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英格蘭的，我真的不記得了。

在英格蘭足球最輝煌的時刻，幾乎所有的中國人也許都還不知世界盃是怎麼一回事——那是36年前的事了，偉大的博比·查爾頓(後來的查爾頓爵士)在溫布利大球場將雷米特杯高舉過頭頂時，我的父親也還只是如我現在一般的年紀。

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英格蘭的，我真的不記得了。

不是在12年前——儒雅的加里·萊因克爾在充滿激情的意大利之夏中黯然謝幕時，我還只是個醉心於馬拉多納魔術般球技的少不更事的孩子，那時的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親眼看到迭戈親吻大力神杯，雖然我還是失望了。

不是在8年前——那時的我只為羅伯特·巴喬的英雄氣短扼腕，誰在乎美利堅的足球舞台上，從沒有留下英格蘭的綽約風姿。

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英格蘭的，我真的不記得了。

我只記得4年前的法蘭西，一個清晨，當大衛·貝克漢姆在巴蒂斯圖塔英雄相惜的眼神中離去，當索爾·坎貝爾那精彩的金球被丹麥裁判無情地處死，當大衛·巴蒂踢飛了最後那個夢魘般的點球，我在阿根廷的支持者們的歡呼聲中默默地上床，抱頭和衣而睡。幾個小時之後，我如阿根廷般驚險地通過了大學二年級的最後一門考試。

我只記得3年前的西班牙，一個清晨，當特迪·謝林漢姆將皮球輕輕送入不可一世的拜仁的網底，我的尖叫聲吵醒了同學的家人，險些被遞解出境；一分鐘以後，為了三冠王的第二個入球我生平第一次激動得幾乎吻了一個男生；三天以後，我許下的生日願望是，這一年裡我要象曼聯一樣幸運。

我只記得2年前的比利時，一個清晨，當羅馬尼亞人在最後一分鐘用一個完美的點球將英格蘭掃地出門，我只是輕輕地苦笑一聲，低頭熬着通紅的眼睛繼續做第二天就要完稿的畢業論文。終於，在那個清晨，有人不解地問我：“你到底愛英格蘭什麼？”我竟一時語塞——是啊，英格蘭沒有巴西那樣無堅不摧的鋒線，沒有意大利那樣固若金湯的後防，沒有法國那樣近乎完美的中場，也沒有德國那樣堅強不屈的意志——那麼，我到底愛她什麼？一向自命真球迷的我絞盡腦汁試圖找出一個自圓其說的理由，試圖否定自己近乎瘋狂的偏執，但，我失敗了。終於，在那個清晨，我突然領悟了至尊寶和菩提爭執不下的那個經典問題的答案——愛，有時真的是不需要理由的。

愛上了英格蘭，就象愛上了一個美麗而任性的女孩。她高興時會牽着我的手在陽光下的綠茵場上釋放出所有的激情與歡樂，她燦爛的笑饜將我生命中所有的陰霾一掃而空，她飄逸的髮絲間散發出淡雅的氣息令我感受到無比真實的幸福；她生氣時卻可以對我視而不見，不講道理地一次次近乎殘酷地令我的夢想化作泡影，她如孩子般的任性讓我寤寐思服，輾轉反側。我不敢抱怨，也不會抱怨，因為我愛她——愛上了英格蘭，似乎就註定要有這樣的經歷；脆弱的人，本就不該愛上她。

今天，在經歷了與老冤家日爾曼人的主場0:1和客場5:1的大起大落之後，英格蘭終於如我所願昂首來到了日本，來到了四年前使她夢斷神傷的世界盃賽場。然而我真的不知道，當我的生命再次為她燃起激情的火焰時，她會用什麼回答我呢······

第一場：2002年6月2日——英格蘭 VS 瑞典——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英格蘭的自負是出了名的：出於自負，現代足球的鼻祖甚至拒絕參加前三屆世界盃。當然，也是出於自負，一百多年來英格蘭從來不相信外國人的指揮。然而今天，英格蘭終於低下了高傲的頭。在崎玉2002體育場，在英格蘭隊主教練的座位上，第一次出現了一位外國人——斯文-格蘭·埃里克森。正是他的臨危受命，使英格蘭從亂軍中殺出，有驚無險地搶到了去往日本的簽證。

第24分鐘，英格蘭進球了！又是角球！又是坎貝爾！又是頭球！這個球與四年前對阿根廷那個進球是如此的相似，不同的是這次的進球有效；然而英格蘭並沒有撐到最後，瑞典人在下半場回敬一球，並將平局保持到了終場。也許是上帝開的小小玩笑，埃里克森第一次帶領國家隊，第一次參加世界盃，第一場比賽面對的竟然是自己的祖國；而瑞典隊也有將近一半的場上隊員在英格蘭踢球，包括進球的亞歷克斯安德森。當瑞典的球迷們高舉着埃里克森身着瑞典隊服的畫像大聲呼喊他的名字時，當永貝里退場時與坎貝爾微笑着緊緊擁抱時，我還能要求些什麼呢？畢竟，體育精神永遠比競賽結果來得重要，更何況——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至少埃里克森沒有輸給世界盃上唯一一支有兩位主教練的隊伍，他證明了 two heads 並不總是 better than one。

第二場：2002年6月7日——英格蘭 VS 阿根廷——王子復仇記。

其實我並不願意看到英格蘭與阿根廷的對決，真的——就象任何人都不願意看到戀人與自己最好的朋友吵架一樣——何況，這只是小組賽。

迭戈·馬拉多納，歷史上最偉大的足球運動員，只憑他一個人，我就有充分的永遠喜歡阿根廷的理由。今天，只要看看坐在替補席上的克勞迪奧·洛佩斯、赫爾南·克雷斯波、天才少年帕勃羅·艾馬爾······天啊！這真是一支不可戰勝的球隊。不過，英格蘭可顧不了這麼多，貝克漢姆與迭戈·西蒙尼握手致意時，每個人都看到他眼中燃燒的復仇的火焰。

不願意歸不願意，既然不可避免，我只好支持一方。雖然也曾傾倒於夢之隊般的阿根廷，雖然難以相信夢之隊般的阿根廷會輸，我還是義無反顧地選擇了英格蘭。畢竟，阿根廷不過是紅顏知己，而英格蘭，卻是夢中的情人。

邁克爾·歐文，英格蘭的陽光少年，一腳射門彈柱而出，吹響了英格蘭復仇的號角。這令你想起他四年前的進球了嗎？至少阿根廷人想起來了。在這之後，阿根廷人對歐文的防守幾乎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嚴密，直到······那個點球。

點球！歐文會意而又順理成章地將球交給了貝克漢姆——復仇的最佳機會，當然應該屬於他。

球進了！！在短暫的狂喜之後，身為隊長的貝克漢姆不停地招呼着隊友們繼續投入比賽，畢竟，時間只過去了一半，誰也不敢對阿根廷這樣一支可怕的球隊掉以輕心。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一個成熟的貝克漢姆，感受到了復仇的希望，感受到了英俊的英格蘭王子內心最深處的吶喊——阿根廷，我回來了······

終場哨響了！！！貝克漢姆解脫了——他終於可以從那個困擾了他四年的惡夢中醒來——今天這個美麗的夜晚，屬於英格蘭，屬於貝克漢姆。不要說歐文的摔倒原本是如何地令人生疑，不要說貝克漢姆的點球其實是如何地容易撲救，不要說最後的時間裡英格蘭是如何地被動挨打——足球的歡樂只屬於勝利者，就象四年前它屬於阿根廷一樣。查爾斯？威廉？今夜，英格蘭的王子只有一個——他的名字叫大衛·貝克漢姆。

第三場：2002年6月12日——英格蘭 VS 尼日利亞——To win, or not to win, that is the question。

或許英格蘭真的太累了，上一場的傾盡所有使他們今天實在無力去縛住即使是已經折翼的非洲雄鷹；而那隻雄鷹，似乎也沒有太多的靈感去揮灑，以精彩的結局完成他們的謝幕演出。終於，這成了本屆世界盃上最乏善可陳的一場比賽——沒有進球，沒有紅黃牌，甚至連越位都幾乎沒有。

可是又有人善解人意地說，這是英格蘭人自己的選擇，他們不願意去面對善於創造奇蹟的非洲黑馬塞內加爾，卻寧可與北歐海盜丹麥一爭高下。

那麼，是不是說，英格蘭的哈姆雷特把應該在上一場復仇之戰中思考的問題帶到了這裡來解答—— to win, or not to win。如果這是真的，希望他們的選擇沒有錯。

今天的主角不是英格蘭，也不是尼日利亞，而是南美的巨人阿根廷：今天，他們離開了，離開得太早了。

阿根廷，我的足球初戀；如果馬拉多納永遠年輕，如果沒有英格蘭橫空出世，阿根廷將是我永遠的愛。面對着英格蘭和阿根廷，我常常會有生瑜生亮的感慨。看到上一場結束後貝克漢姆與西蒙尼化干戈為玉帛的擊掌，我真的好希望他們都一路走好，在半決賽中再上演經典的對話。傷感之間，我找到了那首其實阿根廷人並不喜歡的歌，Don't cry for me Argentina, 一遍一遍地回放着，給老朋友送行。正在經歷着經濟危機困擾的阿根廷人，是多麼渴望他們的英雄們用大力神杯為他們帶來近乎奢侈的歡樂啊！可是，上帝不是阿根廷人。

阿Q地想想，這樣也好，以後我就可以一心支持我的英格蘭了。

第四場：2002年6月15日——英格蘭 VS 丹麥——“誰吹滅了我的火柴？”

丹麥，安徒生的故鄉，童話的王國。

10年以前的他們，就是那隻終於變成了白天鵝的醜小鴨——頂替南斯拉夫出戰歐洲杯，丹麥奇蹟般勇奪歐洲冠軍，書寫了丹麥乃至歐洲足球史上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4天以前的他們，就是那個喊出“皇帝什麼都沒穿”的勇敢的小孩——面對三冠霸主法國，丹麥以二比零完勝，小組第一昂首出線，也將法國人送上了回家的班機。

是的，如果沒有丹麥人的童話，也許今天站在這裡的就是仍在不可一世野心勃勃的法國人。可是今天，童話還會繼續嗎？

里奧·費爾南德，邁克爾·歐文，埃米爾·赫斯基，三位英格蘭的戰士只用了四十五分鐘就吹滅了丹麥小女孩的三根火柴。如果說今天童話還在繼續，那麼丹麥人不過變成了悲劇的主角——凍死在街角的賣火柴的小女孩；而吹滅她手中的火柴，奪去她那溫暖的火爐、美味的烤鵝、幸福的聖誕樹和慈祥的老祖母的，正是英格蘭。這，也許太殘酷了些，但，這，就是足球。

第五場：2002年6月21日——英格蘭 VS 巴西—— Candle in the wind 2002

5天前瑞典隊被塞內加爾淘汰出局時，有人更堅信了小組第二是埃里克森和英格蘭自己的選擇，並且為英格蘭的正確選擇感到慶幸。可是他們也許忘了，在這條路上，卻有一個比塞內加爾可怕得多的攔路虎——足球的王國，巴西。

還好，記憶中總是會有天才球員在最需要的時候挺身而出拯救英格蘭。

今天，天才歐文的進球也曾一度使英格蘭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可是，天才，不僅僅屬於英格蘭。

羅納爾迪尼奧，一個巴西人，22歲。今天，他的光芒掩蓋了比他大幾個月的對手歐文，掩蓋了比他大幾歲的隊友羅納爾多。漂亮的過人，精準的傳球，特別是那個極富想象力的任意球破門，又一個來自足球王國的天才主宰了一切——紅牌又怎樣？今天，他才是真正的英雄——巴西的英雄，足球的英雄。

看到這一切都是在當天晚上，在下班後看中央台的《我愛世界盃》時。比賽當時我只是坐在電腦前，看着網上文字直播，一遍一遍地刷屏。當看到終場的比分時，我也只是狠狠地多刷了幾次，仿佛這樣能改變這個我不願接受的事實。奇怪的是並沒有想象中的悲傷，大約早就料到這結局是註定的，不過是遲早的問題，——不出太大的意外，英格蘭的確不可能力奪世界盃——而倒在巴西面前，也可以算是體面地離去了。其時的感傷，不過象徐志摩在英格蘭最著名的大學裡留下的淡淡離愁：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曾經以為離別就這樣了，平靜的心拒絕再有浪潮，斬了千次的情絲卻斷不了，百轉千折它將我圍繞，有人問我你究竟是哪裡好，這麼多年我還忘不了，春風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沒見過你的人不會明了。終於，在電視機前，當我看到希曼傷心的淚水，當我看到貝克漢姆憂鬱的眼神，我突然發現，英格蘭已經離我而去——白天剛知道英格蘭輸球時，我仿佛已經痴鈍得並沒有太多感覺。現在，我才象從昏厥里醒過來，開始不住的心痛，就像因蜷曲而麻木的四肢，當時並不覺得，到伸直了血脈流通，才覺得剌痛。

也許英格蘭奪取世界盃的夢想，就象《羅馬假日》中的報社記者與公主的愛情一樣，從一開始就是一個美麗的錯誤；但象以前的每次一樣，她又是在將迷人的和弦彈奏得恰到好處，令聽者如痴如醉時，再次悄然地離去，留給我無盡的惆悵與回憶。Elton John那曾令無數人潸然淚下的吟唱又在我心中響起——Goodbye England's rose, from a country lost without your soul, who'll miss the wings of your compassion more than you'll ever know.

是的——夢，結束了。

但，英格蘭，我不會為你哭泣。

因為——夢，還會再開始。

後記

有人喜歡足球，有人不喜歡。

有人喜歡英格蘭，有人不喜歡。

我喜歡足球，也喜歡英格蘭。

英格蘭戰勝阿根廷之後，我給一個朋友打電話，開玩笑地說如果英格蘭奪冠，我要寫一篇文章紀念這個光榮時刻。

他說：“幹嘛要奪冠以後啊？那恐怕是等不着了。你現在就寫，到時候不管英格蘭奪冠還是出局，你就完稿拿給我看。就算白寫了，也是四年才一次嘛。”

想想也對，四年也才瘋狂一次，於是我就開始錙銖積累地寫。

可是在這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卻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令我幾乎沒有勇氣和力氣寫下去；帶着朋友的鼓勵和鞭策，今天終於支撐着寫完了，只是恐怕離他的期望已經相去甚遠。

無論如何，獻給英格蘭，獻給所有和我一樣深愛着英格蘭的人們——獻給所有在人生中遭遇失敗，與夢想擦肩而過的人們——當你不能夠再擁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