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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碎片 (2)
送交者: 晨雪 2005年10月08日16:04:05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BY 安頓

電話響到第三次的時候,我不能不接了。

  是我媽。

  “你幹什麼去了?昨天晚上我給你打了好多電話,家裡都沒有人。呼你也不回。你爸直不放心。你每天這麼過日子也不行,都幾點了?還不起床。”

  我支支吾吾隨便應付着。

  我媽就是這樣,不理睬我就是不理睬我,打電話過來一定要派給我一難不是。最受不了的是她動不動就說“你爸”如何如何。她是指我繼父。

  “你找我幹嘛呀?”我把枕頭豎起來,靠在床頭上。寫字檯上的小鬧鐘顯示已經是下午1點40分。

  “你爸的一個學生,人挺不錯的,家在上海。馬上要拿博士學位了。專業是計算機方面的,有前途。將來經濟條件也錯不了。今天晚上來咱們家吃飯,你爸和我商量說讓你也過來,認識一下,沒壞處。

  又是介紹對象。我媽給我打電話10次有9次是為了這個。

  “我沒興趣。學計算機的跟我沒有共同語言。”

  “怎麼說話呢?共同語言能當飯吃?我和林慶國倒是學的一個專業,有共同語言,還不是散了?你現在又沒個工作,瞎挑剔什麼?”

  林慶國是我親爸。

  “不是我說你,我丈夫最主要是可靠,不光要人品可靠,還要有物質保證。現在這年頭,女人不講實惠不行。

  今天晚上過來吧。“

  “不行,晚上我有事兒。和別人約好了。”

  窗台上的紅玫瑰有幾朵有些泛黑邊,是缺水了。玻璃瓶子裡的水也有些渾濁,昨天忘記換水。不知道客廳里的劍蘭怎麼樣了。我希望我媽快點掛斷。

  “你約了誰了?”我媽的語氣變得充滿了討好和引誘,“你是不是有朋友了沒跟我們說?”

  “沒有。你不煩啊?你不把我嫁出去就不安心啊?你想讓我跟你和我爸一樣糊裡糊塗是不是?”這是我的殺手鐧,我媽立即不說話了。

  “你不來是不是?”

  “不來。”

  “好吧。再說吧。”

  電話里喀噠一聲,我媽顯然是生氣了。

  給花們換水,修枝。然後百無聊賴地坐到電腦前面。

  沒有寫字的心情。自從碰到了于濤,就沒有寫字的心情了。

  我細細地回想前一天晚上的情景,仿佛又看到他端正地盤腿坐在我對面,聽我說話。
我怎麼會對一個剛剛認識一天、比我大15歲的人說那麼多呢?而且,為了這個人,我居然會對劉超撒謊,一點兒都不臉紅。

  頭還是有些暈,我重新靠在床頭上,看白先勇的小說。

  大約在5點鐘的時候,有人敲門。

  是劉超。他從來不用門鈴。

  他拎着兩個塑料兜,裡面是一個、一個摞起來的餐盒:“買了幾個菜。你好點兒了嗎?”

  我一邊在餐桌上鋪報紙一邊說:“我沒事兒。”

  “你昨天晚上那樣子挺嚇人的。跟喝醉了似的。什麼朋友啊?能讓你喝酒。你跟我們在一塊兒都不喝。”劉超順手開了電視,好像是台灣的一部電視劇,他就沒頭沒見地看起來。

  我坐在桌子的另一頭,有一搭無一搭地吃着涼拌苦瓜。

  房間裡只有電視劇為了拉長而實際可有可無的對白。

  電話旁邊放着一小疊白紙,是我的通訊錄,最上面~張名片上有我手寫的于濤的電話號碼。于濤沒有消息。

  “你等電話?”劉超突然問了一句。

  “沒。”

  劉超把一次性使用的木頭筷子一分為二:“那你老盯着電話……”

  “沒有。我媽剛才打電話,讓我晚上過去。太遠了,我懶得去。”

  劉超起身到廚房,回來的時候,好似非常不經意地問:“哪兒來的紅玫瑰?你不是從來不買玫瑰嗎?”

  目光從劉超的臉上掠過,我發現他的不經意中已經有了一些不愉快。

  “買的。都打折了,那麼一大把,才10塊錢。”

  “你從來不買玫瑰……”劉超咕噥着。

  我忽然就很煩,巴不得他能馬上走。我不想說話,也不想吃飯。只想一個人靜靜地在家裡隨便做些什麼。

  門鈴有節奏地響起。

  劉超搶先去開門。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急起來。

  “是林玲小姐家嗎?”一個陌生的聲音。

  “是。”劉超回答。

  “一位于濤先生讓我給林小姐送晚餐。”

  我站到門口的時候,劉超把房門大開着退到了一旁。

  送來的晚餐很簡單,一隻PIZZA 餅和一小盒水果沙拉。

  我在放餅的盒子上面找到了一張小紙片,是電腦打印的:今天不跟你一起吃飯,9點給你打電話。

  我知道是于濤。只能是他。

  把劉超帶來的萊向旁邊推了推,我把剛剛收到的晚餐也一起攤在桌子上:“吃吧。還熱呢!”

  劉超沒有動,坐在一桌子中西合壁的飯菜前面,他低聲問我:“林玲,送東西的是什麼人?昨天晚上是他嗎?”

  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我就已經點頭了。沒有什麼事情能瞞得住劉老四。

  “你們認識很長時間了?”

  “不長。”

  “他很有錢?”

  “我不知道。”

  我的確不知道。迄今為止,還是他了解我多於我了解他。但是,我知道了我這一天的盼望,在這個時候有了着落。偷眼看看牆壁上的掛鍾,距離9點還有3個小時。

  劉超沒有再問什麼,也沒有和我一起吃于濤送來的東西。他隨便吃了一些他自己帶來的菜。然後起身告辭。

  他說他還要到店裡去看一看。

  送劉超出門,我忽然覺得很對不起他。不僅僅是為了對他撒謊,也不僅僅是為了這麼多年其實我明明知道他的心意,但是就是不肯給他回答。

  “再打電話,開車小心點兒。”我站在門邊上,看他換鞋。

  “我沒事兒。煤氣還有嗎?”

  “有。我不怎麼用。”

  “用完了呼我。我走了。”

  我一直看着劉超的背影消失在樓梯拐角,才關上門。劉超沒有像每次離開我家的時候那樣,在我快要看不見他的時候再次回頭跟我說“再見”,這一次他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關掉電視。房間裡很靜,能聽見掛鍾滴答的聲響。

  我只開着一盞落地燈,昏黃的光芒把我的影子投在白色的牆壁上,輪廓清晰。

  在大學裡第一次談戀愛的時候,我事無巨細地把一切都告訴劉超。

  那個千辛萬苦從外地考進北京的男生在一張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橫格紙上寫着:“林玲,你是我見過的最清新脫俗的女孩子,我們做朋友,好嗎?”

  那是一個星期六,是我回家的日子。當天,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劉超新開的店裡等他。他不在,店裡的人說他送貨去了。我就一直等,等他回來把紙條給他看。

  我清楚地記得他鼓勵我試一試,他說如果我沒有在大學裡談過戀愛是一種損失。

  後來,那個男生用同樣的紙寫下了完全不同的話:“林玲,我不能違背我父母的意見,你知道我就是他們全部的希望。”

  我沒有把這張紙條給劉超看,只是告訴他,我們分手了。

  失戀的日子一直是劉超陪伴我,他告訴我:“沒有關係,你生命中最好的那一個還沒有到來……”

  也許他以為我們的相聚和分手都是因為年輕人的反覆無常,但是他一定想像不出來,我們分手的原因是因為我沒有一個完整的家庭。

  我沒有告訴劉超,雖然他是距離我最近的人,而且他曾經目睹了我的家庭的變故。

  然而,我把一切告訴了于濤,一個認識僅有一天的陌生人。

  誰將是我生命中最好的那個人?

  時針指向9點,于濤的電話準時打來。

  “謝謝你的晚飯。”

  “你在幹什麼呢?”

  我想說,在等你的電話,話到嘴邊,還是改變了:“沒有什麼,看書。”

  “沒寫字嗎?”

  “沒有。寫不出。”

  “怎麼會呢?不寫字不是就沒飯吃了嗎?”他的聲音在電話里聽起來真溫和。

  “你不是說給我講故事嗎?我要把你講的故事拿去賣錢。”

  于濤忽然沉默了。

  “怎麼了?”

  “沒什麼。好像有人呼我。這樣吧,我過一會兒給你打。”

  沒等我說話,電話就斷了。

  我守在電話旁邊。這麼晚了,是誰呼他?我想到了那個我聽到過的電話,會不會是那個人?那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如果真的是一個女人,她和于濤是什麼關係?
  胡思亂想之中,于濤的電話又來了。

  “對不起。”

  “這麼晚了,你還這麼忙?”

  “是啊,經常這樣。”

  “告訴我你要給我講一個什麼樣的故事。”

  于濤似乎是想了一會兒,慢慢地說:“應該算是一個個人奮鬥的故事吧。”

  “有愛情嗎?”

  “應該有,不過不那麼驚天動地,而且沒有修成正果……”于濤顯然是邊想邊說。

  “是你自己的事情嗎?”

  “就算是吧。反正你不是要寫小說嗎?我幫你編就是了。我小時候,也一直想當作家,可是我學習太差了,家裡也沒有條件培養我。你知道嗎?我編故事的能力特別強,這個故事我都更了好長時間了,一直想寫,不過,你肯定比我寫得好,就免費提供給你吧。”

  我聽見打火機的聲音。于濤在點煙。

  “那還要看好不好呢。你說,我記,還是怎麼着?”

  “你隨便。”

  好像吐了一口煙出來。

  “要不,我給你錄音吧。記者都是這麼做的,而且省事,可以專心聽你講,不用寫字。”

  “聽你的。”

  “那,你別掛電話,我去拿採訪機和磁帶。”

  “行,去吧。”

  老實說,我並不知道于濤將要給我講述一個什麼故事,他講些什麼都無關緊要,我是抱着一種遊戲的心態,裝模做樣地好像要採訪,其實,我就是希望能和他多說一會兒話,而且,把他的話錄下來,什麼時候都可以聽。

  “于濤,我準備好了。你講吧。”我把電話設置成免提的狀態。

  一個聲音開始在我的小房間裡緩緩地迴蕩起來。

  


林玲,你記得昨天晚上你說過你和你的大學同學分手的原因嗎?”

  “記得。”

  “當時我就有一種衝動,特別想讓你了解我。說真話,我走過這麼多年,經歷了這麼多事,還從來沒有像昨天那樣希望一個人了解我。而且,是想讓這麼小的一個女孩子了解我……”

  採訪機已經開始緩慢地轉動,我們的全部對話和房間裡一切可能出現的聲響都將被記錄下來。

  于濤的聲音從免提聽筒中傳出來,落在牆壁上再反彈到我的耳邊,有一種不甚真實的空洞。這樣的一個寂靜的夜晚,一對相識甚淺、年齡懸殊的男女守在電話機旁邊,仿佛要把無邊的心事都鋪陳在周圍。

  也許是因為各自的寂寞,也許是為了更快地彼此了解。

  了解了就一定會親近嗎?

  “做生意的男人見女人的機會不少,但是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讓我覺得那麼好奇。想知道她怎麼生活,想知道她過去什麼樣、現在每天什麼樣,還想知道以後她會變成什麼樣。你就是這麼牽掛我的。”

  “你覺得你是愛上我了嗎?”

  也許因為我們此刻只是被一條電話線連接着,除此之外兩個人之間沒有任何關聯,看不到對方的表情,當話題無法繼續的時候,可以選擇掛斷電話,當掛斷電話也無法排遣心中對於對方的不滿時,還可以選擇從此永不聯絡。

  人因為隱蔽,所以坦誠。

  “我不相信一見鍾情。但是我必須承認你是給了我一種特別的感覺。我想我還沒有愛上你,也許以後會吧。

  當然也許永遠不會。你只是讓我產生了一種想把自己和盤托出的願望。我還從來沒有過這麼強烈的傾訴欲望。“

  于濤說過,他將告訴我的是一個故事,給我“一個素材”,關於一個人的奮鬥和一段沒有修成正果的愛情。

  應該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故事。故事裡面不應該有我。

  “于濤,怎麼討論起咱倆來了?不是講故事嗎?”

  “好吧。”

  “我今年39歲。生我那年是全中國人民肚子最餓的一年。我生在冬天。我媽說那年的冬天特別冷。我覺得其實並不一定像她記憶中那麼冷,就是因為沒有東西吃,人的禦寒能力變得很弱。越餓就越冷,越冷就越餓。

  不是說饑寒交迫嗎?我覺得就是這個意思。

  “我媽沒有奶,我只能吃牛奶。那時候什麼都是限量供應的,那點兒東西根本不夠我吃的。

  “我們家有一個小奶鍋,我媽現在有時候還拿它煮泡飯吃。那時候我一個人一頓得喝一鍋牛奶。我媽沒辦法,就每次給我放半鍋奶、加半鍋水,灌個水飽。

  “這樣也不行。我餓得特別快。你聽過小孩兒因為餓哭嗎?哭聲特別大,而且是乾巴巴的聲音。我媽說我就那麼哭。每次我一哭,她就緊張,說‘閻王爺派的討債鬼來了’。因為經常是沒有了牛奶,光剩下水,水頂個屁用?

  “我還沒出滿月就開始吃漿糊。你知道漿糊嗎?”

  “知道。就是文化大革命的時候貼大字報那種漿糊吧?”

  于濤哈哈大笑。

  “不對。我媽給我吃的漿糊比那個高級。把白面擱在鍋里蒸幾遍,面就不粘糊了,吃的時候一熬,熟了就跟粥似的。放點兒糖,現在想想也不難吃。我媽說她每天得拿着勺子往我嘴裡抹幾頓漿糊。

  “你說的那種漿糊我也吃過。還為這個挨過打。好像已經好幾歲了,我姐她們搞什麼宣傳活動,在家裡放着一桶剛熬好的漿糊,聞着那個味兒,我就餓了。我偷偷地喝,結果越喝越愛喝,一舉喝了半桶。

  “我姐發現以後,號啕大哭。我媽就結結實實把我捶了一頓。”

  “林玲?”

  “嗯?”

  “你在聽我說嗎?”

  “在聽啊。”

  于濤好像放心了似的。

  “真不知道為什麼,我現在回想小時候的事情,全部跟挨餓有關。

  “你小時候怎麼過的?比我要幸福好多吧?”

  打火機的聲音,于濤在點煙。

  我小時候?

  “我沒吃過漿糊。可是我好像特別小就開始吃大人的飯了。主要是吃麵包和餅乾。因為不是我媽出差就是我爸出差,好像就沒有什麼他們倆一起在家帶我的時候……”

  電話機旁邊是我坐的沙發,沙發對面是放着電視和音響的一排低櫃,上面同時也放着一個很小的鏡框,裡面是在我媽放火燒了全部有我爸的照片之後惟一倖存的一張我們全家人的合影。其中的我還很小,穿着一件現在的小孩兒都已經沒人再穿的小花布棉大衣。我媽曾經充滿了輕蔑地告訴我,那是鄉下的奶奶在我出生之後給這個家庭的惟—一樣東西,是她給我做的。我爸抱着我,我媽站在旁邊。背景是天安門。

  從表情看,我媽好像不太高興。

  問她為什麼的時候,我已經上初中了。

  我媽說是剛剛跟我爸吵完架。

  本來一家人決定出去玩兒的時候還好好的。結果就因為穿不穿這件棉大衣吵了起來。
  我爸堅持讓我穿,說要把照片寄回老家給我奶奶看。我媽覺得這件衣服實在太寒酸。後來我爸給我穿上大衣就抱着我往外走。而且,那天一起去天安門的還有我爸的兩個同事,我媽沒辦法,只能跟着一起來了。可是她不高興,所以,拍照片的時候也很勉強。

  我還記得我媽給我講完照片的事情之後順手就要把照片撕掉,被我一把搶了過來。

  那時我媽已經知道了,跟我們一起去天安門拍照的人中那個女的,就是我爸多年以來一直交往、後來成了他的外遇、現在是我的繼母的人。

  “我自己再苦,也不會委屈了我的孩子。可他林慶國就幹得出來,讓自己女兒穿得像個小叫花子,他心裡早就沒有咱們娘兒倆了。”

  我媽是這麼說的,眼裡充滿了怨恨。

  “林玲?”

  是于濤在叫我。

  “我在聽你說呢。”我的目光從照片回到悠悠轉動的採訪機。

  “怎麼了,你?是我在聽你說呢。”

  我說了什麼?我完全不記得。

  “怎麼變成我說了?講故事的人是你呀!”

  “好吧,我接着給你講。你不會覺得我是在給你憶苦思甜吧?”

  “沒有。我愛聽。”

  “我小時候為了吃飽肚子幹過好多壞事兒。

  “我們家孩子多,我有三個姐姐、一個妹妹。大姐今年52歲,我還沒上學的時候,她已經上班了。是在一個副食商店當售貨員。你肯定不了解那時候的副食商店,東西的品種比現在少了幾十倍、幾百倍也不止,設施也特別差,可是對我們來說,那可就是天堂了。我大姐就在這麼一個天堂里工作,她賣小食品。

  “有一段時間我老到我姐工作的店裡去轉悠。她站在半人高的玻璃櫃檯後面,櫃檯裡面並排擺着一個、一個白色的盤子,盤子裡有散裝的水果糖、奶糖、雞蛋卷等等,她身後是一個、一個長方形的大木頭箱子,箱子裡面的東西就更棒了,蛋糕、桃酥、月餅、薩其馬,還有動物餅乾。

  “我去看我姐,不如說我是去看好吃的東西。

  “我沒錢買,看看就走。那時候好多小孩兒都是這樣的,喜歡跟着家長去副食商店,就是為了看看好吃的。

  “因為我老去,而且也因為我姐在那兒工作,別人就不太注意我。機會就來了。
  “我們家就我一個男孩子,我姐又比我大得多,特別疼我。那時候我姐也還不到20歲吧,我去接她下班,她也高興。

  “他們下班的時候要把糖果和點心都用大白布蓋起來。我姐就讓我幫她蓋。蓋到櫃檯裡面的糖果的時候,我就乘她不注意,把一塊糖攥在手裡,攥得緊緊的。有一陣子,我每天都去接我姐,每天都能拿一塊糖。我也幫她蓋過點心,可是我不敢拿,因為塊兒太大了,我的兜兒太小,怕被發現。

  “那麼小的一塊糖,我捨不得吃,晚上躺在被窩兒里,摸一摸,心裡就特高興。

  “事情敗露是因為我妹。我妹比我小兩歲,她是我們家惟一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後來我用我掙來的錢送她去了德國,現在她住在柏林,已經是博士後了。

  “我妹比我小,小孩兒都嘴饞。好像是跟她一起玩兒的一個小女孩兒吃一塊水果糖,被她看見了,她回家跟我媽說她也想吃糖。我媽說家裡吃飯還困難呢,哪兒來的錢給她買糖吃,她就生氣不吃飯了,說把省下來的飯錢買糖吃。我妹特倔,到現在也是。我媽氣得夠嗆,正在和面的手從面盆里抽出來就給了我妹一巴掌。我妹哭着跑到門外。

  “我那時候跟個野孩子也差不多。回來的時候正趕上我媽打我妹。一問,是為了糖。我也不大,可是我知道疼我妹。人一窮,就容易自私,我們家5個孩子,我二姐、三姐都特別自私,大姐嫁人以後也不怎麼管家,就我和我妹關係最好。小時候是因為我比她大,我是她哥,長大了之後是因為我覺得她刻苦,得讓她有個好前途。

  “我知道了原因之後,就偷偷告訴我妹,我有辦法讓她吃上比水果糖更高級的奶糖。我讓她等我到晚上。

  “那天,我又去接我姐下班,他們正好開會。我姐的同事跟我都混熟了,就讓我去幫他們把糖果和點心都蓋上,這樣,開完會就能下班。

  “我當時覺得真是天助我也。我一邊一個盤子、一個盤子地蓋過去,一邊選擇着那些現在白給我都不吃的奶糖。我沒敢多拿,一樣拿了一塊,大概有4、5塊吧。

  “回到家裡,我把糖偷偷給了我妹。

  “沒想到晚上睡覺的時候她就忍不住吃了一塊。

  “我們家房子小,除了我大姐已經長大成人自己睡一張用舊木板拼的單人床,我們四個孩子都睡在一張大床上。我爸、我媽在隔壁東屋裡。

  “我妹一吃奶糖,香味就出來了,我二姐和我三姐就嚷嚷起來,說我妹偷吃東西。這一吵,我大姐也起來了,開了燈,我媽也趕緊過來看是怎麼回事。

  “我妹給嚇哭了,說是哥哥給的糖。

  “我大姐好像知道了什麼似的就沖我撲了過來,揪着我的耳朵問我糖是哪兒來的。我媽也抓起了笤帚疙瘩,說要是不說實話,就打死我。

  “我說了。我大姐就哭起來。說如果被人發現了,她可怎麼做人啊。

  “那天,我媽差點兒把我打死,一邊打一邊掉眼淚,一邊說:“我讓你偷!我讓你再輸……‘我媽打我的時候我不哭,疼是真疼,我使勁忍着……“

  又是打火機的聲音,連續響了兩下。于濤停頓了一會兒。

  房間裡靜極了,我能聽到他吐出煙霧的時候有些不均勻的呼吸聲。

  “我再也沒去過我姐上班的那個商店,我覺得丟人。

  從商店門口經過的時候,我都覺得裡面的人在議論我,這孩子是個小偷兒。但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就發誓這輩子一定要混出個樣子來,不管吃多少苦,不管是幹什麼……“

  “等等,于濤,等等。錄音帶要翻面了。”我實在不忍心打斷他。而且我發現不知不覺之中我已經深深地陷入了于濤的故事,深深地陷入了這樣一種夜深人靜時候的傾聽。

  我飛快地給錄音帶翻面,以至於差點把電話機碰到地上。

  “林玲,你不嫌我囉嗦嗎?”僅從現在的聲音聽起來,很難把這個于濤和那個帶着傲慢和挑剔在馬路上游弋着找地方吃飯的男人統一起來。甚至,從他的敘述里,我時不時能聽出一些感傷,或者就是不自信。

  我愛聽于濤講故事,但是同時我心底也自始至終徘徊着一個問題:他為什麼要給我講這些?為什麼要給我——這樣一個他根本就不了解、兩天以前還完全不認識的人——這麼細緻地講述他自己的經歷?為什麼?

  “你累了嗎?”這個聲音在夜晚透出格外的關切。

  “沒有。錄音帶換好了。你累了嗎?”

  “沒有。”這是我在不到兩個小時裡第多少次聽到打火機的聲音?

  “林玲?”

  “我在。”

  “你平時喜歡聽什麼音樂?”

  “我喜歡鄧麗君。”

  “是嗎?我也喜歡她。人家說我們這代人是聽着鄧麗君走進改革開放的……你喜歡哪首歌?”

  “《再見,我的愛人》。”

  “真的?我也喜歡這首歌,但是我唱得不好,不敢唱。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它的?“

  “我爸和我媽離婚之前,我媽開始聽這首歌,當時我覺得很好聽,也跟着聽。可能我媽骨子裡還是很在乎我爸吧,我爸搬家那天,她也聽這個,一邊聽一邊燒照片。

  後來我和我們班那個男生吹了之後,跟朋友去酒吧,正好聽見酒吧里放這首歌,我就跟着唱起來了,都不知道什麼時候學會的……“

  “是這樣。我聽這歌可早了,差不多有10年了。10年前,你還是個初中生呢。”

  10年前,于濤29歲。

  “是為了愛情嗎?10年前,你應該是在談戀愛吧?”

  沒有回答。

  過了大約半分鐘。

  “你困了嗎?”

  “還沒有。我每天都半夜才睡。你呢?你明天還要工作吧?”

  “是。不過我也不困。跟你說話,好像特別舒服。我一輩子都沒這麼說過話。你有魔力,你知道嗎?”

  我猜想他一定是在笑。

  “也從來沒有一個人跟我說過這麼多,而且還是在晚上、在電話里說。上大學的時候,我們班有同學專門晚上打電話聊天,我們把這個叫煮電話粥……”

  “還想聽嗎?”

  “你還想講嗎?”

  “你想聽,我就講。”

  “想聽。”

  “我本來也以為我一輩子都不會再偷東西了,因為我媽那一頓打就記住了。而且,從那次開始,我也懂得了小偷不是好人。我姐還曾經跟我說過,小偷被人抓住之後的刑罰特別重,是哪只手偷的東西就要把哪只手剁掉。我真的害怕。

  “可是上了小學之後,我還是又偷過一次東西。是為了一個女孩子,我想給她買一條紅綢帶……”

  于濤的聲音突然微弱了起來,伴隨着“嘀、嘀”的鳴叫聲;“于濤!怎麼了?”

  他的聲音已經非常微弱,斷斷續續的:“我的手機沒電了……”

  手機?他是用手機跟我聊了這麼長時間?

  “你在哪兒?”

  “在你家樓下……”

  電話徹底斷了。一陣忙音尖銳地響徹我的小客廳。

  我馬上關掉電話和採訪機,走到臥室的窗戶邊上。

  因為沒有開燈,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在那輛黑乎乎的大吉普車邊上,于濤也正在仰着頭往樓上看。

  我極力向他招手,告訴他等我,我要下樓找他。他用力地擺手想阻止我。

  原來他就在我家樓下,握着手機講了兩個小時。那種迫近的感覺使我一定要見到他。
  我抓起鑰匙來不及換拖鞋就跑着下了樓。

  我的動作還是太慢了。衝出單元門的時候,于濤的車正在拐過彎路。

  我看着他走遠。

  我站的地方似乎正是他站過的地方,地上有一小片顯然是用腳踩滅的煙頭。

  


習慣性地打開電腦,不知道該寫什麼。

  採訪機就在手邊,我隨便地按下開關,于濤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真實。

  “林玲?”

  “我在。”

  是他嗎?恍恍惚惚的。

  我是聽着錄音睡着的。好像還哭過。為了他艱苦的童年生活?還是為了在夜晚有個人跟我講他從不示人的艱苦?

  我把錄音帶倒到頭,開始一句話、一句話地整理。

  一陣乒乒乓乓的砸門聲把我揪回到現實之中。

  我媽來了。

  “昨天晚上給你打了有100遍電話,永遠是占線。”你跟誰聊?那麼沒結沒完的……“我媽一邊用一塊小花手絹扇風一邊在門背後的鞋架上找拖鞋。

  “我的拖鞋呢?”

  “扔了。”我迷迷糊糊地站在一旁。

  從我媽站的地方看進去,客廳的小餐桌上堆着來不及扔掉的剩菜剩飯。

  “扔了?”我媽穿了一件綠色真絲襯衫,彎腰的時候我看見她的後背已經被汗水般濕了一小片。看來天氣很熱。

  “我告訴你,林玲,這可是我的家,你不能為所欲為。

  你知不知道你現在越來越不像話了?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非要當什麼記者,你又沒那個本事。你爸為了給你聯繫工作沒少托人,好不容易進了機關,你說不干就不幹了。我可沒說你什麼。在家就在家吧,反正我和你爸也不指着你。結果你還是不務正業,整宿地打電話,誰像你似的?……“從進門找不到鞋再到走進客廳、坐在沙發上,不到三分鐘,我媽的話多到讓人沒法打斷。

  “我是為了採訪……”

  我直奔餐桌,用報紙把那些東西一卷,拎起來往廚房走。

  “採訪?”我媽眼睛瞪得圓圓的,“你什麼都不是,誰能接受你的採訪?那麼多剩菜,是不是劉老四又來了?”

  “他在這兒吃了點兒飯就到店裡去了。”

  我打開電扇,風一下子撲到我媽臉上。

  這時我才發現,我媽的頭髮好像是染過的,而且似乎才做好了大花。風把頭髮吹起來的時候,能看出明顯的銅紅色。她也是快50歲的人了。

  “媽,你今天有事兒?”

  “是啊,今天你大姐回來。她來北京出差,順便來看看你爸和我。”

  我媽說的大姐是我繼父的大女兒。我繼父有兩個女兒,都在美國定居了。我媽和繼父結婚之前,我曾經見過老大,挺精明的一個人,據說年齡跟我媽差不多大。我繼父比我媽大20歲。那天是我媽帶着我到繼父家去吃飯,我們在廚房裡做晚飯的時候,她回來了。好像也是來北京出差,為了一個什麼項目和我繼父主持的科研所合作。她不住在家裡。看到我媽和我,只是淡然地點頭。

  那頓晚飯吃得極其沒有意思,我媽像一個保姆一樣伺候繼父吃飯,同時也忙裡忙外地照顧這個所謂的大姐。

  我媽討好似的給我介紹:“玲玲,這是你大姐。”

  繼父在一旁說:“叫大姐,以後都是一家人。”

  我叫了她。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揚着下巴似是而非地略略點了一下頭,什麼也沒說。

  晚飯以後,這個大姐詳細地問了我媽的工作情況。

  然後慢吞吞地說:“您那個工作,也是可做可不做,不就是在辦公室整理整理文件嗎?算了吧。過幾天我忙完了項目的事兒,去跟所里打個招呼。我爸歲數大了,也需要人照顧,用外人不如用自己人。您就別工作了,調到所里來,辦個提前退休,照顧我爸。”她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看着她自己的右手上修剪整齊、塗着薔薇色指甲油的指甲,“你們不是要結婚嗎?”

  我繼父坐在鬆軟的皮沙發里,我媽像個傻子似的站在我繼父旁邊,用力地點頭。

  大姐在吃完了一小碗我媽燉的銀耳羹之後站起來:“爸,我走了。”隨後看看我和我媽,“你們就住這兒吧,這麼晚了。家裡不是有空房間嗎?”

  我媽一直送她到門外,嘴裡不停地嘮叨着:“有空兒回家來呀……”

  那是我惟一的一次到繼父家。

  那天晚上我媽真的留在了那裡。

  繼父的家離我的學校不遠,公共汽車一站的路。我沒有坐車,沿着馬路走。

  應該是秋天吧,晚風已經有些涼意,因為我至今記得我的眼淚流到下巴的時候就已經是冰涼的了。

  我覺得我媽真可憐,她就像電影裡演的那些應徵的保姆在試用期之內生怕得罪了自己的主人一樣。

  在我真正見到這一幕之前,我媽說我繼父是愛她的,因為她比他年輕。她甚至曾經照着我們家廁所里的一面小鏡子說:“玲玲,媽媽現在還挺好看,是吧?”

  媽媽是挺好看的,可是媽媽的好看和媽媽告訴我的愛惜沒有給我帶來自豪感,相反,面對繼父家那個大姐的時候我有了一種被深刻刺痛的感覺,我覺得我們母女一起受到了侮辱。我想到了《雷雨》裡面的四鳳,她是那麼自卑、那麼怯生生地說:“我是一個下人的女兒……”

  我媽的命運就是在這一天之後發生了變化,從她大學畢業之後就一直工作的工廠辦公室調進了我繼父工作的科研所,然後退了休,成為一個專職的家庭婦女。

  這中間,他們結了婚。

  我是從學校被直接接到他們舉行簡單婚禮的那個酒店的,那天,我繼父的兩個女兒都沒有來。

  可是再婚之後的我媽仍然是那麼開心地告訴我“你爸”、“你大姐”如何如何,好像我們已經儼然一個其樂融融的幸福大家庭。哪兒跟哪兒啊。

  我在餐桌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看着因為天氣炎熱而起的紅色從我媽臉上漸漸褪去。她真的還很好看,甚至氣質都跟沒有和我爸離婚的時候有所不同。那時候她梳着永遠不變、好像也永遠一個長度的馬尾巴,一臉苦大愁深的表情。現在的她衣着講究、髮型時髦,舉手投足之間竟然有了幾分夫人的風度呢。

  她可能真的很幸福吧。我繼父的那些學生必恭必敬地叫她“師母”,她過去的那些同事個個誇她“命好”,於是她自己也真覺得自己“命好”了起來。

  可是,我是她女兒,我們身上有着別人不可能有的血緣關係。我不能忘記那惟—一次晚餐,不能忘記那個晚上我流下的冰涼的眼淚。我相信,在我媽內心深處的某一個角落,也隱藏着跟我一樣的東西。

  那個倔傲的大女兒,真的像我媽在人前說的那樣是“來看你爸和我”的嗎?

  這樣想着,我心裡掠過一絲疼痛

  “媽,你還要回去做飯?”

  “當然啦。”我媽站起身往外走,“你看看你把這房子住的,跟豬圈也差不多。”

  她到廚房拿了一塊抹布,走到餐桌旁。“起來,我給你擦擦。”

  一邊擦桌子,我媽一邊就又開始咦叨:“跟你說過多少回了,那個劉超呀,跟你不合適。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他追懷,早我就知道。可是他那個家庭配不上你。一個工人家庭,你說能給你們什麼?不錯,他是有個店,可是你說他不幹這個還能幹什麼?你總不能找一個做小買賣的過一輩子吧?我告訴你,女人呀,到了最後還是得靠男人……"我媽這些話已經說了不知多少遍了。

  “媽,我踉劉超沒那個意思。”

  “你沒有,他有。他就是想感動你,讓你走夠了,回過頭來還是得跟他。我是過來人,我什麼看不明白?”

  我媽已經擦到了低櫃。擦到了我們那張惟一的全家福。

  “你怎麼還擺着這個?你怕我忘不了,是吧?”

  我媽生氣地把小鏡框倒扣在低柜上。

  我不說話。

  那裡面有我生命的出處,不管我的父母如今都已經成了什麼樣子,那仍然是我心目中的一個惟一曾經屬於我的家庭。

  我媽不會理解這些的。我也無須給她解釋。

  我大學畢業拿到學位證書的時候,曾經給我爸打過一個電話。我想告訴他我已經要工作了,可以自己養活自己了。但是我沒有找到他。他曾經給我留的電話號碼已經變成了別人家的私人電話。

  我是在那一天回到家裡,才把這張照片放進鏡框擺在低柜上的。因為我覺得我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爸爸了。

  最後一次見到我爸,是在大學開學的第一天。他給我送來了3000塊錢。他是在當天中午趕到學校的,說他和我繼母馬上就要離開北京到海南去工作了,這是他的私房錢,我繼母不知道。

  我和我爸在學校大門外的一家小飯館吃飯,我爸拿着菜單點了最貴的菜。

  菜太多了,我們吃不完。我爸要了好多餐盒,給我打包,說讓我晚上當晚飯吃。

  吃飯的時候我們很少說話,其實我爸離開我們也才不過兩年,可是他和我之間就好像已經非常疏遠了似的,找到一個話題都非常困難。而且,很明顯,我們都在有意識地迴避提起我媽和我繼母。

  走的時候,我爸把兩袋子幾乎沒怎麼吃的榮和一個裝着3000塊錢的信封交到我手上,說:“玲玲,你先走,爸爸看着你進學校。”

  我說:“爸,還是你先走吧。你過了馬路我就走。”

  我爸突然哭了,說:“玲玲,是爸爸對不起你……”

  說完轉身就走。

  我站在馬路邊上看着我爸過馬路。他好像比原來更瘦了。走到馬路中間的黃線,有一輛車飛快地從他面前過去,我爸好像還在往前走,我嚇得大聲叫起來。馬路上汽車的聲音可能太大了,我爸沒回頭,跑着追上了一輛剛剛進站的公共汽車。

  我把錢存進了銀行,那是迄今為止我惟一的一筆存款。我沒有告訴我媽。

  我媽到廚房去洗抹布,我把鏡框重新擺好。

  既然每個人都會擁有屬於自己的回憶,那麼我可以按照我自己的方式把記憶珍藏起來。

  “玲玲。”我媽在廚房叫我,“要不你今天跟我回去吧。你大姐他們到底辦法多,讓他們幫你再找個工作,老這麼在家也不是個事兒……”

  “不用,我這樣挺好。養活自己沒問題。”我靠在廚房門邊上,看着我媽的手。

  人說手是女人的第二張臉,從手上就能看出女人的年齡和是不是操勞。我媽的手已經有些起皺紋了,骨節也有些突出。

  “電話!”我媽叫起來。

  是電話。

  我知道是誰。

  果然。

  “我媽在呢。”我一邊拿着無繩電話機走到窗戶邊上一邊小聲對于濤說。

  “我在樓下。”

  “我看見了。”

  透過玻璃窗,可以看見穿着深藍色T 恤衫和牛仔褲的于濤拿着手機對樓上的我笑着。

  “能出去吃飯嗎?”

  他對我招手。

  “是誰呀?”我媽已經站在了我身後,眼睛和我看着相同的地方。

  “一個朋友。”我淡然地說。

  “什麼朋友?還躲着我?我要不在,他是不是就上來了?”

  于濤還在一邊比畫一邊說:“要不,帶你媽一起去?”

  我媽已經毫無顧忌地盯住了于濤,就差把臉貼在玻璃上了。

  “他是開車來的,車還不錯呢……這個人是幹什麼的?你怎麼認識他的?”我媽研究着、追問着。

  我咬了咬牙:“于濤,你上樓來吧。我媽在,沒事兒。

  正好你們也認識一下。“

  “一會兒你自己問他吧。”我把電話扔在床上。

  “怎麼說話呢?我這是關心你。昨天晚上就是跟他打電話吧?還說是採訪,你能騙得了我?我是你媽!”

  門鈴響起。

  “阿姨,您好。我是于濤。”于濤臉上掛着笑容,好像給我媽鞠了一躬,“林玲,我需要換鞋嗎?”

  “不用不用。快進來吧。”我媽迫不及待地迎上前去,“快進來,涼快涼快。”

  好像不是我的客人,于濤被我媽熱情地請進了我的小客廳:“隨便坐吧,玲玲把個家住得這麼亂,也不收拾……”

  我真夠了。我媽居然在于濤往沙發上坐之前,用手把沙發布撣了一下。這是不是她在我繼父家養成的好習慣?

  “阿姨沒上班啊?”于濤倒是很老練。

  “我退休了。她爸忙,需要人照顧,我就不工作了。”

  我媽躊躇滿志的樣子簡直讓我無地自容,“你這麼早就下班了?”

  我知道我媽的盤問已經開始。

  “啊。我比較自由。”于濤隨口答應着,“不過林玲比我還自由。”說完,沖我擠擠眼睛。

  “她那也叫工作。”我媽眉開眼笑地看着于濤手腕上的一隻非常、非常薄的手錶,不知道她認識不認識那個牌子——我在時尚雜誌上看過1000遍的著名品牌奧米茄,“林玲就是不聽話,好好的工作不做,非要當作家,誰說都不聽。不過,她也算小有成績吧。前些日子,她爸的一個學生,是個博士,到我家來,說好多大學生都喜歡林玲的文章。我說別糊弄我了,她那兩下子,我當媽的比誰都知道……”

  我是不是臉紅了?第一次聽見我媽當着外人這麼說我的好話,不知道她是臨時編了一個熱心讀者的故事還是確有其事。

  “林玲是不錯,她說她最近在寫小說呢。是吧,林玲?”

  于濤狡黠地看看我,又看看我媽。

  “她?瞎胡鬧吧。她才24歲,哪兒有那麼多可寫的?”

  我媽開始替我做介紹了。

  “年輕有為。”于濤正正經經地點頭。

  “我好像聽玲玲說起過你呢,你們是一個學校的吧?”我媽不動聲色地挖掘她想知道的一切。

  于濤欠了欠身:“不是,您肯定是記混了。我是接受林玲採訪的,比她大得多。”他順手把沙發右邊電話機旁的名片拿起來,遞給我媽,“這不是我的名片嗎?”

  我媽認真地看著名片,臉上洋溢着難以掩蓋的興奮。可能人在興奮過度的時候就容易說錯話,我媽一邊點頭一邊說:“大不怕,大一點地懂得心疼人……”

  我已經忍無可忍:“媽,你不是要回家做飯嗎?要不,老頭兒該餓着了。”

  我媽也自覺失口,馬上轉移話題:“是啊是啊,她爸還等着我做飯呢,今兒個她大姐剛從美國回來,要回家吃飯呢。”

  于濤好似什麼也沒有聽見:“阿姨要走?不跟我們一起吃飯?”

  “你們去吧,我住得遠着呢。”我媽站起來。

  “林玲,反正咱們也得出去,先送阿姨回去,咱倆再找飯吃。”

  于濤也站起來。

  我媽虛情假意地客套着:“不用啦,我打車,也快。

  玲玲,還不去換衣服?“

  我看看于濤,他的目光正落在我在此之前才重新擺好的小鏡框上。

  我轉身走進臥室。眼睛裡瞬間充滿了眼淚。

  還是那套布衣,我把頭髮隨便編成一條辮子,在嘴唇上塗了一點口紅。

  我鎖門,我媽咕咕噥噥地說:“玲玲這孩子,說過多少回了,女孩子要知道打扮,她就這樣,老是穿布衣服……”

  我媽滿懷興奮地上了于濤的車,我自然地坐在後座上。

  我媽一路上和于濤聊得特別起勁,從我小時候作文怎麼好到我怎麼清高得一直沒有男朋友,再到我繼父怎麼利用他的所謂影響力把我弄進機關、我怎麼不願意依靠家庭最終辭了職出來“奮鬥”,就像開一個英模報告會一樣。而于濤居然一邊規規矩矩地開車一邊頻頻點頭。

  到了我繼父家的大門口,于濤特別懂事地先下車,給我媽開車門,扶她下來:“阿姨,您慢走,有機會我再來看您。”

  我媽像一個得勝的將軍:“好啊。有機會讓玲玲領你來家裡坐坐。”

  我站在車邊上,看着他們表演。

  “玲玲,你跟于濤走吧,我就跟你爸和你大姐說你有事兒。”

  我媽腳步輕快地走了。

  我站着不動。

  于濤輕輕碰碰我的胳膊,我像被燙了一下似的立即閃開。

  “走吧。你想吃什麼?”

  一種說不出的酸澀凝結在我心裡,良久,我凝視着我媽已經走得不知去向的這個大院子,慢慢地開口說話:“于濤,你聽着,我媽和我爸在我上高中的時候就離婚了,我爸娶了他的外遇,我媽嫁給了這個老頭兒。我從那個時候就沒有什麼家不家的了。我一個人,走到哪兒、哪兒就是家。這個地方跟我沒有任何關係,我也沒有什麼大姐、二姐。我媽就想讓我嫁給一個有錢人,就算離婚都能分一半財產,一輩子就有了依靠。現在她看見你,算是找到目標了。”

  一隻手臂搭在我肩膀上:“我知道。什麼也別說。咱們去吃飯。”

  我不知道是怎麼上車的。

  還是坐在後座上,我的眼淚一波、一波地湧上來,滾滾而下。

  什麼時候于濤打開了音響。

  是鄧麗君。《再見,我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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