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写来的一封信

作者：陈韵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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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志达：
　　收到我这封信你一定很讶异。
　　结婚十五年来我们未曾通过信，连你那回出差美国长达四个月，也仅只长途电
话报平安，没有只纸片宇的传递。

　　不仅你讶异，连我也很不习惯。

　　但我有些话要跟你说，是用言语说不出来的。（有多久，我们不再触碰对方的
心灵，与对方真实的相遇了呢？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我会生活在一起，只是一种习
惯、一种需要，但我们之间其实早已陌生得宛若对方生涯里的过客。）

　　再一个月，你便满四十岁了。

　　近日你常唉声叹息，家中气氛被你搞得很沈闷，小凰、小凤都不大敢说话了，
她们常藉故往同学家跑，不敢待在家里。

　　现在我们经常单独相处。（当小凰。小凤还牙牙学语时，独处不是我们一直盼
望著、却无法完成的梦想吗？）你对我却一言不语。沈默如黑暗紧压著我们，叫我
几乎透不过气来。我真恨不得你把苦闷发泄出来，不论是用何种方式。我认为这样
对你对我都好。

　　但你不愿。可能是因为男性的你，不愿把内心深处的软弱随意倾露。（你怕什
么？怕我嘲笑你？怕我不接纳你？万一你现在正经验的，乃是我许久以来一直经验
的呢？唉！我们是一对多么寂寞的夫妻！）更可能的是，我们早就活在不同的世界
里，已没有可沟通的言语，你不相信我能了解。（但我这两年变了好多，你当真毫
无感受吗？）

　　只有一次，你说：「过了四十，我还能登山吗？」

　　我知道你点出了那最脆弱之处。我等你继续说下去，你却顾左右而言他，把话
题又扯进琐碎里了。

　　你爱登山，是小凤出生满月以后的事。从小山攀起，至今攀高难度高危险性的
山峰，也有十二年的历史啦！

　　你疯狂迷著登山，特别是艰险的山。每回出门登山，你那跃跃欲试的心情，按
捺不住完全呈现在你兴奋的脸上。你快活的背起装备，回身对我说：

　　「难保回不回得来噢！」　

　　却说得满是骄傲自信的声音。

　　那时候你只要一有假期便登山，后来连春节也马虎不想团圆过节了，只想著要
登山。

　　群山抢走了我的丈夫。我曾经多恨你这嗜好啊！多少次我兴起要把你的登山装
备偷偷扔掉的心，想报复你把我遗弃在一边。我为你的爱登山，不晓得吵过多少次
架，掉过多少次泪。

　　你却嫌我只想绑住你，不让你有呼吸的自由；还一状告到我母亲那里去。

　　我的母亲便劝我说，你一个奉公守法坐办公桌的公务员，又没任何吃喝嫖赌的
不良嗜好，就只迷上登山，也该知足啦！

　　小凰、小凤年龄相隔很近。小凰出生后，我还当过一阵子的职业妇女。强撑得
很辛苦。为赶九点签到，七早八早把小凰抱著送去妈妈那里；下午一下班，大气不
敢喘一口，赶快接孩子。回家烧饭。小凰午睡长，晚上喜欢过十二点才睡，我只好
陪著她，长久下来，搞得我筋疲力竭，整个人瘦一圈。

　　我开始问自己干嘛把个人生搞得这么累？

　　年少十七、八时，我曾问过自己「人活此生究竟为何」的问题，和你恋爱后，
早把这问题视作一段青涩不成熟的岁月而丢弃了。

　　没想到这时候重新问起自己这个问题。我还不知道我到底要什么？但我确知这
种疲於奔命的生活是我不要的。我宁愿经济上紧一点，让自己的角色单纯些。

　　因此怀小凤后，我便与你商量，把工作辞掉了，回家专心作家庭主妇。

　　没想到小凤生下来后，你迷上登山。从此你心中彷佛再没有这个家的位置。

　　这哪是我能料到的？我原本以为你个性古板，生活里就一张办公桌和一个家，
又没有多大升官发财的心志，我们该是恬淡斯守一生的。

　　开始登山后，你像只猫遇著老鼠，双眼发亮，生出前所未有的斗志，终日便等
著放假。平日晚上，便是拿著几本台湾群山的介绍书，抱著神游，也能满足。

　　而那时的我，却已对生命厌倦了。

　　周而复始，我像那个希腊神话里的大力士，推石上山，石块再滚下，再推石块
上山；重覆的动作背后，看不见方向与意义。

　　这便是我带小凰、小凤生活的写照。

　　早上起来，先就想到喂饱两个女娃，洗衣拖地，整理不停被女娃弄乱的家；光
是带两个孩子出门买菜，就得搞上老半天；还没什么时闲跟菜贩攀谈，转眼间便到
了中午。弄中饭，再喂饱女娃，清理洒了满地的饭粒、洗碗。再整理又被弄乱的家，
女娃也闹著要睡，这个哭那个闹，赶紧收抬家事尾巴，边哄著她们，边昏昏沈沈自
个儿也睡了。再醒来，黄昏了。（唉！我是多害怕天由白变黑的过程啊！想著自己
一日如此之忙碌，却什么也没做似的。）赶忙起身弄晚餐，等你回来。吃晚饭时，
你边扒饭边巴望电视，我仍重覆著那些动作：喂女娃、清饭粒、擦桌子、洗碗、帮
她们洗澡、哄她们睡觉。（等她们大些，又加上了调理层出不穷的吵架哭闹。）终
於到了孩子们入睡的安静时刻，你却已神游一晚的山，累了！

　　我躺在床上，又疲倦又空虚，好害怕这样的人生。

　　小凰、小凤的成长是我的安慰。但是，我究竟是谁？为何而活？难道民国四十
一年五月八日出生的我，是为了填饱你李志达的肚子，安顿你李志达的生活，并叫
小凰、小凤顺利成长结婚生子，好去安顿另外两个男人的生活？离道我的一生就是
这样？

　　更叫我害怕的是，随著你攀登群山的热情上升，我和你的距离愈来愈遥远。你
是我们家里的陌生人，你只知群山，再也不知道我心底在想些什么。

　　你根本没察觉当你对我津津有味说著每一次的登山经验，我是如此的厌烦，竟
能完全走进自己的思绪，一点没在听。

　　而我对你只能说些关乎小凰、小凤的事，如此琐碎乏新意。又值你心只在群山
之时，实在是自讨没趣。

　　你知道那时候我最常想的事是什么？

　　说来叫你吃惊，我想离婚。

　　我是如此的厌倦，厌倦再无惊奇的人生，厌倦再无法更新的婚姻，厌倦永不改
变的自己。

　　每天早上起床梳头，凝望镜中的自己：苍白、浮肿、病恹无神，配著凌乱似疯
子般的头发，啊！我厌倦了我自己。

　　我渴望蜕变。我如何能像灰姑娘遇仙女，仙棒一点，彻底的改头换面呢？我如
何变得不是我自己这样？

　　那种想超越自己、想胜过自己的心是如此之强，我竟然痛恨著日日同枕生活在
一起的你。

　　看到你就彷佛看到我。你已是我过去岁月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一种习惯，
一件虽旧仍得穿著的外套。是不是丢弃了你，也就丢弃了过去的我，我因此便得到
蜕变与新生？

　　当然我是没有这么做的。我没有勇气。并且我们虽变得陌生，也还有著夫妻之
恩。

　　我选择了一个较容易的方式。小凰、小凤一进幼稚园，我立刻出去找工作。

　　离开家庭主妇这狭小窒闷的空间、琐碎烦闷的角色扮演，迎向工作挑战，总该
逼使我成长吧！我就错在当初决定放弃工作回家带孩子。现在重新开始还不算晚，
我还没有老。

　　费了一番工夫，我找到了一份行政秘书的工作。

　　知道自己被选上的那一霎那，我相信自己的人生从此将彻底改变。我兴致勃勃
的整理衣柜，丢掉好些叫孩子脸上手上的油渍泥巴，沾得东一块西一块的黄脸婆衣
服，添购几套高尚的服饰。开始上班的头几个礼拜，心绪颇复杂，又紧张，又怕做
不来；很珍惜，也很想替自己证明些什么。

　　那时，家里的气氛因我的士气变得焕然一新，改变之剧烈，连你也受影响。

　　你变得不太有说话的机会，老是我在说著工作的事。难得我能有如此郑重的话
题，封住你只想谈群山的口，且是如此的振振有理。我未尝没有著报复的心，想刻
意塑造出自己的志得意满、干练有劲的上班族女性，好让你明白，过去我之被忽略，
非因我平庸，是你的缺乏慧眼。

　　但渐渐的，我的话少了。

　　工作一熟悉，新鲜感便过去。原来工作内容仍是如此的琐碎不断重覆，根本不
是我所幻想的充满挑战与成长机会。接听不完的电话、整理不完的资料、记录不完
的开会过程、办不完的交代事项；除了服饰上的翻新，上班族是另一种不断复印的
日子，仍旧是个推石上山，石头又滚落下地的生涯。

　　我没改变，跟你的关系没改变。

　　蜕变与超越，并没有在我身上发生。我的人生就是这样了。

　　我被绝望紧紧攫住了。

　　就是这时刻，我才懂了你登山的心情。

　　你那天疲倦而兴高采烈的把登山装备往柜里放，说：「啊哈！我又征服了一座
高难度的山，我原本以为我征服不了的。」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对「征服」这两个宇非常的敏感，心头一震，回头望著你。
迎向我的，是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与自信的面容。这样的面容，是每回你登山回
来，都会出现的。

　　我震惊的倒退两步，看著陌生了许久，却突然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你。

　　征服，是你登山的目的！征服感使你证明了你在超越自己。

　　原来，远在我对自己厌倦以前，你已先有了这种感觉。只是你比我幸运，你没
有繁琐家事捆住你，又有一个能征服群山的体魄。

　　你不只爱登山，你也需要登山，以此将人生推向一个不断能蜕变与超越的境界。

　　我们两人恐惧的是同一件事。

　　但你能登山，而我呢？

　　后来我开始上教堂。是一个推销保险的王太太带我去的。（我私下偷偷为你保
了一个意外险。我已然为你三十七、八的年纪，仍奋力登山的情况开始操心了。保
险，就当是心安吧！）

　　我们办了保险的手续，王太太便和我聊天。她人很和善很诚恳，给人一种可托
付信赖的感觉。也不知为什么，我像等了许久，终於等到一个可倾诉的对象，滔滔
不绝谈登山、谈征服、谈超越、谈期待突破改变的心情、谈我们的夫妻关系。谈人
生只能这样的绝望。

　　她一句话也不讲，安静和蔼的听我说完。她是周日下午约三点左右来的，等我
说完，已是黄昏时分了。

　　她这才开口：「三十、四十，各是人生一大关，总叫人想抓住点什么，改变些
什么。」

　　然后她告诉我她的故事。她先生有外遇，弃家不顾已好几年了。她也是在这几
年间信了耶稣。她一直在等她先生回来。

　　「年纪四十，还有恋爱发生，便像经验了新生。但这是不长久的，恋爱的感觉
总是会过去，人需要内在能自然生发出不断超越、不断更新、不断成长的力量。」

　　我问她成长的感觉是什么？

　　她说：「这些年最大的改变就是由怨恨的心境中走出来，以爱和宽恕等先生回
头。我从没有这么平静过。」

　　为要寻得这内在的力量，我跟她去了教堂。

　　这就是我信主的过程。

　　受洗那天你又跑去登山。对你而言，信仰是一种情感上的慰藉、软弱时的精神
支柱，且对道德有裨益；你不觉得信主是件多么了不得的事。

　　但我确实经验了内心拥有的一种巨大的能力，它使我日益变化更新。

　　我最大的改变就是对你不再有埋怨。我珍惜你、怜恤你，也能用一种崭新的眼
光来看待我们的婚姻，为过去共同生活的岁月感恩。我对自己立定心志，要挽回你
那已然陌生疏离的心，帮助你走出四十人生的惶惑。

　　这样的改变，岂不是生命里最宝贵的成长与突破吗？岂不是个奇迹吗？

　　王太太说的对。想从外在找超越自我的方法，会有走到尽头的时候。

　　你的年岁大了。登山对你而言，是愈来愈不能胜任的娱乐。你一次次降低标准，
降低山岳的难度，以适合你现在的体力。在这过程中，你残酷的面对著你不可能再
超越你曾创下的颠峰的事实。

　　登山叫你晚些面对你必得面对的、再无法突破与成长的自我，以及只能是这样
了的人生。

　　而再过一个月，我们该如何为你的四十岁庆生呢？

　　因此我决定写这封信给你。

　　我心中的人生，与你现在所体会的已完全不同。

　　生命对我而言，是一棵不断成长的大树；不管是平淡、是波澜壮阔、是幸福、
是苦难，在我的内心，都有一种从信仰来的力量，叫我能长大成熟，使人生更丰实。

　　我们已走在不同的轨迹上如此之久。四十岁的你，能否握住我早已伸出的手，
让我们一齐共度这人生的重要关口，让我们不再是彼此心目中，日日相对的陌生人
呢？

你的妻子晓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