企業遞過一份簡歷，周末閒着沒事，我打了電話過去，收下我簡歷的那個總經理很熱情，竟然要我星期天就過去面試。

那是位於中山小欖鎮的一家生產空調的工廠，名叫滙豐空調，座落在欖均公路旁。廠房比佛山現代衡器廠大多了，猩紅色的地毯從外面一直鋪到寫字樓的各層走廊上，顯得十足氣派。總經理很年輕，他跟我說滙豐就象是岳陽的分廠，有不少的岳陽人。在我去洗手間的幾分鐘的時間裡就得到了驗證，一路上我聽見有好幾個說岳陽話的。

總經理親自帶我到人事部去辦入職手續，人事部的工作人員對我十分殷勤，熱情得讓我過意不去，也許他們把我當成了總經理的同學、朋友或者親戚。

滙豐廠開出的條件有些比佛山的還要好：一室一廳一櫥一衛的新房，當場就可拿鑰匙；我妻子安排在廠資料室，做她的老本行：檔案管理。但也和佛山一樣，並沒有調動的說法。最後我還是選擇了佛山，為什麼呢？用時髦的廣告詞來回答就是：“思想有多遠，你就能走多遠。”用通俗的話來說就是：“性格決定命運。”

湖南大學畢業的程廠長，上任伊始就把技術科更名為科研所，那是一個藏龍臥虎的地方，一些名校高材生也潛伏其中。有一個高級電子工程師，是北大物理系畢業的，和鄧小平的大公子鄧朴方是同班同學，他經常給我們講故事。

當年，他以寧鄉縣高考狀元的身份考上北京大學，所以至今他對人生四大幸事都能倒背如流，尤其是“金榜題名”那一條更是朗朗上口。因為家裡窮，大學四年都沒回過家。暑假，就是一雙拖鞋、一件背心、一條褲衩，手上拿着一本書，或在末名湖畔的樹下，或在頤和園的幽徑里打發時光。寒假，就捂着一件棉襖，窩在圖書館裡避寒度日。他說，“文革”批鬥鄧朴方時，班裡的同學（包括女同學）都紛紛上台發言批判鄧朴方，全班只有他一人一言未發。深圳特區剛開建時，他班裡有好幾個同學都到特區去創業了，並多次邀請他也一同去打拼。而他呢，先是在岳陽市電子局一個小官位上混着，“一張報紙，一杯茶”的日子過着也還蠻舒服的，所以不想動。後來下機關到工廠來了，也幾次動了心，但又怕對老婆和孩子有什麼影響，左考慮，右考慮，就是下不了決心。到現在（上世紀90年代初），他的那些同學個個都是老總級的人物了，有房有車，有錢有期權股票，早上吃的是廣東早茶，晚上看的是半人高的家庭影院。他呢，早上吃的是炒剩飯或者啃饅頭，晚上看的是14吋彩電。那時，為了調動技術人員的積極性，科研所的晚上加班有加班費了，但要事先申請並經過批準的才有，加班費是多少呢？加班三個小時，共2角錢。就這點加班費，也經常看見這位仁兄在辦公室里加班的身影。這位高工姓藍，有一個很有意義的富貴名字。但廠里有些好事的人連名帶姓都幫人家改了，喜歡在背後叫他：“難得富”。不知是不是想說明一下：“觀念不轉變，確實難得富”？

藍工知道我有去廣東打工的企圖後，曾同我傾談過幾次，他說：“趁年輕的時候是要出去闖一下，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你到外面打兩年工，賺幾萬元錢回來，就是把錢存到銀行里吃利息都夠了。”這是多麼樸素的無產階級思想呵，那時銀行的存款利息有10%多（通貨膨脹也遠沒有今天這樣嚴重），一萬元存一年是有一千多元的利息，略低於一年的工資總額。我當時也只是想賺幾個錢就回來，就連來佛山都是先請探親假（探父母的），之後再以父親生病需要照顧為由續假的。即使我的思想再先進一點，充其量也只能讓我這個大男人去冒險去飄泊而已。所以，我怎麼可能會選擇和妻子同去滙豐打工呢？

佛山現代衡器廠的主打產品是袖珍型彈簧手提秤，外型千姿百態，功能簡單實用，很受家庭主婦的歡迎，買菜時帶在身上，用來對付短斤少兩的坑騙行為很管用。我的職位是產品開發工程師。那時廠里的生意很好，產品供不應求，經常看見有卡車排着隊在廠門口等着要貨。

不知不覺，我在佛山快三個月了，一直擔心的事還是出現了。

向工和我同期調入科研所，他是一個精明的小伙子，會交際，也很健談，但也有言多必失的時候。

我認識了佛山現代衡器廠的一個職員，她也來自岳陽市，是核工業部710廠的，而剛好向工也是從710調來的。春節回家那幾天，那個靚妹碰見了向工，兩人聊天時，她無意中提到了我在佛山打工的事。春節期間向工請科研所長去他家吃飯，席間泄露了我去佛山打工之事（事後他給我的解釋是酒醉失言）。而科研所長知道後，並不是直接向廠里報告，而是從旁建議程廠長：是不是最好派人開車去他老爸家，“探病及慰問”一下？

老婆來電話告訴我：程廠長發火了，後果很嚴重。這還了得，那時我們都還很在乎這個所謂的“鐵飯碗”，我不可能預知若干年後這間軍工國企會賣給私人。於是我當天就辭了工，只是和主管說明了一下原因，都沒來得及去給徐經理道別，就匆匆離開了佛山。

這次我是坐長途汽車回去的，到岳陽時是凌晨5點鐘的樣子，天還沒亮。我在蓮花大廈下車後，街上已經有清潔工人在掃大街了，我沿着大路往前急走，穿過了供銷大廈、汽車西站，一直爬上了市六中前面那個長長的陡坡，天已經亮了，家也不遠了，我終於鬆了一口氣。

這時後面有人在喊什麼，我回頭一看，4個年輕男子正從下面跑上來，他們鬆散的隊形讓我以為是晨練跑步的學生，個頭高的那個人先氣喘吁吁地跑到我前面，攔住我問：“你從哪裡來？”

我剛從廣東回來，語言還沒適應過來，習慣地用一句普通話回過去：“你管我從哪裡來啊？”他一聽是外地口音就氣勢洶洶地說：“給點錢給我們買煙抽！”後面那三個人也跑過來了，幾隻手抓住了我背在後背的行李包。

我第一次遇見這樣的場合，心裡有些慌張，我想從褲袋裡拿出些錢給他們算了，但我又一想：不行，我一掏錢包還不會都給他們搶了，說不定連行李包都會被搶光呢？再說呀，都到家門口了還被搶，也太氣人了。我用岳陽話大聲地說：“我嘛理要給錢給你們買煙抽？你們想不想呷酒啊？我屋裡就在咯里，到我屋裡去，包有好的招待給你們!”我一邊大聲地喊叫，一邊用手指着前面，路邊有一間民房亮着燈，被我的喊叫聲所吸引，屋門前有人正向這邊張望。抓住我行李包的手都鬆開了，4個年輕人對望了一下就轉身跑開了。

回家後，我沖了一個涼，吃了早餐就上班去了。在廠辦公樓大門前遇上了程廠長，我邊走邊伸手過去，程廠長用力握住我的手，笑着連聲說：“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真沒想到，我處心積慮策劃出來的打工佛山行，卻是這麼快就畫上了一個並不完美的句號，準確地說應該是分號，因為接下來還有二進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