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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日記──東京、京都旅行散記
送交者: 陳丹青 2006年07月23日09:38:18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陳丹青:五月日記──東京、京都旅行散記

千百年來,中國人吃夠兩個民族的虧:早先是蒙古人,近世是日本人──坦白交代,
我最近又去內蒙,又去了日本。

去內蒙是帶學生下鄉,不是畫草原──我再也不想畫少數民族──而是內蒙礦區畫
礦工。我回國,一半就是為了懷那文革下鄉寫生的舊。

五月長假,偷閒去日本一周。我久不願去日本,想起倭寇造的孽,心裡有障礙。幾
次經過,成田機場待一待,頂多住一夜,就轉機走了。為什麼呢,我曉得日本厲害,
看了會沮喪。去年是給叫去神戶參加個什麼會議,總算第一次進入日本,才三天,
沒遊覽。今次算是去玩耍,東京、京都,各三天。

之一

忽然是在萬惡的日本國──女兒沒來過,去年我來過,三月在紐約商量好,五月到
東京呆幾天。

4 月30日午後兩點抵達成田機場,三點到東京市區,當即轉車去旅館所在的Shibuya區。
進車,滿座。跟前坐一位萬惡的日本老太太,白髮蒼蒼,整潔端麗,活像小津安二
郎影片中的老主角。我正打量她,忽然她站起,給門邊一位萬惡的日本男青年讓座,
原來青年抱著嬰兒。青年頻頻搖頭,倆人謙讓一分鐘,老太太又坐回去了。

我向老太太問路。她直起腰來,如臨大事,與身邊另兩位萬惡的日本老太太熱心研
究三分鐘,用萬惡的日本話和類似敬禮的手勢告訴我:錯了,該坐對面那條線路,
下一站換車。

換車,有座了。對面坐位孤苦老頭,手裡緊抱一布娃娃。抱著也就罷了,那布娃內
部大概有什麼電子裝置,不斷發出半大嬰兒的奶聲,在行進的車輪聲中清脆嘹亮,
咯咯啼笑。

四看車中廣告,忽然瞥見提香那幅著名的畫(傅雷翻譯成“鐵相”。剛上美院時,
春節猜燈謎:“賣花姑娘:打一畫家名”。同學們齊聲叫道:“提香”)。哪幅畫
呢?就是那位音樂師邊彈琴,邊回頭賞看臥塌上肥美的裸婦人。這幅畫不是在西班
牙普拉多美術館麼!看廣告詞,果然:

東京都美術館。三月至五月。普拉多美術館作品展。

萬惡的歐洲帝國主義!萬惡的日本帝國主義!只肯借給北京那件提香的小小的次要
肖像,重要的經典卻借給日本!廣告上印一幅,來展的必有多幅。好啊!

到了。跟路邊一位萬惡的日本警察問路。哈咿!欠身,他摘下警帽,隨手從裡面捻
出一份地圖──清秀,斯文,戴眼睛,無表情,這位警察活像清華園裡的博士生。


Shibuya,即大前年美國電影《迷失東京》開始一景的拍攝點:下班時分,紅燈、綠
燈,滿街熙熙攘攘密密麻麻萬惡的日本人。

旅館叫做“Tubo”。所有職員欠身“哈咿”,如臨大敵。兩小時後,閨女,還有她
的表妹和妹夫,從紐約飛到了。

之二

勞動節。五一長假。北京人山人海。我醒來,發現在東京。

為什麼到處這麼幹淨?當年美國空軍真的從重慶起飛,飛來轟炸東京麼?大晴。上
午去附近公園參觀“明治神宮”。步行距離。近公園門口,忽見一輛大車當街停好,
彩旗飄飄,車首赫然一排鮮紅大字:“日本共產黨”,為首赫然一條大標語:“教
育基本法惡反對!”翻譯過來,就是“強烈反對教育基本法”。

這可如何是好?我國教育種種好辦法,我也“惡反對”呀!

一根紅色電線從彩車肚子裡蜿蜒伸出,連著話筒,捏在一位西裝革履的日本共產黨
黨員手裡,面向路人,大聲宣講:“咕嚕咕嚕,泥咕篤諾,茨古瓦……”。

遊人如織,綠樹如蔭。第一次望見古代日本大牌坊:像“門”字,像“開”字,原
木,整木,風霜雨露幾百年。我忽然感動了。

走進去,走進去,進到正殿,忽然撞見一種愈百人的儀式正舉行,安靜極了。被中
庭此端的圍欄隔開,我們向內殿的陰影望過去,儀式已經開始一會兒了。

全是背影。左端,白煞煞坐滿著細麻布漢服古裝的男子,約五十餘,一律漢式高帽;
右端,黑森森坐滿西服套裝的男女,約五十餘,女子著裙,座下可見東洋人略呈彎
曲的小腿。中間空開,是宮殿階梯,向內高上去,隱沒在更深的內殿。一位漢服古
裝的老人當階跪著。

全程靜默,約半小時,沒有語言,沒有號令,沒有指揮,顯然是久經熟練的古老儀
式。老人偶或擊掌兩聲,左右座陣依次擊掌,老人鞠躬,眾人依次鞠躬。老人離去
階梯,兩陣隨之起立:不是同時起立,而是一排隨一排依次起立,狀若波浪,肅立
少傾,又波浪般依次落座,歸復齊整,左端白、右端黑。

間或,有年青的白衣人分別出座,移步階前,動作一律:先將穿着白襪的左右腳從
漢式布鞋中取出,爾後以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步履,緊湊地、輕盈地,一腳跟一腳,
上一階,一腳跟一腳,再上一階,姿影格外虔敬,那真是古時上階的步態麼?只見
寬袖、聳領、高帽、下擺,微微顫動,望之飄然──我失神,一時仿佛望見真的漢
代,真的漢儀──年輕的背影到了階上了,向內肅立,並不久留,倏然徊身進入偏
殿,轉瞬,又從另一處現身,迂迴歸座。

另有四位樂手坐在殿外左翼,靜默著,三男一女。他們忽然起奏了,一笛、一琴,
及兩具為背影遮沒的我所不知道的樂器,領眾人合唱,並不高聲,曲調徐緩,不專
業,亦不業餘,正是真的莊嚴的頌唱──待歌聲止歇,殿外遠遠傳來公園門口那位
日本共產黨黨員麥克風宣講,和著輕度的搖滾樂,不響,不吵。我起先沒聽見,那
是殿內的儀式太莊嚴、太靜默。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儀式,也不想知道,我只會看。其間不斷有遊客進來,只要是日
本人,男女老少,都立正,合掌闔首,然後也那麼對掌擊兩聲,隨即垂手觀看,神
色肅穆。有位制服筆挺的老年警衛維持秩序,熟練、恭敬,不出聲,戴著白手套。


結束了。全體起立。猛聽得一聲重錘響鼓──急看殿堂右側,巨大的懸鼓,擊鼓的
是一位白色漢衣青年,戴眼鏡,無表情,活象清華園裡的博士生──又一擊,再一
擊,每一擊間隔數秒,聲聲單調,均勻而猛烈,於是白衣人魚貫而出,在鼓聲中緩
步穿過廊下,連成一線,浴著殿外的陽光樹陰,緩緩走遠,直到走完,接著黑衣人
魚貫而出,踩著中庭的石砂地,頭上是億萬片樹葉寧靜的響聲。

正午。出公園。門口那位日本共產黨宣講者已經換成一位女子,“咕嚕咕嚕,泥咕
篤諾,哈咿......”。回程路經另一公園,彩車停滿,看橫幅標語,好像是
日本共產黨第77回代表大會召開了。

回旅館,寫日記。遠處傳來一聲聲日本男女共產黨的日語口號,聽去既不激昂,也
不勉強。他們在嚷嚷什麼呢?春日正午,聲聲在耳,一句聽不懂......旅館
老婦進來清理。我繼續寫,臨了問我要不要吸塵,No!no!我擺手。她躬身退出,
同時瘦胳膊從地毯上捻起七八片我看也看不見的碎屑,手勢疾速活像雞啄米,我不
????淮荊燈登飛恚奔菜倌捍鈾訟蠣瘧叩陌敕種幽冢揖狹私?
二十躬。

之三

二號。雨。午後去上野東京都美術館。

該館建於1926年,同年,中國尚在軍閥割據時期,北平發生三一八慘案;翌年,國
民革命軍北伐,統一中國。又兩年,1929年(註:應為1931年),九一八事件,日
本侵占東三省;再過八年,即1937年七七事變,中日戰爭爆發,日本全面侵華──
其時,東京都美術館建館11年。

南京市江蘇省美術館建於1935年,遲東京都美術館9年。論建築樣式,我以為比東京
都美術館大氣。時南京為民國首都,同年舉辦民國年間第一屆全國美展。兩年後抗
戰爆發,無以為繼,京滬一帶重要畫家或移居培都,或走避南洋,或滯留上海。1959年,
新中國成立十周年,北京建中國美術館,遲東京都美術館33年。

出地鐵,進上野公園,綠樹繁茂,櫻花季節才過。四看,才知道東京好幾所美術館
都集中散布在公園內──我旅遊,事先不愛看着地圖找景點,大約選定一處,懵然
尋去,錯了,再找,找到了:我喜歡這種無知的、迷路的感覺。這或許是少年插隊
時常在山野荒村胡走亂竄留下的惡習,還有,居然不易走丟,像條草狗,邊走邊看,
去路歸路,難有錯。

公園口第一座大館便是日本西洋美術館。館藏是日本本國曆年收購的歐洲十八九世
紀名畫,印象派諸家每位均有若干作品長期陳列。今年春季的特展是羅丹情人的雕
塑與素描展。其他幾座美術館不及細審,公園各處立有各館時展廣告:有盧佛宮藏
品展,有拿破崙時代文物繪畫展,還有其他幾項外展及日本本國藝術展。略看,決
定索性不看,徑往東京都美術館看西班牙普拉多特展。

全部展品總共八十一件。其中提香五件、艾爾 格列柯四件、盧本斯四件、戈雅七件、
委拉士開支五件:五件都是重要作品,尤以委氏那位坐地翻書的侏儒像最為精雅。
這樣的展品陣容,中國至今無緣。

日本觀眾老老實實規規矩矩擠擠挨挨。巡看一圈,出來了。說不出一種感覺,這感
覺在北京也有,就是:凡西洋的名作一朝易地,遠來亞洲,還是那幾幅畫,還是那
幾枚框子,圍觀的人種變了,氣氛變了,再看那幾幅畫,總覺異樣,怎樣的異樣呢?
說不出來──在紐約看趙文敏、看董玄宰,卻好似沒有這種感覺,大約是因為中國
的古畫原是藏在宮中或文人的家裡,早先並沒有“美術館”文化與“展廳”這一說。
而“美術館”展覽方式,在西方出現也才200多年。

大廳有位女士與一架豎琴,十指撥弄,錚□有聲,圍一圈人。其他各廳另有日本本
國與東京本市的當令美術展,不知畫得怎樣,也不很想知道怎樣。我原是特意想尋
看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上半日本首批留洋畫家的專館,忽然意興闌珊,一抬腳,出
了館,外面在下雨。

餘下近兩小時泡在附近一家舊書店。泡舊書店的好滋味,不必多說了,忽然憋一泡
尿──偏是看得興起,偏是內急相逼,終於熬不住,出去找廁所,華燈初上,恍然
發現在我在上野,我在日本。

收穫:三冊浮士繪春宮畫,線裝本,不是真跡,七十年代重印,尚可看。

之四

三日。大晴。自東京去京都,望見富士山。好看的,壯觀的。山體周圍數百里沒有
其他山,緩緩地、緩緩地斜上去,斜上去,越來越高,越來越高,腰間一抹雲,其
上,是那積雪的著名的峰頂,襯著翠蘭的天──照丹納說法,自然決定藝術。這富
士山似乎“決定”了日本極簡的設計的美學。

磁懸浮列車(註:應為新幹線)飛快。飛快車速中,富士山不遠不近旋轉著,旋轉
著,莊嚴嫵媚,像是美人張開大裙子,轉給你看。

這裡也是假期,全車滿座,走道擠滿人。西洋人在旅次中絕少吃飯,要麼去餐車,
要麼捏個小小三文治斯文地嚼。這時日本人就和中國人相近了,座中男女紛紛打開
飯盒:魚片、生菜、晶瑩的米粒、芥末、醬油碟。過道中站立的幾位白領男士,上
好的風衣,_亮的皮鞋,也那樣地捧著飯盒,低頭吞咽,一副亞洲人就食的誠懇相
──此外便和中國人處處不一樣了:雖則擁擠,秩序儼然,不喧譁。一次性小飯盒
大抵精製,設計雅□,木本色,考究得勝於中國製作的禮品盒,可以放上好的山水
畫手卷。

當然,飯菜乾淨,像工藝品,我就看他們一口一口吃工藝品。

專有抽煙的車廂,遠遠望去,濃煙瀰漫,象是着火的前夕。從人叢里擠進去,點上
煙吸,吐出來,為自己僥倖,替不抽煙的人厭惡這瀰漫的煙。窗外是緩緩旋轉的富
士山。

等車時,隊伍壯觀,每一行列對準將要停妥的車門,像是見習兵預備上戰場。車到
前數分鐘,身穿粉紅號衣的女子清潔隊依次到位,如臨大事。進站了,她們三個一
組,閃進車廂,以令人眩目的速度打掃一排排其實很乾淨的座席,更換所有座椅背
上的白巾,收取垃圾袋,還將三座一排的長座椅順手一擰,掉換方向,朝著京都,
做這些時,她們臉上個個帶著該當如此的神色。當年一批批日本男兒奔赴中國戰場
當炮灰,大後方一排排女子們──也許就是這些女清潔工的母親與祖母──守在兵
工廠趕製彈藥和軍需品,個個帶著該當如此的神色......幾分鐘後,我們涌
進車廂,說是“涌”,其實一點不亂。

胡蘭成說日本是真正的女人國。可是奇怪:母親在哪裡?就我所見,幼兒、童子,
十之有九男性攜帶──右側那位沒座位的男子在人叢中像河北人山西人那樣蹲嚴實
了,打開書來,孩子在他懷中歪斜著,打量我,漸漸睡著了。

一半乘客在看書。窗外是旋轉的富士山。

之五

同日。下午四時抵達京都。

公元790年,時在華夏晚唐,京都建都。此後歷一千一百多年,至十九世紀中葉,遷
都東京,鬧他們的明治維新、現代化。二戰美軍炸日本,請教梁思成。梁同志劃出
京都、奈良與大阪,標出古蹟的方位,說是人家古城,別轟炸。於是京都宮殿寺廟
近三千,大大小小,至今完好,無毀壞。

可恨你日本人啊,幹嘛不肯學唐人的後裔,狠狠地拆!

出租車司機也多老年人,面目乾淨,神情莊重,十之六七身穿制服,配戴肩章,活
像軍職升任首相、文士出身的武官,“哈伊!”白手套,地圖攤開來,詳細聽你講
──今次的旅舍,是女兒預先在紐約電腦上訂的一處民宅。

去年來過京都,才半天,車過之處,無數黑壓壓小弄堂、小街巷、小鋪子,雖然全
部日本風,多麼像是從前的北京,從前的上海,而且人少,而且寧靜,舊是舊的,
到處乾乾淨淨,落後是落後的,看去自尊而自在,土是土極了,而這裡正是日本自
家本國的地面──此刻夕陽斜照,檐下濃陰活象六十年代,瓦上閒雲活像五十年代
──五十年代前怎樣呢,白雲悠悠,我比不下去了:那時老子還沒生出來。

到了。尋得門牌,一家人家。有位五十多歲的男子開開門,一看,怎麼像是我小時
候弄堂里的老伯伯,忠厚平和,沉默寡言,側身讓這些身份不明的客人走進去,走
進去再一看──

遲午。僻靜。幽暗。驟然從夕陽強光進到這裡,瞳仁漸漸辨出幽暗的室內:席鋪地,
老書架,陳年的家具、鏡框與書畫,在看不見的內間,是張愛玲時代的隔壁的無線
電,靜悄悄的,聽出是音量中低的莫扎特──忽然我回到童年時代的上海、弄堂與
人家:放學了,同學的家,同學的家長,一樣的僻靜與幽暗,一樣的電燈泡,一樣
的舊家當,輕輕走進去,裡間也開著無線電。

主人領我們走過穿廊。轉瞬間,幽暗換成翠綠的濃蔭,是廊中雜樹,樹葉透下夕陽
的光點。啊,一方小院子,從前上海中等之家的戶庭多有這樣的小院子:夾竹桃、
梧桐、雞冠花,水缸,還有去年的落葉......院中一所二層小樓便是今夜我
們歇息的館舍,老木門橫向挪開,聲音很響,院子很靜。脫鞋登門望進去,更其僻
靜而幽暗。兩進小間全部席地,有屏風,屏面畫著日本畫,有案幾,有矮凳,席地
而坐,原來案下另有放置腿腳的空間,通著電暖氣。桌邊沿著矮凳置有薄薄的棉被,
想是冬季主客圍座閒談,可以披蓋禦寒,於是想象雪後的庭院......整面及
地的玻璃窗朝向庭院,雜樹濃蔭下,一具磁桌,四具磁凳,仿宋明而歸於日本的造
型,如女子腰圓。雜樹遮蔽鄰家,一隻鄰家的大貓緣牆走過,也正像童年放學,鄰
家貓,引我們抬頭看。

遲午大靜,一具西式老掛鍾鐺鐺迴響。幾點了?僻靜幽暗不報告鐘點,如胡蘭成所
說,中國人不算時間,而是光陰,不提年代,而是歲月。

那本專講日本人迷戀“陰翳之美”的薄薄的書,早先讀過的,有所感,畢竟那是書。
此刻我開窗走到庭院裡,砂地落葉,點上煙,傷心襲來。不必特意說什麼“陰翳之
美”,從前的上海北京蘇州杭州,有得是弄堂人家,有的是庭院雜樹,即便文革鬧
起來,家給抄了,滿地狼籍,清掃乾淨了,僻靜幽暗的下午,雞毛菜從藍子倒出來,
慢慢地撿──拆了,大片大片拆了。多少市民被攆到郊外公寓,公寓不是家。我此
刻仿佛回到家:別人的國,別人的家,我找到久未找到的回家的感覺。

歐洲也這樣。人家的家,隔窗望望也好的:街巷縱橫,處處庭院,百年的門廳,美
樹濃陰,老家具,老窗台,老閣樓,考究潔淨,處心積慮,現代設施一應俱全,停
在下午的陰翳中......夜裡女主人回來,英語甚好,跪著與我們交談。這是
您自家麼?哦,當然,我們世家在這裡住了130多年。京滬人家,今有幾家說得出自
家在自家的老宅子住了一百多年?

又在懷舊了。又在散布今不如昔論。我知道我的論調招人厭。

京都。當年新派的人物多來日本亡命存身鬧革命:梁啓超、孫中山、蔣介石、郭沫
若......他們來過京都麼?我對日本歷史幾乎不了解。孩子們當夜興奮商量
明天去哪裡,我其實哪裡也不想去,就想躲在這不是我家的家,一個人發呆,一個
人抽煙。

之六

昨夜去老城區兜了十幾條小街,夜來長串燈籠,遊人如織,小店鋪一家連一家。窄
巷中忽遇歌妓開門送客,一身和服,一臉慘白,鞠躬送畢,又將木門挪攏了。

四日。大晴。中午頂著太陽去三十三間堂參觀千佛殿,森森然,同樣的造型、姿勢、
尺寸,左翼五百,右翼五百,中有大佛,日本是連佛象也如軍隊般整齊排列......
午後孩子們自己玩,我又叫車溜回“家”。

太陽只有一個,照在公寓和弄堂,照在新市與舊城,陽光便是不同的陽光,陰影便
是不同的陰影。在小巷中拖著自己五六十年代的影子,回到陰翳之“家”。庭中磁
桌,點上煙,我繼續寫我月中將在上海的講稿:《魯迅與死亡》。

上午醒得遲,孩子們早餐回來,說,隔壁幾步路就是一家小小西餐室,咖啡西點,
還播放輕輕的古典樂。下午“回家”前進去一坐,咖啡果然好的,店堂很靜,客人
少,就一位紫臉堂老頭子,門牙缺,犬齒亮晶晶,活象日本劇里滑稽善良的老丑角。


果然有音樂,是德彪西的慢板。日本多有店家旅館終日輕輕地播放歐洲室內樂:不
是那種根據經典改編後又甜又膩的輕音樂,是真的朔拿大,真的四重奏,小店內牆,
還停著一架真的鋼琴在──店主的相貌比馬英九粗曠,比高倉健斯文,圍著白圍單。
我進去時,他正吃一碗蛋炒飯,於是起身招待,親自下廚,我也點了一份蛋。

德彪西,咖啡,小巷的陽光。店主繼續吃他的飯,忽兒轉身與我搭話了,因為困難
的英語而結巴著、害羞著,他活脫是小津影片中恭謹的男主角,又讓我想起六十年
代上海版本老俠客:真的老俠客多是中年的英俊,給小青年遞根煙,三分害羞,七
分友善。

我在磁桌上寫。樹影光斑一點一點,鄰家的大貓又過牆頭,踟躕半晌,轉臉看我,
發現我也看着它。五六十年代我們鬧饑荒,小津安二郎的作品在院線一部部放映,
黑澤明的初作震驚西方電影人;六七十年代鬧文革,書店裡擺著長篇小說《艷陽天》、
《金光大道》、《歐陽海之歌》,川端康成與三島由紀夫已經寫出他們最重要的作
品,在日本作家會議上彼此苦苦謙抑,先後自殺了;當我們的薛箐華大跳《紅色娘
子軍》時,大野洋子與列農結婚,她屬於西方第一代實驗藝術家,丈夫遇刺後,守
著列農那架白色鋼琴,繼續做她的實驗,直到現在;另一位女藝術家草間彌生在六
十年代紐約現代美術館水池子裡作出驚人之舉,那時,一個東方的異端在歐美尚處
於邊緣的邊緣。不久她回東京,沒人在乎她。九十年代末紐約為她舉辦大型回顧展,
她還活著,像孩子般高興,接受這遙遠的來自西方的致敬。

1993 年紐約古根漢美術館舉辦《戰後日本當代藝術》大展,我發現二戰後的中國藝
術沒有一個十年能夠與日本對應──也就是說,與歐美對應──是啊,非得與歐美
對應嗎?這些日本先鋒藝術家也曾冒犯本國公眾與民族主義藝術家,也經歷過同樣
的孤立、艱難與困境。還是來排排時間表吧:當五十年代中國油畫一致學習蘇聯的
馬克西莫夫,日本人在弄抽象畫與極簡主義;1966年至1972年,全國美展中止整整
六年,日本興起硬邊藝術和普普藝術,與英美幾乎同步;七十年代我們從江青主辦
的全國美展中仰望何孔德、陳衍寧與陳逸飛,日本人在做裝置、行為與影像;八十
年代中,我們的蔡國強同志飛臨日本......九十年代前後,在北京,真正意
義上的當代藝術剛剛開始。

同期,我也才剛讀到二戰前的芥川,他的議論與文筆多少是過時了,不過時的是十
世紀的清少納言,一讀之下,大為傾倒──她寫道:“難看的東西是什麼呢?”我
只記得一項:“繡花錦緞的反面”......那年我買了一本捎給木心先生,新
世紀回國後,有幸買到了《枕草子》的新版。

東京,五十年代取代二戰前大上海的文化優勢,成為歐美現代文化──不,如今正
確的說法應該是“先進文化”──在亞洲的批發站、集散地與加工廠。戰後六十多
年,西方重要的雅文化交流項目──美術、音樂、電影、文學、哲學──源源不斷
進入日本。我們今天熟知而玩耍的所有流行文藝新花樣,原創版差不多也都出自東
京:卡拉Ok、MTV、電視劇、卡通、時裝、廣告、青少年文化,包括染頭髮......
我們曾經並正在模仿的香港文化、韓國文化,不過是東京版本的子孫版,以至我們
不了解,也不需要了解東京。東京,和紐約一樣,近十年略呈疲憊之相,沒落之兆,
但此行東京,我發現那裡仍然和紐約一樣,散發著難以估測的活力與創造力。

諸位,這是偽日記,全部事後追寫。此刻作偽時,我已回國,讀到大家的留言。初
有四五成仇日,近日激憤的意見倒是少下來......我在紐約不交日本朋友,
雖然他們個個單純友善;我不進入日本,雖然僅只海關進出便領教這民族的虔敬與
認真;我留心日本的文藝,卻不肯深究:我說過,我會因之沮喪──現在我看見這
麼多中國青年咬牙切齒咒日本,慶幸我事先故意作出仇恨的嘴臉,特意在第一篇
“日記”中反覆追加“萬惡”二字,以免同胞朝我後腦勺砸板兒磚──咱們是戰勝
國國民呀,這樣地詛咒戰敗國,要去滅了它,是咱們戰勝國國民的心態麼?

美國佬英國佬還有當年蘇俄人,都是戰勝國國民,可有像我們這樣數十年破口詛咒
戰敗國德意志民族麼?諸位會說:德國佬畢竟在二戰亡靈前下跪謝罪,日本人太可
惡!可是,別忘了我們是戰勝國國民呀。

好象在1978年,文革才過,日本頭一回送來大型工藝美術展。其時中日建交滿6年,
上海展覽館門口延安西路大旗杆上,升起太陽旗。老輩上海人瞧見,心驚肉跳,恨
恨語告:日本人又來了!

其實六十年代日本人就來過了,來的是孩子,不是太陽旗──那時我上小學,1964年?
反正是中日民間經由雙方政府暗中策劃、公開默許,戰後第一批日本孩子進入中國
與我們的青少年鬧聯歡,名義好像是什麼“世界青年聯歡節”。那年,去戰爭結束
近二十載,戰後的嬰兒長大了,單眼皮,黑頭髮,給周恩來廖承志等等首腦接見過,
成群結隊遊逛紫禁城、玄武湖、黃浦江,又是唱啊又是跳,玩兒得好開心。分手的
時刻到了,我清清楚楚記得官方黑白記錄片播放了火車站告別的場面:我方戴著團
徽紅領巾,日方則是童花頭、學生裝或海軍大翻領,他(她)們依依不捨手拉手,
在站台上哭成一片──六十年代中葉,咱還不太落後,日本沒太先進,兩國的孩子
們哪顧得什麼歷史與仇恨、戰勝與戰敗,他(她)們以少年人的全部善良與純真,
眉眼扭歪,小嘴咧開,扯在一起哭。

1966年文化大革命。1971年,我又在彩色記錄片上目擊中美乒乓球隊員手握臂扶,
掰不開,即將要告別。那是萬惡的美帝國主義呀!只見他(她)們擁抱了又擁抱,
一方穿着人民裝,一方晃著喇叭褲,終於被隔開在機場入口的兩端。

說來這都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情了。同志們:改革開放弄到今天這一步,“我們的朋
友遍天下”,好不容易呢!

五日,大晴。中午去看了銀閣寺,原來人家是屋裡玩兒“陰翳美”,戶外玩兒“蘚
苔美”:我眼見寺院的工人在林下泉邊仔仔細細擦洗銀綠色的蘚苔,樹影斑斕,苔
影也斑斕──遲午,我又溜回“家”裡面,磁桌電腦,時而與緣牆的大貓對對眼,
寫我的《魯迅與死亡》。

夜裡孩子們回來了,我們到弄堂口一家倆老夫妻開的料理店吃生魚──路過小小咖
啡館,空寂無人,亮著燈,那店主居然在壁角鋼琴前獨自聳著肩膀彈,圍著白圍單
──小小料理店也象一份好人家,門口掛著燈籠,我們一字排開坐在高腳凳上,看
老頭子當著客人面捋順了晶瑩閃爍的生魚肉,細細地切。電視正播放當夜一場拳擊
賽,一位渾身疙瘩肉的愣小子幾下撂倒對手,歡騰過後,忽然在聚光燈下攢眉呶嘴
唱起流行歌,全場呼嘯,手旗亂晃:這算哪門子路數呢?恐怕又是東京人的創造吧,
唱倒是唱得又投入、又專業,一腦門子汗。

這是我看見的日本麼?我只是個遊客,遊客只見表面──清少納言寫的也儘是極淺
極淺的表面,正像櫻花的花瓣,密集、零亂、輕薄,簡直沒法子學。

之七

一件小事。寫完這小事,我的偽日記就結束了,麻煩大家看完。

六日。陰。再逛老街。京都隨處寺廟,隨處舊書店。舊書店也像一份份人家,一看
就知道人家開店至少開了兩三代,只見店主埋在層層疊疊舊書中,一片昏暗,掛個
電燈泡,安安靜靜吃中飯。

或專售書帖,王右軍、顏魯公、趙孟俯;或專收文史,《論語》、《中庸》、《戰
國策》;還有堆滿佛經禪學的舊書鋪,隨手翻翻,舊主的眉批,隔代的墨跡,日本
的書法日本字,掃一眼,略起敬意,雖然不喜歡。

得《十七帖》三種,《爭座位》兩種:有是早就有的,可是給日本人一排版,又是
舊貼,實在雅致,實在好看。

和孩子們走散了。事先說好下午四點“家”門口見,然後搭火車回東京。

舊書店停不得──忽然已近四點。疾步回旅舍,將到門口,孩子從身後叫我,原來
她們先已在那家小咖啡館坐著等我,看我走過,跟出來。我蟄回,進店,添叫一杯
咖啡。諸位還記得那店主麼?比馬英九粗曠、比高倉健斯文。我說,昨夜看見你彈
琴呢。

哦?哦!他又那樣憨厚地笑起來,轉身去廚下忙。忽兒他繞過吧檯走近來,環視我
們,說,我給你們彈琴好嗎?說着,臉色略微漲紅了。我不知是不信還是沒聽清,
發疑問,他便更其害羞地又說一遍。

好哇!我們呼應。他立即走去牆角的鋼琴邊抽出一疊樂譜來詢問。我隨口說:莫扎
特?肖邦?請隨便。他精神了,走向鋼琴。這時,那位門牙全缺犬齒晶瑩的老漢踱
進來。

等等,對不起......鋼琴家回進吧檯去做三文治,顯然老漢是街坊常客,不
必問。大約六七分鐘吧,他仔細做完了,當心地端給老漢,然後一搓手,關了播放
的音樂,鋼琴邊坐下,圍著白圍單。

真的琴聲到底不一樣的。是莫扎特第三百二十幾號的朔拿大慢板。除了老漢,店裡
就我們四個人:我、女兒、女兒的表妹與妹夫,咖啡喝到一半。

我喜歡七分專業而略帶業餘的琴聲,喜歡即興的彈奏,不是為了表演。莫扎特出神
的慢板變得稍有幾處結巴,可愛的鍵盤的結巴,錯音清亮──時間行進,樂曲行進,
感覺是不一樣的:因為傾聽,時間緩慢,仿佛凝止,四五分鐘的慢板變得很久、很
長。小街有車開過,當店主彈到略微艱難的樂句,肩背聳起來。那缺了門牙的老漢
坐在吧檯邊,朝我們眯眼。

我們鼓掌,店主走來的步子又害羞又歡快,捧著另一份樂譜報告:接著是肖邦的兩
支夜曲。

安靜。肖邦可能比莫扎特好彈一點?兩首夜曲彈得好極了,好極了。他不知道我們
將要趕火車。我聽著。就象每次聽音樂那樣,胡思亂想,忽然是在日本的六天的記
憶。

我們只來過兩次,他不知道我們是誰。他無法說出整句的英語,現在一聲一聲給我
們彈鋼琴,在自己店堂的壁角,圍著圍單。這件事無關中日友好,無關八榮八恥,
無關店主的生意──總共四杯咖啡──甚至,無關音樂。

彈完了。男子容光煥發。我們不知如何是好。瞬息,他又回復到一位咖啡店店主的
神色,將我們送到門口;謝謝、謝謝,像是謝我們鼓掌,也像是謝客人的光顧。稍
後在旅舍與英語流利的女主人告別,說起店主的彈奏,她笑道“哦!我們都稱他大
師呢!”

六點多的火車──是的,不是磁浮車,是“新幹線”──富士山隱在回程的黑暗中,
看不見了。九點抵達東京,近十點到Shibuya。滿街是人,燈光輝煌,蜂窩似的小街
與小店。京都遠去了。

八號中午搭機飛返北京,九號中午搭機回到包頭。去礦區兩小時車程,剛剛下過大
雨,廣袤的荒原。下午四點我已在礦口迎接換班的工人,挑選明日寫生的對象,他
們通體烏黑,沉默而莊嚴。據說,這全世界最大的煤礦日日夜夜往外運,一部分就
是運到秦皇島賺外匯,賣給日本人,日本人全給倒在海邊的深水裡,好好存起來─
─ 明天又能被寫生的愚蠢和狂喜包圍了。我掃視礦工們的臉,好像沒在庭院陰翳中
呆過,沒聽過那男子的彈奏,根本沒去過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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