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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進公豬圈,安家費變喪葬費,艱難知青歲月——重慶老三屆回憶錄
送交者: 思原 2024年04月03日06:41:25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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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舒德騎 重慶江津人,江津縣城關中學初 68 級 2 組同學。1970 年 7 月下鄉在重慶江津廣興公社。後當過工人,當過兵,在重慶、成都兩個軍工單位從事過宣傳部長、組織部長、黨委工作部部長等工作。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成都文學院特邀作家。發表作品 300 余萬字,出版有《大國起航》《雲嶺山中》《聯聖鍾雲舫》《鷹擊長空》《驚濤拍岸》《蘇聯飛虎隊》《滄海橫流》等 15 部作品。作品獲中宣部重點主題出版物、全國工業文學作品大賽獎、解放軍崑崙軍事文學獎等 20 餘項獎勵;曾在北京師範大學作家班進修,江津作家協會原主席。

 

人們常說,人生中令你開懷大笑的事,很可能會輕易忘掉;而令你傷心啜泣的事,會讓你終生難忘。


一,下鄉住進“公豬圈”

“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這是老人家在“文革”期間發出的最高指示。老人家的話一句頂一萬句。有了這個最高指示,這對於無書可讀、又無就業機會的”老三屆”學生來說,剩下就只有一條路——下鄉當農民。

曾經的“紅衛兵”小將們,當初免費坐車去串聯,免費去吃“支左飯”,跑也跑夠了,鬧也鬧夠了,跳也跳夠了,但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現在到了該安靜的時候了——老人家手一揮,到廣闊天地去“接受再教育”吧!

形勢所迫,大勢所趨,不下農村肯定是不行的——但,到什麼地方去呢?這讓我和幾個夥伴頗費躊躇。那段時間,許多同學是選擇投親靠友,在農村有關係的人

也去“掛鈎”,選擇好一點的地方下去。在江津,離城近一點、糧食分得多點的地方,知青們都趨之若鶩。而我們在農村無親可攀,沒關係可靠,只好聽天由命。其間,我和兒時的朋友周開均、左東明、朱葛烈等人,也去了附近農村“掛鈎”。但那裡的工作人員挺然傲然,我們受到冷遇,只好悻悻離開。過了一段時間,好一點的區鄉都滿了員,不再接收知青。無奈,我們只好找來江津地圖,在上面尋找去處——好啊,地圖上一個偏僻的角落讓我們眼前一亮,那就是靠近山區與綦江縣為鄰的江津縣杜市區廣興公社!那地方不但知青沒滿員,而且除了有條綦河外,竟然還通公路、通火車!

年輕人涉世未深,認識淺陋,做事容易衝動,也容易滿足——算了,就到這個廣興公社去吧!1970 年 6 月 25 日,我們向學校交了下鄉申請,隨即就下了戶口,領了下鄉補助費、布票等。記得當時在知青辦好像領到 20 塊錢、1 丈多布票、幾斤棉花票。我們拿着這點錢和票置辦了棉被和蚊帳,就準備下鄉了。

在當年 6 月 15 日的日記中,我這樣寫道:“丟掉一切幻想,丟掉僥倖心理,準備投身於上山下鄉運動中,早日奔赴農村第一線,而且爭取走第一批!”

1970 年 7 月 13 日,我和朋友周開均、左東明、朱葛烈、朱葛永等,以及上千個知青,在江津東門廣場集合,準備出發下鄉了。我背着 1 床棉被、1 個紙盒裝了幾件破衣裳,手提一把二胡,在歡送的鑼鼓聲中,我們到廣興的 12 個知青坐着 1 輛敞篷大卡車,離開江津縣城就往近百公里遠的偏僻之鄉,杜市方向奔去。

在下鄉頭天晚上,我在日記中這樣記道:

“再過幾個小時,就要到農村去安家落戶,生活在廣闊天地中去了。

那裡的生活肯定是艱苦的,個人的溫飽要靠自己勞動所獲得,未知的困難正一步步向自己襲來,必須做好過艱苦生活的思想準備。在廣闊天地里,相信自己會在那兒生根、發芽。一個人只要勤勉,有志氣,有抱負,那他就一定會感到生命的可貴,生活的美好。自己必須做到,在那偏僻的山區,不可忘記家鄉的朋友和同學、父母和親人。在新的環境中不可任性任為,在日常生活中,要好好向貧下中農學習,和貧下中農打成一片,不要忘記階級和階級鬥爭,不要忘記翻開毛主席著作——去吧,風物長宜放眼量也!別了,美麗的家鄉;別了,可愛的長江!前程漫漫,我還年輕,一切艱難困苦的環境,都是錘鍊人的戰場,使人堅強成長。

真正意志堅強的人啊,要直面人生的磨礪和考驗……” 真是書生意氣,少年不知愁滋味!

大貨車載着我們下鄉知青,沿着一條坑坑窪窪的土路,經過四五個小時的顛簸,終於來到位於綦河邊上的廣興公社。這是瀕臨貴州的一個古老鄉場,與綦江縣接壤,離江津縣城大約 70 來公里,離綦江縣城 10 余公里。帶着滿身的塵灰,在公社報到後,我和朋友周開均被分到河對面山上的黃葛村,時髦的名字叫“衛星二隊”;朱葛烈兩弟兄分到我們旁邊的大隊。隨後,我們挑着行李,跟着來接我們的生產隊長王顯成,坐着木船過了綦河,走了七八里山路,氣喘吁吁地爬上一座高山,來到生產隊。

王隊長將我們帶到山嵐埡上的一排茅草屋裡,將我們安頓下來。因當天我們無法開火,就在王隊長家裡吃的晚飯。

夜來山風很大,黯淡的燈苗在風裡不停地搖曳,周圍傳來夏日的蛙鳴和蛩叫。早晨一睜眼,透過山上的霧嵐,我從窗洞往外望去,發現遠處的那座山好高好高,而且還有些巍峨。隊裡的人告訴我,那座山叫“太公山”。

這世上有些事情真有點不可思議。

先前,我曾看過族人編寫的《綦邑金釵祠舒氏族譜》,知道在明末清初時,我的先祖從湖南遷徙來川時,最先就是在這塊土地上插占為業、繁衍生息的。據說,舒氏入川的第一代先祖國輔公,逝後就葬在那太公山上——讓人沒想到的是,我的祖輩離開這裡進城後,作為舒氏後人,居然陰差陽錯又回到這裡!

生產隊安頓我們住的這個草房,孤立在嵐埡上,原來是隊裡廢棄了的“公豬圈”!知青來了沒住處,他們就將這房子用竹籬隔了一下,把我們安頓下來。我和周知青同住的兩間屋子,外面一間是廚房,裡面一間是臥室,床上鋪的是穀草和草蓆。

外面廚房的地面是用石板鋪就的,下面是個碩大的糞坑。糞坑裡長年裝着大半池糞水,當時天熱,正是蚊蠅瘋狂孽生之時,屋裡臭味哄哄蚊蟲成陣;天一黑,蚊蟲就嗡嗡地在屋裡狂飛亂撞,隨手就可抓上三兩隻。

草房的一邊,是幾塊水田;另一邊,則是幾個碩大的古墳,墳里不知是埋着哪個年代的老人;古墳那邊,是一個水庫,叫做“官廳水庫”。這個水庫,灌溉着山下一些土地,我們收工回來,也可以在裡面洗澡—— 但 2012 年春節期間,我帶着女兒和外孫女再回到這裡時,那茅草蓋的“公豬圈”還在,可那水庫早就無人問津無人管理,庫里已經乾涸,長滿野草了。


二,初到農村遇險記

來到農村才兩天,老天就給我來了一場下馬威。

第二天,為了自己能夠開火煮飯,按照社員們的指點,我們借了兩副籮篼,下山去擔煤炭。

擔煤的地方離生產隊有 10 來里。我們下山後,買好 200 斤煤炭,分開擔着就往生產隊趕去。過綦河時,還是晴空萬里。沒想到這山裡的天,就像小孩的臉,說變就變。我們上山不久,轉瞬間就狂風驟起,烏雲密布,電閃雷鳴,一場傾盆大雨劈頭蓋臉就落了下來!

上山的路又陡又滑。舉眼一看,眼前除了迷濛的雨幕,就是耀眼的閃電和震耳的雷聲。整條山路上,四處是光禿禿的石壩和秧田,找不到問路的人,更找不到躲雨的地方。沒有辦法,我們只好硬着頭皮挑着煤炭,咬着牙冒着瓢潑的大雨繼續往山上爬去。

越往山上爬,山路越來越陡,雨水混合着汗水,早將我們淋成了落湯雞。那驚悚的雷聲仿佛就在我們耳邊炸響,那恐怖的閃電仿佛就要把我們擊倒。我還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場景,未免有點心驚肉跳。在爬一個陡峭的石坡時,我突然腳下一滑,大叫一聲,猝不及防連人帶裝煤的籮篼骨碌碌就往山下滾去!

我不知在這石坡上打了多少個滾——好險,我差點滾到懸崖下邊去!若滾下去,說不定就要了這條小命。過了好一陣,我才回過神來,全身火辣辣地痛,褲子背心摔爛了,嘴皮磕破了,手臂摔傷了,膝蓋流血了,血水混着雨水往外滲透着。抬眼一看,那兩隻裝煤的籮篼早已滾到山下,籮篼里的煤炭已被雨水沖得遍坡都是!

“摔傷沒有、摔傷沒有?!”走在前面的周開均見狀,趕緊放下籮篼,冒雨從上面跑下來,他將我扶起來後,又趕緊跑到坡下去撿我那兩隻籮篼。

無情的雨水,像鞭子一樣抽打着我傷痛的身體。抬頭看了看昏暗的天空,那不時掠過的閃電和雷聲,讓人驚怵使人恐懼。那一刻,我真有點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絕望。忍着渾身的傷痛,忍着眼裡的淚水,我咬着牙瘸着腿上前,趕緊去刨石坡上還沒有被雨水沖走的少許煤塊。

“算了,撿不起來了。”雨幕中,周開均上前扶起我,“趕緊走吧,看樣子,這雨一會兒半會兒還停不下來。”

就這樣,周開均擔起剩下的煤炭,我挎起兩隻空籮篼,一瘸一跛跟在他後面,冒雨回到了我們住的“公豬房”。

艱難的知青生活,這才僅僅是個開頭。

來到這裡我們才知道,我們落戶這個生產隊,有 300 多人。這裡毗鄰貴州山區,山高路陡,貧瘠偏僻,農民生活極苦,似乎連癩疙寶的個頭也很袖珍。那時,很多人家窮得連買斤鹽巴打斤煤油也捉襟見肘,就連上街買根褲腰帶,似乎都要下很大的決心;每年,一個人大概能分到 100 來斤穀子,外加一些紅苕苞谷之類。青黃不接時,多數農民只能瓜菜充飢;遇上災荒,則只能以糠菜餵肚皮了。即使是秋收時節,農戶們也不敢奢侈,他們喝的稀飯或苞谷羹,多數人的碗裡能照見人影,時常是活人和碗裡的人爭相搶喝着碗裡的東西。對比起來,我們知青就比那些農民好多了,一是我們下鄉第一年,除了生產隊會分給一些糧食,還能吃國家的供應糧,每月大概是 30 斤,還有半斤油;二是我們畢竟沒有負擔,一人找來一人吃,一人吃飽全家就不餓——但,對於十幾歲就離家到農村來的我們來說,除了暫時沒挨餓,所處的境況還是有些悲涼的。

首先就是要同農民一樣早出晚歸干繁重的農活。剛開始是挖土、除草、擔糞,爾後是犁田、栽秧、打穀、交公糧。不過這些體力勞動對於我們來說,倒還可以勝任。我們幾個夥伴都是貧家小戶出身,沒有富貴人家和幹部子女那些嬌驕之氣。沒書讀這幾年,我們基本都在參加體力勞動,不是在河邊篩石子,就是工地上打零工。

最讓人傷心欲絕的是:我們到生產隊沒幾天,一場災難又向我們襲來!


三,安家費成安葬費

我們下鄉第 6 天,是一個星期天。

從山下擔煤炭回來,我沒有出工,蝸在“公豬圈”里養了幾天傷。

到了星期天,我和周開均下山去買米。下山路上,碰上了鄰隊的朱葛烈、朱葛永兩兄弟,於是幾個朋友就合在一起,往廣興場走去——可走到渡口,由於頭天下雨,河水暴漲,過河的渡船封渡了。

渡口封渡,河岸上站滿了等船過河的人。

走到渡口,我一屁股就坐在河邊的石灘上,由於身上傷痛未愈,就再不想動了。此時朱葛烈看封了渡,就鼓動我們道:“走,我們浮過河去,也就是 30 斤米,把米買了用頭頂過來!”

不知是冥冥之中先人佑護,還是敝人命不該絕,以往遇到這樣的事,都是我帶頭行動。可這天朱葛烈兩人再三叫我,甚至來拉我,我坐在地上就是不想動。兩人見實在喊不動我,就邀約着往上遊走去,準備泅渡過河——此時,我根本沒預料到眼前的危險,更沒想到這條小河的兇險。因我們從小就在長江邊長大,長年都在江水裡浸泡,水性都很好,曾多次橫渡長江,對眼前這樣的小河,根本沒把它放在眼裡,只把它看成是一碟小菜!

所以,當他們往河邊去的時候,我還對着兩人背影跟他們開玩笑:“周開均,你不要淹死了,我一個人吃不完兩個人的米喲!”

我們後來才知道,這小河的水遠比大江兇險得多!小河裡的水暴漲起來,不但水流湍急,漩渦疊生,而且水下暗礁犬牙交錯,我們眼裡的這條看似 100 把米寬的小河,卻潛伏着巨大的殺機,比浩蕩的長江更為可怕!

當周開均兩人頭上頂着褲衩和米口袋,赤身裸體下到河裡,旁若無人朝對岸游去時,兩岸看熱鬧的人指指點點說道:“你看那兩個小子好大的膽子,竟然敢浮過河去!”

誰料想,兩人輕鬆游了大半河,快到對岸時,卻倏地被一股湍急的水流又衝到了河心!對岸河邊那塊碩大的石包被洪水淹沒,一股洶湧的巨流帶着一連串漩渦在河中奔涌着,游在前面的周開均一下就被漩渦卷下水去!隨即,朱葛烈也被卷到了水下!

“遭了糟了,那兩個浮水的人肯定糟了!”旁邊看熱鬧的人不由得叫了起來。

“沒關係、沒關係,他們水性好得很,這點水算什麼!”我還一點沒有心驚,鎮定地對看熱鬧的人說道。

誰知,周開均被漩渦連續兩次卷下水後,頑強地從水裡冒了起來;而朱葛烈被漩渦卷下水後,半天才從水裡冒出頭來,雙手驚惶地在水面拍打着,大聲地呼喚“開均!周開均!……” 糟了,他們遇到了危險!

一看情形不對,我心急如焚,趕緊對推過河船的船工叫道:“易大爺,求求您!您快去救救他們、救救他們!”可易大爺不同意:“這麼大的水,我啷個敢去救喲!” 舉眼看去,從水裡冒出來的周開均掙扎出漩渦,拼命往對岸游去,情急之中,他抓住了一根被水淹的黃葛樹椏;而朱葛烈在水面掙扎了幾下,又被漩渦卷下水去,隨後他頭頂在水裡冒了一下,再不見人影!按說,下邊的水勢已比較平緩了,若他還有一絲力氣,應該能夠自救了—— 可,他再沒從水裡冒出來!

“葛烈、朱葛烈!……”我和朱葛烈的兄弟哭叫着,沿着河邊追去,希望能看見他能夠從水裡再冒出來,然後能夠下水去救他。可我們沿着河岸跑了幾里路,直到跑得精疲力盡,也再也沒見着朱葛烈從河裡露出一點蹤影來!

周開均抓着樹椏從水裡爬上了岸,而朱葛烈卻被洪水沖走了!

大概過了一兩個小時,河裡的水勢小了一些,渡口開了渡,我們過了河,趕緊去找周開均。此時,他正臉色鐵青,神情呆滯地坐在河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坡下的洪水,另外幾個知青朋友圍在旁邊,在向他說着什麼。

我們和周開均會合後,朱葛永首先“哇”地就哭了起來,他的哭聲隨即就感染了所有的知青們。兔死狐悲觸景生情,大家坐在河岸上,望着暴虐的河水都傷心地哭了起來。特別是和我們一起下鄉的兩個女知青,哭得更是傷心,大家都沒想到,下鄉才幾天,我們就失去了一個同伴!

三天后,朱葛烈的遺體從水裡冒了出來,在下游車灘水電站堤壩上被攔住了。

朱葛烈罹難的第二天,他母親、姐姐、兄弟都來到廣興場。當鄉民用小船將朱葛烈的遺體從下游拖回來時,天氣太熱,他的遺體光裸裸伏臥在水面上,早已是面目全非了。

由於遺體“發”了,不能再穿衣服,當地農民只能用竹竿將他遺體抬出水面,抬到鋪在河灘的一塊白布上,準備將他裹起來。當朱葛烈的遺體剛抬出水面,他母親、姐姐和兄弟們就哭喊起來——千真萬確,他們這一哭喊不要緊,已經完全變形的朱葛烈眼、耳、鼻等處,竟然“滴滴答答”地流出鮮血來!這鮮紅的血,不斷滴落在河邊的沙地、草葉和鋪開的白布上!

從前,曾聽說死於非命的人,當見到親人後,口鼻就會流血,還以為那只是傳說而已,沒想到這回我卻是親眼所見。

“老太婆,你不要哭了。”旁邊善良的農民勸着他們一家,“你看他都血流不止,他也傷心得很哪……”

就這樣,公社將朱葛烈的安家費,作為了安葬費,將他埋葬在綦河邊的一個山坡上——望着逐漸壘起的那堆黃土,我們又傷傷心心大哭一場。


四,好珍貴的伍角錢

我們下鄉個地方,實在太窮了。

那時,一個全勞力上一天工,大概只值一角二三分錢。剛到生產隊時,我們工分評得不高,上一天班還不值 1 角錢。剛開始,我們都感到奇怪:凡是有月光的晚上,不少農民家裡是不點燈的。後來我們才知道,原來是他們是捨不得點燈耗油。時不時的,還有附近的農民到我們知青這裡來“借”點鹽巴,“借”點煤油。

艱難的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熬着。然而,就在下鄉第二年,我家裡又突然遭遇不測:支撐我整個家庭的父親,突然去世了!

那時,國家為了“備戰備荒”,到處都在挖防空洞。父親那天下班回來,看見鄰居兩個小兒在防空洞邊玩泥巴,他老人家擔心他們掉下洞去,便過去拉他們——然而不幸的是,他自己卻踩着鬆軟的泥巴摔進了好幾米深的洞穴里!由於家貧上不起醫院,老人在自家床上呻吟幾天后,最後不治而逝!我們全家 8 口人,母親無工作,我與大哥在農村當知青,下面還有 4 個年幼讀書的小妹妹。父親死後,家裡完全斷絕了經濟來源。那時,沒有什麼社會救濟機制,更沒有什麼“吃低保”之說。如此一來,全家人的生存陷入絕境。

當時我們生活在農村,儘管艱難,生產隊還能分到紅苕苞谷,至少餓不死;但母親和妹妹們生活在城裡,其艱難的程度可想而知!所以,我們和其他知青不同,只能自食其力自謀生路。

同我住在一起周開均,他的家境更慘。他父親早喪,母親還是個癱瘓病人,長年病臥在床,也不可能在經濟上援助他。於是,我和他只能同病相憐相依為命,日復一日待在“公豬圈”里,捱着難捱的光陰。那時,或許是苦悶,或許是抑鬱,我們都學會了抽煙。有一陣,我們二人竟腰無分文,有時僥倖在床腳下撿到一個煙鍋巴,只能一人扯一口。就在這年青黃不接時,我們只能就鹽巴下飯,吃得眼睛發綠,嘴皮發紫,連腿腳都腫了起來。

常言道:一分錢逼死英雄漢,這話我體會得刻骨銘心。

可就在我們山窮水盡時,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一封信。這封信讓我陡然激動起來——信封里除了信紙,還夾着 5 角錢、兩斤糧票!

5 角錢,在而今的人看來,是多麼微不足道!估計你現在就是用 1 塊錢去打發路邊的乞丐,乞丐也會向你投來鄙夷的目光。

撕開信封,這封信是我大妹德華寫來的,錢和糧票也是她寄來的。原來,剛滿 16 歲的她,上個月參加了工作,進了城裡一家製藥廠。這是她工作後第一個月發的工資。那時,學徒工資每月是 17.5 塊,她將 17 塊錢交給母親做生活費後,卻把剩下的 5 角零用錢寄給了我!信中,她還抱歉說:哥哥,錢太少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這區區的 5 角錢,對於艱難困苦的我們,實在是太珍貴了!拿着這 5 角錢,我眼睛竟有點潮濕起來。因為我知道這 5 角錢的分量,也知道這 5 角錢的情分!她工作 1 個月的工資,除了交給母親的外,自己沒留下 1 分錢!

說實話,就在前不久全國工業文學作品大賽中,我一部作品獲獎,組委會獎給了我 5 萬元!但就是這 5 萬元,也並沒有引起我多大的興奮和激動,而當時大妹寄給我的 5 角錢,卻在我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瀾,以致至今念念不忘——那時,1 斤鹽巴 1.7 角錢,1 斤煤油 1.2 角錢,這 5 角錢,對於生活在艱難中的我們,那無疑是太珍貴了!至少我們 1 個月晚上不會“打黑摸”,兩個月不會缺鹽巴錢!

在那艱難的歲月里,正是親人和朋友們的相互攙扶和關愛,才讓我度過了人生中最苦澀的時光。


五,難忘那碗干白飯

就在那年冬天,在我對生活幾乎絕望時,居然時來運轉,竟在毫無背景的情況下,羊群里卻蹦出個毛驢來!在一家國防廠招工時,我淘汰了包括公社書記公子在內一起被推薦的 5 個知青,只一個人接到了招工單位的錄取通知!這般蹊蹺的結果,至今對我依然是個謎。

“舒知青要回城當工人了!”這消息一個早晨便傳遍了生產隊。山里人淳樸憨厚重情,從我接到通知到離開生產隊,我住的那個叫“陽雀屋基”的農民,十多天排起隊給我餞行。同我住在生產隊“公豬圈”的周開均,也因此沾光應邀作陪,着實好好犒勞了一下我們的嘴巴和肚皮。

農民們給我餞行,一般的人家是炒幾個素菜,煮幾個雞蛋,偶爾也見一點油葷;殷實一些的人家,則會忍痛殺一隻雞,做半鍋菜豆花,再打上幾兩紅苕酒;招待最好的是隊長王顯成家,他宰了家裡那條半大的瘸子狗,燉了一鍋蘿蔔湯,還煮了一塊母豬肉,吃得我們歡天喜地滿嘴流油。

該請的請了,該說的話說了,收拾好簡單的行李,第二天一早我就準備下山了。可臨要走那天下午,我從鄰隊一個知青家回來,走到一塊田坎邊,忽然被人攔住了:“舒知青,你回來了!”抬頭一看,原來是本灣子的農民田進才。看樣子,他已經在那裡等候我多時了。

“舒知青,晚上我想請你吃頓飯……”他背佝僂着,顯出幾分猥瑣,囁嚅着對我說,渾黃的眼裡還透出乞求的光來。

這個田進才是隊裡最窮最讓人瞧不起的人。他患有哮喘病,別人上班一天評 10 分,而他只能和婦女一般評 7 分。身體不佳勞力比不過別人,可幾年之內,他堂客竟然一口氣長長短短男男女女給他生了 5 個崽娃!隊裡的人調侃他:地里的事他比不過人家,床上的事人家比不過他。

看他那可憐巴巴請人吃飯的樣子,我猶豫一下,點了點頭。不知為什麼,他請客只請了我一個人,沒請周開均。來到他家,光線昏黯,牆壁黢黑,家徒四壁,屋頂上的草已遮不住天。從小到大 5 個崽娃,個個衣衫襤褸臉似花貓,吃飯的嘴連起來足有一尺長。他們睜着雙雙既驚訝又興奮的眼睛望着我——他們家裡居然來了客人!

田進才堂客把菜端上來了,一碟涼拌蘿蔔絲,一碟炒黃豆,一碗南瓜湯,一碗酸鹹菜,菜和湯中沒有一星油葷。沒有酒,寒喧幾句,田進才為難尷尬地擠出笑,招呼堂客端上兩碗飯來——兩大斗碗干白飯!白亮亮油浸浸的乾飯一端上來,幾個崽娃的眼睛一下便綠了,盯住飯碗像一群飢餓的狼崽。田進才把他們轟到了外面的灶房後,再尷尬對我笑笑:

“舒知青,無肉無酒,只請你吃頓便飯、吃頓便飯……”

擱在我面前的這碗干白飯,我哪裡吃得下去!糧食在這家人眼中,簡直是珍珠或瑪瑙。我明顯看到,田進才的那碗裡,只有面上薄薄一層飯,而下面全是白蘿蔔塊!再竄進灶房,只見幾個崽娃大失所望眼淚汪汪,手裡全端的是白蘿蔔塊!

“這咋個要得!”我端起那碗干白飯和崽娃們的菜碗,一下全倒進了菜鍋里,攪拌了幾下,我給崽娃們一人添了一碗。田進才和他堂客着了急,急得眼淚快要流出來:“舒知青,你不給我們面子、不給面子……”

“不,田哥、大嫂,是你們不給我面子!算了,讓娃兒們吃幾顆米吧!”我對幾個崽娃說,“你們要好好讀書,長大離開這山旮旯,那就頓頓都吃干白飯!”昏黃的油燈下,幾個崽娃端着飯碗不敢下口,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看看他娘老子,最後似懂非懂糊裡糊塗地點着頭。

我好不容易吃了半碗蘿蔔飯走了,含着淚回到“公豬圈”。我走後,背後傳來田進才罵他幾個崽娃的聲音。那天夜晚風很大,很冷,我冷得到天快亮時還沒睡着。

世事滄桑,物是人非。這些年,我即便進廠當了工人,去了西藏當兵,在自己有點能力時,也做了點該做的事,但我常常想起在農村當知青那些日子,想起那些生活在食物鏈末端的山區農民,更時常想起農民田進才請我吃飯這件小事;並時常都在心中暗暗祝願:祝願黃桷村的人,特別是田進才和他那幾個小崽娃,頓頓都能吃上干白飯,飯桌上還能見到一點油葷;更祝願小姑娘們能穿上漂亮的裙子上學堂,小子們長大後都能順利討到媳婦——時過境遷,在黨的脫貧攻堅政策下、在“一個都不能少”的承諾中、在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全民奔小康的今天,想來而今早已成為現實了吧。

2022 年 10 月 14 日於重慶江津


上傳者說明:

2021年12月,疫情中經常封城的重慶江北,某茶樓上,重慶40中、6中老三屆同學商量“吃螃蟹”,發起編寫《重慶市老三屆回憶錄選》。

2022年3月始,仍在疫情中,更多的老三屆同學,主要集中在重慶主城的十餘所中學,踴躍參與了“重慶市老三屆回憶錄”選編。

他們的文章基調與中國老三屆精神一脈相承,巴山蜀水的人文風貌,重慶豪爽的地方特色和感染力極強的韻味躍然紙上。

2023年5月,疫情解封后,《重慶市老三屆回憶錄選》正式出版。作為《中國老三屆回憶錄·重慶卷》,置身“中國老三屆史”之下,猶如路面上鑲嵌的一排碎石,花展中編織的一簇薔薇,文明的火炬實現了接棒相傳。歷史需由參與者來書寫,《老三屆回憶錄》就是參與者的親筆記錄,任何試圖掩蓋歷史真相的齪劣行徑,必在此昭然若揭。

173篇文章,篇篇皆真情。好文需分享,若束之高閣,實在可惜。作為回憶錄的參與者,我將陸續轉載其中的一些文章,預料共鳴者必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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