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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六四体验
送交者: 九喻 2003年06月04日07:22:35 于 [天下论坛] 发送悄悄话

又到六四。很多年了一直想写点什么,到了第十四个年头,才终于真正坐下来敲键盘。虽然人在加拿大,但十四年前的体验依然那么真切。

*学生上街游行,我在准备高考

我不是天安门一代。八九年,我刚好上高三,人在内陆一个小城市,正在为了应付高考而苦苦挣扎。四月就爆发的民主运动,直到五月才传到了我们这里。我们城市只有一所刚成立不久的民办大学,这唯一一所高校的学生也上街了。

我们大家依然把主要心思放在复习上,但是也议论正在发生的事情。我隐隐觉得这是件大事,但是最终事情有那么大,那么强烈地影响了中国的命运和我自己的命运,我一点都没想到。我们学校是市里最好的重点中学,周围的同学压倒性的支持大学生,可能有人压根就不大关心,但是绝对没听说有人怀疑学生抗议的合理性。学生的口号主要是“反腐败,反官倒,要民主”,没有人会不同意这些。那是八十年代,中国的黄金时代。

同学中有人建议捐款,我很积极的帮助组织。在学校里,除了打篮球我没参加过任何活动,从来不是活跃分子,学习也挣扎在死亡线上,不明白为什么这次竟然冲在前头(后来知道很多参加运动的学生也有类似的体验)。不记得最终收集了多少钱,不会很多,那时自己拿过的最多的钱就是十块,没超过过这个数。很多同学捐了钱,认识的不认识的,捐几毛,或者几块,都是零花钱或者住校生的伙食费。没人问我们代表谁?没人问我们准备怎么把捐款给广场的学生。这就是八十年代。

但是终于我们自己开始问自己:怎么把捐款送到广场的学生手上。最后的决定是:派代表送到北京,送到广场。我和另一个回民同学自告奋勇当代表,坐火车跑一趟北京。高三,还有一个多月就高考,竟然旷课去北京,如今市侩的我大概再也做不出来。当时感觉有点疯狂,但是理智上依然很清醒,井井有条的作准备。一边派人采办用来系在头上的白布条,一边想好一大套说辞对付我妈。当时父亲在北京出差,所以只要母亲点头就可以成行,而探望一下父亲也成了一个去北京的借口。鬼使神差,我妈竟然答应了。母亲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中共党员,一向很左,从来老老实实听党的话。这次同意我去,假如不是她也从心底里同情学生,是万万不可能的。我和母亲之后再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如今我们阴阳两隔,我也无从知道她的确切想法。但我相信,母亲的直觉告诉她,那是件她儿子想做的事情,也是她感觉对的事情。

*戒严了

那天是5月19日。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得到母亲的许可,兴冲冲从家里回到学校,准备上午上完课,下午就旷课赶火车走。我们从来没有在学校里宣布过什么,但是好象同一届的学生都知道我们的事情,看我的眼神都不大一样。

进到班里,一起组织捐款的一个女生走到我跟前,急切的告诉我:“你们去不了北京了。北京戒严了。”说完她就趴在桌子上哭了。对我来说真的是晴天霹雳。戒严是什么概念?我的想象是:到处都是当兵的,北京被封锁了,进不去也出不来。似乎这条消息当时还没有上电视,邓小平一伙头天半夜做的决定,而我这位同学的父亲在北京交际很广,刚刚得到的内部情报,从北京打长途电话通知了他的女儿。

我不知道当时的心情到底是什么,肯定有恐惧,还有悲愤。我当时就决定放弃去北京,对我来说,那已经变成了不可能。回来面对我的痛哭失声的同学,完全不知所措。平生头一次一个女孩子在我面前掉眼泪,周围是一个班的同学。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拍了拍她的肩表示安慰。整个学校再不会有第二个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做这种事,我没想很多,只是觉得应该传达我的态度——我和她在一起,在这个不幸的时刻。那真的是个不幸的时刻,对这个民族,对我们每个人类家庭的一员。一群老头子就是无法容忍年轻人真诚而合理的呼吁,假如你举起抗议的拳头,他们就举起杀人的枪。我们的第一次心碎竟然不是因为初恋,而是因为体会到正义遭受的无情摧残。我的很多同龄人之后不再相信有是有非,有正义有邪恶,我不认同,但是能理解。

捐款后来通过那位同学的父亲转给了红十字会,那是我们这些高三学生所能想出来的唯一的解决办法。我们只能通过新闻媒介了解消息,每天晚上,学校门口小卖部都挤满了学生,因为那里有一台很小的黑白电视。大屠杀结束以后的九月,我来到北京上大学,才了解到当时虽然宣布了戒严,但是部队没能顺利进城,被市民和学生挡在了外面。所以假如我们当时选择进北京,是完全可以实现的。

假如我去了北京,很可能我的热血会在运动中沸腾,很可能我留在北京,留在广场,很可能我不能再回家,很可能每年此刻心碎的是我的亲人。很多游行、绝食的学生一年前也和我一样,平凡的高三学生,忙于高考前的冲刺,不关心政治,只关心分数,干什么都需要父母的同意,还不懂得谈恋爱交朋友。可是,正是这些曾经平凡的人作出了不平凡的事情。这难道不正是世界可爱的地方吗?或许平凡的他们本来就不平凡,或许平凡的你我本来也不那么平凡。

*北京的故事

1989年八月,我来到北京。因为民主运动以及之后的屠杀,大学推迟到九月才开学。我们这一届付出了代价,招生名额缩减了很多。中共怕大学生。

到了北京,一个感觉就是肃杀。我年年去北京,头一次看到街上这么少的人。每座立交桥上都有士兵,荷枪实弹。当你接近他们,他们就把枪端起来对着你。我终于有了感性认识:人民子弟兵把人民当敌人。公共车上人很少,大家互相都不说话,爱说爱侃的北京人沉默了。即使说,也没好听的,似乎每个人都憋着火没地方撒。

来到学校,渐渐认识了一些人,渐渐听到了更多的故事。

我所就读的大学死了一个学生,就在我们校门口被坦克上的机枪打死了。他们当时一批人从学校出来,想去拦阻进城的军车。子弹打中了他的大腿,血流不止,很快就死了。

上几届的学生里有一些人被抓走了,我认识两个关了一两年监狱的,其中一个绝口不谈64,从不提这个话题。据说后来他出国了。还有学校的职工,也有被抓的,判的普遍比学生重。

北京的同学告诉我,六四之后他去参加高考咨询,在街上看到粉笔画的人体轮廓,应该是尸体的位置,他一路上亲眼看到就十几个,还有很多被坦克压烂的自行车,不知道车子的主人们都怎么样。后来(大概是90年)公安局内部曾经低价出售自行车,都是当时市民丢下的,后来怕受到迫害也不敢去认领。

北京的亲戚对我说,他们当时在居民区招待被挡住无法进城的军人,大家互相理解,没有冲突。

学校的很多地方都有战斗过的痕迹,校门的门柱上有弹孔,后来有一年装修就换掉了。教学楼上也有弹孔,不知道今天还在不在。

一个当年到北京参加戒严的退伍军人说“共和国卫士”崔国正是他的战友,他开小差回家了,本来是个逃兵,却被中共宣传为被市民打死。

我还了解到目前宣武区一所老年医院89年用来关押学生和市民,那地方直接归戒严部队管,里面时常传出枪声。

这些都是我亲耳听说的事情,还有很多关于广场抗议绝食的事情,屠杀以后回到家乡组织斗争的事情,学生组织内部的分歧……很多很多。我也亲身感受到了曾经的不合作运动,参加了时间最长的大学生军训,体验了轰轰烈烈的政治学习和洗脑。

天安门广场再不是我曾经以为的那个地方了。地上的血污被清洗了,后来整个地面都被更换了,纪念碑也修饰过了,掩盖了子弹的痕迹。但我无法再觉得那是个好地方。解放军也不是我曾经以为的军队了。我从小梦想作军人,征战疆场,难道我也去驾着坦克追杀民众吗?

*啊,1989

离开学校以后,越来越频繁,发现年轻学生对八九运动表示出不同的看法。有不关心,有不以为然。一个大二的学生曾经跟我说:我觉得当时的学生很傻。我同意,字面上。我认为学生“傻”,是因为他们傻到竟然想不到独裁政权会向手无寸铁的市民学生开枪。真的太天真,太幼稚,太傻了。这世界真的有狼。而对于那个“喝狼奶长大的”大二学生,我只是觉得他的那一个“傻”字太轻松了。等他体会了人生的沉重,这个“傻”字也会有更多的苦涩内涵吧。

八九精神结束了吗?我不知道。八九在我心中,是人类良知生生不息的延续,是正义在无权者心中的一次猛烈燃烧。没有是非没有梦想的世界是否美妙?我不知道。何勇的歌中唱到:我们生活的世界,就像一个垃圾场。人们就像虫子一样,在这里边你争我抢。

良心会在人类中渐渐睡去吗?上帝会不再注视我们吗?我会终于停止幻想吗?灵魂会撇下骨肉的机器出窍而去吗?

工作以后,有好几年住在学生宿舍对面的筒子楼里。每到六四,也正是毕业生们即将离开学校的时候,都从窗户里传来高大的音乐声响。很奇怪,过了不少年,学生们还是崔健,唐朝之类的摇滚。一到这个时候,当学生们面对找工作的压力,看到毕业分配的肮脏黑幕,接触了社会的世态炎凉,他们回到摇滚。摇滚里有真诚的嘶喊,有不加修饰的愤怒和悲哀。而这些正是他们需要的,或许也是我们每个人都需要的。我和老婆从不抗议音乐扰民,这音乐把我们带回过去的时光。

独裁者不相信眼泪,只相信力量。八九民运让他们看到了大学生的力量,看到了北京市民的力量。他们真的害怕了。在这之后,大学生和知识分子一直受到关照和拉拢,北京也得到了重点照顾。而当时没有积极参与的工人和农民成了公有资本大分赃的牺牲品,下岗失业民工盲流,他们沦落到社会的底层,与官僚、富翁、帮闲阶层的距离越拉越远。这时再想有人为他们振臂高呼“反腐败”,已经物是人非了。中国社会彻底分化了。

我有时在想,难道不是六四死难者的鲜血使得如今的文人有了帮闲的机会吗?难道他们今天的成功的花冠上就没有一点血腥的味道吗?我真的怀疑如此堕落的一群是否能获得救赎,所以我只祈求:救救孩子。

*又到六四

又到六四,中共的宣传机器又要开足马力,重复“中国人民对那场风波早有定论”的老调。说谎者自己都知道说的是谎言,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谎言暴露了统治者信奉的荒谬哲学。凭什么几个人的“定论”就是一党的“定论”?凭什么一党的定论就是“中国人民”的“定论”?何其大言炎炎。实际上,这种“为天地立心”,“为天下人立言”的态度,正是最最要命的“诛心剑法”,“灭言真经”。窃天下公器为一己之私,翻回头来再用天下公器奸污其他人的意志。这种腐朽的统治思想流行了两千多年,彻底践踏和摧毁了中华文化的精髓。看看历史,离开对个人意志的尊重,可曾有过真正意义上的歌舞升平?老爷们,醒醒吧!

富兰克林说:那些靠放弃基本自由来获取一点点暂时安全的人,不配享有自由和安全。我承认自己是个胆小鬼,面对比当初小的多的恐怖,我沉默,我忍受,我合作。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又到六四,我无颜面对八九的冤魂。苟活的我所做的只是不让时光消磨掉心底里血写的记忆。这是我的底线,我将用剩下的全部勇气和尊严与忘记搏斗。最后的一点良知告诉我:无视和嘲笑勇敢者只能使自己更渺小,更懦弱,更奴才。这世上奴才已经太多了,而且奴才们已经太优质了,不需要再多上我一个。

又到六四,我为死难者祷告:愿你们安息。向伤者、受迫害者、忍受心灵痛苦的死难者家属、尊严被践踏的拒绝忘记的同道说一声:请大家珍重。我相信世上有正义和公理,即使它们不实现在社会中,也仍然存在于我们的心里。这是我的信念,这是生命的意义所在,也是十四年前的市民和学生们用鲜血去战斗和证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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