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舊事：勞改犯進城 (2016-02-24)

六七年六月，南來客大串聯滯留北京半年多後，終於在姥姥陪同下返穗。初夏的廣州，已經暑氣逼人，文化大革命的熱潮卻沒有隨之而來。經過二月軍管，隨後又成立了革命委員會，廣州局勢漸趨穩定，形成兩大派，東風派和紅旗派，對峙的局面。東風派的口號是老毛的名言“東風壓倒西風”，紅旗派不甘示弱，針鋒相對祭出老毛同樣著名的詩句“紅旗漫捲西風”。當時，湖南有湘江風雷，湖北有百萬雄師，兩省武鬥慘烈，告急文書以大字報形式貼滿北京路邊高牆，南來客動身返穗前就看到了。相比之下，廣州兩派雖然口頭上各不相讓，一直沒打起來。這固然得益於兩派勢均力敵的局面，誰也不敢輕舉妄動；也與老廣天性有關。老廣“倒灑屎都有人圍觀”，可是不到不得已一般不會動手。有件事很能說明問題。東風派毛澤東主義紅衛兵（主義卒）在中山紀念堂開大會，旗佬中堅中山大學紅旗司令部十餘大學生（據說在武傳斌武司令帶領下）高舉一面大旗，上書“中大紅旗”，闖進會場攪局，三兩千血氣方剛的中學紅衛兵硬是不敢把攪局者打出去，眼睜睜看着攪局者在可容數千人的紀念堂里轉了一圈，從容退出會場，頗有點甘寧率百十騎闖曹營的意思。這事要擱在湖南湖北，那十來個大學生早讓人撕巴了，遑論全身而退。

那時候，老百姓生活基本恢復正常，市場供應充足，農民還能夠進城賣魚賣菜賣水果。除了高音喇叭無時不刻播放革命歌曲及革命口號，以及大人小孩不用上班上學，日子跟文革前沒有多大區別。好景不長，風平浪靜的日子不久就被打破了。記得那是七月中旬，有風聲說英德勞改場勞改犯暴動，不日將入城血洗廣州。一開始，大家也就聽聽；不久，風聲越來越緊，傳聞越講越玄，人們開始將信將疑。於是家裡先把姥姥送上火車回京。送車那天晚上停電了。局勢變得嚴峻起來。兩派見勢不妙，即時停止爭鬥，結成統一陣線搞聯防，一致準備對付即將蜂湧而至的勞改犯。緊接着，風聲鶴唳，物質供應開始緊張。各家各戶排大隊購買肥肉煉油儲備。同時，人們動員起來，以街道或摟為單位，也不知道從哪弄來些圓木板條，到處設立路障柵欄。

森嚴壁壘，準備停當後，傳來消息：勞改犯今晚進城。南來客家住西橋頭。西橋是除東橋外從陸路進入沙面的必經之路。當時整座樓只有兩戶人家住。鄰居已撤。那樓是危樓，房管所先前另給南來客家一房間颱風來時暫住，地點在沙面大街海運局宿舍。宿舍座落在海員俱樂部斜對面，可謂沙面腹心地帶，有二三十戶人家。宿舍靠馬路這邊是棟三層樓房，裡面有個院子，後座是兩層樓房，有個天台，天台正對院子入口（如果防守，是架機槍的好位置）。當晚，全城斷電，一片死寂，婦幼都縮在房間裡。南來客和一個朋友在後院順着木梯爬上天台，黑暗中只見轉業軍人唐叔叔、身材高大的海員顏“海盜”、還有羅叔叔等幾個長輩在天台嚴陣以待，身邊擱着幾把氣槍和斧頭。羅叔叔見到南來客，說，“回去吧。”就在這當兒，遠處隱隱約約傳來急急的鑼聲。接着，傳來一聲長號：“越秀山火燭（起火）啦！”聲音尖細悠長，聽得人不寒而慄。這第一聲長號話音未落，第二聲又到，“西門口起火啦~”呼喊聲此起彼伏，越來越近，最後到了“上下九起火”和“南方大廈起火”。那兒離沙面可沒多遠。值得慶幸的是，沒聽到附近有呼喊聲，說明沙面這邊沒動靜。羅叔叔再三催促南來客回去，南來客只好回屋。回到屋裡，黑燈瞎火中，有點激動又有點提心弔膽地聽着鑼聲喊叫聲折騰了好一陣，漸漸睡去。

次日醒來，天色大亮。南來客跟隨幾個大人出去察看敵情。一場虛驚。沙面什麼事都沒發生。下午，傳來消息，說有多少多少勞改犯夜間被打死，屍體吊在長堤樹上，外電都報道了，如何如何的。另一種說法是被打死的是精神病患者，夜間貿然上街，糊裡糊塗被亂棍打死。究竟有沒有勞改犯進城，究竟有沒有人被打死，如果有，被打死的是不是勞改犯。南來客一概不知道。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如果那天夜間南來客夢遊上了清平路，讀者怕是沒機會看到此文了。

後記：

雖然廣州市民也就緊張了一夜，革命警惕性卻保持了十天半個月，路口一陣風地設立的柵欄才一陣風地拆除。柵欄那些木料哪兒來的不得而知，拆後也不知去向，靠譜點的猜想是私自搬回家“斗木”（打家具）用了。斗木和鬥雞都是文革逍遙派的嗜好（南來客只鬥雞不鬥木）。“勞改犯進城”之夜第二天，南來客隨父親上市場買菜。過得西橋及六二三路，只見清平路路口一排柵欄，把路口封住，弄得像山寨一樣，寨門旁邊還有人把守。光天化日之下，難不成還有歹人把城偷? 胡思亂想間，猛地見到守門兵丁中有一年齡跟南來客相仿的青少年似曾相識。對了，是故人，兩人在沙面游泳池水中打過交道（見拙文“佳人”）。真是冤家路窄。見到南來客，那哥們眼帘往下一壓，射出一道冷冷的目光，好像在說：“因實唙（當心點）。” 南來客也眼皮一耷拉，冷冷回了一眼，“試下（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