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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第一個從不跟我說'要好好改造思想'的領導”:資中筠談李慎之
送交者: 壹嘉出版 2024年05月06日09:33:13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他是第一個從不跟我說'要好好改造思想'的領導。相反,他在對我有些了解之後,曾對我說,你應該相信自己決不會不愛國,決不會‘立場不穩’,你只要把你所想的寫出來,就是好文章。那是改革開放初期,對於習慣於戴着鐐銬跳舞的我真有豁然開朗之感。這是一種返樸歸真的根本取向,不是對具體問題的觀點。我終於擺脫從大學畢業前夕就開始的永遠改造不好的原罪感,得以回歸常識,回歸自我,進入今天的境界,是受惠於他的。

——資中筠

 

本文是資中筠為紀念李慎之先生而作,收入壹嘉出版的李慎之與美國所》李慎之是中國的美國研究的開創者,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美國研究所首任所長、中華美國學會會長。1923年生於無錫,1945年畢業於燕京大學經濟系, 後進入新華日報、新華社,負責編輯出版為高層內部閱讀的《參考資料》和《參考消息》。曾擔任周恩來、鄧小平和趙紫陽的外交秘書或顧問並陪同出國訪問。因倡導“大民主”,1957年被欽定為“極右派”。1980年負責籌建中國社科院美國研究所並擔任美國所首任所長。1985年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兼美國所所長, 1989年後離職,留下名言“絕不在刺刀下做官"。晚年致力於自由主義研究, 被譽為中國世紀之交思想領域的領軍人物。1999年他的《風雨蒼黃五十年——國慶夜獨語》震撼海內外,傳誦一時。2003年病逝於北京。

 

資中筠1982年與李慎之在飛機上偶遇,1985年她被李慎之“挖”到美國所,1988年繼李慎之之後擔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第二任所長以下為資先生正文,原標題為:弘毅之士,任重道遠。



 

《李慎之與美國所》,是由李慎之當年在美國所的同事們自發組織撰寫的紀念文集, 作者包括美國所第二任所長資中筠, 第三任所長王緝思, 著名學者茅于軾、任東來等, 以及眾多由李慎之招入所內, 受其教誨與精神感召的學者和"年輕人們"。壹嘉2020年版,亞馬遜、巴諾及各網絡書店有售。



弘毅之士,任重道遠

圖片

資中筠



李慎之先生的逝世在國境內外,引起的反應之迅速和強烈、惋惜之痛切,為近年來德高望重的老人、名人逝世所少見。這是來自一種思想和精神的感召力,同時也出自對他的境遇的同情和不平。與他生前有所交往的各輩人等對他的稱呼不一, 我一開始就稱他為“老李”,生前如此,本文也不再改口。他倒下得太快,去得太突然。直到今天我總是無法想象他已永遠離去。

 

老李的平生遭遇在他那一輩的有理想、有思想的知識分子老革命中頗為典型:少壯慷慨悲歌,滿懷救國之志,投身革命,為實現紫悠、敏注、共產主義理想(當時在他們心目中這幾項並不矛盾);革命勝利初期被委以重任,意氣風發準備一遂平生志;然後就是一連串的打擊,有早有晚(有人在延安時期就經歷了政治審查的煉獄);然後劫後餘生迎來改革開放新時期,在不同程度上重新擔起一定的職務,又是痴心不改,再次鞠躬盡瘁。不過此後20年的風雨中各人的情況、取向就大不相同了。老李的貶抑從1957年反右開始,直到1979年復出,但是1989年的風波中又未能倖免。所以從1949年起到他於2003年齎志以沒,實際上正常工作的時間先後加起來只有18年,以共和國54年計,還不到1/3。能不常使英雄淚滿襟!這種生命的浪費當然不是他一個人的,是我們民族悲劇的一部分。

 

聽他家人說,老李在醫院中直到最後倒下不能開口之前,還通過電話與朋友討論世界大事,以至於給大家以假象,對他的康復一度估計比較樂觀。這是完全可以想像的,不這樣,就不是老李了。我在4月上旬從外地回京聞訊趕到醫院看他時,他已進了監護室,探訪者不能進去了,從門縫中張望只見各種機器、管子,他從此再沒能開口。據說此時他腦子還是清楚的,只是不能說話。由於一切來得突然,他沒有留下遺言,最後一刻他在想什麼,永遠無人知道了。

 

但是他平生一直在想什麼,卻是昭然若日月的。概括起來就是中華民族的前途。毋容贅言,老李是堅決擁護開放改革的。在新的一輪“啟蒙”中站在思想前沿。世人皆知他上反專制主義,下反奴隸主義,倡導民主、自由,認為國人“啟蒙”遠未完成,並以此為己任。有人奉之為“自由主義”帶頭人,有人責以“全盤西化論”。知之罪之,他的文章俱在,不必我來置喙。我個人體會到他氣質的另一面卻是非常“中國的”。他有深厚的國學底蘊,給他個人的道德、文章兩方面都提供了豐富的資源。他基本上是繼承了“經世致用”、以天下為己任的傳統,有兼濟天下之志,而決不甘心獨善其身,無論“窮”、“達”,都是如此。

 

1984年美國所在所全體人員合影

 

在政治思想上他強烈主張平等自由,而在個人修養、待人接物方面,卻有許多“舊道德”的規範和底線,許多已經成風之事,在他看來屬於“君子不為也”。他曾告訴我,他不止一次提到“動心忍性”,大概他委屈不得伸張的時候居多,這是他在高壓之下可以動用的一種道德倫理的資源。後來他看穿了各種在“革命正統”的名義下實際禍國殃民的荒謬政治,忽然悟出:以他們的這種標準,我就是“右派”,從此涇謂分明,也就心安理得,不再痛苦了。他主張平等,但是在日常生活中又頗重“長幼有序”(不是指官位級別),在有比他年資長者在場時,我很少見他旁若無人高談闊論。這是一種本能的修養。他對人的第一印象很看重“談吐儒雅”,彬彬有禮。當然有時他也承認看走眼,因為有的談吐儒雅者其實文化修養並不高,情操也不一定儒雅。順便說一句,他不是詩人,也不常以詩示人,但我偶然見過他寫的舊詩,驚異於其格律之嚴謹,風格之典雅,方知他這方面也有相當的造詣,也就難怪他提起有些號稱會寫詩的高官常常搖頭了。他喜歡引的一段論語是:“士不可以不宏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從他一生的行藏可以看到這段話已經溶入他的精神。

 

他也曾有過居廟堂之上的經歷。在他前八年後十年短短的兩次“出仕”期間,曾經三次隨國務院最高領導出訪,起過高級謀士的作用。尤其是第二個階段,在對外關係、對台工作方面他離最高決策圈是相當近的,而且曾參與十二大政治工作報告中有關外交方面的起草。他確實有中國知識分子的“雖九死其猶未悔”的精神,但在那個時候並沒有屈子的悲壯情緒,也不是孔子的“知其不可而為之”,基本上是樂觀的,我沒有感到他有什麼“心有餘悸”,而是照樣沒有戒備、沒有保留地做他認為應該做的事。在當時的政治空前開明的氣氛下,他的見解、學識剛好得其所,本以為是可以大有作為的。

 

1988年12月,李慎之在中美建交十周年學術討論會開幕致辭。左起:資中筠,李慎之、洛德(時任美國駐華大使)、章文晉(外交部副部長、前駐美大使)

 

1980年以後他調到社科院,奉命創辦中國社科院美國研究所,隨後任社科院副院長,主管“國際片”的八個研究所。在那段期間,他基本上述而不作。他自己說對美國所“情有獨鍾”。但他又常說他其實興趣不在專門研究美國。這看似矛盾,我體會其中複雜的心情,一是美國所是他長年受到不公平的貶黜復出之後創辦的第一件事,凝聚了他的心血。但又不僅如此,他復出是與改革開放同時,也正是由於改革開放才由此機遇。可以想見他辦美國所決不單純是為了學術探索,而是與推動改革開放,促進現代化相聯繫的。美國對於他來說,並不只是一個國家,而是一種符號,代表着一種價值體系,一種參照系。同時他又反對把美國研究定位於為政府寫對策報告,而提倡對美國本身各個方面作科學的、客觀的、深入的學術研究。我在馮友蘭先生的著作中發現哲學家是“全民族的智囊”之說,就在“中國的美國研究”一文中借用了這句話,認為同樣也適用於美國研究。此文登載於《美國研究》創刊號。老李對這一提法頗為讚賞,後來在很多場合提倡。從他後來的實踐來看,他不愧為民族的智囊,當然其範圍遠遠超過美國研究,這也就是他所說的興趣並不在於研究美國。

 

  1989年天安門事件是一個轉折點。關於他那時的言行有許多傳說,不少是穿鑿附會。例如說他曾與學生一道上街到北京市委門前喊口號之類。這決不是事實。這不僅是一個細節的誤傳,我認為是對他為人的一個誤解。他的確不贊成戒嚴,更反對武力鎮壓,但是他從理論上對街頭政治有自己的看法。以他當時的實際職責,也決不可能去上街喊口號。相反,當時社科院多位領導都不在北京,他剛好留守在家,本着一貫高度的責任感,以保衛社科院,維持秩序為己任,一層樓一層樓地巡視。老李的文人氣使他不同於一般的“老黨員”,他的表達方式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因此常常以言獲罪;但是他在行動上決不是魯莽漢(他在自述中說自己是“膽小鬼”,當然又是誇張語法,指行動謹慎則是符合事實的)。他在工作中有關政策問題的掌握從來中規中矩,我除了學術工作外,在對外交流,特別是對美、對台工作這一面與他接觸較多,他從來沒有出過格,犯過什麼“外事紀律”。有的只是比較靈活、藝術,重常識而反教條,能以識見服人,從不使人感到與言無味。他對1989年的風波的態度和情緒實際上代表當時大多數,有人比他激烈得多。不過他在高處,而且以他特有的鮮明方式表現出來,容易被人抓住,不像有些人事後可以悄悄地轉變,或沉寂下去,小人物更可以略去不計。這也是“嶢嶢者易折”吧。單是他的文人氣和語言習慣平時在“革命隊伍”中就不大合眾,由於他對人很少戒備,許多私下隨口說的話。運動一來處處都是話柄。“六四”以後,他在社科院領導層中為重點批判對象(那時的委婉語叫“反思”),一名原來對他常套近乎,尊敬有加的行政部門負責人,轉變了立場,參加了老李的反思會後表示不滿,說他檢討還掉書袋,用的成語典故人家都不懂。我不知其詳,但可以想見老李決不是故意“掉書袋”,是他自然的表達方式,而且用的典故也不見得太生僻。這個細節給我印象很深,因為那種氛圍我太能體會了,每當強調“階級鬥爭”時,讀過些書的人一開口就令某些人反感。就是他那篇著名的“風雨蒼黃五十年”,據我了解,原本也不是為發表的,而是自己發自肺腑的感言,應該與日記差不多,只不過印出來給幾個朋友看看。不知怎地被上了網,引起了意想不到的後果:一方面,再次在體制內被打入另冊,進一步遭封殺;另一方面卻在海內外贏得了空前廣泛的聲譽。這是絕大的諷刺。

 

我在寫“平戎策與種樹書”一文(收入拙著《讀書人的出世與入世》)時,常常想到他。他更像辛棄疾和李白,而不像陶淵明。但是畢竟時代不同了,不必哀嘆“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他退居書齋筆耕不輟,卻不同於效悠遊林下以辭賦自遣。因為他可以放眼全球,從這個高度看人類命運,民族興亡,他的讀者遍及朝野。近半個世紀中他逆境多於順境,但是從另一方面看,與廟堂絕緣,處江湖之遠,倒能作更深層次的觀察與思考,他的本色,他的學養可能得到真正的發揮,特別是最後十年,應該說是思想最閃光的時期。其一貫的追求老而彌堅,想得更深、更透徹,從心態上義無反顧,在時間上也有了更適宜的條件,潛心寫作,留下了可以傳世的文字。實際上他“在野”的10年中接觸面之廣,影響之大遠超過“在位”之時,這是任何禁令無法封殺的。可惜天不假以年,使他言猶未盡。

 

當然老李更多是繼承了五四以來對科學、敏注的追求。這些見諸文字是大量的。但是還有一些是沒有形成文字的即興之論。他在社科院時經常就一個話題即興發揮,或長或短,有時演變為長篇大論,他有教無類,對各種水平各種年齡的人都一樣開講。那時他心目中的研究所可能有點像古代的書院。他退下來以後大約聽到他的宏論的圈子更廣了,包括電話談話。可惜沒有錄音也沒有記錄,其中有許多思想的火花和他親身經歷的有獨特意義的故事,還有許多警句,如水銀瀉地,無法收集。聽眾大概都各取所需,每人在記憶中留住一點,或無形中化為自己的思想營養。

 

李慎之與時任美國駐華大使洛德在會標前

 

我個人有幸在上個世紀80年代(大約是1982年)在赴美的飛機上第一次巧遇老李,而且恰好座位相鄰。當時都是素昧平生,我孤陋寡聞,竟也不曾聞其大名,社科院有美國所也是那次才知道的。他知道我在國際問題研究所研究美國,就單刀直入滔滔不絕地談起對各種問題的見解,許多看法在當時十分新穎。對於一個萍水相逢的人如此坦率,沒有戒備,使我吃驚,他完全不打官腔的獨特的語言也使我有清新之感。後來體會到這就是他作風的“特色”,也是少有的本色。那一席談似乎在我長久受到禁錮的腦子裡吹過一陣清風。隨後他把我“挖”到美國所,從此我得以在他領導下工作,以及兩人都退休以後繼續交往共20年。這20年中他對具體問題的看法並非一成不變,我們也並非在所有的問題上看法完全一致,但是我最初的印象始終如一:襟懷坦蕩,議論橫生。總是單刀直入,很少拐彎抹角。時常一語驚人,發人之所未發。他的思想財富當然是屬於眾人的。對我個人而言,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他在關鍵時刻對我的點撥起了“再啟蒙”的作用。他是第一個從不跟我說“要好好改造思想”的領導。相反,他在對我有些了解之後,曾對我說,你應該相信自己決不會不愛國,決不會“立場不穩”,你只要把你所想的寫出來,就是好文章。那是改革開放初期,對於習慣於戴着鐐銬跳舞的我真有豁然開朗之感。這是一種返樸歸真的根本取向,不是對具體問題的觀點。我終於擺脫從大學畢業前夕就開始的永遠改造不好的原罪感,得以回歸常識,回歸自我,進入今天的境界,是受惠於他的。

 

當然受惠的不止我一個。他沒有研究員、博導之類頭銜,也沒有正式帶過研究生;但是許多人都稱他為自己的導師。他自己沒有固定的專業,卻推動了許多人的專業研究。人們可以同意或不同意他的某些觀點,但是他的一片憂國憂民的赤誠,追求真理的執着,至死靡它。這樣一個人,滿懷救國之志,強國之策而無所用;無“越軌”之行而有超常之見,卻屢屢以言獲罪,時至21世紀的中國仍未能免遭“誅心”,受到一種頗有中國特色的軟性封殺,可勝浩嘆!說明我們要在精神上實現真正現代化任重而道遠,還需要多少“弘毅之士”為之奮鬥。

 

(2003年)

12.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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