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鄉的郊縣汽車啟動和停下時加速度很快，而且上坡下坡轉彎速度不減。我坐在那裡還要緊握扶手，周圍的老鄉顯然已經習慣。看着周圍普通的農舍山丘，樣板戲《杜鵑山》中柯湘清脆的唱腔在我的腦際響起“家住安源萍水頭，三代挖煤做馬牛。。。”。然後又浮現出毛澤東夾着油布傘去安源的形象。

車到安源鎮，下車後四顧茫然。照着萍鄉地圖中安源的簡易指南，挑了一條小路向前行去。走着走着，猛然跳出了毛澤東的一座巨型雕像及背後的類似廬山會議會堂的宏偉建築，上書幾個大字“安源路礦工人運動紀念館”，毛澤東像和紀念館之間的距離和落差很大，由許多的台階連接起來。不巧正是午間休息時間，要下午才開館。我在毛澤東塑像下細細打量，發現這座塑像與我看過的許多城市和大學的老年毛澤東揮手向前的標準塑像不一樣，是青年毛澤東的形象，頭髮濃密，右手叉在腰間，凝目遠望，有揮斥方遒，氣吞山河之勢。我突然在毛澤東的左前方發現了一座獨特的西洋建築，矗立於小山坡之上。這個普通的江西小鎮同時存在着中國革命和西洋建築，讓我感到意味不凡。

決定到鎮裡去逛逛。沿着來路轉入一條較大的街道，發現幾家零售商店，書店和髮廊，書店攤開的都是些火車站常見的小報書刊。再往下走，左手出現了一個建築，上書“安源路礦工人俱樂部”，售票人不見，只有一條大狗在院子裡睡覺。等我走到院子裡幾乎看完介紹，售票員才因為打飯姍姍來遲買了票。這個工人俱樂部是安源大罷工勝利之後工人集資興建的，供工人們學習，開會之用，是共產黨組織工人運動勝利的一個標誌。

出來繼續向前，發覺地上因為煤屑越來越黑，周圍的居民平房也很破舊，感覺年代久遠了。終於發現一家飯鋪，進去空無一人。隔了一會店主才進來，看見我很驚異，仿佛沒有料到有人來吃飯。我讓隨便做點吃的，店主拿不定主意燒什麼好，我說：“來個辣椒炒蛋什麼的”。店主一聽很高興，說還有臘肉。我跟着他到廚房，也沒有冰箱，只見從桶里摸出兩個雞蛋，從掛着的臘肉割了一點。吃飯的時候注意到斜對面是一家稍大的飯店，正在擺酒席可能舉行婚禮，比較喧鬧。我想，結婚是大事，該是用掉了礦工不少積蓄吧。

終於發現了一些居民在門外聊天，看見我這外鄉人很好奇。時間仿佛凝固到了那個火紅的年代，我想那時候安源應該是很風光的。改革的今天使這個破舊的礦區更顯得蒼涼而又落伍。那些礦工的兒女們會不會因為家鄉的沉悶破敗而離家闖蕩呢？

坡度陡然增加，地也越來越黑。發現遠處有一個教堂和洋樓，就問一個看孩子的大嫂那是什麼所在。大嫂告訴我過去是洋人住宿的區域，現在是集體宿舍，走過去很遠，要翻山頭。我才意識到這個礦區很大。

正猶豫是否往回走，山坡上出現了一個院子：秋收起義軍事會議舊址。大門緊鎖，沒有對外開放的意思。我隔着門縫朝里看，寬敞的院子中一間樸素而又極具地方特色的屋子。再看看上下坡只有一條路，我正站在青年毛澤東和秋收暴動組織者走過的土地上。

下了坡回到紀念館，費力地上了台階。入門就見一張熟悉的巨幅油畫《毛主席去安源》，館中有許多歷史遺物，如工人下礦的頭燈，鐵鍬，課本，秋收起義的梭標，長槍，大刀，鐵炮。看介紹知道，安源煤礦始於張之洞，盛宣懷的洋務運動。毛澤東，劉少奇，李立三經常來礦區組織工人運動，毛澤東就來過安源十次。他們經常下到礦井裡和工人打成一片。安源大罷工還是中國第一次罷工浪潮中唯一成功的。買辦工頭對工人欺壓最凶，常常剋扣工人工資；等工人拿了錢就設賭局騙工人的錢；放窮苦工人的高利貸，把工人逼得臥軌自殺。我還了解到我剛才去過的秋收起義軍事會議舊址叫張家灣，確實是毛澤東布置秋收暴動的總指揮部。秋收起義一共四個團，分別在湘東和萍鄉附近起事，安源礦工和萍鄉一代的農民自衛隊組成第二團，這個團一度占領了湖南瀏陽縣，後來突圍時損失慘重。毛澤東審時度勢，放棄了攻打長沙的計劃，帶領部隊向羅霄山脈的井岡山地區進軍，建立了第一個紅色根據地。說安源是毛澤東起家的地方不過分，這個礦區集中了他所反對的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買辦，受壓迫的原為農民的礦工，他在這裡策劃並發動了秋收暴動。

出得館來，想去礦里看一下。越過運煤的鐵路線，進入有許多建築的廠區。從宣傳欄的風格和灰撲撲的馬路和建築，發現這是一個典型的國營企業。我一抬頭，發覺那座西洋建築就在不遠處的小山坡上。拾階而上，有一塊介紹牌，說這個建築當初是德國工程師的居所，後來嫌上坡下坡不方便，給中方管理層作了辦公樓，現在是職工宿舍。好不容易才爬上了坡，入得門來，木頭地板已開始腐壞，但仍可以看出這座建築的精美和氣派。一個人站在這空蕩蕩的洋樓里，雖然是白天還是覺得有些陰森。一間間的屋子沒有上鎖，推開一些房門，有些有鋪蓋，有些空蕩蕩的沒有住人。周圍異常的寧靜，只有我吱吱的腳步聲，以及對幾十年前這座樓里繁忙的工作和生活的想象和緬懷。舉手投足，目力所及皆是精緻的歐式雕紋。上到最高的第三層，在陽台上回看這座建築，猛然一種不屬於人間的優美和崇高占據了我的心田。建築是凝固的音樂，信也。再望出去，青年毛澤東的雕塑和紀念館依稀可辨。從西洋雕欄的陽台看毛澤東雕像是一種奇異的感覺，革命和帝國主義，一代一代人的奮鬥，最後還是歸於這遼闊的寂靜。

青山依舊再，幾度夕陽紅。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