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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佛,我的似水流年
送交者: GoogleMail 2005年01月16日21:01:06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第一部

春林花多媚,春鳥意多哀。春風復多情,吹我羅裳開。

一、甜蜜的孤獨  研究生院的宿舍,周圍都有一片平整的草坪,上面隨意擺着一兩張野餐桌。宿舍當中,最難看的要數R Hall和C Hall——六十年代一位著名建築師的傑作。學校附近房租貴,宿舍稍便宜,所以窮學生喜歡。R Hall背向牛津街的一側,二樓的一個房間,窗外恰好有棵小樹,那是我剛到校時住過的地方。  我非常喜歡R Hall的這個小房間。大學時室友合買了一台計算機,晚上幾個人爭着玩遊戲,很吵;如今一個人住,是一種享受。我在R Hall的房間裡讀書、做題,還用電飯鍋煮粥。讀書累了,我拉開百葉窗,看着外面的草坪和樹。初秋,毛茸茸的松鼠攀在樹枝上,一邊不停地嚼着堅果,一邊好奇地看着我。男生有時赤着上身,躺在草地上曬太陽,炫耀結實的肌肉。冬天,冷風颳過,原先的草坪上只剩下茫茫白雪……  那年我十七歲,剛剛大學畢業。那時出國成風,我還小,想見見世面,就隨了大流。經過一些考試和各種手續,我帶着兩個碩大的行李箱上了飛機,然後到了波士頓附近的哈佛大學。  住進宿舍的第一天,因為時差反應,凌晨三點我就醒了。四面安靜,房裡的一切都陌生、奇怪——地毯上的條紋、帶鐵抽屜的書桌、門邊的壁櫥。桌上的檯燈不是我書房裡的式樣,住在隔壁的人們也不是爸爸媽媽。白天,坐在出租車上,看到街上的車流、紅磚的人行道,波士頓似乎只是另一個城市,跟家鄉大同小異。這時我才意識到,家已經離我很遠了。  小學的時候,家在幾百米外;中學的時候,家在幾千米外;大學的時候,家在幾百公里之外;今天,家在兩萬公里之外。我越走越遠了。不可能更遠了……兩萬公里之外,家裡是下午,爸爸媽媽上班去了,空落落的房子和這裡一樣寂靜……  我突然感到孤獨。這種孤獨我從沒經歷過——它帶着甜蜜和欣喜,讓人心直顫……我又打量了一下房間,穿上外衣。我想出去走走,看看周圍是什麼樣子的。  微弱的星光下,幾棟紅磚的建築依稀可見,其中一棟上爬滿長春藤。我身邊靜立着一些不知年歲的粗碩的大樹,濃密的樹葉在風中輕響。草坪上傳來小蟲的叫聲。偶爾一輛車從草坪旁邊的路上經過,深夜裡,車聲聽起來特別響。我笑着,呼吸着初秋清涼的空氣。周圍的一切漸漸明亮了。天邊白了……地上的影子越來越清晰。  回到房間,我讀了幾頁書,又睡了,還做了個夢。我一個人浮在夜空中,周圍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只有強風一陣陣湧起,吹動巨大的雲朵從身邊飄過。正當我想哭的時候,一個陌生的姑娘飄了過來,她的小臉精緻而蒼白。我輕輕抱住她,親吻了她溫潤的嘴唇。就這樣,我們在無邊無際的天空中孤獨地飄着,親吻。  醒來後,小雨正從開着的窗戶里輕飄進來,打濕了我的窗台——昨天忘了關窗——門外忽然一陣喧鬧。  “媽媽,別在屋裡瞎收拾了——這些我一個人都能對付。”  好清脆的女孩嗓音!出門一看,是個美國小姑娘,兩手各拿着一杯咖啡。她的頭髮金黃裡帶點暗褐色,鼻子直而小巧,薄薄的嘴唇稍往上翹。一件淡紫色的連衣裙裹着她纖細的身子。可能是搬東西的緣故,她臉上紅撲撲的,連衣裙的吊帶給汗水潤濕了。看見我,她微笑着點了一下頭說:  “你好,我叫愛麗絲。”  “你好,我是畢小明。我們是鄰居。”  她又問了一遍我的名字,然後說:“你的英語不錯嘛。”  我一笑。她大概注意到我說話結結巴巴,想安慰我一句。這時愛麗絲的媽媽從房裡出來。她長得和愛麗絲一個模樣,笑容可掬。愛麗絲把一個咖啡杯遞給她。  “我是愛麗絲的媽媽……哎呀!你年紀真小,簡直就是個小男孩。”  “對呀,對呀,”愛麗絲趕緊說,“我正覺得你有點奇怪。你看上去像個中學生。”  “我今年……十八歲。”不知為什麼我撒了謊。  “十八歲?讀博士?你是少年大學生?”  “是的。”  “我有個朋友也是少年大學生。你們都這麼年輕……天真。你是學什麼的?”  “我在A系。”  “A系?那麼你的數學一定很好。我學生物。”愛麗絲一邊說,一邊呷了口咖啡。  “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是。媽媽,我們去系裡看看吧——我的辦公室應該能放些零散東西。”  我們說了再見。愛麗絲和她媽媽一起往外走,愛麗絲昂着頭,驕傲地走在前面。我回到房裡躺下,繼續琢磨剛才的夢。我肯定是在飛機上坐了太久,小窗外總有巨大的雲朵掠過,仿佛觸手可及,所以又夢見它們了。不過,愛麗絲看上去還不到二十歲。她笑起來真可愛。  此後我和愛麗絲有些來往。我們到校早,樓層許多房間還是空的。清晨,打開房門,外面的走廊靜悄悄。愛麗絲有時半睜着眼睛,懶洋洋地走過,我就跟她問候一聲。她穿着寬鬆的棉浴衣,提着一個裝牙膏牙刷的小塑料籃子去樓上的洗手間。半小時後,她會依舊穿着棉浴衣走下來,精神抖擻,滿面紅光。  有時我們靠在自己的門口聊天。愛麗絲對中國感興趣,知道長城、黃河、兵馬俑、餃子,也喜歡吃中國飯,但自己不會做。有一次她說她大學時選過一門漢語課,還和同學去過北京。我吃驚地問:  “你會說漢語?”  “漢語很美,不過我只學了幾句話,讓你見笑,”愛麗絲低下頭,吃力地改用漢語說,“您好。謝謝。對不起。愛情。再——見。”  我請愛麗絲講講在北京的見聞,她說她喜歡北京。北京灰濛濛的,但名勝古蹟很多。(在美國可沒有這樣的歷史古城——波士頓就算是歷史古城了。)她喜歡某個老城門,也喜歡寬袍大袖的衣服,還對那種壺嘴極長的鐵壺感興趣——倒茶時添開水用的,飛機場的餐館就有。  “你對中國人的印象怎麼樣?”我問。  “挺好的。我只到過北京。北京人都好客。不過他們說話太快,完全聽不懂,仿佛不是漢語,倒像是別國的語言……我開玩笑,你別介意。北京的年輕人特別會騎自行車,還願意給人指路。”  我睜大了眼睛:“原來北京人這麼好。我聽同學說北京人從來不給別人指路,看來同學說錯了。”  “我們在北京時,一次不小心拐進一個巷子迷路了,有個戴眼鏡的年輕人領我們出來。他說這巷子其實在鬧市,旁邊是北京大學,而他就是北京大學的學生。北京大學很有名望,對吧?”  我說:“不,北大虛有其名!”  愛麗絲輕聲一笑:“你真嚴肅——好堅決的斷語。”  我見她手裡端着杯咖啡,自在地喝着,就問:“愛麗絲,你好像挺愛喝咖啡,一天幾杯?”  “兩三杯。”  “好傢夥,一天喝這麼多。”  “這算什麼,”愛麗絲喝了一大口說,“我有個大學同學,平時所有的課都不上,每到考試前才通宵學習,一晚上要喝五六杯黑咖啡。還有,據說巴爾扎克一天要喝四十多杯,難怪他寫了那麼多小說。當然,這都是個別的人。意大利人才厲害,每人每天要喝八杯espresso,不喝滿八杯他們晚上睡不着。”  我皺着眉問:“喝了這麼多咖啡,他們反而能睡得着嗎?”  “不知道。不過意大利人說話興致勃發,激情澎湃,可能和咖啡有關……”  大概是喝了咖啡,愛麗絲越說越有精神。半小時後,我得知她家在Vermont的小鎮上。那裡的植被還沒有被破壞,有山有湖,空氣潔淨,人也和氣。她父親是鎮上郵局的職員,在工會很活躍,母親是圖書管理員。她還有個已經嫁人的姐姐,在一個小銀行工作。接着她問我初到美國,對這裡的印象怎麼樣。我說:  “還沒什麼印象。不過這裡的自然環境很美,人們都見面微笑,彬彬有禮。”  說到“人們見面微笑”的時候,我心裡其實在想愛麗絲。她用心聽着,臉上洋溢着稚氣而溫和的笑。

二、愛麗絲的小甜餅  一個陰天的正午,我去廚房做午飯,碰見愛麗絲。她拿圓珠筆在幾張標籤上寫字,貼在從超市買的食品上,再放進冰箱。我問她標籤是做什麼用的,她說:  “寫上日期和名字,貼在食品上,別人就不會拿錯了。這是公用的冰箱,肯定容易弄混。”  愛麗絲說話快,但吐字儘量清晰,好讓我能聽明白。我站在她旁邊,看着她的側影。她的睫毛出奇的長。她穿着件白底印小藍花的連衣裙,裙襬很長,帶兩層摺子。過了一會兒,她俯身蹲在烤箱前,我擔心裙子會拖到地上——地板是濕的,清潔工剛來擦過,廚房門口放着一個“小心滑倒”的牌子。愛麗絲一手小心地提着裙子,一手更小心地在烤箱裡折騰。  “烤箱裡要烤什麼?”我問。  “小甜餅。”  奇怪。想象中的美國人都不會做飯,中午隨便吃點三明治、漢堡包,晚飯也是用微波爐做的。我佩服地說:“原來你會烤小甜餅。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不可以教教我怎麼烤?”  “當然可以。這是easy-bake,麵團是現成的,把它從罐子裡拿出來,分成一小團一小團貼在鋁箔上,放進烤箱就行了,容易極了。”  愛麗絲說完,拿了張椅子去陽台上坐着。我吃過午飯,也走到陽台上。天上罩着墨色的雲,風吹來一陣濕氣,雖然是戶外,還是沉悶異常。  愛麗絲問了幾句我在美國感覺怎麼樣,我回答了,然後不知該說什麼,只好盯着她裙子的下擺。  “小明,”愛麗絲笑着問,“瞧你皺着眉頭在想數學問題嗎?真是個小數學家。”  “沒有,”我說,“不過,我不喜歡被人叫作什麼‘小數學家’。”  “對不起。被稱作‘小數學家’、‘小生物學家’的確有些煩人。”  “就是!”我有了興致,“別人總說我小,有時真氣人!每個人跟我說話都高高在上。我還記得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語文老師問我:‘你就是畢小明?聽說你會讀書,幹嗎不讀一段我聽聽?’她問的時候一臉不相信。我讀了一段,她倒不太好意思了,還說:‘你讀得確實不錯。不過,不但要會讀書,而且要會寫字!’然後她也不叫我寫幾個字看看,就嘆了口氣,搖着頭走了。”  “沒事。下次有人叫你‘小數學家’,你就說‘你還不如說拿破崙真是個像樣的小戰士!’”  “謝謝。這句話很好。愛麗絲,你真聰明。”  “可惜這句話不是我想出來的,而是Keats說的……”  “Keats?我聽說過。英國浪漫主義詩人,就是寫過《夜鶯頌》、《秋頌》、《希臘古瓶頌》、《憂鬱頌》的那位——”  我突然住了口。這些詩我根本沒仔細讀過,剛才只顧炫耀,多嘴了。  “對,對,”愛麗絲高興了,“Season of mists and mellow fruitfulness, close bosom-friend of the maturing sun(輕霧的季節,甜蜜豐饒的時令;你是催熟萬物的太陽的摯友)……我最喜歡Keats的詩了。你也喜歡嗎?”  “嗯……我的英語不夠好,而讀詩只能讀原文,不能讀翻譯的。再說漢語把Keats的名字翻譯成‘濟慈’,聽起來象個和尚,所以不願意讀……”  愛麗絲認真聽着,不再追究。我問:“Keats為什麼說這句話呢?”  “Keats個子矮,年紀又小。有一次他女朋友的母親向他的鄰居打聽Keats到底怎麼樣,鄰居讚許地說:‘他真是個像樣的小詩人。’Keats知道了很生氣,說:‘你還不如說拿破崙真是個像樣的小戰士!’”  我們都笑了。我接着說起自己以前對美國的種種想象,事實證明有些是對的,有些全錯了。  “曾經有人對我說,美國是個花花世界,人們穿衣服極為開放,滿大街都是超短裙。到這裡一看,其實大家穿着並不那麼暴露。比方說,愛麗絲你就穿着長裙。對了,你的長裙非常漂亮。”  “謝謝,”愛麗絲說,“不過,你早上已經說過一遍我的裙子漂亮了……我不喜歡超短裙。實際上我並不在乎穿衣服。”  “我也不在乎穿衣服。實際上我更在乎吃東西……不過這是什麼味道?”  我伸着頭,左右聞了聞。從愛麗絲的方向飄來一縷甜香。  “哎呀!我的甜餅!不會烤糊了吧?”愛麗絲跳了起來,衝進屋裡。  幾個人圍坐在lounge(前廳,休息室)吃愛麗絲的小甜餅。其中一個美國學生,叫漢克,在肯尼迪政府學院;還有一個中國學生,叫趙榮,學計算機。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趙榮。他中等個子,方頭大耳,非常壯實,雖然沒有可炫耀的疙瘩肉。漢克棕黃頭髮,留連腮鬍子,很窄的長臉。漢克、愛麗絲和我邊吃邊閒聊。無非是剛到波士頓,不太適應,過些時候就好了。漢克最活躍,一直講波士頓的天氣多麼不可琢磨,暴風雪多麼可怕,等等。  “你們知道嗎?這裡的天氣可真是的!我從來沒見過!冬天足有八九個月,大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要多冷有多冷;夏天有兩三個月;還剩幾天是春秋天?”  “春天這麼短?”  “是啊。一夜間花都開了,空中全是花粉,過敏的人爭着打噴嚏……”  “我喜歡冬天,”愛麗絲說,“我習慣了冬天,特別喜歡雪。”  “對呀!對呀!這裡足有九個月的冬天,雪一場接一場。但是夏天也不錯。波士頓的夏天雖然有時熱了點,可也經常下雨。Martha's Vineyard夏天很火爆,海灘上的人數也數不清……”  漢克一邊說着,還一邊加上各種手勢,有時聳肩,有時眉毛往上一挑,有時猛一揮手。  “你家在波士頓嗎?”我問漢克。  “不,我家在佛羅里達州。”  “離波士頓挺遠的,”愛麗絲說。  “你常來波士頓玩嗎?”我又問。  “不常來。上次我父親來波士頓辦事,我跟着他來,隨便逛逛。我父親在投資銀行做事。他有不少好點子——Fleet決定收購Bank Boston就是他的建議……那次我們在波士頓,把各處的名勝都逛了一遍——Freedom Trail、Boston Harbor、Downtown Crossing、Cape Cod……其實沒什麼好玩的。這裡的地鐵陳舊透頂,比華盛頓特區的地鐵差遠了。你們可能不知道,地鐵里甚至有小老鼠。我沒見過,昨天聽別人說的。很多小老鼠!特別有意思。在地鐵的軌道之間……”  趙榮本來舒服地坐着,沒注意漢克的話,只顧往嘴裡塞小甜餅。這時他突然伸了個懶腰,皺着眉咳嗽了一下,大聲說:  “愛麗絲!你的甜餅真好吃。”  “謝謝,”愛麗絲說。  “對呀,愛麗絲的甜餅真甜!”漢克忙說,“我有個阿姨,也尤其喜歡自己做小甜餅。其實她的手藝不如你……”  “的確好吃——”我說,“趙榮,你昨天才到的嗎?”  “哪裡。來了好幾天了。倒霉的時差反應!我一直躺在床上。”  趙榮的一隻眼睛還有點紅。愛麗絲微笑着,把裝甜餅的盤子往趙榮的方向一推:  “一直躺在床上?你餓壞了吧?”  “我很好,”趙榮邊吃邊說。  “現在正是世界經濟騰飛的時候,”漢克又說了起來,“是研究經濟的最佳時機,所以我比較偏向經濟學。畢業後賺錢的工作一大把……”

三、魚湯和性夢  這天傍晚,我懶洋洋地躺在床上。四周靜靜的,只有走廊上偶爾傳來的腳步聲。接着是隔壁愛麗絲帶門出去的聲音。這時我想起她一邊小心地提着裙子,一邊彎下腰的樣子。連衣裙裹着她柔嫩的身體,裙襬上的小花仿佛是從空中灑落的;或者仿佛有風吹過,小花漫天飛揚,空中有醉人的花香……在潮濕的空氣里,站在愛麗絲身後,有一刻我的意識空白了,除了愛麗絲的裙子,什麼也看不見……然後我聽見水池裡單調的滴答聲——愛麗絲剛洗過手。廚房的長方桌上放着幾捲紙巾、一盒用來封食品的保鮮薄膜。愛麗絲的鑰匙串也放在桌上。烤箱裡騰起一股熱浪。我的臉紅了……  門上有人重重敲了兩下,我倉皇坐起身,答應了一聲。趙榮推門進來。他左右走了幾步,點點頭說:  “小日子過得不錯嘛!房裡整整齊齊的。”  “一個人住,勉強能收拾整齊。”  “想當初讀本科的時候,宿舍里可夠亂的,養成的習慣一直改不過來……不過咱們先別說這個,我正做菜,你要不要吃點?”  我笑着問:“你會做菜嗎?”  趙榮說:“學着做,學着做!”  原來出國前他在親戚家裡學過幾天炒菜,還帶來了炊具、菜譜,只是從沒單獨動手做過。  “那你這兩天躲在屋裡吃什麼?”我又問。  “煮麵——方便麵。真是吃煩了。今天我要試着做一個泡菜魚。”  “泡菜魚?聽着就好吃。要幫忙嗎?”  趙榮說不必了,魚已經在鍋里了。跑到廚房一瞧,爐子上火苗騰騰,鍋里沸水翻滾。長方桌上放着一本翻開的菜譜,上面寫着:菜名:泡菜魚  特點:魚肉細嫩,咸酸微辣,泡菜鮮香濃郁。原料:鯽魚、泡辣椒、泡青菜、泡子姜、蔥花、鹵糟汁、醋、紅醬油、醬油、水澱粉。製作方法:鮮活鯽魚,去鱗洗淨,在魚身兩面各剖兩刀,泡辣椒、泡青菜、泡子姜切細,炒鍋置旺火上,下菜油燒至二百四十攝氏度,放入魚炸兩分鐘潷去余油,入泡辣椒、泡姜及蔥花、鹵糟汁等炒出香味,摻肉湯,加醬油、紅醬油、泡青菜後移中火上燒約十分鐘翻面,燒煮後盛入魚盤,鍋內加少量醋、蔥花,用水澱粉勾薄芡,淋澆魚身即成。  “好傢夥,”我說,“光泡菜、醬油、醋就有好幾種。”  “泡菜只看見一種小塑料袋裝的,好象是泡青菜,我買了一袋。鯽魚沒有,只好用別的魚。沒關係,變通變通,味道估計也差不多。”  我皺了皺眉:“不過,菜譜上又沒說要加大量的水煮沸——你做的是泡菜魚嗎?”  “可不是,”趙榮沮喪地說,“放魚下去炸的時候,可能油少了,魚粘鍋了。我一看不對,趕緊加了兩大碗水,等會兒大概就煮好了。”  趙榮把手插到褲兜里,兩眼看着爐子。過了一會兒,魚湯好了,雖然醋放多了,味道倒挺鮮。我們去lounge坐下喝魚湯,兩個人都抱怨烹調難學。然後趙榮突然話題一轉:“你在A系……你們系今年還有一個大陸來的學生,叫丁宜圓。她跟我一樣,也是北大的。你見過她嗎?”  “沒見過。原來我還有個師姐。你認識她?”  “我們……”趙榮扶了扶眼鏡說,“可以說認識。她學習特別好,總是全班第一,但不是書呆子——完全不是。也沒見她多麼刻苦努力,成績卻一直很好。她對什麼都感興趣——經濟、歷史、文學、音樂、美術、哲學……”  趙榮仿佛把哈佛的各個學院都列了一遍。我則盤算着她要是能教我們做飯就最好了。  “那是,”趙榮同意說,“現在什麼都要從頭學起。得琢磨幾樣容易做的菜——這個魚湯也挺麻煩的。對了,中午那個女孩好像挺會烤甜餅。”  “你說的是愛麗絲?她就住我隔壁,學生物的,她家在Vermont……”怎麼搞的,我一下子說了這麼多!我趕緊低頭喝湯,心裡擔心趙榮會取笑我。  趙榮卻沒注意,接着說別的。他說話聲音大,語氣透着熱情,讓人容易親近。我們約好一同參加研究生院的某個orientation(迎新會),熟悉環境;趙榮談了一陣他的專業——軟件、硬件、因特網;最後我感謝他的魚湯,他往我肩上一拍:“謝什麼!你要是會做什麼菜,告訴我一聲。”  晚上十點,我回到房間,關上百葉窗,舒服地鑽進被子裡。不知為什麼,臉有點燙。過了很久,隔壁傳來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愛麗絲回來了。她的門開了,又關了。接着咚的一聲悶響,大概是她把自己往床上一扔。她肯定累壞了……外面的樹葉在沙沙輕響。有雨滴打在窗上的聲音……  眼前一片茫茫水霧。頭頂潔白的燈光傾瀉下來。水聲嘩嘩響。有人忘了關水龍頭了。我摸索着,走到一個水池邊,水花濺到我臉上。我把水龍頭關了。窗下靜立着一個深紅色的花瓶。花瓶有極柔和的曲線,瓶內插着一根暗綠的幸運竹,竹葉上的水珠倏然滾落。水停了,水霧依舊瀰漫。房間正中有張長方桌,上面放着幾片西瓜、一疊紙巾、一串鑰匙。鑰匙?我正迷惑地想着,突然聽見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  “咦——怎麼沒水了?這可怎麼辦?我一定要洗澡。”  我大吃一驚。一個陌生女人走了過來。她中等個子,身材苗條,胸部圓潤豐滿,穿着深紅的睡袍。睡袍打濕了,凌亂地裹在她身上。她的臉模糊不清。  “這是廚房,你怎麼在這裡洗澡?”  “是廚房嗎?我不信。這裡水流成河,肯定是洗澡間——不過,你是誰?”  “我……我是畢小明。你呢?我不認識你。”  她沒回答。  “這裡濕漉漉的,”我說。  “是啊,地上濕了,桌子也濕了——啊,多美的花瓶!”她大概看見了插着幸運竹的花瓶,“我喜歡深紅色的花瓶。”  “奇怪,我第一次看見深紅色的花瓶。”  “這有什麼奇怪的。女人都是深紅色的,西瓜也是深紅色的。”  她東一句西一句,我不明白,也沒有細想。  “告訴我,你看見了我的鑰匙嗎?”  “鑰匙——對,在桌上。”  仔細一看,鑰匙卻不在桌上。她嘆了口氣說:  “鑰匙不見了,怎麼回家呢?我回家還有事。”  “鑰匙可能掉到地上了,你再找找。”  她俯身在地上找鑰匙……我看見她睡袍後面有一排銀色的小扣子。她一邊找鑰匙,一邊手摸到背後,把小扣子一個個解開。我伸手去幫她,還沒碰到睡袍,水霧突然散盡了,睡袍如薄紗一般從她身上飄落,地板上一片深紅。除了束頭髮的髮帶,她一絲不掛。然後她起身躺在桌子上,手捂着胸口,閉着眼睛,微張着小嘴。我全身火熱,手摸索着,慌亂中扯下了她的髮帶,她的長髮披散開來……水池裡又一陣急促的水聲。

四、丁宜圓  一覺醒來,臉上發燒,褲子濕了。天哪,我怎麼做起了這種夢!  從初中起,我就開始做“這方面”的夢。夢一直很朦朧,常常有陌生的女孩從面前經過。她皮膚白皙,步態輕盈。她的白裙子飄動着,帶過一陣清風,吹落路邊樹上的幾瓣梅花。女孩偶爾會圍一條粉色的紗巾,紗巾輕揚,悠悠飄落。僅此而已。夢醒後是一種羞澀的甜蜜,有時褲子也濕了,但我從來沒有羞恥和不潔的感覺。昨天的夢卻不同——詳細、真切,仿佛有人引誘我一樣。  “早上好,小明。你看起來神經緊張。”  我去洗臉時,愛麗絲說。  “沒有,沒有,我好極了。”  “據說國際旅行之後容易感冒。但願強大的美國感冒還沒找到你頭上。”  “謝謝關心。”  進了洗手間,我狠狠沖了個涼水澡,想把那個火熱的夢沖洗掉。  幸運的是,緊張的學習立刻衝散了我的躁動不安。一開學就有助教培訓,日程緊,要在兩三天裡聽很多場講座。講座的目的是教大家如何輔導本科生:怎樣引導他們提問題;怎樣用觸手可及的生動例子闡述抽象概念;怎樣消除種族偏見;怎樣嚴守職業道德,避免和學生發生性關係等等。  一天,我正往S Hall去聽一場講座,迎面慢悠悠走來一個可愛的亞洲女孩,我走得急,差點和她一頭撞上。她二十出頭,圓頭圓腦,留披肩長發,穿一件白色繡花襯衣,脖子上掛着條銀項鍊。她就是趙榮提到過的丁宜圓。我甜甜地叫了聲師姐,又問她剛來感覺如何。她笑着說:  “很忙。我要去自然歷史博物館逛逛——聽說裡面有glass flowers,還有各種隕石、寶石……”  說到寶石,她笑得格外燦爛。  “現在忙,要聽講座,你還有時間逛博物館?”  “是啊,”丁宜圓嘆道,“現在不抓緊時間逛逛,以後就沒時間了。助教培訓一完,這個課那個課就都來了。趙榮還纏着我,要我輔導他。你和我都是A系的,他怎麼不找你輔導,偏偏找我?真是個怪人。”  “他們計算機系都是些怪人。”  “我們A系都是些小孩——你呢?你沒去哪裡逛過嗎?”  “還沒有。我倒想去海邊一趟——我從沒見過海。”  “離這裡最近的是R海灘,坐幾站地鐵就能到。聽說Cape Cod和Martha's Vineyard的海灘更好,Martha's Vineyard島上還有肯尼迪家族的房子……”  丁宜圓接着談起她逛商店的計劃,也是“現在不抓緊時間逛逛,以後就沒時間了”。看我不感興趣,她說了幾句,慢悠悠走了。  剛來的時候,我常和趙榮、丁宜圓一起買生活必需品。趙榮是個不通俗務的貴公子。買東西時,他滿不在乎,看見一個電飯鍋,知道能煮飯,不管大小,也不管價錢就買了。丁宜圓則注重實際。她首先想買的是錢包。自選櫃檯里錢包層層疊疊,她比較了一陣,挑了個最大的。我從沒見過誰用這麼大的錢包。看我們吃驚的樣子,丁宜圓說:  “現在東西多——學生證、電話卡、銀行卡、醫療保險卡、社會安全卡。大的合用。”  果然,開學沒幾天,丁宜圓的錢包就鼓了起來。  除了買生活必需品,我們還經常一起吃brunch。研究生院或者系裡組織的迎新活動,任何人都能參加,不限制穿着也不檢查證件,廣告的末尾還常加上一句“免費提供brunch”。(Brunch一般在上午十一點左右,界於早餐breakfast和午餐lunch之間,所以叫brunch。)我們從A 系、計算機系吃到東亞研究中心、神學院。  一天,我們在科學中心吃完brunch,正往外走,丁宜圓突然把身子一轉,好像在躲什麼人。我問她,她反問:  “剛才過去的那個張日成,你們認不認識?長得方頭大耳,樣子跟趙榮差不多。”  “張日成?”趙榮說,“那天我見過,在學生會幫忙登記新生。這人連名字也記不住——我的名字又不難,他都問過三遍。”  “記不住名字!”丁宜圓氣憤地說,“女生的名字他肯定過目不忘。那天我還碰見一個女生——當時我正和張日成聊天,等張日成走了,她悄悄告訴我說:‘你可要當心,這是張日成!’我問她張日成怎麼了,她說:‘沒什麼,就是纏着女生不放。’沒想到我也上了他的當。”  “出什麼事了?快說!”趙榮大聲說,瞪着兩眼。  原來丁宜圓昨天要去Sears商廈買冰箱。沒有車,總不能把冰箱從商店抱回來;叫個出租車又不值。她想找宿舍里有車的人送送。試了兩個人,都有事,只好找張日成。聽說他名聲欠佳,她還找了另一個女生一起去。張日成先答應了。結果到了Sears,買了冰箱,正要往回走,他忽然接到一個電話,就把車停在路邊,叫她們自己找輛出租車——他有事,不能送她們了。她們急了:“你不能就這樣把我們扔在這裡呀,還有兩台冰箱呢!”張日成說的倒好——他和一個女生有約會!她們還想跟他理論,只見他把冰箱從車裡搬出來就揚長而去。  “什麼狗東西!”趙榮罵道。  “那你們怎麼辦呢?”  “我們都沒提防這種事。身上只有銀行卡,沒帶什麼現金,上哪兒叫出租車?結果問了半天路上的人,附近又沒有這家銀行的自動提款機,要回去只能坐地鐵。”  “你們的冰箱怎麼辦?”趙榮皺着眉問,“從地鐵里抬進抬出多麻煩!”  “張日成怎麼搞的,也不把你們先送回去,估計也花不了他幾分鐘。”  “就是!”丁宜圓說,“誰有力氣把冰箱抬進地鐵,再抬出來!最後我們從一家超市推出兩輛購物車,把冰箱推回Sears退了,然後空手坐地鐵回來。那地方還挺偏僻,想起來真後怕。”  “丁宜圓,”趙榮鄭重地說,“你以後可要當心啊!”  “當然了,還用你說!”丁宜圓瞥了趙榮一眼。

五、大西洋上的中秋節  平生第一次見到的海居然是大西洋。中秋節那天晚上,一群中國學生去R海灘賞月,丁宜圓、趙榮和我都去了。剛出R海灘的地鐵站,海風夾着陣陣潮氣撲面而來,潮聲盈耳。我們走進海灘上的兩間亭子,散坐在石頭圍欄上。  一邊的亭子裡,人們圍成一圈,表演節目,各顯其能。我面朝着海坐着,身邊是趙榮。每個節目完了,他都大力鼓掌。一個女生先朗誦了唐代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可惜她聲音太小,讀到“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就幾乎聽不見了。另一個女生朗誦了古詩《迢迢牽牛星》: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這時海風漸緊,她的聲音在潮聲中一起一落。在她身後,一輪皓月靜靜地浮在海天之間。  我的心思由古詩轉向海潮,又由海潮轉向自己也說不清的角落。悠揚的笛聲響起時,我才回過神來——丁宜圓在吹笛子。她微低着頭,臉上的表情認真而莊重。然後是一片掌聲。莫名的欣喜在我心裡泛濫。我轉頭對趙榮說:  “這兒的景色真好!”  趙榮沒聽見我的話。他正專心地看着丁宜圓,邊鼓掌邊大喊:  “好!好!”  下個節目開始時,我悄悄走下了亭子。平坦的沙灘上,幾個人影緩緩而行,明亮的月光照着他們的腳印。海面的月影隨波浮動,頭頂是一片深藍的天……一個瘦高個男生獨自站在離潮水不遠的地方,一會兒抬頭看看月亮,一會兒看看海,忽兒又長嘆一聲。走近一看,此人面容憔悴,頭髮散亂,敞着衣襟,嘴裡正念念有詞:  “一生從來沒見海,浪濤三尺撲過來……”  推敲了一陣,他又把這句翻譯成英語:“In my life I have never seen the sea, today the waves rise three feet high at me.”  看來還是古代的詩好,我心想。亭子那邊轟然一笑,大概有人講了笑話。幾個人追逐着跑到沙灘上。  詩人的傑作雖然不盡人意——也許我不會欣賞詩——可不知怎麼回事,這句話讓我很想家。我家在南方一個中等城市。爸爸是高中老師,教化學,媽媽在醫院上班,是內科主任醫生,兩個人都忙。從小爺爺奶奶把我看大。他們倆都曾在部隊呆過。爺爺是老幹部,做了多年的思想政治工作,不論碰到什麼事都講究說服教育,不過他最喜歡講自己年輕時走南闖北的經歷……我十歲時,爺爺去世了,不久奶奶也跟着去了。  爸爸媽媽對我很好。親戚和鄰居都說他們把我慣壞了,其實不然——他們雖然不刻意要我做這做那,對我讀的書卻管得嚴。市面上粉色封皮的暢銷書進不了家門,武俠小說也是一樣。初中時,我偶爾讀了他們書架上的《紅樓夢》,爸爸就把我叫到身邊,鄭重其事地講道理:《紅樓夢》雖然是名著,但不適合年輕人看…… 年輕人嘛,對異性有些朦朧、甜蜜的幻想是正常的,但過分沉迷於幻想中,就不健康了。應該把注意力轉移到學習上去……上大學後,他們鞭長莫及,我讀《紅樓夢》還是入了迷。  送我上飛機的時候,媽媽哭了。她怕我吃不好睡不好,而爸爸更擔心我會受這邊的“不良影響”。究竟什麼是“不良影響”,他也說不清。最後媽媽整了整我的衣襟,牽着我的手,和爸爸一起囑咐:  “你自己要小心注意!一定要注意!”  我被他們說得心裡也惴惴的,仿佛美國有老虎要吃我……  “你好,我叫唐林。你貴姓?”有人叫我。面前是個虎背熊腰、濃眉大眼的男生,隨意穿着一件灰色毛衣。他和我邊走邊聊,一開口就是哲學:  “你喜歡康德的哲學嗎?”  “我聽說過康德,沒讀過他的著作。”  “康德的哲學太有意思了,有興趣你可以讀一讀。他認為人們天生有好鬥的傾向,戰爭正是這種傾向的表現,而戰爭是邪惡的。康德對人性很感興趣,不像啟蒙時期的法國哲學家們——他們覺得人性是可以被馴服的。不過,現在我突然想起康德的那句話:天上的星空和內心的道德準則……”  唐林說話快,口齒不清,經常陡然冒出一句頗有哲理卻不容易懂的話。哲學家會不會都這樣?  “嗯,”我插話說,“我也聽說過這句話。”  “多麼簡單而有哲理,又有詩意!喜歡作詩的哲學家不多。尼采喜歡作詩,盧梭精通音樂,而康德特別推崇盧梭。他們哲學方面的確有相似之處,但是在性格上,盧梭比康德有趣多了。我也喜歡盧梭那句話:人生來是自由的,可他無論走到哪裡,身上都帶着枷鎖……”  我們說着走進一間亭子。人們三三兩兩湊在一起,談論在美國的經歷、感受、今後的打算等等。這些對於我來說似乎還很遙遠。  “還是這邊先進。看他們用電就知道……在國內習慣了節約能源,美國人根本不講這些……”  “國內正使勁趕,用不了幾年肯定跟美國一樣。”  “東海岸機會比較多。我明年畢業,打算就留在這裡……”  “在銀行存點錢,賺的那點利息連交月費都不夠。沒錢就是不爽啊!”  無心聽着,剛才看月亮和大海的心情全沒了。我也開始想學業、工作、生活。我還什麼都不懂,又是孤身一人,將來會怎麼樣?  “快,畢小明,你幫幫我——”趙榮突然跑了過來。  “怎麼了?”  “他們要我表演節目,我沒什麼節目。你弄個節目,什麼都行。”  那邊亭子裡,幾個人正朝我們這邊看。我說:“你說個笑話——你挺會說笑話的。”  “不行,不行,萬一不好就完了!”  聽趙榮的口氣,仿佛笑話說不好,天就要塌下來。他低着頭來回走動,手不停地在腰上拍打。  我勸道:“那麼你找個藉口走開,讓他們先接着玩——等你回來,他們可能就忘了。”  “還是這樣吧,”趙榮說,“你幫幫我,過去表演個節目。我得去……上廁所。”  “上廁所?”我糊塗了,“你說你要上廁所不就行了嗎?”  “不,不,不能失禮。”  “上廁所有什麼失禮的?”  “哎呀,別問了,你幫我弄個節目就是了。”  我沒節目,聽趙榮說要上廁所,我也想去。趙榮更急了:“不如你對他們說,你要上廁所,要我陪着一塊兒去……免得走丟了。等回來再表演節目。”  我沒再問,和趙榮快步走到那邊亭子。  “趙榮,你找到代替的人了?”一個女生問。  “原來是畢小明。快表演個節目吧!”丁宜圓說。  “我們要去上廁……上洗手間,”我說,“回頭再表演。一定。你們先玩。”  “他們想藉口開溜,”一個女生懷疑地說。  “不,不,我們一定回來,”趙榮急着說,“馬上,馬上。”  我們趕忙走了。背後一陣笑聲。趙榮不想在女士面前丟醜,所以讓我來出洋相,瞧他想的破點子!  我們穿過馬路,找了個小酒吧,趙榮衝進洗手間,我緊跟其後。然後我先出來,站在一邊等他。酒吧里煙霧瀰漫。吧檯後面,一個壯漢正給顧客倒酒。一個高個子女人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她衣着暴露,頭髮染成深綠色,臉上撲了厚厚的粉,鼻子邊扎着一個銀色的金屬環。角落裡,一個年輕人在吐煙圈。他眉眼像趙榮,臉色疲憊,滿眼血絲。倒酒的漢子漠然環顧酒吧里的人們。有一次他和我對視,目光甚至有些兇狠。  過了一會兒,趙榮也從洗手間出來,一臉輕鬆。我們匆匆回到海灘。

六、小宿舍,大世界  第一學期我要上四門課,還要當助教,教兩節習題課。助教的工作費時間。上習題課前我集中精力,用心準備。批改作業也麻煩。學生們寫字千姿百態,只顧追求個性,有的一頁紙上只有幾個單詞能認清。他們也羅嗦——偶爾來勁兒了,一次家庭作業的厚度簡直和一篇碩士論文相當。我只好慢慢地仔細批作業,在辦公室一坐好幾個小時。相比之下,我自己的功課反而輕鬆。很多課的內容我都有所了解,學起來不難。  習題課上,學生們看我年紀小,把我當本科生,所以不注意聽講,一個小問題要重複幾遍才明白。有時我讓他們自己討論,他們卻不說話,埋着頭。  “Come on, guys, you are smart. Try it!(加把勁試試!你們天資聰明,試試看嘛!)”  雖然我不停地鼓勵,他們還是不說話,也不怎麼問問題。  那時我的英語不夠流利,又沒有教課經驗,學生一提問題我就緊張。有時我想講個笑話活躍一下氣氛,結果講到一半就結結巴巴。(有的學生挺和氣,見我尷尬,就勉強笑笑。)久而久之,學生們都沒興趣了,參加我的習題課的人越來越少。教完課,我總是很不滿足。  丁宜圓和我恰恰相反。專業課之外,她還要旁聽一門音樂欣賞,於是一天到晚忙個不停。助教的工作她倒不那麼盡心盡力。  這天我無意中走到丁宜圓的辦公室。她正在改作業。地上有個大錄音機,裡面飄出清新靈動的音樂——是莫扎特的歌劇。她坐在桌前,小小的右手舞着一隻很粗的紅筆,在學生們辛勤勞動的成果上揮揮灑灑地打分。隨着音樂的節奏,她圓圓的腦袋在輕輕晃動。我問:  “師姐,你怎麼準備習題課的?我的習題課沒什麼生氣。學生都傻乎乎的。他們的心思根本不在學知識上,更別說什麼提高解題能力和實際應用了。”  “你還怪他們,想想自己在大學時的樣子吧。”丁宜圓笑道,“別光談理論——又是學知識,又是提高能力——最好給他們點實際的好處。”  我問什麼是“實際的好處”,她說:“簡單得很。我給他們講要交的作業題,他們好得高分。誰不想作業拿高分?”  “這不公平。來上習題課的人得便宜,不來的人吃虧。”  “這樣才好,”丁宜圓又笑道,“結果所有的人都爭着來撿這個便宜,都來上習題課,就公平了。”  丁宜圓對教課並不在乎,對自己的專業課卻非常投入。在辦公室,她坐在兩摞厚書之間,身子貼在桌前,眼睛盯着論文——看她這樣專心,別人還以為她除了讀書什麼也不會。其實她玩起來跟讀書一樣投入。一旦覺得該放鬆一下了,她就把書一扔,樂顛顛地去逛商店、訪旅遊點。  那天我從Widener圖書館出來,正走到Harvard Yard中間,就碰見她興沖沖地往校門外走,背着一個草綠色的背包。她要去商學院那邊游泳。  “商學院在查爾斯河另一邊,”我說,“要走好遠。”  “那邊的游泳池大。現在是秋天,還有心情游泳;順着查爾斯河邊走,景色也挺好。等到了冬天,要穿長統靴子,咣噹咣噹踏着雪去游泳,那就太掃興了。”  接着她又說了幾句放鬆的好處:經常游泳身體好,不容易感冒;聽音樂淨化心靈;過些天學生會組織大家去White Mountains遠足,她已經打定主意要去了——據說那裡的紅葉最美……我羨慕地望着她走向查爾斯河那邊。  第二天,我在系裡的students lounge又碰到丁宜圓。她坐在一張舊沙發上,迷糊着眼睛,不時打個哈欠。她對面的沙發上坐着另一個女孩,也不時打個哈欠。我進門時,那女孩正說:  “誰沒有睡過頭的時候?去年我教的那門課上,有個學生為了準備期末考試,學了一通宵,結果第二天睡多了,一醒來,交卷的時間剛過……”  原來丁宜圓睡過了頭。她昨天游泳完了,晚上又去了一個舞會,玩到半夜。回宿舍後,她忘了上鬧鐘,一直睡了十多個小時,連誤了兩節課。幸好沒耽誤跟教授的談話,不然麻煩就大了。  十月初,新英格蘭地區有名的紅葉出現在樹梢。R Hall一側就有棵美妙的小樹。樹上大部分還是碧綠的,只有一根枝條紅葉斑斕。秋風吹過,葉子在陽光下閃着琢磨不定的光,其中一兩片無聲飄下,落在整齊油亮的草坪上。  這時我熟悉了學校的環境。我從R Hall走去系裡,從系裡走回R Hall,日子過得有條不紊。我最喜歡的還是R Hall的小房間。天氣漸漸涼了。窗外的枯葉在空中翻飛。有人穿起了羊毛外套,在冷風中走……看見這些,我簡直覺得世上沒有比我的小房間更暖和、更舒適的地方。  R Hall二樓除了美國人、中國人、歐洲人,還有兩個印度人、一個阿拉伯人、一個韓國人。各家門口都有展示個性的裝飾:有的掛着寫字板和彩色水筆,別人可以留言;有的貼着漫畫、照片;還有的貼“選民主黨候選人某某當總統”,或者“救救原始森林”之類的標語。我尤其記得一家門上貼着鉛筆畫的一隻動物,初看是貓,細讀註腳才知是老虎。這家住的是韓國人。他三十多歲,個子矮胖,總在廚房煮方便麵。有人問他這是哪裡的廚藝風格,他便說是“韓國風格”。  女生當中,除了愛麗絲,伊麗莎白給我的印象也很深。她是個混血女孩,體態豐滿,奉行女權主義,吃素。伊麗莎白最樂意給別人提供戀愛方面的建議,雖然她自己從不和男的約會。另外有個白人女孩,叫安妮。她身材修長,喜歡練瑜珈功,房間裡另鋪了專門練功的地毯。有時我從她門口經過,能看見她頭朝地,腳朝天,靠着牆立着。她還會把身體彎成各種形狀。據安妮說,她筋骨如此靈活就是練瑜珈的結果。她還說常練瑜珈能使腳變小,因為人在壓力大的時候,腳會長得粗大,瑜珈讓人放鬆,所以腳小。這個理論我很懷疑。比方說吧,我不練瑜珈,腳也不大。有一回我就和安妮比誰的腳大。遺憾的是,雖然我個子比她矮,腳卻比她的大。  同一層樓的美國男生中,漢克給人的印象最深。他喜歡找女孩約會,沒隔幾天就向伊麗莎白徵求意見,問她約會時穿什麼好,去哪家餐館好,如果是 blonde(金髮碧眼)女孩該怎麼應付,如果是brunette(淺黑膚色)女孩又該怎麼應付,等等。他還喜歡搖滾樂,房間裡經常震耳欲聾,眾人頭疼不已。  當然,幾年過去後,這些人的形象都模糊了。再說剛來時要管自己適應生活,就沒怎麼注意周圍的人。實際上,R Hall二樓的許多住戶中,我記得最清楚的只有三個:一個是愛麗絲,一個是趙榮,還有一個是方晴。方晴是歷史系二年級學生,年紀比我和趙榮都大。剛開學時,她好像挺忙,不經常跟我們玩。

七、方晴  那天我坐在趙榮房裡。趙榮矢口不提計算機和程序,卻一直打聽丁宜圓的愛好。他分明早就跟丁宜圓認識,而我才認識她沒幾天。  “趙榮,你愛上她了?”我問。  趙榮直搖頭。  “你當我不知道?你進別人的房門隨隨便便穿件衣服,說話也嘻嘻哈哈;那天到丁宜圓的辦公室找她,偏偏穿得整整齊齊。快說,那天你費了多少時間梳頭洗臉刮鬍子?”  “我都記不清你在說哪天。”  “就是那天!你還裝蒜。你紅着臉拿張紙湊在她身邊——我正好路過她辦公室門口。你的手都不知往哪裡放。平時你揮灑自如,一不小心把什麼東西碰翻了,連眼都不眨一下;那次你把人家桌上一隻小毛毛熊弄到地上了,像砸了個寶貝,不停地說對不起……”  “瞎說什麼!”  “你愛上她了。”  “八字還沒一撇呢,”趙榮算是承認了。  “快說,快說,你們怎麼認識的?”我興奮了。  原來趙榮在北大時就對丁宜圓有意思。大二的時候他們搞聯誼宿舍,兩個宿舍聯上了。後來他注意上了丁宜圓,有時故意去她常去的那個食堂或自習室,找機會說句話。只是丁宜圓對他不冷不熱,不知怎麼辦好。  “還有些什麼來往,”我笑着問,“摸過她的手沒有?”  “握過手——小傢伙問這些幹什麼?”趙榮不滿地往我頭上彈了一指頭,“快把你師姐的秘密都抖出來!給我出點主意……”  “確實,該怎麼辦呢?”我用手撐着臉,沉思起來。  “兩個人鬼鬼祟祟在幹什麼呢!”門外一陣爽朗的笑聲。我猛一轉頭,眼前一亮,方晴走了進來。她方臉,頭髮格外黑亮。一件火紅的T恤衫裹住她豐滿的胸脯。  “趙榮愛上了丁宜圓!”我一下子站起身,向方晴匯報。  “小孩,”趙榮很尷尬,“亂喊什麼!”  “你也是小孩!”  “跟我比起來,你們都是小孩,”方晴得意地說,“小孩們,有空到我屋裡玩。”  一天,我做完作業,從自己房間往lounge走,想在那兒歇一會兒。快到廚房旁邊時,我被一間屋門上的字條吸引住了:年少輕遠別,情薄易棄置是《西廂記》中的一句,用歐體楷書寫的,筆意既合法度,又慷慨放縱,極有魄力。下面是方晴的簽名,揮灑靈動,像黃庭堅的行書。  我敲了敲門。門開了一半,一雙大而圓的黑眼睛看着我。方晴身子還藏在門背後,一隻白嫩的手把着門邊。  “原來是你,小傢伙。等等,我換換衣服再放你進來。”她說着把門關了。屋裡有衣服的輕響。片刻門又開了,方晴穿着條紅色休閒褲。她二十九歲,雖然看上去也不過二十出頭。  窗下擺着方晴的床,鋪了紫色帶紅花的床單,被子疊得方方正正。陽光從百葉窗的縫隙里漏進來,在床上印出明艷的斑斑點點。  “難得的好天氣,怎麼一個人躲在屋裡?”  “我正看書呢。”  床邊的椅子上放着一本大字影印的《紅樓夢》,庚辰抄本,裝幀精細。  “原來是《紅樓夢》,”我說,“怪不得你這麼着迷。”  “你還挺驕傲,連《紅樓夢》都瞧不起。”方晴請我坐在床上,自己坐書桌。  “你覺得A系的人都不懂文學,這是偏見,”我不高興地說,暗暗決定要表現表現自己。為什麼要在她面前表現自己?說不上來。我偷偷看方晴,恰好和她對視。她的目光略帶嘲弄。我心裡哆嗦了一下,斬釘截鐵地說:  “可悲!現在人人都以為自己是紅學家,真正懂《紅樓夢》的卻寥寥無幾。”  “是嗎?你覺得自己最懂《紅樓夢》?……我倒要問你一個很俗的問題……”  “既然俗,為什麼要問?”  “先聽問題!你才十七歲,我比你大多了……所以我叫你幹什麼你就得照辦;問你話你就要好好回答……《紅樓夢》當中的人物,你最喜歡哪一個?”  “我最喜歡林黛玉。你呢?”  “你的欣賞角度也太大眾化了吧。我喜歡史湘雲,她英姿颯爽。”  “這沒什麼,喜歡史湘雲的人也多的是。”  “你為什麼喜歡林黛玉?”  “因為她才是美的象徵。林黛玉本人實際上並不招人喜歡——她嫉妒,小性,愛鬧脾氣,對別人也不好。可是她代表着整個大觀園的女性。大觀園是女性美和自由的象徵,它和寧榮兩府以及更廣大的黑暗、污濁、醜陋的社會相對抗。林黛玉就是在這種對抗中顯示出她的美來。”我衝口而出的話聽着像背書。  “你還挺能說呢!”方晴大笑,“那麼你討厭薛寶釵?”  “雖然我更喜歡林黛玉,可我並不討厭薛寶釵。有人深信她是內心陰暗的壞人,我從不這樣認為。她和林黛玉一樣,都是‘水做的骨肉’,是鬚眉濁物的對立面。她們都是美的化身,只是代表着美的不同方面。事實上,我也喜歡薛寶釵。”  “兩個都喜歡?你還挺花心。人小鬼大。小小年紀不學好……還不快滾出去!”  我們都笑了,接着談了很久。我雖然宣稱自己讀過若干遍《紅樓夢》,但不如方晴熟悉,真談起來就沒了自信,所以只是小心地聽她說。她本科念中文系,很早就酷愛《紅樓夢》。  “如果有人說‘你真像《紅樓夢》裡的女人’,那就是一句讚美的話。反之,要是有人說‘你真像《紅樓夢》裡的男的’,那就是罵人了。遇到心眼壞的男的,可以試着罵他……”方晴正講着,我突然打斷說:“確實。不過,你真像《紅樓夢》裡的女孩。”  “小傢伙,學人說話,亂恭維人,”方晴臉色一沉,“好好一個小男孩,學得像《紅樓夢》裡的男人!”  恭維畢竟是恭維。方晴臉上泛起了紅潤,接着又笑了。  從方晴屋裡出來,我又看了看門上的字條,忍不住一聲讚嘆。這時方晴叫住了我:“畢小明,我們還沒握過手,對吧?”  “是的。”我站着,手摸了摸腦後。  方晴盯着我,不說話,她的眼睛像兩團火。我忙抓住她白嫩的手,心裡一陣異樣的衝動。

八、第二次性夢  方晴很豪爽,走路大步流星,談話也沒忌諱,大說大笑。她總向人炫耀,說自己能吃辣的。(不過別的方面她很謙虛。)有一次我在超市看見一種青辣椒,個子不大,也不是那種很小很尖卻奇辣無比的品種。結果我買了半斤,回家炒了。還沒炒熟,廚房裡已經煙霧瀰漫,嗆得我逃到走廊上,眼淚鼻涕一起流。一個美國男生走上樓,一開門就大喊:  “見什麼鬼……”  接連咳了幾聲,又匆匆下樓去了。我勉強回廚房把辣椒炒好。方晴恰好進來,到冰箱裡拿東西。  “還挺香呢,炒什麼好吃的?”  “辣椒,墨西哥的品種。”我一邊把辣椒倒進盤子裡,一邊擦眼淚。  聽說是墨西哥的辣椒,方晴湊過來問:“給我嘗嘗?”  我叫她儘管吃。方晴於是用手拿一個吃了。我看着她,她又吃了一個。最後她乾脆把一盤子辣椒全吃了。  方晴雖然英姿颯爽,內心其實多愁善感。空閒時,她喜歡別人拜訪她,和她聊天,哪怕是平常小事。有人穿了件新衣服,或者剛理髮,她會一下子看出來,和氣地稱讚幾句:  “這雙鞋真好看。”  “這件毛衣很性感。”  “我喜歡你的髮型。”  別人有了不幸——親朋去世、父母生病、學習壓力大、失戀等等,方晴總是滿心同情。聽到非常悲傷的故事——在我們那會兒,這樣的故事司空見慣——她會直掉淚。  方晴的課程里,有一門電影欣賞,每星期放一場電影。她總是叫上宿舍的幾個中國人一起看。趙榮忙於計算機程序,對文學、音樂、電影都沒興趣。丁宜圓對什麼都來精神,一有機會就去看。無聲電影中,大家喜歡卓別林;法國新浪潮人人愛看;意大利描寫二戰時期的電影充滿激情和諷刺;中國電影中有不斷走下坡路的陳凱歌和張藝謀。總之,除了美國好萊塢出品的淺薄垃圾片,什麼都有。  “方晴,你們真輕鬆,”有一回丁宜圓羨慕地說,“每星期看一場電影就算學一門課,就能得學分。”  “哪裡,看電影是看電影。看完了要寫論文,總共好多頁,累死我了。你們只知道看電影,也不幫幫我,給些想法,我好寫進論文交差。”  “我有很多感想,”我趕忙說,“你只管找我。”  “你有感想?”方晴認真地看着我,然後笑了,“你的心像塊木頭,哪裡知道什麼欣賞!”  她對我的嘲笑不遺餘力。我的衣服搭配得糟糕透頂;我的頭髮一不注意就像個鳥窩;我在廚房炒菜的樣子特別孩子氣;我幾乎不能吃辣的;我對《紅樓夢》的理解太膚淺……有一次,本來沒什麼事,她也取笑我。  那天我在走廊上,一眼看見愛麗絲從樓梯上來。她身材嬌小,卻背着一個鼓鼓的大書包,手裡還拿着好幾本書,走起路來特別可愛。她頭上戴着個綠甲殼蟲的發卡,這發卡也很可愛。我正看着她,她突然歪了一下,差點栽倒。我忙跑過去,原本準備扶她,看她沒事,我就問:  “愛麗絲,要幫忙嗎?這個書包看起來真沉,要不要我幫你拿?”  接着我把手伸出來。愛麗絲笑道:“謝謝你,小明。不過我們離屋門口也沒多遠,所以不必費心。”  就是!我怎麼想的——愛麗絲再走幾步就進屋了。我正尷尬,愛麗絲已經禮貌地道別而去。我呆站了片刻,也回房去,把這件小事忘了。  沒過多久,方晴突然進來,邊走邊笑。  “方晴,”我問,“今天出了什麼有趣的事,你這樣高興?”  “有趣的事?”方晴說,“剛才就有一件。愛麗絲真可愛,你剛才一下子愛上她了,對吧?”  “方晴你說什麼呀!我沒有一下子愛上她……”  “這麼說你早愛上了!看你們,青春年少,這麼容易就一見傾心,陷入情網不能自拔。”  “我沒有……”  “原來是這樣。愛麗絲這麼可愛,你居然一點也不喜歡她!”  “不,我喜歡愛麗絲。”  “原來你喜歡她。我倒嫉妒了——我哪點不如她,你怎麼不喜歡我呢?”  “不——”我着急地要分辯,方晴已經笑着走了。  “方晴,你好像天生和我有仇似的!”有一天我忍不住問她,“為什麼你總取笑我?”  “我怎麼取笑你了?我愛你愛得要命。”她開玩笑說。  我身子一抖,臉慢慢變紅,原先準備好的質問全都不見了。方晴繼續嘲弄地看着我。顯然,我尷尬的樣子讓她很滿足。她甚至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頭。  “求你別逗我了!”我心狂跳着走開了。  “青春期的小男孩都這樣,逗一逗就臉紅,”方晴在我身後說。  方晴的話讓我一晚上沒睡着。她把我當小孩,我忿忿地想。她看不起我……不行,我一定要給她點厲害瞧瞧。要想個辦法懲罰她。我可以一星期不理她。不行,一星期太長了。我可能自己忘了,主動跟她說話。她都覺察不出我在懲罰她……我可以叫她小孩。可她不是小孩,這個辦法行不通……我可以裝做和她戀愛,引誘她,親吻她,讓她頭暈目眩,神魂顛倒,最後她愛我愛得不能自拔……  我不知哪裡來的荒唐想法。想了一夜,我決定先裝做和她戀愛,然後毫無理由地拋棄她。據說這樣對女人的傷害最深。  這個計劃讓人心潮起伏。第二天晚上,我又籌劃了一番,才滿意地睡了。我又做了“那方面”的夢。  床邊的桌子上,一盞檯燈放出迷朦的光。空氣燥熱異常,仿佛是夏天……一個陌生女人朝我走過來。她一絲不掛,乳白的身體微微顫抖,黑亮的頭髮散披在肩上,小耳朵藏在髮絲後面,白嫩的耳垂下墜着一粒珊瑚。她抬腿坐在桌子上,桌子輕輕一聲響。接着她拿起一片紙巾擦桌子的邊緣。無盡的熱力從地毯和牆壁透出。我和她都開始喘氣。她的身體漸漸變得潮紅。  “桌子真暖和,”她說,“看來胸罩也可以當抹布用。”  “可是,你用的是紙巾,不是胸罩。”  “分明是胸罩。絲襪髒了,要洗。”  “是紙巾,不是絲襪。”  “好好,是紙巾——你想嘗嘗西瓜嗎?真熱。”  “這裡沒有西瓜。”  “那麼你想嘗嘗我嗎?”  我一下子朝她撲過去……九、執子之手  這時已經到感恩節了。波士頓剛下過第二場雪。美國學生紛紛回家過節。一大早,我就神經緊張。晚上宿舍里有中國學生的聚會,大家吃火鍋。我打算在聚會的時候,偷偷挽住方晴的胳膊——不讓眾人看見。因為是在眾人眼皮底下,這個舉動最能表現我的大膽和直率。如果方晴叫起來,我就可以責備她說“你不該總逗我!”她以後就不敢瞧不起我了;如果方晴不聲不響,我就可以順利地進行第二步,儘量引誘她……然後拋棄她,給她個教訓……  我換上自認為最好看的襯衣和毛衣,在房間呆着,盼到天黑。六點,大家開始準備火鍋。我去廚房幫忙洗菜,看見方晴在lounge,把洗好的菜裝進盤子裡,又準備杯子倒酒。七點,人們圍坐在火鍋邊。方晴款款坐下後,我抓住機會,不露聲色地坐在她旁邊。  一想到要挽住她的胳膊,我又猶豫了。這想法是不是過分大膽了?天哪,lounge的燈怎麼這麼亮?萬一被別人發現,或者方晴叫起來,怎麼辦?他們肯定會笑我。算了,還是別幹這種壞事吧……  火鍋里的水翻騰着。人們往裡面添東西,稍等片刻,煮熟了好吃。  “有豆腐嗎?”我說,“我特別喜歡吃豆腐。”  方晴望着我,大笑:“小明你只管吃,有的是豆腐!”  眾人隨之哄堂大笑。我覺得自己很傻。過了一會兒,方晴輕聲問:  “小明,愛麗絲呢?”  “愛麗絲回家過感恩節了。”  “是嗎?可憐!小戀人走了,留下你一個人孤零零的。”  我皺着眉不答話,暗暗下了決心。  斜對角,趙榮坐在丁宜圓旁邊,手裡拿着一瓶啤酒,不時喝一口,很快滿臉通紅。他一直往火鍋里添丁宜圓喜歡吃的豆苗,又問了她幾句話……我沒聽趙榮在說什麼。我的眼睛盯着方晴的手——她好像知道我的計劃似的,總把那隻手放在桌面以上。我很惱火。  坐在一起的還有個叫朱德發的中年人,頭髮稀疏,兩眼渾濁。(他是訪問學者,雖然研究物理,卻自認為是計算機專家。)他正邊吃邊說:  “其實中國最大的問題根本不在經濟。現在經濟很好,只是科技太落後了。當然,管理以及其他方面也有問題……計算機方面尤其落後。其實只要計算機發展了,一切都好辦……軟件和硬件是相輔相成,互相推動的關係。現在軟件飛速發展,已經到了一個瓶頸;如果硬件的發展能夠跟上的話,與之相適應的軟件就會再上一個台階——這真是‘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軟件如果能再上一個台階,世界就大變樣了……比方說吧,MIT(麻省理工學院)不少資深教授正研究怎麼用計算機虛擬人類的感情——悲哀、憤怒、傷感、愛情等等。這些最終都能虛擬。”  “他們要虛擬悲哀、憤怒、傷感幹什麼?”一個人迷惑地問。  “這樣好嗎?”方晴問。她好像很擔心。  “當然好了!這樣能解決一個大問題。”朱德發從火鍋里挑起一筷子金針菇吃了,接着說,“比方說,每個女人都想要純潔的、至死不逾的愛情;每個男人都想和美女做愛。(他看了一眼方晴。)可世上真正純潔的愛情有多少?真正的美女又有多少?都少得可憐!如果這種虛擬的思路能夠成功的話,欠缺的地方就可以用軟件、計算機……還有機器人補齊——人人都有一個拷貝,專屬於自己的愛情和美女,互不干擾。婚外戀、三角戀以及強姦等等都可以消聲匿跡了。婚姻到底有沒有必要都是值得探討的問題……”  方晴本來身子往前傾,此時她好像不大想聽朱德發的演講,就往後靠了靠。她那隻白嫩的手滑落到兩腿之間。我的心一緊,接着狂跳起來。機會來了!可是過了兩三秒鐘我還沒伸出手去。我並不是在猶豫——我陶醉了:方晴胸脯高高挺起,臉色光潔紅潤。小巧的耳朵下,一串紅藍相間的耳墜在微微晃動。葡萄酒像胭脂一樣染紅了她的嘴唇……我莽撞地抓住了她的手臂。方晴吃驚地往回縮手,我一點也不放鬆。過了三四秒,她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不再縮手。  “朱德發,你說的真有意思,”方晴說着,轉過頭盯着我。她的眼光像大人訓小孩,但她的臉紅得像熟透的櫻桃。  此後我碰到方晴,總是低頭匆匆走過,又尷尬又羞愧。好像她身上每個細胞都在責備我嘲笑我。  她不介意我挽她的手,我想。可她仍然對我那麼嚴厲。她不想跟我說話……我還是沒成功——她讓我挽她的手,這是對我說:“看,小孩,雖然你這麼壞,可我才不在乎呢!”她故意裝慷慨,心裡卻更加瞧不起我。她以後還會更加嘲弄我……怎麼辦呢?怎麼才能讓她也愛上我呢?  是的,我完全變了一個人。原來那個“先引誘她,然後拋棄她”的複雜計劃突然顯得異常可笑。(我怎麼會想出這個計劃?真是荒唐!)我怎麼會拋棄她?我想着她在聚會上那紅艷艷的臉蛋。我睡不好,凌晨兩點才勉強睡着,早上六點就醒了,和睡覺前一樣疲憊而興奮。早知偷偷摸了她的手臂只能帶來折磨,我就不該那麼莽撞。  她要是能喜歡我該多好!可我做了這麼不尊重她的事,她肯定討厭我了。果然,早上她對漢克招手,對我理都不理。  漢克最討厭。他尖嘴猴腮,對每個女生都獻殷勤。我猜他的目標就是隨便找個女孩睡覺——能找個亞洲女孩更好。有一次我從lounge經過,聽見漢克和伊麗莎白聊天。  “首次約會就和別人上床的女孩有多大比例?”漢克問。  “其實沒人們想象的那麼多,”伊麗莎白說,“你要記住,一見面就上床的,那是妓女。大多數女孩還是喜歡有分寸的男人。”  我想請求方晴原諒。我去她房間找她,她不在。望着門上“情薄易棄置”的字條,我很失落。回到自己門口,愛麗絲正在敲門。  “嘿,小明,”她高興地說,“我的專業方向必須要用概率論,偏偏我又不熟。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能不能請教幾個問題?”  “我不介意。”  我們走進屋。愛麗絲先稱讚了一句,說我的房間井井有條——她總是彬彬有禮。看到桌上的一本書,她又禮貌地問:  “這是什麼書?封面上的字真好看。”  我告訴她這是《漢魏六朝詩選》,請她坐下,開始解答問題。愛麗絲的幾個問題都很簡單。每問一句話,她就抬頭看看我,目光充滿好奇,仿佛她並不想知道答案,而是想看看我能不能答出來。最後她收拾書本,起身準備離開,我突然有個想法——要不要問問愛麗絲:“我從來沒有戀愛過,如果發現自己愛上了一個女孩,應該對她說什麼?”說不定愛麗絲能給我一點建議。她也是女孩嘛。  想到這裡我的心一跳——為什麼要問愛麗絲這個?這可是私人問題,我和她又不熟。再說她是美國人,我是中國人,思維習慣不一樣,我問出來說不定會鬧笑話。方晴還取笑過我,說我和愛麗絲是小戀人——我們是兩個國家的人,怎麼戀愛得起來呢?雖然愛麗絲確實可愛。  “我該走了,”愛麗絲說,“謝謝你輔導我的數學。不過,你剛才看着牆發呆,在想什麼呢?”

十、模範情書  下午我一直呆在辦公室。原本要準備功課,我卻在給方晴寫信。提起筆時,我又想起方晴灑脫的字跡。我的字雖然工整,卻沒什麼性格,在她面前自慚形穢。我嘆了一聲。方晴:  請你原諒我的冒昧——一來我不該給你寫這封信,請你原諒;二來,那天我很莽撞,對你很不尊重,請你千萬原諒。我當時喝了點酒,所以發瘋……不,我不能對你撒謊。請你原諒我。實際上我沒喝酒……  方晴,你像一團火一樣圍着我。見到你之後,特別是當你不停地取笑我的時候,我心裡那麼怨恨,仿佛自己是全世界最不幸的人。我私下裡想各種辦法,想改變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想向你證明我不是小孩。我甚至有過各種自私無比的、荒唐的報復你的想法。現在我知道,我的所有這些沮喪、痛苦、傷心,全都是因為你。  求你千萬不要以為我在責怪你。天哪,我怎麼敢責怪你!我是你窗上的一片雪花,你整個人的熱力把我融化了;我是你桌邊的那個布娃娃,你隨便把我扭成什麼形狀,我都不會怪你。我是你的。  方晴,你大概在想,我為什麼這麼做作,要在紙上給你寫情書。事實是,我愛你。宿舍里同學們聚在一起的那個晚上,你那麼美麗,讓人目眩。可那時我竟然不知道自己愛着你;我幼稚地以為自己只想報復你。現在我完全明白了,我愛你。我很後悔。  如果我只是想跟你說聲抱歉,我可以當面對你說,或者打個電話,或者寫email……可是我不想只說抱歉。我也不能只說抱歉。今天早上,我醒了,所有抱歉的話好象都不能表達我的內疚。不純潔的想法玷污了我。我成了“《紅樓夢》裡的男人”。可我除了抱歉,還能說什麼呢?  求求你,別折磨我了。跟我說句話吧。我不敢奢望你的愛情。我在你眼裡是一隻不起眼的松鼠……一隻小蟲……一隻螞蟻。可我真心真意愛你。我真的愛你。你儘管取笑我吧!如果這樣能給你快樂。其實我來美國以後一直很孤單。我的朋友只有趙榮和丁宜圓,有時對他們我都沒什麼話說。我年紀小,小時候父母慣,所以受不了一點委屈。你出現以後,我的生活突然有了活力。我們一起談小說、看電影。你還問我的意見和感想……你像家長一樣對我,教會了我很多東西……最近我經常想家。在這裡我無依無靠。你儘管取笑我吧!沒有你的嘲弄我會更不快樂……  如果你肯用一種憐憫的目光,高傲地看着我,不屑地看着我,或者嘲笑我,那就是我的幸福。  愛你的,  畢小明  寫完信,心好像被石頭壓着,卻還掙扎着在搏動……窗外雪花滿天。地上的雪還沒化,又下起了雪。Memorial Hall和Memorial Church籠罩在一片迷茫之中。  我想對方晴說出所有的真心話,可信寫完了,又有點不好意思。其實信里的那個我並不坦誠——方晴逗過我之後,她經常無緣無故出現在我腦海里,在那裡引誘我……可是我不能在情書裡寫“你那麼性感,我常想和你做愛”這樣粗俗的話。  我又把信讀了幾遍。信寫得草率,有些地方詞不達意,思路混亂。我想把它改得更通順些,想了想又停了。讓它混亂吧,我心裡就像這封信一樣,一團糟。  十分鐘後,我拿着信站在方晴的房門口。她的門關着。我沒敲門,把信從門下塞進去,匆匆走回自己房裡。我不想吃晚飯,在燈下看書。風呼呼響,窗上有砰砰的敲打聲,仿佛是冰雹。拉開百葉窗,原來是窗外小樹的枝條打在窗上。可憐的小樹早就落盡了葉子。天空昏暗,雪花狂舞,草坪間的小路被雪埋沒了,四下沒有一個行人。  方晴看到這封信會怎麼想?她或許會原諒我,或許會繼續嘲弄我,或許會從心底里鄙視我……我儘量把注意力集中在書上,不去想這些可能性。神經緊繃,門外有點小動靜我就以為是方晴來找我;等四下再次寂靜,我又笑自己太緊張了。暖氣片冒出陣陣熱量,我反而怕冷似的發抖。  我在房間呆了好幾個小時,有時倒到床上,裹在被子裡,有時坐在椅子上,有時盯着牆上的空白出神。晚上我不可能睡着了。我出門,徘徊了幾步,朝方晴門口走去。快到門口時,心直跳,怕她會突然打開門。結果我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只從眼睛的餘光里才知道她的門關着,關得嚴嚴的。  回到自己房間,我吁了口氣,穿上厚重的羽絨服往外走。不知去哪兒好,呆在房裡又冷清又壓抑。  已經很晚了。趙榮正站在大門外抽煙(宿舍內不准抽)。他皺着眉,不停地跺腳。“趙榮,你怎麼樣?這兩天很少見到你。”“啊,畢小明,你好?這幾天事真多,煩啊!”  然後我毫無目標地到處走。不經意之間我到了R Hall和P Hall之間的停車場。雪還在下,幾輛車大半埋在雪裡。我在停車場上徘徊……從那裡能看見方晴的窗——右邊第四個。她的百葉窗關着,但我能看見屋裡的燈光。柔和的燈光透過雪花,似乎只是為了照着我。但我不過是在安慰自己。方晴可能在房裡,也可能出去了,忘了關燈。她的百葉窗總關着。她如果在房裡,可能正在讀書——《紅樓夢》或者別的小說。她喜歡讀小說。但我看不清她的身影;我只是想象她正坐在桌前。說不定方晴根本沒有注意到地上的情書。她肯定在讀別的書,甚至別人的情書……  R Hall大門外一個人影一閃,好像是丁宜圓。趙榮趕上幾步,向她問好,然後他們並排步入風雪中。趙榮把外衣脫下來,罩在丁宜圓頭上。他們大概忘了帶傘。  四面只剩下風聲。雪潑灑在幾棟宿舍樓上,越下越大。風從外套領子往脖子裡灌。在雪地里站久了,手腳都凍疼了。波士頓的冬天確實冷。  我還不想回房,繼續站着,仰望方晴窗里的燈光,時而走動幾步,跺跺腳,搓搓手。其他房間的燈漸漸滅了,只有方晴的燈還在雪花里閃爍。過了一會兒,她的燈也熄了,R Hall一片漆黑。

十一、淹沒在回憶里  窗外的雪花依舊紛紛揚揚。記得秋天的時候,窗外的天還那麼藍。陽光下,雲朵在緩緩游動、伸展、變形,甚至改變顏色。前方不遠有兩行高大的橡樹,紅磚鋪成的人行道上落葉斑斕。那時常想着有空一定要到那人行道上走走——只是走走,什麼也不想,一邊走,一邊看那廣闊的天空,還有那變幻莫測的雲……如今到處迷朦一片,整個世界如此淒涼。  我把目光移回辦公桌上厚厚的幾疊書上——除了專業書,我還有一本原子物理、一本歐洲中世紀歷史、一本十九世紀法國小說。讀書是我擺脫方晴的一個辦法。這兩三天,課完了以後,我呆在辦公室里,把這些書一本本翻完,到深夜才回家。  偶爾有一兩回,我還抱着方晴來找我的幻想——不指望她愛我,只希望她來找我,哪怕是來說她不喜歡我,我們不可能,我太小了,不適合她,或者她另有所愛……可這只是幻想。她不會來了。  我再也沒有勇氣去她的房間看她。出門和回家我甚至不敢從她門口經過。我不敢正視她的眼睛。  今天是星期六。天快黑了,我還呆在辦公室里。我隨手又翻開了那本又大又厚的原子物理。翻書時,書頁劃破了右手的食指。該死的書。為什麼要像刀刃一樣鋒利?  回到宿舍,我在手指上貼了塊創可貼,然後抱着一筐髒衣服去地下室的洗衣房洗衣服,回房間疊衣服,再去P Hall查看郵箱……家裡來信了。  每隔兩星期我給家裡打一次電話。每次都是那幾句話:“家裡還好,我也很好,注意身體,吃好睡好,好好學習……”擱下電話,爸爸媽媽的聲音還在耳畔飄忽。寫信他們倒是第一次。  我拿着信回R Hall,經過趙榮門口時,吃驚地發現有個女生正和他坐在一起。趙榮不停地小聲跟那女生說話。她穿着高領帶花的毛衣,低頭用心聽着,黑亮的頭髮垂下來,蓋住了臉。她抬頭時,我們的目光相撞了——竟然是方晴。  “你急什麼,”方晴對趙榮說,“這種事總要慢慢來……”  我匆匆走回自己房間,關上門,在椅子上坐好。是的,她不在乎我。她喜歡趙榮!這就是她對我不理不睬的原因?趙榮……笨手笨腳,什麼都不知道。而且他只喜歡丁宜圓,而且……  雖然我明白自己只是嫉妒,還是忍不住找了一通趙榮的缺點。最後我還數落到他洗衣服時不把白的和黑的分開洗,所以他不成熟,絕不會是好丈夫……等等。  等心情總算平靜之後,我讀了家裡的信。小明:  聖誕節快到了,你們應該會放幾天假吧?有時間買點東西,自己弄點好吃的。不知你們那裡天氣怎麼樣。如果冷的話要多穿衣服。注意身體,不要生病。  我們這裡不久前下了場小雪,立刻又化了。下雪那天我和你媽媽在學校那個小花園照了張照片,隨信寄上——這幾天忙,沒去什麼有風景的地方。  家裡還是原來那樣。今年我的幾個學生化學競賽得了省一等獎,我送他們去W大學集訓,結果有一個還闖入了冬令營。你媽媽比較忙。如今天氣變化快,內科病房人滿為患,她經常加班。有時她回家,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很擔心你能不能適應那邊的生活。從小到大,家裡人都在身邊看着;現在你孤身一人,一定要合理安排工作、學習、休息的時間。節約用錢,但不能委屈自己,注意營養。要學會自己處理一切,有要緊的事不能決定就打電話和家裡商量。  從小學、初中到大學,你成績都好,可以說一帆風順,人們捧着你。如今到了哈佛那樣的學校,人人都是尖子,競爭肯定更加激烈。如果遇到挫折,千萬不要灰心,要相信自己。只要勤奮努力,別人能做到的,你也能做到;就是別人不能做的,你也能做到。要聽老師的話,注意在身上找不足之處,努力加深加寬知識面。  你電話里提過宿舍的幾位同學。你隔壁的愛麗絲雖然孩子氣,但待人禮貌、沒有偏見、學習刻苦、知識面廣。那位你常提到的歷史系的女孩——方晴,她開朗活潑、平易近人,經常和你討論文學和歷史。你應該以她們為榜樣,用心學習,有不懂的問題就向她們請教。你年紀小,一定要虛心,不要狂傲自大,冒犯別人。  總之,吃好睡好,注意身體,好好學習。  接下來是爸爸的簽名、年月日……下面還有:  孩子,媽媽真想你。你爸爸其實更想你。那天本來沒事,他硬要拉我去照相,特意跑到廣場的中心花園。偏偏中心公園不知為什麼關門了,只好在學校的小花園照了張照片,夾在信里寄過來。你仔細看看,爸爸媽媽是不是老了?  別看你爸爸嘴上說得輕鬆,其實他今年運氣不好。拿化學競賽來說吧——他班上那個甘甜,你記不記得?原來化學老考第一,這學期突然迷上了文學,要寫什麼散文、雜文,結果化學一落千丈,連個省三等獎都沒拿到,更別提進冬令營了。  你爸爸跟我沒什麼話說。你走了以後,家裡冷冷清清,連做飯都沒精神。什麼時候你能回家一趟?寒假有機會嗎?你有什麼照片寄回來給我們看看?你讀大學時,我們還能抽空看你,現在連見一面都這麼難。  你爸爸寫完信,我看了看,還是那些老調。你別聽他的。最要緊的是身體,千萬吃好、穿好、玩好。學習萬一不行就算了,馬馬虎虎能畢業就是了。人家競爭是人家的事,咱們不稀罕。千萬別委屈自己。我們一直管着你,給你很大的壓力,我擔心你受不了。聽說有人本來好好的,讀博士讀瘋了,精神失常——想着這些媽媽真擔心。這幾天我心總跳,怕你有事。你沒什麼事吧?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要是有人欺負你,千萬別悶在心裡,千萬打電話跟我們說,或者跟你的好朋友說。你在宿舍交了朋友,有空就和他們玩。待人要和氣。人家對你好,你也對人家好,千萬不要失禮,讓別人笑話。也不要過分信任別人——你還小,人心難測……  下面媽媽又寫了一頁。讀完信,我躺在床上,盯着爸爸媽媽的照片。我的頭開始昏昏沉沉,然後我有點內疚。慢慢地,回憶的片段不由分說闖進我腦海里,沒有邏輯,沒有順序……我四五歲的時候,爸爸常帶我去學校的操場上放風箏。那時操場只有現在的一半大,爸爸也不當班主任。有一次爸爸過生日,原來準備一家人出去吃飯,結果媽媽有事回家晚了,爸爸還在辦公室改考卷,最後我自己在灶上煮了一大鍋麵條——水放少了,麵條粘在一起。剛進大學時,我看着校門,想着媽媽不在身邊,忍不住哭了。爺爺生前喜歡去各處胡同轉悠。他有時指着一間不起眼的房子說:“我年輕的時候,這裡駐過部隊,後來變成了百貨商店,現在連商店也面目全非了……”  晚上我淹沒在回憶里。對方晴的迷戀顯得那麼微不足道,仿佛第二天一起床,我就能忘了她,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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