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論透過文體窺見政俗消息,透過文心覘知世道人心,則文哲學者不免終輸史學家一籌中國自古是文章大國。所謂文章大國,不但視文章一道為“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而且指“文”與“學”不分途,有學者無不能文,能文者莫不有學。降及近代,儘管學術界也模仿了西方學術的現代分工,但是無論學者所治專業為何,若缺乏基本的文學素養,則仍難躋身上流。
錢穆先生是史學大師,文章一道,為其餘事,但是他素來強調“未有深於學而不長於文者”,所以在古文辭方面也造詣頗深。他的回憶錄《師友雜憶》中曾記述了一則往事,頗堪玩味。
1949年解放軍以排山倒海之勢越過天塹長江,開始向江南挺進,知識分子面臨去與留的兩難抉擇。以研治古典文學著名的錢基博先生的孿生兄長錢基成,勸錢穆留下來。錢穆問,君治古文辭,看軍隊渡江的那篇布告,有無大度包容之氣象?基成先生不語。我們現在知道,那篇文告正出自毛澤東的手筆。毛早年曾在湖南一師從袁吉六先生學古文辭達六年之久,造詣非同尋常。就連胡適也認為,中共的白話文以“我的學生”毛潤之為第一。但是這篇布告,辭氣卻頗為嚴厲。錢穆先生從中讀出了世路英雄不能涵容萬有之氣,頗疑作為史學家的自己不能見容,所以轉赴香港去了。錢基博先生大約受乃兄影響,不為所動。
由於對一篇文章的解讀不同,他們其後的命運也大相徑庭。錢穆先生不但在港創立新亞書院,絳帳春風,桃李滿天下,而且著作等身。錢基博先生心血所凝的著作手稿,卻在1959年的學界“拔白旗”運動中被大量焚毀,最終鬱郁而亡。
這裡無意於對他們當時的選擇做價值評判。但是,比起文學家的文體學來,錢穆先生這種史家的文體學功夫,卻委實讓人驚嘆。
中國古代的文體學發端於先秦,而大成於六朝劉勰的《文心雕龍》。劉勰的體性論是承繼了六朝裁量人物的“才性論”而來,所以他由內及外,從人格而論及文體。
在他看來,個體性格與心理差異決定了不同的文體風格:“夫情動而言形,理髮而文見,蓋沿隱以至顯,因內而符外者也。……故辭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風趣剛柔,寧或改其氣;……各師成心,其異如面。”反之,也能從不同的文體風格窺見作者不同的個性與才情:“是以賈生俊發,故文潔而體清;長卿傲誕,故理侈而辭溢;子云沉寂,故志隱而味深;子政簡易,故趣昭而事博;孟堅雅懿,故裁密而思靡;平子淹通,故慮周而藻密;仲宣躁銳,故穎出而才果;公幹氣褊,故言壯而情駭……觸類以推,表里必符,豈非自然之恆資,才氣之大略哉!”
然而,文學家的文體學,往往專注於文章的駢散奇偶、繩墨布置、起承轉合這些屬於文學的形式要素。這些當然也很重要,但要具備穿透紙面的洞察力,玩味文章的神理氣味,從中讀出更多的東西來,就遠遠不夠了。吳季札曾說,“中國之君子,明於禮儀而陋於知人心”;若文學家的文體學,可謂明於形式而陋於知世道人心。而見慣歷史興亡的史學家的文體學,卻往往能夠以意逆志,洞燭幽隱,直指本心。曾國藩當年就主張,讀文章、辨文體,要“先認其貌,後觀其神”。若史家錢穆先生的文體學,可稱得上是“能觀其神”了。
錢穆先生的回憶中還有一段軼事,涉及哲學家馮友蘭。當年在昆明西南聯大,馮曾揶揄錢穆說,“君治史學,事屬過去;神者伸也,事屬未來。君治史學,乃為鬼學;我治哲學,即神學也。”頗以能應帝王的未來之學自詡。可是1949年10月,馮友蘭向毛澤東寫信表態說:“現在我決心改造思想,學習馬克思主義,準備於五年之內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重新寫一部中國哲學史。”毛回信卻說:“像你這樣的人,過去犯過錯誤,現在準備改正錯誤,如果能實踐,那是好的。也不必急於求效,可以慢慢地改,總以採取老實態度為宜。”
馮當時心下不免悻悻然,搞不懂“我有什麼不老實”。馮先生的哲學文章風格獨具,出神入化,可此信卻引喻失當,比擬不倫。在毛主席他老人家看來,實在是語近輕薄,宜給予當頭棒喝。後來馮先生雖然悟出了其中道理,但半生降志辱身,實由當初的這一信所致。
錢基博先生的集部之學,獨步天下。馮友蘭先生也是一代哲學大家。儘管他們所攻術業不同,其實都是文體大家,但若論透過文體窺見政俗消息,通過文心覘知世道人心,則文哲學者不免終輸史學家一籌。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政治學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