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條件愛國”論可以休矣

　　近日貓眼“愛國”的議題忽然逆市飄紅起來，各方對“愛國”到底應該是“有條件的”還是“無條件地”爭得不亦樂乎。只要標題是辯論該話題的，後面的跟貼就神龍見首不見尾。

　　每每此時，我便常一邊瀏覽着貼子，一邊想象着此刻端坐在電腦跟前“勢單力孤”的那一方，會不會正臉漲得有如關公，脖子粗得趕上曾志偉。

　　這幾天，我正在誦讀網絡知名人士呂加平先生的一本著作《陰謀與抗爭——肯尼迪總統被刺案起因剖析：豬灣事件》（北京的學苑出版社於1998年8月出版）。呂先生在這本著作中，以一種隱隱不以為然的語氣，向我們陳述了這樣一件往事：

　　日本偷襲美國的珍珠港之後，美國人民愛國情緒空前熱情高漲。在一次有數萬人參加的群眾集會上，與會者情緒激憤，全體起立，高唱美國國歌。而在此時，座台上有一個年輕人卻沒有起立，也沒有唱國歌，仍然蹺起二郎腿懶散地坐在座位上面。他後面一個男子覺得這是對祖國的藐視和侮辱，於是就二話不說，拔出手槍朝他背後“咣”地賞了一粒花生米。全體與會者驟然聽到槍聲，先是一驚，隨後立即明白了原委，大家非但沒有責怪這個開槍的“愛國分子”，反而報以愛國英雄式的崇高敬意，對那個當場斃命的傢伙則投以鄙視的目光。槍聲過後，數萬人迸發出來的更加激昂義憤的愛國歌聲，則益發響徹雲宵。（具體內容見該書21-22頁）

　　這個例子，就是說明愛國到底需不需要“條件”的極其到位的一個註腳——在當時那個必須“無條件愛美國”的不寒而慄的社會氛圍之下，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倒在了一群美國愛國賊有形或無形的憤怒槍口之下，甚至沒一絲機會辯白一下，自己究竟是否擁有了可以不“無條件愛國”的過硬理由——比如他是否根本就不是美國公民，到場只是陪伴別的美國人而已，等等。

　　在氣沖斗牛的“愛國”氣焰之下，包括生命、尊嚴在內的個人的一切，又是那麼渺小，那麼微不足道，可以在一瞬間被吞沒在沸騰的熱血狂瀾里，連半個氣泡都冒不上來。

　　我想，把這個血淋淋的事實放到今天的中國來審視，即使是最狂熱的“愛國分子”，只要心智還有一點正常，恐怕也不會覺得這種草菅人命的行為是恰當的吧。

　　想想也會令人後脊發涼——在那個一向異常注重個人權利和自由美國社會，原來也曾有過這種失去最起碼理智的狂躁一幕；那麼在另一些一向容易煽起熱極端情緒的社會如咱國家裡頭，這種場景豈不是更容易上演？！

　　然而弔詭的是，在咱國家，公共場合奏放《義勇軍進行曲》時不起身肅立、不跟着和唱的人多了，好象還沒聽說哪個因此被“愛國分子”們收拾過的——衝上去扇個耳光、胖揍一頓都沒有，更遑論掏出刀子去捅了。這又是怎麼解釋呢？在我看來，這其中有淺、中、深三個層次上的原因。

　　咱國的“愛國分子”跟美國的“愛國分子”本質上有所不同，美國的“愛國分子”大多能夠言行一致，說到做到，說干就干，而咱國的“愛國分子”絕大多數隻停留在口頭上的討伐，屬於言語上的巨人、行動上的侏儒，更樂於將被討伐的人或事淹沒在泛濫的口水之中——這可能是淺層次上的原因。

　　咱國社會裡頭，對“愛國”報以漠然態度的人的比重，比美國或其他西方社會多得多，一個突出表現是每當國慶時民眾在住宅門口、陽台懸掛國旗之類的舉動，外國是非常普遍的，而咱國則稀稀落落，對此“愛國分子”們早就見慣不怪、麻木不仁了，即使真的有心教訓一番，也因為數量太多，打擊面過廣而無從着手——這可能是中層次上的原因。

　　咱國社會幾十年來形成的“主流”文化意識當中，“愛國”其實並非“無條件”的——這可能是深層次上的原因。

　　一說到“無條件愛國”，我們就會自然而然地聯想到由此推而廣之的一個話語模式“無條件□□”——這個“□□”，象一個被特地挖了空洞的現成模板，可以嵌上被認為是正確光榮偉大的任何東西，尤其是政治上、意識形態上的玩藝。對於這一套把戲，我們可能是再熟悉不過的了。

　　但是，回顧過去那幾十年，我們就會發現，即使在最左、最“革命”的年代裡頭，我們那最為偉大的組織，都沒有怎麼強迫過人民“無條件”地去愛國；更多的興趣，倒是集中到了對領袖、組織、主義、思想、立場上“無條件”的忠心之上——無條件愛戴某領袖、無條件忠於某組織、無條件信仰某主義、無條件捍衛某思想、無條件擁護某立場，乃至無條件聲援某朋友、無條件批判某分子、無條件討伐某敵人、無條件清除某毒草、無條件抵制某思潮，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即使到了“愛國主義”濫觴的今天，“不愛國”也不是什麼罪狀。例如那個什麼以團結“愛國者”為主要功能和目的的“統一戰線”，對於那些可能不愛國的人士，頂多也就不列入“團結對象”之中罷了，並不因為他們“不愛國”就馬上把他們投進監獄去的；在“特別行政區”裡頭，倡導的“愛國者治×”，也只是表明，不愛國的人頂多也就進不了公共權力機構而已，不至於因此招來牢獄之災。

　　咱社會這種對不“無條件愛國”乃至“不愛國”表現出“寬宏大量”的主流價值觀，是其來有自的。遙想當年國際共運風起雲湧、席捲全球之際，那句如雷貫耳的口號又是多麼地擲地有聲：“工人無祖國”！

　　“工人無祖國！”——這哪裡還是在教導人民“無條件愛國”？！簡直就是在教唆人民“無條件不愛國”了！為了某項“崇高的事業”能夠得以“蓬勃發展”，於是教唆其他國家的人民將他們自己祖國的利益置於其下，這也真夠可以的了。

　　縱觀古今中外浩如煙海的歷史，能夠如此公開明確地打出“□□無祖國”的旗號的，我們大概也就只能找出這一號人來。在其之前從來沒有過，在其之後好象也再沒有了。從這也能夠看得出來，到底是什麼樣子的人，在骨子裡才是最不認同“無條件愛國”的；經他們一脈單傳下來的思想，又怎麼可能產生出“無條件愛國”的大面積基因突變。

　　不過，當主義、思想、立場等褪去其斑駁的油彩，“愛國”施施然粉墨登場，填補遺留下來的肥缺之後，這種狀況會不會來個質的嬗變，那就不大好說了。

　　在以往的極端年代，“無條件□□”落到激進分子的手上，極可能就會淪為整肅別人的利器。要害的是，在這種極端年代，這“□□”的標準又往往是沒個譜的，可以隨心所欲、海闊天空地盡情發揮——只要你掌握着一言九鼎的強勢話語權。“無條件愛國”會不會也將同出一轍？

　　在“愛國”的崇高旗號之下，這個社會的鐘擺會不會又再擺向另一個極端，所有的國民必須作出“無條件愛國”的明確表態，沒表態“無條件愛國”的，“無條件愛國”表態得不那麼堅定的，某個時候因一時“精神溜號”而“無條件愛國”表現得不是那麼堅決果斷的，會不會象上面美國那個例子那樣，被“無條件愛國者”當場“以愛國的名義判處死刑”，是很不好預測的。而在“愛國”的神聖旗幟之下，“無條件愛國”會不會成為某些精明的“愛國分子”們貪污腐化時的障眼術、作威作福時的擋箭牌和規避正義時的免死金牌，那更是不好預測的。

　　其實，有條件地“愛國”，“愛國”附加上條件，並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之處。誰都會說，這世界從來就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幹嘛一攤上“祖國”，這“愛”就非得不能有緣有故不可了。

　　這國家如果真正是非常地好的話，不用你去強調、去宣傳、去做“思想工作”，都會受到熱烈歡迎和無限追捧的；別說自己的老百姓，外人都會自然而然地愛上她。這國家如果真的山清水秀、地靈人傑，環境極少受到污染，和自己一道在這塊土地上的休養生息、世代繁衍的人們與自己象親人一樣相互扶持、坦誠相待、相濡以沫、患難與共，管理着這片土地的機構確實在全心全意、一絲不苟、盡心盡力、盡職盡責地替自己服務着，或者偶然有個別不稱職的管理者被弄了上去，老百姓也有權力、渠道及時將他們請走，能夠滿足這些條件的話，我敢保證，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的老百姓，都會對這片土地、這個祖國產生深深的眷戀。那個時候，你即使鼓起三寸不爛之舌對他們的祖國進行詆毀抹黑，他們都會不為所動的。

　　反之，如果一個“祖國母親”對他們的兒女有着某些後母般的驃悍作風和毒辣心腸，或者有人打着“祖國母親”的名義長期殘民以逞，那麼“愛國分子”再怎麼向老百姓苦口婆心勸說一定要“無條件”地去“愛國”的大道理，恐怕也是徒勞的。強扭的瓜不甜，即使老百姓表面答應了，這種“愛國情感”也是極為脆弱的。哪天老百姓厭煩了這類表面一套底下一套、公開一套私下一套的表態把戲，忍無可忍地對整天向他們傳授愛國真經的“愛國分子”們說“我們不愛國了”，那希望所有人都無條件愛國的“愛國分子”們，恐怕會感到更為失落。

　　在這方面，咱老百姓都不傻，聰明得很、實在得很呢。他們心目中都有一杆極準的秤；這個“祖國”到底好還是不好，到底夠不夠得着他們心目中的家園、樂土，他們心中自然會掂量。

　　我看廣大的“愛國分子”們，與其天天與風車作戰般地去監督別人“無條件愛國”，倒不如踏踏實實地為老百姓們多營造一些愛國的條件，把精力多投入到祖國各類環境——包括自然、社會、經濟、文化、政治等方面的環境——的創造、維護和捍衛上面去，讓老百姓切切實實感覺得到自己不再象朵無依的浮萍，感覺得到這個祖國就是自己的根，那才是讓老百姓更加熱愛祖國的正途。

　　退一萬步，即使真要人們“無條件愛國”，也應該在把這種條件充分地營造出來之後再說也不遲。那個時候，宣傳“無條件愛國”，效果才可能是最佳的。

　　美國的約翰·肯尼迪總統在就職演說時的那句名言，令千千萬萬美國人至今仍激動不已：

　　“我親愛的美國同胞們，不要問你們的國家能為你們做些什麼，而要問你們自己能為你們的國家做些什麼。”
　　表面上是在號召美國人民“無條件愛國”，實質上並不是的，而是在當美國這個國家已經將愛國的優越條件基本都充分地兌現給美國人民之後，才告訴處於幸福之中的美國人民：現在，你們的國家能為你們做的事情，能為你們提供的服務，都已經儘量地為你們做好了、提供了，你們即使不問國家能為你們做什麼，國家照樣也會盡力做到最好的；現在，是該你們為國家作出一些奉獻的時候了。

　　或者這樣理解：也只有到了肯尼迪這個階段，美國才擁有了向國民說這番話、與國民作“有條件愛國”之“談判”的資本；在此之前，美國這個國家，一直都還是只能“無條件愛民”的。

　　我們可以設想，如果這句“ 名言”，並不是在國家已經向人民提供盡善盡美的條件和服務的肯尼迪時代才說出來，而是在剛開國、國家還未來得及對人民提供“愛國條件”的喬治·華盛頓時代就被說了出去的話，美國人民將會是一種怎樣的反應，又會不會讓美國人民那麼長久激動。

　　無論如何，有條件但卻真心實意地愛國，總要比口頭上“無條件”地“愛國”，雙手卻在瘋狂竊國，或者雙腳卻在想盡辦法逃離這個祖國要真實得多，也正面得多吧！

　　務實一點，讓“愛國”附帶上一些再合理不過的條件，讓這些“愛國條件”成為促進國家和社會向文明的方向快步邁進的健康動力，讓國家和人民在這種“愛國交易”中各盡所能、各取所需，並不是一件見不得人的可恥事，也不必感到難為情的。

　　環顧一下四周，看看以前那些不可一世的其他“無條件□□”，現在都變成啥樣了？“愛國分子”們大概也不想“無條件愛國”也重蹈覆轍，到最後不僅要“無條件愛國”不得，連想“有條件愛國”也不得吧？！不想重蹈覆轍，那就乾脆來個釜底抽薪，搶先摒棄什麼“無條件愛國”，轉而搶占“有條件愛國”的制高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