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萬維讀者為首頁 廣告服務 技術服務 聯繫我們 關於萬維
簡體 繁體 手機版
分類廣告
版主:粉纓
萬維讀者網 > 戀戀風塵 > 帖子
我和梁思成的婚姻生活
送交者: 林洙 2005年12月20日12:22:29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我和梁思成的婚姻生活


林洙


梁思成曾說過這樣一句話:“建築師比一般人更幸福,因為他比別人更多地看到美的作品;建築師又比一般人更苦惱,因為他比別人更多地看到丑的作品。”

  1953年我調到清華建築系《中國建築史》編纂小組繪圖。建築史編纂小組的主任是梁思成,主要成員有劉致平、莫宗江、趙正之三位古建築專家和兩位年輕教師。

  對古建築我可是一竅不通。雖然聽過梁先生的建築史課,但那也只是對中國建築的發展有個大體印象,要畫詳細的構造圖卻十分不容易。莫宗江教授常常和我談起他當初給梁先生畫圖時所受到的嚴格訓練。梁先生有時也來看看我畫的圖,他總是生動地指出我的缺點。沒想到1955年以後我被調去擔任系秘書工作,1957年以後又調去做資料工作,從此離開了我喜愛的古建築。但是這短暫的兩年繪圖,對我此後的工作以及編輯《梁思成文集》都起了重大的作用。

  1957年整風運動中我丈夫程應銓犯了“錯誤”,對他的批判幫助是在民盟小組會上進行的,領導讓我也參加。我感到這是一個極大的恥辱,每次都縮在一個角落裡。我不知道他到底犯了些什麼錯誤,同志們的批判我也聽不大懂,回到家裡我想幫助他,希望他的檢查能深刻些。我不認為他從根本上反對共產黨,但是人總是有私心的,也許他對某些工作上的安排不滿意,因而對組織或領導產生了牴觸情緒。我建議他從這方面找找根源,他拒絕了。我得出結論,他是一個在思想上包得很緊的人,甚至對我他也不願深談,他終於被劃為右派。

  組織給他做結論時,我才知道他最大的罪狀是:批評共產黨在城市規劃工作上採取關門主義的態度,把一些專家排斥在這一工作之外。那時我對政治一無所知,雖然我不明白這算是什麼罪行,有多嚴重,但那時我相信共產黨是絕對正確的。

  我不得不考慮這個家庭將給孩子帶來的影響。孩子長大以後會不會來問我:“媽媽,你當初為什麼沒有和右派劃清界線?”我將何言以答?

  最後我決定離開他,獨自喝下這杯苦酒! 1962年梁思成與林洙結婚

  一封求婚信

  1959年竣工的北京十大建築工程,是建國以來最豪華的建築了。我知道北京建築設計院拍攝了大量新建築的照片,但是他們不對外提供。我看着這些精美的照片垂涎三尺,但左求右求他們就是不給我,我靈機一動,去找梁先生幫忙。梁先生聽我說完來意,很高興地給北京建築設計院沈勃院長寫了封信,並對我說以後有什麼事需要他幫忙,儘管去找他。我高興極了,拿了這封信,一路暢通無阻,很快就得到了這批圖片,還在系裡辦了個十大工程圖片展覽。

  在我找梁先生幫我寫介紹信的那天,我在他的書架上東翻翻西看看,發現有不少好資料堆在那裡。有一天,在路上遇到吳良鏞先生,他問我能否抽出一點時間幫梁先生整理一下資料。我爽快地答應了,但一直沒有抽出時間去。過了好幾個月,一天,泗妹有事要請教梁公,她要我陪她前往。在他們談問題時,我又去翻看這些資料。"真是些好資料。"我想。看見好資料就想把它弄到手,這也許是圖書資料工作人員的癖好。我想起吳良鏞要我幫忙整理資料的事,就問梁先生是否需要我幫忙,沒想到這句話受到他極大的歡迎。他說:

  “唉呀!你看我簡直是住在一個大字紙簍里,很多東西該扔掉,因為沒有清理不敢扔。就這樣像滾雪球一樣,我這個字紙簍越來越大,快把我埋起來了。你能來幫我整理,那真是太好了。”

  “但有一個條件,”我說,“有些資料您看過了就送給資料室。”他聽了哈哈一笑說:

  “可以,可以,你真是個好資料員。”

  我們臨走時他又叮問我一句:

  “林洙,你什麼時候來?”

  “星期一吧!”

  於是,每隔一天晚上我就去為梁公整理一次資料。他說自己住在一個大字紙簍里,真是一點不錯,那時候大掛曆還很少見到,但是梁公那裡卻一卷一卷的一大堆,有的已過期兩三年了。開始我有點後悔,因為資料並不多,大部分是些信件。有些信需要答覆,由他口授,我寫了簡單的回信,有的信轉給有關單位去處理。我感到工作很枯燥,我們交談不多。過去在梁家是以林先生為中心,他自然說話不多,現在他仍然說話不多,但很親切。漸漸地我和他之間長幼輩的關係淡漠下來,朋友關係逐漸增長了。

  有一天,一封求婚信徹底改變了我和梁公的關係。

  那是一封外埠的來信,一位全國人大代表的來信,說她在出席人大會時見到梁公,十分仰慕他,並關心他的生活。她做了簡單的自我介紹後,便提出要與梁先生結為伴侶,信中還附了一張照片。這麼有趣的事,對我來說還是生平頭一次遇見,對我當時枯燥的工作來說也是一點提味的鹽。我開心得都要唱起來了,我抓過一張紙寫上:

  親愛的××:

  接君來信激動萬分。請速於×日抵京,吾親往北京站迎迓,請君左手握鮮花一束,右手揮動紅色手帕,使吾不致認錯也。

  ×月×日

  我強忍着笑,輕輕地向梁公走過去,一本正經地遞上信說:

  “您看這樣回行嗎?您簽個字吧!“

  梁公接過信開始有點茫然,但立刻就看出是我的惡作劇,等他看完對方的來信,我們相對大笑了起來。我笑得開心極了,又接着逗他說:

  “哈哈!您居然臉紅了。”他真的臉紅了,微微顯得有點窘,但又流露出些微得意,假裝板着臉說:

  "對老人開這樣的玩笑,是要被打手板的。"我仍舊笑得很開心。他慢慢地和我談起,自從林徽因去世後,有不少人關心他的生活,也有些人要給他找個老伴,但他就是不搭理。

  “為什麼?”我問。

  “因為我清醒地知道我是個‘三要’、‘三不要’的人。”

  “什麼‘三要’、‘三不要’?”

  “那就是:老的我不要;丑的我不要;身體不好的我不要。但是反過來年輕的、漂亮的、健康的人就不要我這個‘老、弱、病、殘’了。”他又說:“×某我們年輕時就認識,她很會煮咖啡,有時也邀我去她家喝咖啡。有人想給我們撮合撮合,可我就是不抻頭!”

  “為什麼?”

  “我怕老姑娘。”他哈哈地笑了,接着又說:“有時我也很矛盾,去年老太太大病了一場,把我搞得好狼狽,六十歲的女婿照顧八十歲的岳母。”他搖了搖頭苦笑了一下,又說:

  “我愛吃清淡的飯菜,但是老太太愛吃魚肉,真沒辦法。記得你做的豆豉炒辣椒嗎?真好吃。”

  我想起那是林先生在世時,我常常在梁家吃飯。她總抱怨劉媽不會做菜。有一天我心血來潮,做了一個豆豉炒辣椒帶去。沒想到這個菜大受梁先生和金岳霖先生的讚揚。

  知音

  從那天以後我們就常常聊天,開始從書架上的《文藝月刊》、《收穫》等刊物中的短文談起,我們越談越投機。過去我和林先生交談都是她說我聽,現在卻相反,往往是我說梁先生聽,他很少打斷我的談話,總是專心地、靜靜地聽。不知怎麼搞的我原來是不大能說話的人,也很少敢於對什麼事物妄加評論,眼下在他這個大人物面前,我居然毫無顧忌地大談起來。

  一天,他問我和程應銓離婚除了政治原因外還有沒有其他原因。

  “政治原因只是近因。"我說,"最主要的是我覺得他不尊重我。我覺得夫妻之間最起碼的是要能真誠相待,這是最根本的,只有做到真誠,互相之間才可能更深入地了解,才談得上諒解與體貼。”

  梁公不住地點頭說:

  “是的,是的。”

  我們就這樣傾心地交談着,我回家的時間也從九點推遲到九點半,甚至十點。可以這樣推心置腹地交談的知音,在我的一生中只遇見過這一次。我感到和他呆在一起有無限的溫暖與寧靜,同時覺得得到了許多的東西。得到了什麼?在知識方面?在道德方面?抑或在感情方面?不,我說不清楚。

  一紙“申請書”

  一天,梁公拿出一本他親手抄錄整理的林徽因的詩給我看。這是林先生去世後他整理的,一個精緻的黑皮封面的厚本子,抄錄了林徽因發表過的和沒有發表的作品。我讀着林徽因美麗的詩句,看着梁公那一行行漂亮的字,感到這真是一件無價之寶。他特意選一首他喜愛的詩念給我聽,最後一句是:"忘掉靦腆,轉過臉來,把一串瘋話,說在你的面前"。那天晚上我很高興,我沒有想到能有這樣的榮幸,和梁公一起欣賞林徽因的詩。同時也感到還有另外一種感情在我心中升起,它迅速地膨脹着。

  第二天,我剛進門,梁公就把我叫過去,遞給我一封信,我打開一看,上面寫着:

  親愛的朋友:

  感謝你最近以來給我做清倉工作。除了感謝你這種無私的援助外,還感謝——不,應該說更感激你在我這孤寂的生活中,在我伏案"還債"的恬靜中,給我帶來了你那種一聲不響的慰藉。這是你對一個"老人"的關懷,這樣的關懷,為一個"老人"而犧牲了自己的休息,不僅是受到關懷的人,即使是旁觀者,也會為之感動的。

  你已經看到我這個“家”,特別是在深夜,是多麼清靜。(你的"家"是否也多少有點同感?)若干年來,我已經習慣於這種生活,並且自以為"自得其樂"。情況也確實是那樣,在這種靜寂中,我也從來不怎麼閒着,總是"的的篤篤"地忙忙碌碌,樂在其中。但是這幾個晚上,由於你在這裡,儘管同樣地一小時、一小時地清清靜靜無聲過去,氣氛卻完全改變了。不瞞你說,多年來我心底深處是暗藏着一個“真空”地帶的;這幾天來,我意識到這“真空”有一點"漏氣",一縷溫暖幸福的“新鮮空氣”好像在絲絲漏進來。這種"真空"得到填補,一方面是極大的幸福,一方面也帶來不少的煩惱。我第一次領會到在這樣"萬籟無聲,孤燈獨照"的寂寞中,得到你這樣默默無聲地同在一起工作的幸福感。過去,那種"真空"是在下意識中埋藏着的,假使不去動它,也許就那樣永遠"真空"下去。我認識到自己的年齡、健康情況,所以雖然早就意識到這“真空”,卻也沒有怎麼理會它。

  儘管我年紀已經算是"一大把",身體也不算健壯,但是我有着一顆和年齡不相稱的心。我熱愛為祖國社會主義建設的工作,熱愛生活,喜歡和年輕人玩耍,喜歡放聲歌唱,總記不住自己的年齡,因此也有着年輕人的感情。

  對自己年齡和健康情況的“客觀事實”我是意識到的,若干年來,我都讓它壓制着那年輕的"主觀心情",從而形成了那麼一個"真空",深深地埋藏起來。但是這“真空”今天“漏了氣”了。

  我認識你已經十四五年了,自從你參加到系的工作以來,你的工作做得很好。你給了我越來越好的印象。也許因為我心裡有那麼一個"真空",所以也常常注意着你。(記得過去一兩年間我曾不止一次地請你“有空來我家玩玩”嗎?)但是也不過是一種比較客觀的"關懷"而已。從來沒有任何幻想。

  今天竟然在你“工作”完了之後,求你坐下來,說是讀林徽因的詩,其實是失去了頭腦的清醒,借着那首詩,已經一時"忘掉靦腆,(已經)轉過臉來,把一串瘋話,說在你的面前"了!我非常抱歉,非常後悔,我不應該那樣唐突莽撞,我真怕我已經把你嚇跑了。但已"駟馬難追"怎麼辦呢?真是悔之無及。

  親愛的洙,必須告訴你,我非常非常珍惜在我們之間建立起來的這種友誼,我非常深切地感受到在夜深人靜時,你在這裡工作而“陪伴”着我的溫暖。但我更明確地意識到我用玩笑的方式所說的“三大矛盾”。即使對方完全是我所說的"三不要"的反面,而且她也不以我的“老、弱、丑、怪、殘疾”而介意,我還是不願意把自己這樣一個“包袱”讓別人背上的。因此,即使我今晚雖然一時衝動說了“一串瘋話”,我卻絕不會讓自己更“瘋”。

  但是我有責任向你發出一個“天氣形勢預報”。我是一個心直口快的人,有時也可能說話"走火",我深深地害怕這樣"走火"把你嚇跑了。但另一方面,由於我心裡有"真空",所以有時你說話可能無心,我可就聽着有意。例如你今晚說,"一個人老不老不在他的實際年齡"。我這有心人就聽着"有意"了;又如你說那位畫家抱着作品來,並說我相親要"用馬車拉",那是否也拉到你處呢?從這方面說,我又不是心直口快而變成"疑神見鬼"了。

  我非常非常珍惜這些天你給我帶來的愉快和溫暖,這就不可避免地增厚加深了我對你的感情。這種感情並不是什麼"一見傾心"的衝動,而是多年來積累下來的"量變"到"質變"。這樣的"質變"雖然使我(單純從我一方面想)殷切地願望你就這樣,永遠永遠不再離開我,但我也知道這是一種荒唐的不切實際的幻想。我的理智告訴我,我不但不應該存在任何這種幻想,而且應該完全"保密",但我今晚一時不慎,已經"泄密"了。你可以看出,我心裡是多麼矛盾。我既然"泄密"了,這就可能引起你許多疑慮和顧慮,導致你害怕,永遠不再來了。我所希望的是你今後經常這樣來看我,幫助我做些工作,或者聊聊天,給我這樣--也僅僅是這樣的溫暖。

  親愛的朋友,若干年來我已經這樣度過了兩千多個絕對絕對孤寂的黃昏和深夜,久已習以為常,且自得其樂了。想不到,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你在這時候會突然光臨,打破了這多年的孤寂,給了我莫大的幸福。你可千萬千萬不要突然又把它"收"回去呀!假使我向你正式送上一紙"申請書",不知你怎麼"批"法?

  送你走後,怎樣也睡不着,想着你怎樣在這蒼茫月色中一人孤單地回去;輾轉反側良久,還是起來,不由自主地執筆寫了這一大篇。我不知道會不會給你看。我只知道,我已經完全被你"俘虜"了!嚇壞了嗎?

  心神不定的成

  18日晨2時

  我完全沒有料到會是這樣的一封信,但同時我又似乎並不十分驚訝,覺得也很自然。在我看信的時候,梁公的眼光始終沒有離開我。我一看完信,他就伸手把信收了回去,並低聲地說,"好了,完了,你放心,這樣的信以後不會再有了。"我抬起頭,看着他的眼睛,一種說不出的苦惱的神色直視着我。我只是迷迷糊糊的,耳邊響着他的話:"好了,完了……這樣的信以後不會再有了。"不會再有了……我忽然感到一陣心酸,眼淚撲撲簌簌地掉了下來。梁公突然從我的眼淚中看到了他意想不到的希望,他狂喜地衝到我面前,"洙,洙,你說話呀!說話呀!難道你也愛我嗎?"我只是哭,一下撲到他的懷中,什麼也說不出來。我只知道,我再也不願離開他了,永遠永遠和他在一起。

  這就是我們的全部戀愛過程,我們沒有花前月下的漫步與徘徊,卿卿我我的海誓山盟,我們也沒有海濱湖畔的浪漫嬉遊。沒有,我們沒有這些可以永遠銘記在心中的美景來回味。我們僅僅是這樣一小時、一小時地促膝談心,傾訴衷腸。終於我們決定生活在一起了。

  然而這一決定卻給我招來了難以忍受的議論與指責,最令我難堪的莫過於來自思成弟妹與子女的不諒解。但這一切思成都勇敢地接過來,坦然處之。他用堅定平靜的微笑慰藉我,他小心地保護着我。在那些可怕的日子裡,我的心仿佛是一隻被猛獸追逐的小鹿,惶惶不可終日。但是只要拋開這些世俗的煩惱,我們就是最幸福、最快樂的了。我們有說不完的話,做不完的事。每天我們都過得很開心,往往是我剛要啟齒,思成就替我把話說出來了,他了解我每一時每一刻的思想。

  婚後我和思成間的感情越來越深,我對他的依戀也更深了。他是那麼尊重我、愛護我、保護我,他給我的熱情勝過任何年輕人。我們之間能更加坦誠相見,我們毫無顧忌地交換思想與看法。我們糾正對方的錯誤,也接受對方的批評,這不是所有的夫婦都能做到的,也不是所有的夫婦都能享受得到的。

  我並沒有代替林徽因,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被他人代替,何況林徽因。過去的梁思成-林徽因已經一去不復返了,現在梁思成-林洙新生了。作為丈夫,梁思成不同於過去的梁思成,作為妻子,林洙不可能代替林徽因。過去梁思成是幸福的,現在他仍然是幸福的,也許其間的內涵不盡相同,也肯定不會相同。

  1963年春,一個晴朗的天,我等他回來吃午飯,但到了下午一點他還沒回來,我便先吃了。正在這時他捧着一盆仙客來回來了。我連忙安排他一起吃飯。飯後他坐在我身邊,握着我的手輕輕地說:

  "我到八寶山去了,給徽因送兩盆花去。事先沒有告訴你,讓你久等了,你不生氣吧?"

  "啊!當然不。"我一時語塞竟不知說什麼好。但我卻深深地自責了,為什麼我在歡樂中竟忘了這個重要的日子,也許我應當事先為他買好花,也許我應當陪他去。但是我又否定了。不!這不是我應該做的,也是我不能做的。我沒有權利介入他和林徽因之間。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是神聖的,有時又是極嬌嫩敏感的,它應當受到最大的尊重。不懂得尊重感情的人,是不懂得愛的。

  現在她長眠地下,她親愛的人在這裡默默地站立着,獻上了心靈的花。人們啊!請珍惜這安寧的一刻,不要去打擾他們吧!

  無可推卸的責任

  思成永遠是那麼樂觀、詼諧、朝氣蓬勃,我們相處的日子是多麼快樂。他總有說不完的笑話和小故事,即使沒有小故事,平時說話也那麼詼諧有趣。一天他一本正經地問我:

  "眉(我的小名),你知道你丈夫的全部官銜嗎?"

  "當然知道。"

  "不見得吧?你知道我還是壽協和廢協的副主席嗎?"

  這可真把我問住了,我從沒有聽到過這兩個協會,壽協?難道有專門研究長壽的協會?廢協?是有關市政衛生方面的嗎?我搖了搖頭。他哈哈地笑着說:

  "不知道了吧,瘦協,是瘦人協會,夏衍是會長,他只有四十四公斤,我和夏鼐是副會長,一個四十五公斤,一個四十七公斤。我們三人各提一根拐杖,見面不握手而是碰杆。廢協,是廢話協會。一天我和老舍、華羅庚一起閒聊,老舍抱怨說:整天坐着寫稿,屁股都磨出老繭來了。我開玩笑說'為什麼不抹點油?'老舍也回答得快:'只有二兩油(三年困難時期,每人每月供應二兩油)不夠抹的。'華羅庚接上來說,'我那份不要了,全給你。"他笑着說:"逗貧嘴誰也說不過老舍,所以他當了廢協的主席,我和華羅庚是副主席。"說完他哈哈大笑起來。

  "你真是個大壞蛋!"

  "眉,你知道你的丈夫還是個殘廢嗎?"他說。我含糊地看着他,沒有回答。

  "唉呀,林洙呀林洙!嫁給一個'無恥之徒'(指無齒)還不夠,還是一個'瘸子'。"

  他的左腿略短,我知道是在一次交通事故中造成的,但不知道還有什麼其他問題。

  "我出生時是個畸形兒,兩條腿撇開,兩個腳尖相對,還不一樣長。我生在日本,父親請了一位日本的外科大夫給我治病。他建議把我的兩腳扳正,用繃帶紮緊,然後再放在一個小木盒子裡,一個月以後我的腿果然治好了。不過現在我的腳板還是斜的,不像正常人是平的。"

  婚後一段時間,我漸漸看出思成不喜歡我的大孩子哲,他疼愛小女兒彤。他對兩個孩子在感情上的差異我完全能理解。因為哲兒從小多病,他能否活下來我曾一度失去信心。由於體質病弱使他不能正常地學習,並失去很多與同齡兒童一起活動的機會,這就養成他比較內向的性格。由於經常缺課,學習成績自然較差,但他自己常做點小玩意,動手能力略強。

  思成的自行車是從國外帶回來的,氣門嘴與國產車不同,所以打氣筒不用帶夾子的氣嘴。一天哲把打氣筒給裝上了一個夾子,正碰上思成要去開會,車子沒氣,氣筒又被哲改裝了,怎樣也打不進氣去。他一腦門的氣沖我發作出來,我沒吱聲,但整個晚上我們失去了原有的親密氣氛。寒假時彤兒帶着全5分的成績冊回來,哲的記分冊出現了一個2分兩個3分。思成很不高興地批評他,哲一聲不吭,把思成的一杯水喝得精光就走了。思成同樣沖我發了火,又是一個無言的夜晚。

  第二天思成到城裡去開人代會,一周內不回來。他留下一張條子:"我不能不坦白地告訴你,我不喜歡你的沉默,你知道我的工作多麼繁忙,需要休息,需要安寧。不能總為一點小事對你左哄右哄,千求萬求。對哲我已經越來越失望,越難以忍受他的缺點。也許我應當幫助他改正。但一切均受到我的精力和神經的限制,恕我不能奉陪了。"

  這封信使我又委屈,又傷心,我哭了。我想起社會上多少再婚的夫婦,往往因為處理不好與繼子女的關係,終究不得不離異,難道我與思成也逃不出這個命運?對孩子我有無可推卸的責任,這個責任也許需要我做出重大的犧牲,當然也會包括最珍貴的愛情。但是思成不是心胸狹窄的人,我冷靜地考慮後認為思成有正確的一面,儘管這是個很難處理好的關係,但是我要努力。

  當天晚上他打回電話,我知道他有點後悔早上留下的便條,我告訴他,我會把我的想法寫給他。第二天我托張光斗先生給他帶去一封信,談了我的想法。

  第二天晚上思成打來電話,說他看了我的信非常難過,他向我承認錯誤,今後改正。思成沒有食言,從那以後我們再也沒有為孩子的事不快。他開始注意到哲的長處,並常常鼓勵指導他自己動手做些小儀器或小玩意。

  婚後很長一段時間,有一件事始終梗在我的心中,就是我們與再冰之間的不愉快,這事雖然不是我的過錯,但總是因我而起。思成與再冰之間父女情深,他對再冰從不掩飾自己真實的思想和缺點,他們常常談心。而現在,他們疏遠了。因此我更加感到我們的結合,思成同樣付出了很大的犧牲,這使我感到極大的內疚,又無能為力。

  1965年,再冰突然來電話說她即將與中干(她愛人)同去英國工作幾年,行前要來看我們。我為她們父女關係的緩和感到欣喜與安慰,同時也還有某種說不出的複雜心情。

  那天再冰、中午帶着孩子來看我們,她走到我面前,直視着我伸出手來,緊緊地一攥,我的心隨之顫抖了一下。我知道,這深深的一攥,表示她對我的諒解,表示她遠行前把父親和外婆交給我的重託,我幾乎掉淚。

  兩天后我出發到延慶參加"四清"去了,所以沒有為她送行。在她行前,思成帶着老太太去看她,他們一同照了相。分別時再冰突然摟着思成親他,哭得十分傷心。她到倫敦後雖然來信,也只能是平安家書。

  沒想到幾年後等再冰回國時,思成已住進北京醫院。她永遠失去了過去那個樂觀、詼諧和朝氣蓬勃的父親,再冰說,"他不愛說笑了,也不像過去那樣有信心和開朗了,有時似乎茫然若有所失……我在心裡流下了淚。"

  後來雖然再冰常到醫院看他,在1971年的除夕,她為了讓我休息,還來陪思成過了一夜。但她始終沒有尋找回來過去的梁思成——她親愛的爹爹。

0%(0)
0%(0)
標 題 (必選項):
內 容 (選填項):
實用資訊
回國機票$360起 | 商務艙省$200 | 全球最佳航空公司出爐:海航獲五星
海外華人福利!在線看陳建斌《三叉戟》熱血歸回 豪情築夢 高清免費看 無地區限制
一周點擊熱帖 更多>>
一周回復熱帖
歷史上的今天:回復熱帖
2004: [轉貼]一個目前很多大公司人事部門採用
2004: [偵探小說]張寶瑞:一隻繡花鞋(一)
2003: 大難來臨時,你會牽住我的手嗎?zt
2003: 關於聖誕老人的傳說
2001: 蔥花油饃
2001: 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