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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志清先生訪談錄 ZT
送交者: 深水花房 2005年10月18日13:41:08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對優美作品的發現與批評,永遠是我的首要工作——夏志清先生訪談錄


  2004年3月26日,我和李歐梵先生夫婦到哥倫比亞大學參加王德威先生主持的“翻譯與東亞文學”學術討論會。當晚,王德威在紐約有名的華人餐館宴請夏志清夫婦、李歐梵夫婦、廖炳慧、施淑青等諸位先生,我有機會叨陪末座。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夏先生。此前我跟夏先生已經有過書信往來,並約好這次到紐約跟他做一次訪談。夏先生是蘇州吳縣人,幾十年飄泊在外,對來自家鄉的人格外熱情,一見到我,就滿面笑容,用帶着吳語口音的普通話大喊:你是季進,來來來,坐到我這邊!那天飯桌上,夏先生點評人事,眉飛色舞,恣意率性,妙語如珠,引得眾人笑聲不斷。笑聲過後,他總會加上一句:“我有趣吧?”“像我這樣charming的好人實在是不多了啊!”說完又得意又頑皮的笑起來,哪還有可能訪談?

  第二天晚上,我應約來到夏先生的寓所。夏先生的寓所是一座紐約典型的舊式公寓,距哥倫比亞大學僅三四個街區,步行不到十分鐘就到了。乘電梯上去,夏先生和太太剛剛吃好晚飯,師母熱情地把我引到書房。夏先生的書房由兩間大房間打通而通而成,四周全是頂天立地的書架,地上、桌上、沙發上,也堆得滿坑滿谷,走進書房,就已身陷書城。剛一坐定,夏先生就拿出已經簽好名的他最新出版的英文論文集《夏志清論中國文學》送給我。打開一看,上面卻不是我的名字,可我當下倒也不便提出,所好,夏先生馬上發現搞錯了,找出了贈我那本,上面寫着:“季進教授吾弟來紐約開會,以剛出版的論文集贈之留念。夏志清。二00四年三月二十七日。”書裡還夾了一頁親手打印的勘誤表,薄薄的一頁,卻已盡顯夏先生隨意背後對學術的一絲不苟。夏先生雖說是名震海內外的大學者,可毫無架子,甚至還有些孩子氣,加之昨晚已經見過,所以我們少了些禮節寒喧,就着夏太太送來的綠茶和台灣鳳梨酥,開始了隨意的訪談。

  季:夏先生,我寄給您的訪談提綱,您收到了吧?

  夏:對對,我貼在牆上的。我的東西比較亂,所以重要的事情要貼到牆上。我們隨便聊聊吧,不一定一本正經地談話吧?

  季:對,隨便聊天就行。

  夏:你的博士論文是研究錢鍾書的,錢鍾書見過沒有?

  季:沒有,只有過通信。錢鍾書一般不見人的。

  夏:是不容易見啊。現在國內博士多不多啊?

  季:國內現在的問題是博士太多了,可素質比較高、能在學術有所發展的博士又太少了。

  夏:土博士在國外名譽是不好啊。英文都不精,讀什麼博士啊。英文懂了才可以用英文進行學術交流,才能跟國外的Dr.比美。當年我們讀碩士就直接可以閱讀英文了。你看錢鍾書的學士論文,什麼名字的?

  季:China in the English Literature of the17th、18th Century.

  夏:對,他的學士論文就已經達到相當高的水平了。要在美國拿個博士學位,不懂幾門外語是不行的。不懂外語不懂理論,幾乎就不行。現在最流行的就是理論了,我是不大懂,也不看了。其實理論未必是好東西,看多了反而沒有好處。你在看理論之前,如果沒有相當的積累,反而會被理論牽着鼻子走。你說說為什麼國內的外語就是不行?

  季:這可能是一個非常嚴重的事關教育體制的問題。整個國家幾代人為了學英語所花費的代價是驚人的,可實際效用卻值得懷疑。

  夏:會不會是教材、師資的問題?可以請洋人來幫忙嘛。當年我看到有一本英文教材用的竟然是毛澤東的東西,英文書上講毛澤東幹嘛?你講莎士比亞、講林肯,都可以啊。

  季:夏先生目前在做什麼研究?

  夏:我現在是一邊休息,一邊工作。這本C.T.Hsia on Chinese Literature剛剛出來,香港一本書的清樣到現在還沒有校對,還有《中國古典小說史論》的台灣版也在等着出版。

  季:《中國古典小說史論》的大陸版早就出了,怎麼台灣版一直沒出來?

  夏:是我不好,改好以後一拖再拖。事情本來就多,來訪問的人也多。我手上還有不少文章,可以出幾本書的,可總是沒有時間。

  季:對對。您的影響實在太大了,凡是到了紐約,大家都想見見您,您也只有犧牲很多時間了。

  夏:也不僅僅是這個原因。這麼多年,因為我女兒的原因,她1972年出生後,我就一直沒法專心做事情。並不是我不想做,是沒法做啊。我在這本《夏志清論中國文學》的序言裡也講了,以前我從來沒講過。後來又是我自己生病,很多事情都耽擱了。比如《抗戰文藝史》做起來應該很順的,可是最後還是沒有做成。只寫了端木蕻良,其他沒有寫成。現在不少計劃都沒法完成了,象晚清小說也沒有做完。當時寫端木的時候,我就發現蕭紅了不起,她受張愛玲影響,張愛玲下來就是蕭紅的文章好,《生死場》、《呼蘭河傳》真是好得不得了。有一件事情可以告訴你,柳無忌曉得吧?他妹妹柳無垢在香港跟蕭紅是好朋友。我認識柳無忌,就寫信跟他談寫蕭紅的事,問他柳無垢在哪裡,我想問問關於蕭紅的情況。他一聽,就說好啊,我的學生葛浩文也在研究蕭紅,我讓他跟你通信。以前研究蕭紅的文章一篇也沒有,是我第一個講她好,我真是偉大。可是葛浩文博士論文也寫蕭紅,如果我一寫蕭紅,他就一點功勞都沒有了。所以我乾脆就不寫了,讓年輕人去寫。做人品德很重要,有時就是要獎掖後進。有的人不管的,管你什麼人在寫,我只寫我的,甚至老師搶學生的飯碗。我跟葛浩文原來也不認識的,後來通信,我也沒跟他說過我本來要寫肖紅的。

  季:葛浩文就是以研究蕭紅一舉成名的,後來把蕭紅的作品都翻成了英文。他現在也算是中國文學的翻譯大家了吧?包括莫言、蘇童、余華等人的大量當代文學作品都是他翻譯到美國的,今天下午的會議上,葛浩文也在呢。

  夏:這方面他做了不少貢獻。要是其他人就不管他了,我寫我的,可是我的東西寫出來以後,人家就很難寫了。象我寫了張愛玲,講出了張的好處,現在人家就很難寫了。他可以翻譯,可是要再評論就不容易了。

  季:對啊,這是一種高度。當年您講張愛玲、沈從文、錢鍾書,就影響了整個中國現代文學的研究呢。

  夏:有件事你可以講一講的,我的《中國現代小說史》講了四個人啊,張愛玲、沈從文、錢鍾書,還有張天翼。現在大家都只說前面的三位,可張天翼卻沒有人反應,這樣優秀的小說家,為什麼得不到大家的關注呢?

  季:您的《小說史》中專章論述的作者中,還有吳組緗、師陀也是大家不大關注的。三四十年代的諷刺文學,張天翼的成就是很大的。

  夏:張天翼的長篇不行,主要是短篇寫得好。在同期作家當中,很少有人象他那樣,對於人性心理上的偏拗乖誤,以及邪惡的傾向,有如此清楚冷靜的掌握。他沒有華麗的辭藻,也沒有冗長的段落結構,他只是以精確的喜劇性來模擬不同社會階層的特徵。特別他運用起方言來,那絕對精彩。我每次都要提到他,可就是沒有多少人響應。我明明講了四個人,可大家後來只提前面三個,就是忘記了張天翼。有人說我是反共的,凡是共產黨的作家都不好,這其實是冤枉,張天翼不就是左翼作家嗎?

  季:您的出發點主要還是文學標準、藝術標準。

  夏:是啊,我評判的標準還是文學的標準,這是我比其他人深刻的地方。我不知道為什麼有人故意要把我定位成反共的學者。你看茅盾、吳組緗都是共產黨作家,我的評價都很高,蕭紅也是啊,你看我這麼捧她。我評斷作家作品的好壞還是看文學價值的,沒有完全用政治來定性。我當年寫《小說史》的時候,沒有機會讀到蕭紅的小說,後來一看,真是了不起!所以我後來一直要提蕭紅,她是不朽的作家,幾百年都不朽。我就是搞不懂,為什麼現在沒有人提呢?三十年代的沈從文和張天翼都很有成就,張天翼甚至可能更偉大。沈從文剛出道的時候還是很嫩的,而張天翼一出手就不同凡響,很老練。這個你一定要幫我寫清楚,夏志清肯定的不是三個人,是四個人。我在《小說史》的結論里就說,這四個人是中國現代小說的佼佼者,他們的作品顯示出特有的性格和對道德問題的熱情,創造了一個也眾不同的世界。

  季:從一種全面真實的文學史來看,張愛玲、沈從文、錢鍾書還有張天翼等等都是不可或缺的,給予合適的定位絕對是我們重返文學史的必然途徑。可是,您也知道,80年代以後,先後出現過“張愛玲熱”、“沈文從熱”、“錢鍾書熱”,這都跟您的《小說史》有着直接的關聯。您是不是覺得這裡面也有一種過熱的現象?

  夏:當然有啊,我是不贊成的,“過熱”本身就是不正常的現象。依我看,魯迅也是過熱嘛。我對魯迅的評價是很低的,我們不說其他,單說學問就絕對不如他的弟弟周作人,周作人用功啊,懂好幾種外文,文學方面都懂。魯迅就懂一點東歐文學和蘇俄文學,可是《戰爭與和平》、《卡拉馬佐夫兄弟》都不看。他的翻譯作品裡有很多不入流的作品,品味不高。他最喜歡看的是一些畫冊、木版畫什麼的,一些大部頭的作品,他是不看的。當然,象陀氏的最短的《窮人》他是看的。其實,陀氏真偉大啊,西方文學中最偉大的兩位作家就是莎士比亞和陀斯妥耶斯基。

  季:您的《小說史》裡面主要談的是錢鍾書的文學創作,剛才我看到您書架上專門有一小排錢鍾書贈給您的著作,您能不能談談對錢鍾書學術研究的看法?

  夏:錢鍾書的學術,我談不上什麼研究,當年《談藝錄》一出來,就看他的東西。他對詩藝的研究、比較詩學的研究,是沒話講的。但是有一點可以說,他沒我膽子大,我是綜批中國文學。另外,他只講古書,古書講起來比較好講,中國古代人與希臘羅馬人,都差不多的。不過,錢鍾書是真懂文學批評,他看的書很多很多,這方面我們沒法比。在我認識的學人中,似乎沒有誰比得上他的博聞強記,廣覽群書,象他這樣的奇才,近百年來好象還沒有第二人堪同他相比。(夏先生起身到書架上抽出了一冊《管錐編》)錢鍾書的書都送給我的,你看看,這本《管錐編》上的題字:“君胸具水鏡,筆挾風霜。唯於不才,愛而忘丑,癖甚嗜痂。人必有疑漢庭老吏之徇情枉法者,桓譚所謂通人之蔽,非耶?屢承遠賜巨著,圖報無從,驪龍賜項下珠,小魚抉目為酬,自知難混。一笑。” 不得了,他是很感謝我的。這個題字我從來沒給人看過,你是這方面的專家,就複印一份給你,你可以用,但不要多用,OK?

  季:多謝多謝。錢鍾書給您書信都保存着吧?有沒有出書的計劃?張愛玲給您的書信,您就整理發表過。

  夏:錢鍾書的書信是不能發表的,他罵人太多,凡是不喜歡的他都罵,這怎麼能發表呢?

  季:您跟錢鍾書四十年代見過,1979年在哥倫比亞大學又見過一面,您那篇《重會錢鍾書紀實》很有影響呢。你們後來有沒有見過?

  夏:80年代見過一次啊。我到北京去過一次。在美國的時候,錢鍾書跟我說,任何時候到中國來,就隨時給他寫信。我本來是不願意去的,1983年正好到韓國開會,我以為從韓國到北京很近,所以就給錢寫了封信,他果然把一切都幫我安排好了。一分錢也沒花。不少人認為我是反共的,那時嚴格得很,不好去的。

  季:對,那時是相當嚴格的。那次見了些什麼人呢?

  夏:全見到了,除了巴金,我不要見,象沈從文、張天翼、師陀、蕭乾等等,都見到了,有不少人是第一次見面。

  季:我看到您寫的《我們仨》的評論了,您跟楊絳先生現在有沒有聯繫?

  夏:我寫的《我們仨》的評論文章,是登在《中國時報》上的,我寄了一份副本給楊絳。這本書其實寫得不好,寫一個什麼夢幻,沒什麼道理。這夢做得有點莫明其妙。夢要寫得恐怖,可能還有一些力量。最後一部分寫得比較好。我印象最深的是對錢瑗婚姻不滿意,提到了親家,可女婿連名字都不提,不知什麼道理。我提出這個問題,我說你們夫妻關係這麼好,可女兒的婚姻卻很不幸。後來楊絳寫信給我,說我女兒的婚姻好得很,原來的丈夫非常好,現在的也很好,我是很歡喜我女婿的。可是這哪裡看得出來啊,我只是根據材料說話嘛,她反過來罵我了,這個楊絳。她說的事實,書裡可真的看不大出來。

  季:《我們仨》出來以後,不少人都質疑這一點,一方面說他們跟親家母關係很好,一方面連女婿的名字都不願提及。楊絳先生當然不會喜歡您這篇文章了。

  夏:對啊。她說你不懂,哈哈。楊絳的父親當年在上海不得了啊,我見過一面的。

  季:對,楊蔭杭,上海灘有名的大律師,還是《申報》的副總編輯,當年他在《申報》上的“時評”、“常評”已經收成了厚厚的一本《老圃遺文集》。

  夏:當時在上海,朋友們讓我追楊絳的妹妹楊必,那時她剛剛英文系畢業。我畢業了兩年,窮書生一個,沒有錢,哪敢追啊。要是現在,倒也門當戶對了,哈哈。我有一個朋友,原來是楊必的學生,他跟我說,楊必是很驕傲的,看不起人。如果當年楊必跟了我,那簡直就是天下第一對,絕配!蘇州人跟無錫人結果本來就最好的啦。可惜我那時沒有錢,也沒有她漂亮。哈哈,開個玩笑,開個玩笑。我這個人很可愛的,對不對?我比錢鍾書可愛吧?

  季:是是。

  (這時夏師母幫我複印好一些材料。夏先生跟師母有一番對話:弄好了。你要謝謝我太太啊,因為她從來沒有幫人家複印。——當然嘍,你看把我支使成這樣,這個也不對,那個也不對。在家裡的日子不好過啊。——因為我太聰明,你不夠聰明,對不對?——我怎麼不聰明了?家裡電腦什麼的你會什麼?複印機都不會,不肯學。有時我不肯給他印,一張兩張可以,多了就到外面印。——你要講我太太偉大。她姓王名洞,你要寫名字啊。)

  季:當然當然,謝謝師母。最近張愛玲的《同學少年都不賤》炒得比較熱,到處都可以看到相關的評論。大陸和港台的“張愛玲熱”,您也算始作俑者了吧?最早也是您在《小說史》裡對她給予了高度的評價,您所發掘的張愛玲創作中的一些內涵性的內涵,幾乎決定以後幾十年當中張愛玲研究的基本範式。對這本《同學少年都不賤》您有什麼評價?有人認為有假,您認為呢?

  夏:當然是真的,不會是假的。這本小說是皇冠先出的,寄給我一本,後來大陸要出,讓我寫文章,可最近血壓高,沒精神寫了。寫總還是要寫的,就看什麼時間能寫出來。我總的看法是沒有她以前的作品好,他早年的作品對人性弱點的細密描摩,對人生無常的感喟,還有那種蒼涼的味道,真的是太好了。可現在這本實在也太簡略了。有兩個問題:一個小說是寫中學生活,張愛玲以前沒寫過,要寫好不容易;還有一點是到美國以後,張愛玲對SEX的看法不一樣了,小說寫到中學女生的同性戀傾向,值得注意。當年張愛玲是住讀,不是走讀,這方面可能會有所體驗。不過,書寫得並不好,有的人名都沒有交待。她是自己寫得不滿意,放到旁邊,現在人家翻出來,硬把它出版了。如果經過修改,應該會好得多。

  季:張愛玲在美國跟您聯繫是比較多的。

  夏:她跟我聯繫最多了,其它人她都不大理睬的。她給我的不少書信還沒發表,你現在看到的不是全部,以後準備給聯合文學出版。我在上海見過張愛玲一次,可是那天我根本沒把她放在心上,反倒是她身邊的劉金川小姐,才是真正叫我難忘。

  季:我看過您的那篇《初見張愛玲,喜逢劉金川──兼憶我的滬江歲月》,很有意思呢。您至今還保留着當年寫給劉小姐的英文情書啊。

  夏:對啊。劉小姐當時已經有未婚夫了,我只是暗戀她而已,可是卻有這樣巨大的熱情,這真是純潔又浪漫的愛情啊,現在有哪一個年輕人能夠比得上?

  季:真是非常動人的。由張愛玲自然會說到胡蘭成,這兩年胡蘭成在大陸也很熱啊。《今生今世》、《禪是一枝花》等等都出版了。這一方面是因為張愛玲的關係,愛屋及烏,另一方面胡蘭成的東西確實有特色。您能不能談談對他的看法?

  夏:胡蘭成很有才啊,我不認識他,只知道他跟朱西寧特別好,朱氏姐妹受他影響很大。這個人相貌不錯,字也好,英文並不好,可中文寫得特別好。唯一的缺點就是太風流了。朱西寧先是崇拜張愛玲,然後就是胡蘭成,特別把胡蘭成從日本請回台灣,沒幾年就被罵回日本了。胡蘭成是個很聰明的人,可惜有時聰明反被聰明誤。

  季:我們再回到您的小說史。我看到王德威寫了一篇新版導論,稱您的《中國現代小說史》創立了一種“夏氏範式”,我覺得這個評價太經典了。您的《小說史》一出,整個改寫了對文學史的認識。現在回過頭來,您對這本小說史有沒有什麼評價?

  夏:最大的遺憾就是有幾個優秀的作家沒有講,比如李劼人,比如蕭紅,都沒有好好講。還有,沒有把晚清和民初的小說專門加以討論,這是全書的缺失的方面。我當時一無所憑,什麼資料都沒有,完全是白手起家啊。我當時房子很小,只有兩架書,哪有現在這麼許多啊。我都是一包一包地從圖書館借回來,看好了再還回去。耶魯圖書館所藏的現代文學作品我全翻過了,然後就每個月到哥大圖書館借着看。上午動身,下午看一下午書,再挑選自己需要的書和雜誌,裝一手提箱帶回來看。我寫巴金、老舍什麼的,身邊都沒有書的,全憑筆記,竟然沒有弄錯,真是不容易啊。我現在想想真是偉大。其實,我也只是根據自己的感覺,好感與惡感,來評價這些作家作品的。當年在上海的時候,這些東西都沒看過,後來又是讀的西洋文學,郭沫若、郁達夫等作家作品,都是到了耶魯之後從頭看起的。這時我已經拿到英美文學博士,看法自然完全不一樣了。

  季:我覺得這正是您的與一般現代文學史家完全不一樣的地方,您當年的標準立場不是中國文學,而是西方文學。您是西方文學的標準,或者說西方文學的背景來梳理考察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您所受到系統的西方文學訓練,您評判中國現代作家作品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夏:文學的好壞沒什麼中國標準、外國標準的,中外文學的標準應該是一樣的。我在《小說史》的初版序里早就說過,作為文學史家,對優美作品的發現與批評,永遠是我的首要工作。我到現在仍然堅持這一點。比如我一讀到張愛玲,就覺得她的文字實在是太好了,象徵的運用十分的圓熟,不斷地給你刺激,不斷地有所創新,我毫不猶豫地把她定位成一個優秀作家。其他人也許也看到了她的優秀,可是說不出來,而我很清楚地把她的優秀論述出來了,這一點我真是了不起啊。我就象安徒生童話《皇帝的新衣》裡的小孩子,沒有什麼束縛,一下子就能看出她的偉大來。

  季:對,文學的想象能力、敘事能力,文學的技巧與內涵等等,都是評判優美文學作品的基本標準。您的文學價值觀念似乎從新批評和利維斯(F.R.Leavis)那裡借鑑過不少?

  夏:現在大家分派分得太多,其實我們那時候沒有這麼許多派別的。對我而言,作家只有好壞兩派,我有用的、佩服的就是好的,不好的我也不用。而且,我跟人家有一點不同,我不僅看批評家的東西,也看他所批評的作家。這個批評家批評了十部作品,你有八部沒看,那你等於沒看他的理論。這個理論好不好,一定看他的原文和他批評的對象。比如T.S.Eliot評的詩人,我幾乎全看了,莎士比亞同時代的戲劇家,我也是有一篇看一篇。F.R.Leavis開頭也是講詩的,英國文學批評家很多人原來都是講詩的,現在關心小說的人多了,以前不是這樣的。看了列維斯的《偉大的傳統》,我就跟着學,把亨利•詹姆斯、喬治.艾略特這些人的小說都找來看,《一位女士的畫像》、《米德•馬奇》,寫得真好,真是佩服。

  季:您的這些閱讀跟小說史寫作差不多是同時進行的,兩者交叉,一定給您小說史的寫作帶來不小的影響。

  夏:對,象利維斯這樣的我自己佩服的批評家,一方面要學習,另一方面要看看他走的路,怎麼會這麼評論。我的高度當然不夠,利維斯比我偉大多了。現在一些教條主義的批評家只講思想,不講藝術,不講形式,這怎麼行呢?

  季:我知道您在耶魯大學的時候,跟新批評的大師象燕卜遜(William Empson)、布魯克斯(Cleanth Brooks)、蘭色姆(J.C.Ransom)都有不少交往,能不能談談這方面的情況?

  夏:我寫過一篇長文《耶魯三年半》,裡面已經談了不少。等會讓我太太也複印給你,今天給你資料很多啦,不能再給了,我以後寫自傳還要用呢。當年我要去柏克萊大學進修,就是燕卜遜為我寫的推薦信。我早年專攻英詩,很早就佩服後來極盛一時的新批評的這些批評家。1946年底我到美國歐柏林學院不久,就乘火車去專程拜訪蘭色姆教授。那時他快六十歲了。歐柏林學院環境很好,養狗的人家不少,我可能是我住的地方唯一華人,那些狗聞到我的氣味同白人的不一樣,就會叫起來,害得我連散步的權利都沒有了。蘭色姆是全校聲望最高的一位教授,卻同一位同事合用一間在樓房底層的辦公室,也沒有秘書,他給我的每封信都是自己打出來的。後來就是他把我介紹給了布魯克斯,我才有機會來到耶魯。蘭色姆親自開車把我送到了火車站,我現在想起來還是十分感動。當時布魯克斯才四十出頭,已經很有名氣了,他的《現代詩與傳統》、《精緻的瓮》都已經出版,他和沃倫合編的《理解詩歌》、《理解小說》都已經是大學裡常見的教科書。我選了他的“二十世紀文學”,上學期討論海明威、福克納、葉芝三個人,下學期討論喬伊斯和艾略特。他指定我們每人讀一本二十世紀名著,並且五六個人一個小組進行討論。一般討論每個作家,布魯克斯都是要學生先發表意見,可是《尤利西斯》難懂,我們根本說不出什麼,所以只得由老師親自講授。我們每個人帶一本現代文庫本上課堂,老師講到哪裡,我們就翻到哪裡,聽他講此頁有哪個詞語,哪個象徵物又出現於某頁某頁,而說明其關聯性。聽了那幾堂課真的得益匪淺,對老師的治學之細心,更是佩服。可惜,後來新批評在美國逐漸沒有了影響,主要原因是用新批評的方法分析一首詩、一部小說,大家都學會了,這類文章多了,看得煩了,連新批評過去的成就也低估了。

  季:看來這種新批評式的細讀確實影響了您對文本的鑑賞。其實當年美國很有影響的大批評家,象威爾遜(Edmund Wilson)、特里林(Lionel Trilling)這些人,對您的影響也不小吧?

  夏:對,只要是優秀的批評家,我都學,才不管你什麼派什麼派呢。象特里林、威爾遜他們,我學得也很多。威爾遜很多年一直是美國文壇的祭酒,在紐約文藝界尤其受到愛戴。他三十年代的成名作Axel’s Castle,專門研究現代派的大家,象艾略特、葉芝、喬伊斯,真是經典啊!威爾遜思想里是有點矛盾的,到了晚年,變得更加極端,對美國的一切都抱反對態度,專門閉門讀書,著書立說。有一點很了不起,威爾遜成了大名之後,為了研究俄國文學與歷史,還自修俄文,後來出版了一本巨著《到芬蘭車站》,從十九世紀一直講到列寧、托洛茨基,專講歐洲革命傳統的興起,一直講到十月革命的前夕。很多人認為這才是威爾遜最重要的著作。

  季:我聽說這本巨著,還沒有讀過。很可惜,象威爾遜、特里林這些人在國內一直沒有人關注,他們的代表著作都沒有中譯本。要了解美國現代文學和現代文學批評,無論如何是沒法忽略這些大家的。我記得海明威最早就是威爾遜發現並加以肯定的。

  夏:威爾遜幾十年一直靠賣文為生,一直沒有進入大學做教授,所以寫了大量的書評。你別看書評啊,要寫好真不容易。已經成名的作家的新書,批評起來還不難,一個新作家的第一本書,要評判他的好壞就很難了。二十年代初,威爾遜有一次在雜誌上看到海明威的文章,就覺得海明威值得注意,發表了美國第一篇關於海明威的書評,從此讓文壇對毫無名氣的海明威刮目相看。威爾遜五十年裡不知評了多少作品多少作家,後來這些書評出過好幾種集子,這些都是文學史家研究美國現代文學的第一手資料啊。特里林一直在哥倫比亞教書,算是我的同事吧。他最重要的著作是《誠與真》,研究一個專題,非常有創見。他是猶太文化人中間最保守的一個,很看不慣美國青年只求自我的“真實”而去推翻一切的態度。

  季:我來美國後就開始收集威爾遜、特里林這些人的著作,不太好找。象特里林的《自由的想象》(The Liberal Imagination)、《超越文化》(Beyond Culture)我都是從Widener圖書館借來複印的。最近我剛剛買到一本特里林的文選《作為有理智的人的道德責任》(The Moral Obligation to be Intelligent),還是打折的,可見得在美國他們也開始被人遺忘了,大家現在都樂意去談什麼後現代、後殖民等等新理論。

  夏:現在流行的這些美國批評家,你不要去學他們,都是在胡說八道。特里林、威爾遜,還有溫脫斯(Yvor Winters)、波依斯(J.C.Powys)這些人才是真正的大家,才是真正在研究文學、研究問題,告訴你什麼是好文學,什麼是壞文學。什麼薩伊德,現在美國捧得不得了,真是沒什麼道理。不能說他學問一點都沒有,他很有才,英語好得一塌糊塗,他是拿資本主義教育的東西來反對資本主義。壞得很,你懂不懂?我剛到哥倫比亞大學的時候,就讀過他在《紐約時報•星期書評》上寫的文章,罵兩個人,一個蘭色姆,一個布魯克斯,尤其是大罵布魯克斯。

  季:薩伊德那時是哥大的英文系教授吧?他為什麼罵布魯克斯?

  夏:因為新批評的書不流行了嘛。當時《紐約時報》請他評論布魯克斯的一本文集和蘭色姆的舊文新集,蘭色姆影響、輩份都比他大得多,他還不太好意思大罵,可對布魯克斯卻是冷嘲熱諷。布魯克斯的這本論文集不是他最好的著作,但也不能這麼大罵。而且布魯克斯還是我當年的老師,所以我非常生氣,也就記住了這個壞人。

  季:沒想到他後來如日中天啊。

  夏:當然,回過頭來說,美國是不錯的,你可以隨便發表自己的意見。薩伊德受過正規的西方教育,是普林斯頓、哈佛培養出來的人才,鋼琴彈得又那樣好,可我們中國學者呢,胡適、錢鍾書,也只是文字功底好罷了,其他什麼也不會。畫畫都不會,更不要說鋼琴了。很多西方人家裡真有錢,真的厲害。薩伊德不感激西方,反而反過來罵西方,真是不可理解。我開玩笑,美國人送猶太人一個State呢,猶大州,將來猶太人的勢力會越來越大。最可憐的還是德國、法國、英國這些歐洲國家,以前都是世界強國,現在只剩下美國一家了。歐洲世界要是不爭氣的話,世界會更亂。都說有天堂,可去天堂的都是年輕人,老年人反而一個也肯去。哪兒有天堂,There are no heaven。OK?

  季:您寫過一篇關於夏濟安先生談通俗文學的文章,影響很大。以前大家對通俗文學都不夠重視,現在回過來發現了它的價值,開始打破純文學與俗文學的界限,注意力也從現代文學轉向了晚清文學。您沒有明確提倡過晚清文學研究,可您很早就寫了《中國古典小說導論》,,也寫過關於《老殘遊記》、《玉梨魂》的評論。

  夏:夏濟安談通俗文學的那篇文章是我從他的信里整理出來的。他從小瀏覽群書,章回小說看得很多,後來又意識地系統重讀舊小說,本來想寫一本英文的討論中國俗文學的書,從中國小說戲曲中看中國人種種心理社會的現象。後來他出國後改變計劃,去研究左翼文學,寫了那本《黑暗的閘門》。但他在給我的信裡面有很多關於通俗文學的看法,後來我幫他整理出來了。對於晚清文學研究,我也曾經試圖推動,可沒有推動得了。我對晚清的研究也是很早開始的。以前都認為五四與晚清沒有關係,五四作家看不起李伯人、吳研人他們。在海外漢學界,一些洋人學者也看不懂晚清,官場內幕、上海繁華,他們不懂的。我評論《玉梨魂》的時候就說,當時的文字已經非常好了,後來的新文學反而退步了,所以到底怎麼看晚清,還是需要重新考慮的。當然,晚清不好的東西也很多啦。現在李歐梵、王德威他們做得很好,從晚清到五四,已經成為一個整體了。

  季:對,現代性成為貫穿晚清與現代文學的一個基本理路。一般都認為,在您和李歐梵、王德威的推動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在美國已成為顯學,您的草創之功,不可估量。您對現在美國的現代文學研究學者有何評價?

  夏:文學史是永遠寫不完的,要有好壞評判,功力就在於你怎麼看出一個作品的好壞。我的小說史到現在人家還肯定,說明我對了,這一點真是偉大。王德威在念書方面是超過前人了,他大陸台灣香港的作品都看,看得眼睛都壞了,寫了那麼許多有影響的著作,很不簡單啊。李歐梵的研究從浪漫一代到魯迅研究到上海摩登,是一個探索型的學者,不斷擴展領域,個人性很強。我是覺得他花在魯迅研究上的時間太多了。以前美國的現代文學學者的成果我都會看的,現在沒有這麼多時間去看了,我相信應該可以更好,但有一點,不能只注重理論,如果只注意理論,可能不行。要自己讀文本才能有發現,有貢獻。一般美國人都很笨的,洋學者還是不行,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最終還是要靠華人學者。

  (此次訪談得到了李歐梵先生、王德威先生和夏太太王洞女士的大力支持,謹致謝忱。)

  夏志清,江蘇吳縣人,1921年生於上海。1942年畢業於上海滬江大學,1947年赴美入耶魯大學英文系,1951年獲博士學位。先後任教於美國密歇根大學、紐約州立大學、匹茲堡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1991年自哥大退休。中英文著作主要有:《中國現代小說史》(1961)、《中國古典小說導論》(1968)、《愛情•社會•小說》(1970)、《文學的前途》(1974)、《人的文學》(1977)、《雞窗集》(1984)、《夏志清文學評論集》(1987)、《夏志清論中國文學》(2004)等。

  原載::蘇州大學現代中外文化關係研究所 www.zwwhgx.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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