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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下层社会是如何生存的?
送交者: 清凉爽肤 2014年08月29日20:19:48 于 [天下论坛] 发送悄悄话

中国下层社会是如何生存的?(转)

今天中国的社会下层,已经不是过去的下层了,分散在多种职业群体中,其阶层处境主要取决于个人的市场能力,而不是相对稳固的身份制,但其命运却同时受到制度和市场的影响。

他们具体是由哪些群体构成?如果给他们描画一幅社会学肖像,那会是什么?他们又通过哪些社会机制,来影响社会接下来的走向?

阶层构成

当前处于阶层结构下层的职业群体大致包括如下这些(我不把处于最底层的人们,比如丧失劳动能力的低保户包括在内)。

农民。在城乡二元制度将彻底终结的背景下,这里的农民已不是指户籍、身份意义上的农民,而是职业意义上的农民。当前,老人、妇女已是农业生产的主力,但 仍有相当一部分中年,乃至青年人因各种原因从事农业或与之相关的经济活动。由于农业剩余较少,纯粹从事农业生产活动的农民很难再“发家致富”,反而容易因 自然灾害、价格波动以及家庭重大变故等原因陷入困境。

农民工。绝大多数农民工在城市出卖劳动力,他们或是私营企业的产业工人,或是低端服务业的员工,工作强度高、生活条件差,没有多少社会保障,很难有上升空间。这是一群数量庞大,生活境遇较差的下层群体。

流动摊贩。这部分群体相当大部分来自于农民工群体,还有一部分来自于城市贫民(如下岗工人、残疾人)。他们所从事的营生几乎不需要技术、资金积累,入行 门槛低,但绝大多数流动摊贩是非法的,是城市管理部门的整治对象,从业风险较高。对大多数流动摊贩而言,这种营生等同于“打工”,只是图个“自由”便于照 顾家庭。

自雇经营者。这部分群体的境遇要比流动摊贩和农民工稍好一些,基本上依靠自身和家庭的劳动力组织经营,绝大多数还有一定的技 艺。出租车司机、夫妻店主、菜场小贩等都属于此类。自雇经营者有一定的积蓄,不足以在大城市立足,但通过努力可以在二三线城市立足,他们可以做到不被迫返 乡。

半正式行政人员。这个群体人数相对较少,容易为人忽视,但在当前的下层群体中却极为重要。绝大多数城市基层部门都会为辖区的城市贫 民提供“公益性岗位”,比如环卫工、城管、社区管理人员、保安、辅警,通过社会招聘,一些农民工也进入了这个行业。半正式行政工作强度大、收入却不高,有 一定的劳动保障,但风险较高,社会声誉也不好。

综合而言,下层群体所从事的职业较为庞杂,但其生活境遇都比较差:工作强度大、工资不高、社会保障少、工作风险高,向上流动的机会不多,却很容易跌入社会最底层。

流动机制

我们可以看到,今天社会下层构成的变化,是托了社会流动机制的福。

当前,阶层的社会流动机制已有市场机制主导,身份制的作用大大降低,这使得下层群体与其他阶层间的流动有了更多的渠道。从上世纪50年代末到改革开放 前,国家通过城乡二元结构,基本上排除了普通农民社会流动的可能;改革开放以后,原有的社会流动渠道大大拓宽,再加上新开辟的渠道,下层群体的社会流动机 会大大增加。

空间流动。物理空间的自由开放是社会流动的前提,在城乡二元结构下,城市与乡村是相互区隔的两个空间,从乡村到城市的人口 流动被限制在极小范围内。改革开放后的“打工潮”,在事实上破除了城乡之间的空间区隔,这也意味着下层群体将与中产阶层、社会上层共处一个物理空间。

职业流动。当前,职业已是阶层划分的主要标准。客观上,特定的职业与获得财富、权力和声望的多少有直接关系,因此,职业流动是社会流动的主要表现。曾经 作为下层的农民,已不仅仅从事农业生产,其职业流动可能是横向的,如在农民工与农民之间流动,并没有脱离下层。但是,也有少部分人实现了阶层的纵向流动。

空间流动和职业流动的开放,意味着社会流动机制的改变。

开放的社会流动机制是化解下层社会怨气的根本手段,但同时也意味着主流社会空间将面临巨大的风险。尤其是在身份制并未完全消除的今天,稍有不慎,来自下层的政治风险就会随之而来。

暴力逻辑

为什么这样说呢?我们看一下下层社会的生存世界,是如何影响他们的社会行动的。

下层社会被其所依存的日常生活世界所限制,他们受制于现代社会的压力计算体系,无法从各个层面设计自己的人生;较差的生活境遇,迫使他们只能专注于维持基本的生存需求。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所从事的并不是具有技术、市场优势的职业,这注定了他们长期处于“水深齐颈”的状况中,哪怕碰到一点挫折也可能遭遇灭顶之灾。

以农为生的农民,由于农业利润较少,使得其抗风险能力较差,自然灾害、市场价格波动都容易使其生活陷入困境;一旦家庭发生重大变故,很容易迫使其陷入生 活绝境,成为最底层的社会救助对象。在城市小工厂打工的农民工,由于社会保障不健全、城市生活成本高等原因,也很难有积蓄;一旦出现经济危机,或年龄过大 无法从事体力劳动,就将被迫返乡。那些在城市街头巷尾开摩的、摆流动摊、经营小店铺的各种职业人群,其营生可能就是非法的,随时都有可能被取缔。

因此,在他们的压力计算体系中,最重要的是维持生计,而非谋求更为舒适的生活,更不用说获取较为平等的政治地位。在这个意义上,其行为逻辑天然具有保守 性,只要能有基本的营生条件,他们就容易安于现状;但是,如果这些条件不具备,由权力所掌控的再分配资源又无法惠及他们时,他们则可能破釜沉舟,冲击既有 的社会秩序。

当下层群体从村庄、单位制中流动出来时,每个个体都被淹没在市场经济大潮中,他们之间很难形成明确的阶层意识。长期以来, 村落共同体和单位制的核心机制是庇护主义的,因此,从这里产生的观念并不具有改造公共政治的动力。当农民工、下岗工人、流动摊贩等从不同的村庄、单位流入 城市时,他们所秉持的仍然是庇护主义的意识形态,尽力将自己纳入亲人、同乡、朋友等构成的社会网络中。这种通过私人关系形成的庇护网络,并不具备组织能 力,也没有超越特定群体的阶层意识,因此,即便是事实上存在集体行动,也很难说具有公共性。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下层就不会去影响公共政治。只不过,影响的方式和中、上阶层不一样而已。

在个体面前,政府过于强大,没有哪一个处于下层的人会主动挑战政府权力,“下层政治”的基本面是逃避而非抗争。问题是,一旦政府过于漠视“下层”,他们 唯一的讨价还价方式是暴力。最近十多年来,在城市治理、征地拆迁等领域不断发生的暴力事件,包括在信访治理中暴力化倾向不断加强,表明暴力已经成为社会议 价系统的一部分。由此,当下层与政府打交道时,即便双方都不愿意制造恶性事件,也倾向于通过暴力胁迫对方。

当暴力成为社会议价系统的重要砝码时,社会运行机制随之改变。

怎么办?

在改革开放前的阶层结构中,阶层之间的等级秩序是通过空间区隔来实现的,这便是城乡二元结构。但社会演化到现在,阶层结构已不再建立在空间区隔的基础上。大家已经直接暴露在对方的面前。

这个时候,该如何对待下层?

我想说,当前的新型城镇化战略以及城乡统筹政策,可能没有注意到,将有限的资源用于投资,并鼓励农民,包括农民工将有限的剩余用于城市买房定居,表面上 看是进一步让城市和农村一体化,却有可能在固化下层结构。因为,当前下层群体是基于职业选择,只要其仍然从事高风险、低收益的职业,哪怕真正实现了城市定 居,也仍是下层。

就是说,国家应该提升社会下层在制度中的地位,在国民权利、公共服务上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从而提升下层社会在市场中的地位,从而,不再是在同一个社会空间中,维持下层人数越来越庞大的刚性阶层结构,而是最大限度地提升下层,至少改善他们的阶层处境。

完善再分配体系的关键还要让下层有出路。给下层出路不仅仅是要建立完善的社会保障体系,让生活失败者不至于陷入绝境,还要保障阶层流动的畅通。因此,在 社会政策的制定上,应该避免把下层固定在特定的城市空间。比如,应当采取措施避免保障房、公租房、城中村、棚户区等下层甚至底层聚居地成为城市边缘空间。

下层重构新的社会格局

我们已经告别“摸着石头过河”,正走在“中国道路”上。“中国梦”似乎在不太远的地方招手。

这条路充满挑战,不安全感如影随形。对于官方来说,特别要防御一些可以想象到,或本来就在想象之中的“安全事故”的发生。

有一个挑战如期而至。

2014年7月30日,国务院公布《关于进一步推进户籍制度改革的意见》,要取消农业和非农业户口的区分。这将终结中国几十年的城乡隔离。在城镇化、维持经济增长这两个背景下,中国的社会格局在经过了改革开放30多年后,第一次加速度地进行重构。

在社会分层中,属于下层社会的人群,将从制度和市场的边缘地带,被全方位地嵌进社会结构和经济结构中,黑压压的社会下层将和社会中层、上层共处于一个社会空间,这个空间已经有富人区、中产阶层小区,但不知会不会有贫民窟。

下层社会总是让人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当新的社会格局正在形成,他们会有什么变化呢?对中国的走向又会产生何种影响?

谁是社会下层?

社会分层是一种客观存在。任何一个社会,从阶层上来说,总存在一个“上层-中层-下层”的结构,每个人在这个结构中,有一个属于他的“社会位置”,从中得到或失去,成功或失败,幸运或倒霉。

这个结构一定是不平等的,但不一定不公平。我们可以对阶层的世袭表示极大的愤慨,也可以指责官员、富人的子女在教育和机会上,利用其地位优势占了便宜,但如果一个人是通过努力奋斗攀爬到了社会上层,我们对此还能说什么呢?

包括马克思在内的社会分层大师们都会有这样的思路:当我们说到某一个阶层的时候,要问一问的就是:他们是些什么人,在这个社会中有,或没有什么?因为正是他们有了什么,或没有什么,才如此这般。

关于中产阶层已经有太多的研究。他们是很多群体的集合:公司白领、公务员、事业单位职工、各种中小企业老板、企业管理人员,等等。虽然在经济上,中产早 有“下层化”的迹象,但在社会阶层结构上仍是中层。一个公务员、一个公司白领,从骨子里就不会把自己和农民工认同为同一个阶层。他们也不是一伙的。

社会下层呢?他们是谁?

在各种话语中,人们习惯了把中产阶层以下的某些群体称之为“底层”。但这个概念并不是社会分层意义上的,而是在隐含价值取向的前提下,指的社会处境。人们的处境值得同情。但用“社会下层”这个概念更能描画出一幅准确的社会学肖像。

下层社会从概括上,起码囊括了这些人:农民、新生代产业工人、“劳动密集型”服务业的员工(比如超市普通员工)、拥有城市户籍的贫民(家庭收入低于所在 城市平均水平,需要购买或租住保障房)、非垄断国有企业的普通员工、低保户、小贩、下岗工人、流浪汉、被遗弃的老人和孩子、城中村或城乡结合部的小混混、 站街失足女……相对于社会中层、上层来说,社会下层的群体、阶层构成要庞杂得多。他们共同的特征是无权、无余钱、无高学历。换言之,在中国,权力群体、资 本群体、知识群体,在阶层地位上,混得最惨至少都是中产阶层。

《南风窗》记者不打算讨论处于社会灰色地带的边缘群体,比如小混混、失足 女。另外,也不把目光放在下岗工人、低保户身上—作为一种社会现象,他们或是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或对社会结构没有什么冲击。至于被遗弃的老人和孩 子,则已经被甩到社会结构之外,对接下来的社会走向完全没有任何影响。

我们关注的,是构成庞大的下层社会,在制度和市场上都处于较低地 位的各个阶层、群体,诸如上面所说的农民、新生代产业工人、城市贫民、“劳动密集型”服务业的员工、非垄断国企普通员工。他们是这个社会创造财富的阶层, 而非寄生阶层。这是中国人数最多的社会层级,当他们被整合进“上层-中层-下层”的阶层结构,进入主流社会空间,新的问题就来了。

一个 社会要维持它的秩序,尤其是,国家权力要维持它对社会的治理秩序,必然要进行社会控制。而社会控制的“重中之重”就是对下层社会的控制、防御。当在制度 上、社会空间上、经济结构上消除了对下层社会的区隔,社会下层和中层、上层在同一个社会空间里“相遇”时,如何确保他们不冲击到既有的社会秩序、治理秩序 呢?

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思路:在经济结构上容纳社会下层(因为已经离不开他们,也不能让他们游离于经济结构之外成为流民),尽可能改善他们的阶层处境,同时,大力传播主流价值观,使他们能够形成牢固的政治认同。这是一个具有远见的战略。

但并不能排除别的可能性发生。搞得好,中国新的社会格局的重构会非常顺利;搞得一般般,下层社会中的原子化个体,仍然会按照他们的行为逻辑行事,但冲击到的,正如今天一样,并非国家权力。搞得不好,社会下层可能会和别的阶层一起,成为冲击秩序的强大力量。

可能的“内爆”?

在历史上,中国发生过的农民起义都有一个特征:是一帮被甩到社会结构边缘或之外,被从经济结构中剥离的人干的;同时,这帮人并没有大规模地进入主流的社会空间。

但现在明显不一样了。在网络上,经常可以见到北京、上海等地“土著”的排外声音,他们所讨厌的“低素质外地人”,更多的是社会下层。但很遗憾,小到每个 城市社会,大到中国的经济—从而也是社会和政治—能够正常运转,已经离不开这些人了。他们不仅不再离开,而且还会作为一股不知道是福是祸的力量存在。

我们来看一下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上层-中层-下层”的阶层结构在社会空间里是如何演变的。

 

1958年,中国的城乡二元户籍制度形成。城市和农村形成两个相对独立的社会,同时又都被国家权力强有力地控制。在城市内部,社会下层或者有社会保障的 安全网,或者被全方位地纳入防御的网络里。所以在那个时候,他们虽然人数极其庞大,但和中层、上层有着制度和地理上的隔离,大家并不共处同一个社会空间, 无论在社会下层那儿发生什么,对中层、上层都影响不大。换句话说,他们的命运,并不能影响到别人的命运。

改革开放后,这一制度和地理上的隔离被打破,允许农民出来打工了,城市里的社会下层,也可以做生意了。这一社会流动开启了中国阶层结构的局部洗牌,在制度分配资源的同时,市场也有了分配资源的强大功能。

但直到“80后”成为打工主力之前,社会下层进入主流的社会空间仍然是零星的,多是做保姆的进入,绝大多数人只能待在工厂区,工地里,同时,还要遭受暂 住证的盘查,倒霉的话还会被收容遣送。就是说,主流社会对于社会下层高度防御,虽然把他们视为经济发展的原材料,但在社会结构上仍然是排斥的。而即使他们 支撑了中国经济的发展,也只是一堆可以随时更换的零件,城市并没有预留他们的位置。

当“80后”成为打工主力,时间已经进入了21世纪。他们带来的巨大变化是,从此进入了城市的主流社会空间,不仅大规模地进工厂,还大规模地进入服务业;不仅住在工厂区,还住在城中村或集体宿舍。他们的生活和城市市民有了更多的交集。

沿着这一路径,“90后”又推进了一步,无法回到农村的他们,把自己粘连进了城市社会的肌体里。同时,中国的社会格局开始变成了这样:人口大量向城市集 中,很多人通过买房而在市场的意义上“市民化”,社会各阶层共处于同一个社会空间,同坐一辆车,一同走在大街上,甚至一起住在某些小区里。可以说,除了制 度还在设置种种壁垒进行排斥外,社会下层已经不是主流社会的过客了。社会的阶层结构,不再像过去那样分布于相对独立的社会空间,而是在同一个空间里,并且 阶层构成悄然发生变化:现在的中产阶层不再是过去的中产阶层,现在的“外来务工人员”,也不再是过去的农民工了。

当社会、经济演化到了 这样的阶段,意味着什么呢?中国需要对各阶层进行社会整合,城镇化的推出、城乡二元体制的破除、收入分配改革的实施,是社会演化符合逻辑的结果。只有把社 会下层视为享有平等权利的国民,改善他们的阶层处境,在阶层地位上把更多人往上提升,中国才可能在社会格局重构后脱胎换骨。但它同时也意味着巨大的风险: 如果有什么乱子的话,那么,不再像过去那样了,而是从社会结构的内部冲击的,是一种“内爆”,换言之,是“社会”烂了后再冲击其他—这无形中放大了杀伤 力,但愿它不要超出我们的想象。

陌生的行为逻辑

这涉及社会下层的认知世界和行为逻辑。在某些条件中,他们会干些什么?又不会去干些什么?

作为社会“内爆”的一种初步症状,社会下层的失意者烧公交车、在大街上砍人,让很多人在愤怒的同时也难以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去伤害无辜者?常理根本无法解释。

个体行为如此,可能的大规模群体行动,恐怕也是。

社会下层作为抽象的庞大群体,原子化则渺如尘埃,聚合为心理群体、组织群体则具有改造世界的惊人能量。在中产阶层社会(比如欧美、东亚的发达国家),由 于是中产阶层人数最多,社会下层对政治结构、社会走向的影响相对有限,但是,在发展中国家,在20世纪中期前,社会下层一直是重点被防御、被同情、被利 用,当然也是被研究的对象。

最起码,现在中国的中上层精英对社会下层有两种典型反应。它们既来自于“阶层偏见”,也来自于此前的一些研究,比如来自于马克思主义,来自于法国政治心理学家勒庞,来自于柏拉图,等等,还来自于现代的反民主“传统”。

其中一种反应是把社会下层视为同情的对象,他们生活艰难,被压榨,被羞辱。因为这种处境,他们的存在就是一种道德资源。他们要改变自己的阶层命运,必须通过有组织的抗争。但是,这一反应预设,社会下层缺乏自组织能力,需要有精英的参与和引导。

还有一种反应是把社会下层视为防御的对象,他们懒惰、愚昧、倾向于暴力,是“乌合之众”,是“民粹主义政治”的群体基础,最想干的事情就是“打土豪分田地”。

我们可以看到,这两种反应有一点殊途同归:都不认为社会下层可以理性地自我决定自己的命运。这是精英的思维。

不能说它们在事实判断的意义上是错的。但是,它们对现在中国社会下层的行为逻辑没有什么解释力。时代、社会背景、人群,都不一样了,把社会下层视为“革命群众”和“暴民”在判断上都是错的。事实是,他们作为一堆社会原子,已经不具有传统的那种行为逻辑。

有几个特征决定了这一点。

社会下层进入主流的社会空间,是没有“根”的,因此高度原子化,缺乏阶层认同,感觉到渺小和无力。他们眼中的世界,更多只是经验中的世界,而不是社会中 层、上层眼中的世界,他们和这个社会的关系,主要是和能够接触到的人的关系。他们对世界所做出的反应是无序的,更多具有心理反应的特征,或者忍着,或者要 爆发,追求的也只是短暂的、无特定目标的发泄。

换句话说,这帮人即使要冲击社会,心理上也是针对“所有人”,而在实际上,针对的只是那些和他在生活空间上有交集的人,而不是“秩序”这么一个东西。在这个意义上,社会下层不像中产阶层和社会上层是理性和利益动物,而更多是一种心理动物。

另外,他们进入主流的社会空间,是依附于市场而进入的,早接受了市场所玩的那一套,并被嵌进了社会利益食物链和心理食物链的较低位置里。这一套东西和 “打土豪分田地”的那一套有着巨大的差别。他们从骨子里就渴望自己能够往上攀爬,但采用的并不是“推倒重来”的方式。即使他们深度受挫,压抑和怨恨,从而 和富人之类的人有对立和冲突,也只是社会意义上而不是阶层意义上的对立,是混乱、无序的社会冲突而不是针对性强的阶层冲突。他们既不按前面所说的第二种反 应所害怕的方向走,也不是第一种反应所想象的那样。

社会下层长期游离于政治结构之外,也影响到他们的行为逻辑:对社会事件有兴趣,而对 制度并无热情。其对政治的影响,不像中产阶层那样通过观念、理性的行为直接指向制度和政策。他们唯一的影响力只是肉身,是通过“社会影响”来影响政治。在 社会下层面前,“社会”总是要先挡子弹的。

黄纪苏: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

下层是个结构性的概念,没有上层、中层,也就无所谓下层,反过来说也一样,没有下层,上层、中层也就不成为上层、中层。不平等的社会结构呈现金字塔状,但 社会结构又不同于金字塔的静态,它是动态的,上下之间处于持续的相互塑造过程中。思考不平等的社会格局,核心的问题是上、中、下的结构性关系中上层与下层 的关系。

改革在深化,利益格局在调整,不同社会层级之间的关系也在演化中。当前的格局是不稳定的,这是共识,下一步向何方迈出,取决于上层和下层如何在相互关系中看待自己和对方。

就相关问题,本刊记者对学者黄纪苏先生进行了访谈。

阶层分野一路走来

《南风窗》:今天的中国,不平等的程度已经很高了,差不多到了临界点。回看历史长河,社会处于不平等格局的时间更长,仿佛这才是常态。你怎么看?

黄纪苏:平等和不平等,都是一个辩证的动态结构的常态,都很自然。从人性上说,人是要不平等的,但同时硬币也有另一面,人也是要平等的。人与人是进行比 较性竞争的,比较性竞争里包含了不平等、平等同样两种辩证的运动,历史跟一个钟摆似的,在这两者之间摆来摆去。王朝末期都是不平等的时候,但经过一场大动 荡,等于重新洗牌,大家从头来。

解放后30年的平等,诞生于整个民国时期的大混乱,那时候非常不平等。你一看老照片,陆小曼徐志摩一个 个挺白净的,你再看广大人民群众,个个都是黑不溜秋,跟俩人种似的。社会差距成这样了,一定要发生变化,要走向平等。但是到了1975年、1976年那 会,还真是干多干少一个样,大家没事泡个病假,简直太普遍了。这个结构既然是动态辩证,它一定会走向后30年。

《南风窗》:新一波的社会分化基本上已经完成了,改革的前20年中冒出来很多的草莽英雄,成就了很多白手起家的励志的财富故事,这种事进入新世纪就越来越少了,到现在可能性差不多没了,其他领域也差不多,寒门难出贵子。分化的过程也太快了。

黄纪苏:改革初期,社会的动力是拉大差距,那时10个红头文件里头有7个开头都是:拉大差距,强化激励。虽然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但希望属于所有 人。当时的社会有一种布衣精神,社会流动快,社会地位跟经济地位相当分裂,价值比较多元。这是20世纪80年代有生气的地方,甚至到了90年代,还有这感 觉。什么叫改革共识?这就是。

80年代是读书人先起来了,那会儿叫天之骄子,但是没过多久,没考上大学的人也起来了,卖蛤蟆镜的、倒牛 仔裤的、开小饭馆的挣钱也不比知识分子少。大家都挺自得其乐的,知识分子觉得挣钱少,但是牛,其他人虽然没这么牛,但是钱多,实惠。90年代坑蒙拐骗的才 起来。80年代有很多人不想成为先富的那部分,到90年代有点慌了,还是赶紧捞吧。

最近这10年社会流动越来越少了,这也是非常自然。 少数人掌握的资源越来越多,钱到了兜里他肯定不愿意掏出来。这体现在文化思想上就是,知识分子开始谈论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什么上海的风花雪月,什么红 色贵族等等。贵族这种词开始出现,说明财富积累到了一定的量,有人想让这种局面固化,流动最好到这就停了。

在平等不平等这个问题上,我 比较同意毛泽东的话,毛泽东说,要有差距,差距别太大。其实不用差距太大就可以调动人的积极性,而差距过大反而起不到这个作用,过大等于没有。差距小的时 候,后面的人知道使使劲能赶上;过大的时候,前面不用努力,因为他知道后面的八辈子也赶不上。

有的下层开始“印度化”

《南风窗》:有不平等,人就分上中下,他们之间的关系如何处理就成了问题,也就是说要把矛盾维持在可控的范围,让系统不至于崩溃。维持方式有政治性的和 社会性的,不堵塞上下流动的通道,提供一种可能性,这个方面过去有科举,现在有高考有电视选秀等等;还有意识形态的,把一套要接受现状的东西灌输给老百 姓,现在那么多人热衷于儒家—于丹式心灵鸡汤国学也好,讲求君子小人上智下愚之分的政治儒学也好—大体都是因为这个吧。当然这都是从上层的角度说的,他们 要想安全地呆在上边,需要开发一套自己何以为人上人,下层何以为人下人的说法。你觉得今天各类精英们合理化上下之分的能力怎么样?

黄纪 苏:有位社会学家多年前就建议,让富人呆富人区,穷人呆穷人区,老死不相往来眼不见心不烦。但是坦率地说,这没戏。你打开电视,一天到晚都是富人的生活, 他不在你们家隔壁也等于在你们家隔壁,也就是“天涯若比邻”。靠空间上分开没用,还得有另外一些方式,这就为什么保守主义受到了某些官员、老板、知识精英 一致的拥护。保守主义想在文化上解决这些问题,怎么解决?就是下层人就在下层待着,弄点老庄读读,定分止争安分守本,活得淡定一点,别老不平衡,别老红眼 病。坦率地说,他们这些年的宣传取得了一定的成功,80年代要是电视上成天展示奢侈生活,大家会挺生气的,今天很多人不生气了,甚至都不想有一天我也要变 成那样,这已经变成一种消费了,看人家奢侈也觉得挺有意思的。

原来我认为这在印度比较容易成功,他们有种姓制度,小市民不以进入上层为期待,但看着上层就傻乐,瞧人家长多漂亮呀,瞧人家里多气派呀,瞧人家爱情多浪漫呀,人家就该那样,跟我没关系,咱不是这命。其实在一定程度上,中国的一些小市民也开始“印度化”了。

为什么没安全感

《南风窗》:是说社会结构固化已经近乎彻底完成了吗?

黄纪苏:也不至于这么说。小市民上升的路完全堵死了吗?也不是,起码在他的期望里头不是,要不然他也不会那么死逼儿子女儿中考高考拿好成绩。

《南风窗》:精英们普遍有不安全感,有不少已经跑出去了,剩下的在跑出去的路上。这很奇怪,今天能对他们产生一点威胁的其实只有反腐。他们总是说下层仇 富,可是没听说他们被穷人怎么样了,宗庆后曾经遭遇过一次意外,但那个人只不过是要找个工作,求他给个“被剥削”的机会而已。他们的不安全感从哪来,是个 挺有意思的问题。在不平等格局下,下层不满意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中上层也不满意,这是为什么呢?

黄纪苏:应该说这帮精英的直觉还是对 的。你想比别人高,但别人也不想比你低,这人同此心,他们当然明白,他们自己是这么过来的,还记得在下层的时候有多压抑、多焦急、多暴躁、多纠结、多想冲 天一跃。那些没起来的人为什么不会在同样的欲望支配下抢他夺他呢?推己及人就够了,不需要太多的想象力。他们对目前的不平等格局其实是没有信心的,他们知 道已经快走到头儿了,社会要清零、重新格式化了。

今天这冒烟那爆炸的,其实都是清零的先兆。社会历史就是如此,比较平等的时候大家要拉开距离,到了一定的时候,又会出现相反的运动,这是历史规律。所以他们性价比最高的办法,就是在国外留条退路。

《南风窗》:那么下层呢?刚才说到,下层中的一部分也开始自我合理化自己的境遇,可是还有一部分不愿意接受现状。

黄纪苏:当然。这跟现代化有关,现代化最简单说就是大家都有知识有文化,有了知识和文化,他就不服。下层不服怎么办?就是爆发冲突。弄好了,以改良折中妥协;弄不好,就是冲突激化。

《南风窗》:下层里面已经出现了不少下层民众的抗争事件,还出现了一些报复社会的恶性事件,但针对的是自己的“阶级兄弟”,“盲井”也在现实中多有上 演。最近有个报道说,有个女贼,专偷官员的办公室,我为此还感慨“侠盗”这个行当终于没有失传,这其实是很悲哀的。怎么看下层的这种反应?

黄纪苏:原因是很复杂的,最重要原因是下层劳动者的阶层意识崩解了。在这种时候,坦率地说,有时候能够争一下就已经不错了。从80年代开始,部分“夕阳 产业”就关停并转,那时候有人吭一声吗?都给扔大马路上去了,大家没什么话。到了90年代,将近5000万工人下岗,有多少人去争呢?没有多少。当然,这 里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为了中华民族,为了子孙后代,让我们做改革的垫脚石吧,80、90年代“改革”是特别通行证,没人敢拦。转折的标志是“通钢事件”, 什么“改革”,不就是有人又要抢东西吗?于是开始抗争了,劳动者的自我意识开始朦胧地恢复了。

但是抗争是针对谁?一方面他没有统一的意 识,另一方面中国的局面的确比较复杂,简单地说,资本在那,政府也在那,许多地方的政府跟资本是站在一块的,但是政府和资本这两者跟劳动的关系,又不完全 一样。政府起码在理论上,或者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代表一些劳动者的利益。《劳动法》是国家制定的,它也可能在劳动和资本之间充当仲裁者的角色。有事了你去 找工厂主,他放出藏獒保镖什么的,你还真拿他没办法;但你去市政府,说不定还管点用。

主动权在精英手中

《南风窗》:要缓和矛盾,无非两个选择,或者权贵、精英收敛一点,少捞一些,甚至拿出来一些,或者下层再认命一些。但这两个假设都不大可能,尤其是前一个,你对此抱有希望吗?

黄纪苏:他们如果愿意放一放,少捞点儿,捞到手的愿意捐出来点儿,像巴菲特那样带头交税,这就比较好办了,这是改良。但他们不像愿意让,钱来得太快,时间又太短,他们还没有足够的时间来体会财富真正的味道。

其实财富里有很多苦味的,尤其是财产开始往下传的时候,跟分尸似的。这种味道他们现在还没有机会体味。我小时候见过一些解放前留下的所谓“世家”,很有 钱,但家里一派尔虞我诈的腐烂霉气,比起小门小户那种阳光向上的气息真是不一样。所以没财富有没财富的着急,有财富也有有财富的没劲—你看电视里鉴宝砸宝 以及争家产的,那生活叫人的生活么?这一代中国富人还没有机会品尝财富的另外一种味道,所以到目前为止,他们是不愿意让的。巴菲特、比尔·盖茨那些人所在 的社会已经有足够长的历史,把财富方方面面的味道展示出来了,所以他们才愿意交财产税,交遗产税,愿意把钱捐给非洲儿童。中国的富豪一口一个“我孩子将来 什么都不用干,光玩”!真跟二傻子似的。

《南风窗》:那你对目前这个社会格局的未来走向怎么看呢,这个系统会有崩溃的危险吗?

黄纪苏:关于宇宙生长的理论有两种说法,一是宇宙大爆炸之后不断扩张,无限扩张下去。另一种理论说,它就跟人的呼吸似的,扩张完了就收缩到零点,一切就 都没了,从头来。人类社会很像第二种。但人类跟自然不同的是有主观能动性,我们应该不让它收缩到零点。办法就是摆幅小一点,贫富差距小一点,这样危险也就 相应小一点。天下道理其实很简单。

我们这些知识分子的选择,就是向社会大众也向精英把社会的原理讲清楚。人类终究是文化的动物,讲跟不讲还是有差别的。差距小点儿,“崩溃”就远点儿,如此而已。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就在地面上吧。作者:何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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