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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楂樹之戀16-20
送交者: 小小妖女 2006年08月02日12:49:27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作者:飛星1艾米


雖然靜秋連老三的確切通信地址都不知道,只在西村坪的地址後加了個“勘探隊”,但她估計老三收到了那封信,因為他沒再送什麼東西來。


令人振奮的是暑假快到了,靜秋又可以去做零工了。她準備把一個暑假做滿,一天也不休息,樂觀地估計,可以做到八、九十塊錢。


錢還沒拿到手,她已經在制定預算了。首先要還掉老三的錢,然後給媽媽買個熱水袋,媽媽犯病的時候,常常會腰疼,需要一個熱水袋捂在那裡。現在都是用個玻璃瓶子裝了熱水當熱水袋用,但瓶子有時會漏水,而且捂的面積有限。


她計劃開了工錢就去買半個豬頭回來吃,因為一斤肉票可以買兩斤豬頭。豬耳朵、豬舌頭滷了吃,豬臉肉做回鍋肉,剩下的七七八八的可以做湯。一想到蒜苗炒出來的回鍋肉,她就覺得口中生津,恨不得現在就去買來做了吃。她家裡經常是幾個月不知肉味,她在西村坪吃老三拿來的那些肉的時候,總有一種問心有愧的感覺,因為不能拿回去給媽媽和妹妹吃。


這個暑假打了工,一定要給妹妹買布做件春裝。她自己老穿哥哥的舊衣服,被人笑話,所以她決心不讓妹妹嘗那種滋味。她還要給妹妹買雙半高統的膠鞋,這有點奢侈,但妹妹想那種膠鞋想了很久了,她從妹妹看人家膠鞋的眼光里可以讀出妹妹的心思。


她哥哥還欠隊裡口糧錢,她希望用暑假做工的錢還上一部分。知青在農村沒吃的,有時就會出去偷雞摸狗,把貧下中農田裡的菜、籠里的雞偷來做了吃。很多地方的知青已經跟當地的農民結下了仇,經常打起來。有時幾個村的農民聯合起來打知青,幾個隊的知青聯合起來打農民,搞得血雨腥風,人人自危。


前不久,她哥哥被農民打傷了,臉上身上都是一道道傷。她哥哥說自己真是命大福大造化大,因為那次一同被打的人,差不多個個都傷筋動骨了,有幾個打得癱在床上,是別人抬回來的,只有他那個小隊的幾個知青,因為跑得快,只受了皮肉傷。


那次一同被打的知青和他們的家長在K市碰了個頭,商量怎麼辦。被打的知青都說這次完全是當地農民不對,他們什麼都沒偷,是農民認錯了人,問也不問,就圍住他們,用扁擔、千擔、鐵鍬什麼的把他們痛打一頓。那些農民就是恨知青,覺得知青來了,把他們本來就不多的工分奪走了一部分,還鬧得雞犬不寧,所以他們只要有機會就打知青。知青告到大隊和公社,但大隊和公社根本不處理。


那次討論的結果是決定到地委去告那些農民。被打的知青和他們的家長找了無數路子,地委才答應派人接見他們一下,聽聽事情經過。


那天晚上,靜秋也跟去了,因為媽媽身體不太好,哥哥又受了傷。一行人到了地委大院,見大院門口是荷槍實彈站崗的衛兵,有些人先自膽怯起來,幾個傷得不重的就打退堂鼓了。靜秋一家跟着那些堅定不移分子進了地委大院,地委派個人出來接待他們,叫他們在一個會議室等候,說地委書記還在開會。


等了好幾個鐘頭,還沒見到地委書記。不知道是誰探聽到了消息,說地委書記正在陪什麼人吃飯喝酒,有點喝醉了,不知道今天能不能來接見咱們。


靜秋聽到這個消息,無緣無故地想起老三的爸爸,聽說也是個大官。她心裡湧起一股恨意,原來當官的真的是這麼高高在上,草菅人命。會議室里躺着幾個打得不能動的知青,還坐着一群被打得鼻青臉腫、斷胳膊斷腿的知青,加上他們心急如焚的父母,而這個地委書記居然還有心思喝酒吃飯。


她知道K地區只有一個軍分區,而老三的爸爸據說是軍區司令,那他爸爸管的地盤肯定比地區更大。她想象老三就是住在一個有背槍的衛兵站崗的大院內,他的未婚妻肯定也是那個大院的,他的父親肯定也是那種說話官腔官調的人,一開口就象作報告一樣:“啊,這個這個----。”


她想起大嫂說過,當官的我們高攀不上,她懂大嫂的話,但只有親眼看到過地委大院了,才有了切身的體會。老三跟她根本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兩個世界的人。現在她坐在那裡等地委書記,感覺就象是在等老三的爸爸一樣,滿心是憤懣和不平。為人不做官,做官是一般,老三的爸爸肯定也是這樣對待平民百姓的。


又等了一會,好幾個家長害怕起來了,說這會不會是一個圈套?讓我們在這裡坐着,他們去搬兵,待會把我們全部都抓起來了,不用別的罪名,就加個“衝擊革命政權機構”,就可以把你扔進監獄了。


這一說,在場的人都緊張起來了。靜秋的媽媽也說:“我們回去吧,別人可能還當得起這個帽子,我們這種人家,是再也經不起這頂帽子了。打了就打了,自認倒霉了,我們還能指望地委書記把那些農民抓起來?怎麼說知青也是到農村去接受農民再教育的,農民要用扁擔再教育你,怕是也沒辦法了。”


靜秋最恨媽媽的膽小怕事,她堅持要等下去,說如果你害怕,就讓我在這裡等。靜秋的媽媽無法,只好陪着等。最後終於等來了一個幹部,並不是地委書記,不知道是個什麼幹部,反正說是代表地委的。知青和家長把情況說了說,那人刷刷地記了一通,就叫大家回去了。


後來就再沒聽到任何消息。靜秋的媽媽自我安慰說:“算了,就這樣了吧,至少沒把挨打的知青抓去,沒受處罰。”然後含着眼淚把傷還沒好的哥哥送回鄉下去。可能哥哥隊上的人聽說了告狀的事,有點害怕,就照顧哥哥,讓他看穀場,比下田輕鬆,但一天只能掙半個勞動力的工分,估計年終需要更多的錢去還口糧錢了。


所以暑假的第一天,靜秋就叫媽媽帶她去找“弟媳婦”那當居委會主任的媽,想找零工做。母女倆一大早就去了“弟媳婦”家,等在那裡。“弟媳婦”叫李坤明,大家叫他媽李主任。靜秋實在有點愧見“弟媳婦”,因為兩人一個班的,平時見了面,話都不說,現在卻要求上門來,請他媽媽幫忙。


靜秋的媽媽教過李主任的大兒子,所以李主任對媽媽很客氣,讓靜秋的媽媽先回去,說我會給你女兒找工的。靜秋也只是每年讓媽媽引見一下,所以也叫媽媽回去,媽媽回去後,靜秋就等在那裡。


那些需要零工的工廠企業,會派他們那邊管事的人到李主任家來要工,大家都把工廠那邊派來的專管零工的人叫“甲方”。


“甲方”一般在早上九點以前就來要人了,找零工的人,如果過了九點還沒找到工,那天就算廢了。大多數情況下,如果找到一個工,就可以做好幾天,等到那個工程告一段落了,零工們就又到李主任家來,等着找新的零工做。


那天跟靜秋一起等在那裡的還有一個老婆婆,不知道多大年紀,反正牙都掉光了。靜秋認識她,以前在一起打過零工,別人都叫她“銅婆婆”,大概是姓“童”,但因為她這麼大年紀了,還在外面做零工,靜秋就覺得她應該是叫“銅婆婆”。


聽說“銅婆婆”的兒子挨斗的時候被打死了,媳婦跑了,留下一個剛上學的孫子,該“銅婆婆”照看。靜秋想都不敢想,如果“銅婆婆”哪天死了,她那個孫子該怎麼活下去。


坐了好一會,才看見一個“甲方”來要人,說是需要壯勞力,因為是從停在江邊的貨船上把沙卸下來,挑到岸上去。靜秋自告奮勇地要去,但“甲方”看不上她,說他不要女的,女的挑不動沙。李主任叫靜秋莫慌,說等有了比較輕鬆的工再讓你去。


又坐了一陣,來了另一個“甲方”,這回是要打夯的,靜秋又自告奮勇,但那個“甲方”也不要她,說她太年青,臉皮薄,打夯是要大聲唱歌的。靜秋說,我不怕,我敢唱。“甲方”就說你唱個我聽聽。靜秋覺得那人有點流里流氣的,又礙着“弟媳婦”在旁邊,就不肯唱。


“甲方”說:“我說了吧?你根本不敢唱,這活只能找中年婦女干,人家那嘴,什麼都唱得出來。”


“銅婆婆”說:“我敢唱,我也會唱。”當即就癟着嘴唱起來,“尼姑和尚翻了身,嗨,吆呀霍呀,日裡夜裡想愛人,也呀嗎也吆霍呀----”


靜秋一聽,那唱的什麼玩意啊,都是男男女女的事,雖聽不太懂,但是也知道是有關半夜裡女想男、男想女的事的。她想自己肯定幹不了這活,只好看着“銅婆婆”金榜高中,欣欣然地跟“甲方”去了。


那天一直等到十點都沒等到工,靜秋只好依依不捨地回去了。呆在家裡一天沒工做,真是如坐針氈,就象有人把一塊二毛錢從她口袋裡掏走了一樣,只盼望第二天快快到來,好再到李主任家去等工。


一直等到了第三天,靜秋才找到一份工,還是那個挑沙的工。“甲方”說前幾天找的人,好些人都挑不下來,逃掉了,所以他只好又到李主任家來招工。靜秋央求了半天,“甲方”才答應讓她試試,說如果你沒幹到一天就跑掉,我是不會付你半天工錢的。靜秋連忙答應了。


找到了工,她感到心裡無比快樂,好像已經有一隻腳踏進了共產主義一樣。她跟着“甲方”來到上工的地方,剛好趕上零工們在休息,全都是男的,沒一個女的。那些人見她也來挑沙,都很驚奇。有一個很不友好地說:“你挑得少,我們就吃了虧,等於要幫你挑,你還是找個計件的工去干吧,干多得多,干少得少。”


另一個好心點的提醒說:“我們都是兩人一組,一個跳下船,一個挑上坡的,一個人又挑下船又挑上坡還不累癱了?誰願意跟你一組?跟你一組不是得多挑幾步路?”


靜秋淡淡地說:“你莫擔心,我自己跟自己一組,我不會挑得比你們少的。”


“甲方”說:“那你就在這干着再說吧,不行就莫硬撐着,壓壞了沒勞保的。”


有個認識她的說:“你媽是老師,你還貪這點小錢?”


還有一個見“甲方”走了,就流里流氣地開玩笑說:“大夏天的,有你一個女的在這裡真不方便。待會幹得熱起來了,我們都興把衣服褲子脫了干的,你到時不要怕丑啊。”


靜秋不理他們,心想你脫的不怕丑,我看的還怕丑了?她只埋頭整理自己的籮筐扁擔。開工時間到了,她跟着一群男人下河去。貨船跟河岸之間搭着長長的跳板,只有一尺來寬,踩上去晃晃悠悠的。下面就是滔滔的江水,正是夏天漲水季節,江水帶着泥沙,黃中帶紅,看上去尤其可怕,膽子小的人可能空手都不敢走那跳板,更莫說挑一擔沙了。


很久沒挑擔子了,剛一挑,覺得肩膀痛。幸好她的扁擔跟隨她多年,是根很好用的扁擔,不太長,而且很有韌勁,挑起擔子來忽閃忽閃的。會挑擔子的人都知道,如果一根扁擔不能忽閃,直槓槓的,挑着就很累,如果一根扁擔能忽閃忽閃的,就可以和着你走路的節奏,晃晃悠悠,使你覺得擔子輕了不少。


那一擔沙,少說也有一百來斤,靜秋挑着沙,從窄窄的跳板上走過,覺得跳板晃蕩得可怕,生怕一腳踩空掉到江里去。她會游泳,但江邊的水下都是亂石頭,掉下去不會淹死,但肯定會被石頭撞傷撞死。她不敢望腳下,只平視前方,屏住呼吸,總算平安走下了跳板。


下了船就是上坡,接近河岸的一段還比較平坦,但再往上,坡就很陡了,空手爬都會氣喘吁吁,挑着擔子就可想而知了。現在她比較明白為什麼其他人要結成兩人一組了,因為剛經過了跳板那一嚇,現在已經手腳發軟,如果有人接手挑上坡去,那挑下船的人就可以空手往貨船那邊走,暫時歇息一下。但如果是一個人挑這全段路程,就只能一口氣挑到目的地。


靜秋沒人搭夥,只好一個人挑。挑了兩趟下來,身上已經全汗濕了,太陽又大,又沒水喝,簡直覺得要中暑暈倒了。但一想到這一天挑下來就有一塊二毛錢,尤其是想到這兩天找不到工時的惶惑,就咬緊牙關堅持挑。


那一天不知道是怎麼熬過去的,等到收工的時候,靜秋已經是累癱了。但回到家裡,還要裝出一幅很輕鬆的樣子,不然媽媽又要擔心。她那天實在是太累了,吃了晚飯洗個澡就睡了。


第二天,她一大早就起來了,那時才感到昨天的疼痛真不算什麼,現在才真的感到渾身酸痛了,兩個肩膀都磨破皮了,痛得不能碰衣服。後頸那塊,因為要不斷地換肩,也磨破皮了。兩條腿更是無比沉重,臉和手臂曬破了皮,洗臉的時候,沾了水就痛。


靜秋的媽媽見女兒起來了,連忙走過來勸她別去了,說:“你太累了,昨晚睡覺哼了一夜,今天就別去了吧-----”


靜秋說:“我睡覺本來就哼哼---”


媽媽抓住靜秋手裡的扁擔,懇求說:“秋兒,別去了吧,女孩子,挑擔壓很了不好,會得很多病的---,我知道你的習慣,你不生病,睡覺是不會哼哼的,你昨天一定是太累了----”


靜秋安慰媽媽說:“你放心,我心裡有數,太重的活我不會去干的。”


挑了兩天沙,那些一同挑沙的男的對靜秋態度好點了,因為靜秋雖然是個女孩,也並沒有比他們少挑一擔。有個叫王長生的就自告奮勇地來跟靜秋一組,說挑上坡累,我來挑上坡,你挑下船吧。


王長生每次都爭取走快點,好多挑幾步路,這樣靜秋就可以少挑幾步路。有時靜秋剛挑下船,王長生就迎上來了,搞得靜秋很不好意思,別的人也開始笑他們是兩口子。


幾天挑下來,靜秋覺得肩膀比以前疼得好一點了,人也不象剛開始那樣喘不過氣來了,令她擔心的是這個活幹不了幾天了,那就又得到李主任那裡去等工,還不知道能不能等到工。現在對她來說,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就是有挑不完的沙,打不完的零工,放不完的暑假。


挑沙工就快結束的前一天,靜秋剛把一擔沙挑下船,王長生就迎了上來,說:“我來挑吧,有人找你,等在岸上,你快去吧。”

靜秋很納悶,不知道誰會找到工地來。她問王長生:“你---知不知道是誰找我?”


“有一個象是你妹妹,還有一個---,我不認識。”


靜秋一聽說是她妹妹,就覺得手腳發軟,一定是媽媽出什麼事了,不然妹妹不會在大熱天中午跑到工地來找她。她本來想順便把一擔沙挑上岸去的,但聽了這話,也挑不動了,只好讓王長生去挑。她抱歉地說:“那只好辛苦你了,我上去看一下就來。”


她慌忙爬上河坡,一眼就看見她妹妹站在樹蔭下等她,身邊還站着一個女孩,她看了一下,是長芳,她暗自鬆了口氣。“長芳,怎麼是你?我還以為----”


長芳拿着個手絹扇風:“好熱呀,這麼熱的天,你怎麼還在這裡幹活?”


靜秋也走到樹蔭下:“你---今天來的?今天還回去嗎?”她見長芳點點頭,就說,“那我請個假回去陪陪你吧。”


她有點為難,現在請了假回去,王長生就要一個人挑沙了,那不是把他害了嗎?不請假,又不能老站在這裡說話,別人會有意見的。正在為難,她看見王長生挑着沙上岸來了,於是跑過去跟他商量。


王長生很好說話:“你就請假了回去吧,我一個人挑沒事。”


靜秋請了假,跟妹妹和長芳一起回家。回到家,聽說長芳還沒吃飯,靜秋便忙忙碌碌地做飯招待長芳,沒什麼菜,把上次長芳送她的鹹菜乾、白菜幹什麼的用熱水泡了,炒了兩碗,再加上一點泡菜,配着綠豆稀飯,也很爽口。


長芳吃了飯,就說不早了,要到市里趕車去了,靜秋想留長芳多玩幾天,但長芳不肯。靜秋看看的確是不早了,不好再挽留,就送長芳到市里去坐車。


兩個人來到渡口,乘船過門前那條小河。靜秋抱歉說:“你每次來,都是匆匆忙忙,沒玩好---”


“今天怪我自己,我坐早上八點的車,九點就到了K市了,結果忘記路了,就一路問人,問來問去的,被人指到相反的方向去了,走了很多冤枉路。我這個人,記路太不行了---。”


靜秋連忙把長途車站到K市八中的線路給長芳講了一下,邀請她下次再來玩。


渡船劃到河當中,長芳從衣袋裡拿出一個小紙包,遞給靜秋:“我是把你當姐看待的,你如果也把我當個妹的話,就把這收下,不然我生氣了----”


靜秋打開那個小紙包,發現是一百塊錢。她大吃一驚:“你----你怎麼想起給我錢?”


“免得你去外面打工。”


“你哪來這麼多錢?”


長芳說:“是我姐的錢,她把趙金海給她的表賣了---”


靜秋知道趙金海就是長芬的那個“臉”,但她不明白長芬為什麼要把表賣了把錢借給她,長芬愛那塊表象愛她的命一樣,怎麼說賣就賣了?靜秋想把錢塞回長芳手中:“你代替我謝謝你姐了,但我不會收她的錢的。我能打工,能掙錢,我不喜歡欠別人的帳。”


長芳堅決不肯把錢拿回去:“剛才還說了你是我姐了,怎麼拿我當外人呢?”


兩個人推來推去,划船的人大喝一聲:“你們想把船搞沉呀?”兩個人嚇得不敢動了。靜秋捏着錢,盤算等上岸了再找機會塞到長芳的包里去。


長芳真心實意地說:“你看你這麼大熱的天,還要在外面打工,這挑沙的活,叫我干都干不下來,你怎麼幹得下來?更不要說拖車呀,搞建築呀,那都不是我們女的干的活----”


靜秋覺得很奇怪,她從來沒跟長芳說過她打工的事,長芳怎麼會知道什麼“拖車”“搞建築”之類的細節?她問長芳:“這錢真是你姐的嗎?你不告訴我實話,我肯定不會收的。”


“我告訴你實話了,你就肯收了?”


靜秋哄她:“你告訴我你這錢是怎麼來的了,我就收你的錢。”


長芳猶豫了一下,說:“你不要說話不算數啊,等我告訴了你實話,你又不肯收了---”


靜秋聽她這樣說,益發相信這錢不是她姐的了。她想了一下,說:“你先告訴我是誰的錢,你說你當我是你姐,你連你姐都不信?”


上芳又猶豫了一會,終於說:“這錢是老三叫我拿來給你的,不過他不讓我說出來,他說他不知道怎麼就把你得罪下了,如果你知道是他的錢,就肯定不會收---。”


長芳見靜秋拿着錢,以為她把錢收下了,很高興,吹噓說:“我說這事我一定辦得成吧?老三還不相信,怕我說服不了你。”長芳從口袋裡摸出幾塊零錢,清了清,得意地說,“我來去的路費也是老三給的,他叫我一下長途車就坐市內一路公共汽車,一直坐到終點站,就到了河邊,再坐船過河,沿着河邊走就可以走到你家了。我沒坐過公共汽車,怕坐錯了車,不敢坐,所以走迷路了,但是我省下了公共汽車錢。”


靜秋原以為老三收到她的信了,真的會“下不為例”了,哪知他一點都沒收手,難道他根本沒收到她的信?她不敢對長芳提那封信,只問:“老三----他還好嗎?”


“他一個大活人,有什麼不好的?不過他說一到暑假,他就很擔心,估摸着你要出去打零工了,他怕你---從腳手架上摔下來了,又怕你拖車的時候掉江里去了,跟我念叨好多次了,象催命一樣催着我把這錢送過來,說送晚了,怕你已經----出事了。不是我不想早點來,實在是因為我們比你們放假晚,這不,我剛一放假就跑來了,再不來,耳朵被他說起繭來了。”


靜秋又覺得喉頭髮哽,沉默了一會,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說:“他這人怎麼----盡說這些不吉利的話?這麼多人打零工,有幾個摔死了,淹死了?”


船靠岸了,兩個人下了船,靜秋說:“我帶你坐回公共汽車吧,你坐熟了,下回來的時候好坐,免得又走迷路了。”


長芳第一次坐公共汽車,新奇得很,一路上都在望窗外,沒心思跟靜秋說話。但一會就該下車了,長芳跟着靜秋擠下車,連聲說:“這麼短?還沒坐夠呢。走路的時候覺得好遠,怎麼坐車一下就到了?”


兩個人來到長途車站,買了下午三點的票,靜秋很擔心,問:“你待會一個人走山路怕不怕?”


“我不走山路,走山下那條路,那條路人多。”


靜秋放了點心。離開車還有一會,兩個人找個地方坐下說話。靜秋看看沒機會偷偷把錢塞到長芳包里去,只好來硬的了。她抓過長芳的手,把錢放在她手裡,再把她的手握住了,說:“你幫我謝謝老三,但他的錢我不會收的。麻煩你跟他說,叫他再不要搞這些了----”


長芳被她握住手,沒法把錢塞回她手中,只好等待時機:“你怎麼就不肯收他的錢呢?他想幫你,你就讓他幫你嘛,難道你要他天天擔心才舒服?”


“我不是要他擔心,他----其實根本不用擔心我什麼,”靜秋想了想說,“他有---未婚妻,好好擔心他未婚妻就行了。”


靜秋滿心希望聽到長芳說“他哪有什麼未婚妻”,但她聽長芳說:“這跟他未婚妻有什麼關係?”


靜秋膽怯地問:“他真的有----未婚妻?”


“聽說是兩家父母定下的,好些年的事了---”


靜秋覺得心裡很難受,雖然知道這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但潛意識裡,還總是希望這不是事實。她呆呆地問:“你---怎麼知道他有---未婚妻?”


“他自己說的,還給了大嫂一張他們倆的合影。”


“聽大嫂說那照片就放在你屋裡的玻璃板下面,但我怎麼沒看見?肯定是他拿走藏起來了---”


“那你就冤枉他了,是我拿了,因為我聽人說如果你能把照片上的兩個人毛髮無損地剪開,就可以把他們兩人拆散,我就用剪子把他們兩個剪開了---”


靜秋覺得這好像很幼稚,很迷信,但又很迷人,如果真能這樣就好了。她很感興趣地問:“那你---有沒有毛髮無損地把他們剪開呢?”


“呃,差不多吧,但是他們倆的肩膀有一點重合了,老三的肩膀疊在那女的肩膀後面,所以----所以剪開之後,老三就----少了一個肩膀。你不要告訴他呀,這不吉利的---”長芳看上去並不是很相信這些,仍舊笑嘻嘻地說,“要是哪天老三肩膀疼,那就是因為我剪了他一剪子---”


“他肩膀疼活該。他這人怎麼這樣?家裡有未婚妻,又在外面----給別人錢---”


長芳驚訝地說:“家裡有了未婚妻就不能在外面給人錢了?他一片好心幫忙嘛,又沒什麼別的意思。你不要誤會他,以為他在打你主意,他不是這樣的人。他這人心軟,見不得別人受苦。我們村的那個曹大秀,還不是受過他的幫助?”


“哪個曹大秀?”


“就是那個---那個她爹是個酒鬼的,別人都叫他‘曹三頓’的,你忘了?有一天老三在我們家吃飯的時候,‘曹三頓’找來了,問老三要錢的那個----”


靜秋想起來了,是有那麼一個人。她以為是什麼人問老三借錢,就沒在意。她問:“老三幫過‘曹三頓’的女兒?幫她什麼忙?”


“大秀她爹愛喝酒,她媽很早就死了,可能就是被她爹打死的。她爹是喝多了也打她媽,喝少了也打她媽,沒喝的更要打她媽。她爹是一日三頓都要喝酒,一日三頓都要打她媽,不然怎麼叫‘曹三頓’呢?


大秀她媽死了有些年了,她爹又不好好下田幹活,隊裡派他養牛,他也是經常喝醉了,讓牛跑出圈了,吃了莊稼,被隊裡扣工分。他最要不得的就是有幾個錢,就要買酒喝掉那幾個錢。從大秀十四、五歲起,她爹就在尋思把她嫁了好換幾個酒錢。


大秀什麼陪嫁都沒有,又攤上這麼個爹,村里人真的有點不敢要她。後來她爹就把她許給老孟家老二了,那男的有羊角瘋,發作起來嚇死人,口吐白沫,人事不省,見哪兒倒哪兒,遲早是個短命鬼。大秀不肯嫁,她爹就打她,往死里打,說白養了她這麼多年,人家都說女兒是爹的酒葫蘆,我怎麼生下你這麼個屎葫蘆,尿葫蘆----”


靜秋猜測說:“那---老三就---答應把她娶了,好救她一命?”


“哪裡是那樣,老三就給她爹錢買酒,叫他不要把女兒往火坑裡逼---。大秀她爹只要有酒喝,女兒嫁誰他其實也不操心,後來就沒逼着大秀嫁那個羊角瘋了。但是老三就脫不了干係了,大秀她爹一沒酒錢了,就跑去找老三,說這都怪你,你那時不從中作梗,我大秀早就嫁了好人家,給我把酒錢掙回來了。老三怕他又打大秀,每次就給他一點酒錢。


後來大秀的爹就得寸進尺,逼着老三把大秀娶了算了,說你殺人殺到喉,幫人幫到頭,你娶了我家大秀了,我就不愁酒錢了。


大秀對老三倒是有那個心思,誰不想嫁個吃商品糧、爹又是大官的?再說老三人又長得好,脾氣也好。大秀經常跑工棚去找老三,要幫他洗被子什麼的,但老三不肯,我姐也不讓,都是我姐搶着拿回來洗了----”


“你姐---喜歡老三哪?”


“嗯,我姐叫大嫂去給老三過過話,但老三不肯,說他在家裡有未婚妻,我姐哭了幾回,還發誓說一輩子不嫁人了。不過後來她跟趙金海對上象了,就不守她的誓言,成天慌着嫁人了。”


“那你---剪那張照片是想幫你姐的忙?”


長芳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姐那是什麼時候的事?照片我是前不久才剪的----”


靜秋的心砰砰跳,心想可能長芳看出她的心思,幫她剪了那張照片。她問:“那你---幫誰剪?”


“幫人剪是沒用的,一定要自己剪的。”長芳坦率地說,“不過我剪他們的照片也沒用,只能把他們剪開,不能把我跟他剪攏。老三瞧不起我們這些人的,聽說他跟他未婚妻從小就認識,兩個人的爸爸都是大官,我們算老幾?所以說呀,他給你錢,只是幫你,不是在打你主意。我勸你有錢就拿着,因為你不拿他的錢,別人也會拿他的錢,何必讓‘曹三頓’那樣的人拿去喝酒呢?”


靜秋覺得好難受,長芳越是替老三撇清,她就越難受。以前她還覺得老三幫她是因為喜歡她,雖然她礙於自尊心不願接受,但她心裡還是很感動的。現在聽了曹大秀的故事,心全都涼了。


她想老三一定抱過曹大秀了,既然他跟她認識這麼短時間就敢抱她,那他跟曹大秀認識的時間長多了,不是更會抱大秀嗎?看來老三就是書裡面說的那種“紈絝”公子,雖然她沒查字典,不知道這個“絝”讀什麼,但那意思她已經從上下文裡揣摩出來了,不就是仗着自己有幾個臭錢,就占女孩便宜的那種人嗎?


想到這些,她感到自己象被老三玷污了一樣,特別是嘴裡。被他隔着衣服抱過,洗了這麼多次衣服這麼多次澡,應該洗掉了吧?但他的舌頭還伸到她牙齒和嘴唇間去過,想想就噁心。她狠狠吐口唾沫,鐵青着臉,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裡。


長芳想把錢塞回靜秋手中,說:“你拿着吧,你答應了的,不能說話不算數。”


靜秋象被火燙了一樣,一下跳開,那些錢全都掉地上了。她也不去撿,只站得遠遠地說:“我答應的是收你的錢,我沒答應收他的---髒錢,你把他的錢帶回去吧,不要害得我明天專門為了這錢跑一趟西村坪,耽誤我出工---”


她說這話的口氣和臉色一定都是很不好的,她看見長芳有點害怕一樣地望着她,膽怯地問:“這錢怎麼就是---髒錢呢?”


靜秋不敢把老三抱她的事說出來,只說:“你搞不清楚就別問了。”


長芳一邊蹲在地上撿錢,一邊囁囁地說:“這怎麼辦呢?我把他給的路費也用了,現在又沒辦成,你叫我怎麼向他交代?你就做個好人,把錢收了,算是幫我吧。”


靜秋不想讓長芳為難,就安慰說:“不要緊的,你回去就跟他說我在瓦楞廠糊紙盒,工錢高,工作很輕鬆,用不着他的錢,也用不着他操那些---瞎心。你這樣說,他就不會怪你了---”


長芳想了想,答應了:“我幫你撒這個謊可以,但你要幫我把謊話編圓了,教給我,我才會說。我這個人不會撒謊,一撒謊就心慌,被你們七問八問的,就問出來了。這次老三教了我好多遍,結果被你一哄,我還是說出來了。”


靜秋就幫忙編了個謊,連瓦楞廠的地址、大門朝那邊開都告訴長芳了,要她回去就說今天是在瓦楞廠見到靜秋的,靜秋這個暑假就是在瓦楞廠做工,再不用到別處去做了。


長芳囑咐說:“那你真的不要去做那些危險的事啊,你要是出了事,老三就知道我在撒謊了。”


送走長芳,靜秋捨不得再花錢坐公共汽車,就自己往回走,一路上腦筋里都是那個曹大秀。她沒見過曹大秀,但眼前卻清晰地浮現出一個穿得破破爛爛,但長得眉清目秀的女孩形像。然後是老三的形像,再然後是他在山上抱大秀的畫面。大秀得了老三的恩惠,肯定是老三要怎麼樣就怎麼樣,估計就是老三要把舌頭伸大秀嘴裡去,大秀也不會有意見。


回到家,她覺得頭很疼,飯也沒吃就躺床上去了。媽媽嚇得要命,怕是天太熱中暑了。問了幾句,她很不耐煩,媽媽也不敢問了。


睡了一會,王長生找來了,說“甲方”說了,今晚要加班,因為貨船在江邊多停一天,廠里就要多出一天的錢。今天從六點到九點加班,做三個小時,算半天工錢。


靜秋一聽,頭也顧不上疼了,氣也懶得生了,怎麼說老三也只能算個上層建築,還是先抓經濟基礎吧。她謝了王長生,就趕緊吃兩碗飯,抓起籮筐扁擔上工去了。到了江邊一看,零工們都在那裡,有些還把家屬都叫來了。做三小時可以拿半天的錢,誰不願意干?


那天晚上幹了不止三小時,一直把船上剩下的沙全部挑完了才收工。“甲方”說大家辛苦了,今晚算一整個工。不過這份工也就算幹完了,明天你們就不用來了,以後有了這種機會再找你們來干。


賺了大錢的欣喜一下子就被失業的痛苦沖淡了,靜秋懊喪地想,明天又要去求“弟媳婦”的媽了,還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工。她正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家走,“甲方”追了上來,問她願意不願意做油漆,說他手裡還有點油漆工的活,如果她願意干的話,他可以讓她從明天起到廠維修隊上班。


靜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甲方”又問了一遍,靜秋才說:“你是在說真的?我還以為你在開玩笑呢。”


“甲方”說:“我開什麼玩笑?我是真的叫你去做油漆。我看你幹活不偷懶,相信你。而且做油漆是個細心活,女的干比較好。”


靜秋真是欣喜若狂,這就叫“運氣來了門板都擋不住”,她第二天就去維修隊做油漆,雖然聽人說做油漆有毒性,但工作輕鬆,每天還有一毛錢補助,她也就不管什麼毒性不毒性了。


那個暑假,真是走運,後來竟然讓她一謊撒中,還到瓦楞廠去工作了兩個星期,連她自己都搞糊塗了,都說撒了謊要遭雷打,結果她不僅沒遭雷打,還真的到瓦楞廠去了,也許那是因為她撒的那個謊是個“好謊”?


瓦楞廠的工不是李主任介紹的,瓦愣廠在河的對岸,已經不屬於李主任的管區了。那個工是K市八中一個姓王的教導主任介紹的,他兒子在瓦楞廠,是個小官,每年暑假都能介紹幾個人到廠里做幾天工。


王主任很欣賞靜秋的巧手,經常買了膠絲請靜秋織個茶杯套,買了毛線請靜秋織個毛衣毛褲什麼的。王主任家客廳里的圓桌、茶几、方桌上,鋪的都是靜秋用鈎針鈎出來的桌布,用的就是一般的縫衣線,但靜秋的圖案設計總是與眾不同,鈎出來都象工藝品一樣,看見過的人都以為是王主任花大價錢在外地買的,讚不絕口。


有了做工的機會,王主任第一個就會通知靜秋。這回在瓦楞廠不是糊紙盒,而是象正式工人一樣上機操作,還發了一個白帽子,說車間有些皮帶機什麼的,怕女工的長頭髮絞進機器里去了。正式工人們還發一個白圍裙,穿上象紡織工人一樣。不過零工沒有,所以一看就知道誰是正式工人,誰是零工。


靜秋好想混上一個白圍裙穿穿,當工人的感覺實在是太好了。工作也很簡單,就是把兩張平板紙和一張有楞子的紙塞進一個機器就行了,那個機器會給這幾張紙刷上膠水,幾張紙從機器里通過,就被壓在一起,成了瓦楞紙,可以用來做盒子什麼的。唯一的技術就是塞紙的時候角度要對好,不然做出來的瓦楞紙就是歪歪斜斜的,成了廢品。


靜秋做什麼事都很上心,都力求做好,所以很快就成了熟手。同一個機器上的工人都很喜歡她,因為她手快,幹活又踏實,不偷懶,幾個工人就讓她在那裡頂着,她們自己從後門溜出去,到旁邊的百貨公司逛逛再回來。每天她們那台機器都提前完成工作量,等驗收的人檢查了,就可以坐在車間休息等下班。


廠里還分了一次梨子,正式工人一個人三斤,零工一個人兩斤,零工分到的梨子也小很多,但靜秋非常激動,那是分的呀,是不花錢的呀,平時哪裡有這麼好的事?


靜秋拿了梨子,開心之極,別的工人都在吃,她捨不得,跑機器上工作了一會,免得別人好奇,問她為什麼不吃。下班之後,她把梨子拿回家,象變魔術一樣變出來,叫妹妹吃。妹妹高興得不得了,連忙拿了三個到水龍頭那裡洗乾淨了,一人一個。靜秋不肯吃,說在廠里一分就吃了好幾個了,其實梨子也就那麼回事,吃多了就不想吃了。


靜秋看妹妹一邊看書,一邊小口小口地吃梨子,吃了半個鐘頭還沒捨得把一個梨子吃掉,她心疼萬分,馬上就暗暗立個誓:等我發財了,一定要買一大筐梨子,讓我妹妹睡裡面吃,一直吃到她吃不下為止。


可惜瓦楞廠的工只打了兩個星期就沒了,被人通知她明天不用來上班了的那一刻,才明白自己只是個零工,不知怎麼的,就想起老三借給她看過的那本詩詞裡面的一句話:“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然後又是到“弟媳婦”家等工,又是等不到工的惶惑,又是等到了工的勞累。“紈絝”公子和他的一切,都在心的焦急和身體的勞累之中慢慢遙遠了。


開學之後的日子,她也是很忙碌的,讀書倒不忙,忙的都是雜七雜八的事。那學期,她除了繼續在校女排隊打排球以外,還在乒乓球隊訓練,準備打比賽。


本來學校運動隊之間有約定,一個學生只能參加一個隊,免得分散精力,一個也搞不好。但靜秋的情況有點特殊,乒乓球隊的教練汪老師就跟排球隊的教練萬老師兩個人商量了,讓她兩邊都參加。


汪老師這麼重視靜秋,除了八中實在找不出比靜秋乒乓球打得好的女生以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可以說是歷史的原因。


讀初中的時候,靜秋是校乒乓球隊的。有一年在全市中學生乒乓球賽上,靜秋打進了前四名。在半決賽的時候,遇上了本校的另一名隊員,叫劉十巧。劉十巧寫自己名字的時候,經常是把“巧”字的兩部分寫得開開的,看上去象“23”,有個愛開玩笑的體育老師點名的時候叫她“6+23”,結果就叫開了。


靜秋平常在學校練球的時候,也經常跟“6+23”比賽。靜秋是直握拍進攻型打法,“6+23”是橫握拍防守型打法。教練知道“6+23”接球穩,但攻球不狠,沒有置人於死地的絕招,不象靜秋,抽球可以抽死人,發球可以發死人。所以教練給“6+23”制定的戰術就是拖死對方,叫她慢慢削,慢慢削,不指望一板子打死對方,就等着對手失去耐心,自己失誤打死自己。


靜秋跟“6+23”一個隊的,自然知道她的長處和短處,也知道教練給她出的這個惡招,所以摸出了一套對付她的辦法。平時在隊裡練球,都是靜秋獲勝。


那次單打比賽是單淘汰制,輸給一個人就被淘汰了。靜秋第二輪就輪到跟一個市體校乒乓球隊的隊員比賽,草台班子遇到了科班,汪老師對她已經沒做任何指望了,叫她“放開了打”,不輸“光頭”就行了,意思就是說不要讓別人連下三局就很光榮了。汪老師甚至都沒坐旁邊看,因為看了也白搭,還跟着死幾個細胞。


哪知道靜秋因為沒做指望,所以真箇是放開了打,左右開攻,胡打一通,連台子旁邊的記分牌都懶得去看一眼。可能她這種不怕死的打法嚇壞了對手,也可能她的打法不科班,那個女孩不適應,三打兩打的,竟然把那個體校的女孩打下去了。


這一下,喜壞了汪老師,嚇壞了一路人,後面跟她打的女孩,先自在氣勢上輸了,靜秋就一路打上來了。剛好“6+23”那一路上也還比較順利,兩個同校的人就在半決賽的時候遭遇了。


剛“要邊要球”完了,決定了誰在台子哪邊,汪老師就走到靜秋身邊,壓低嗓子對她說:“讓她贏,聽見了沒有?”


靜秋不知道為什麼要讓“6+23”贏,但覺得可能是教練的一種戰術,是為學校整個榮譽着想。那時打乒乓球的人都知道中國乒乓球有這個傳統,就是為了國家能得第一,有時是要讓自己的同伴贏的,比如徐寅生就讓莊則棟贏過。靜秋就忍痛讓“6+23”贏了一局。教練可能還不放心,打完一局又囑咐一遍,靜秋也就不多想了,胡亂打了幾下,就讓“6+23”贏了。


下來之後,她才追問汪老師,今天是個什麼戰術,為什麼要讓“6+23”贏。汪老師解釋說:“打進半決賽的人,省體校要招去培訓的,你家庭出身不好,到時候因為這個把你刷下來了,那多難堪?”


靜秋氣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心想,就算省體校把我刷下來了,我還可以拿個市裡的第一、第二名嘛,憑什麼叫我讓?這不比刷下來更糟糕?


後來這事讓靜秋的媽媽知道了,也很不愉快,找那個汪老師談了一次,把“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的最高指示搬出來說明汪老師這樣做不對。


汪老師一再聲明,說他是一番好意,怕靜秋到時候被刷了心裡難過,還說他也很後悔,因為如果不叫靜秋讓,可能這回的K市冠軍就在八中了,“6+23”只拿了個亞軍。


靜秋叫媽媽算了,事情已經過去了,說也沒用了。後來她就退出了乒乓球隊,打排球去了。


但汪老師大概是想將功補過,彌補一下上次給靜秋造成的損失,而且也實在是找不出比靜秋打得好的人了,所以跟排球隊教練商量了,讓靜秋繼續打乒乓秋,參加下半年的全市比賽。剛好排球隊下半年也有一個全市比賽,這下靜秋就忙了,除了上課,其他時間都在打球。


有個星期四下午,靜秋正在練球,汪老師走進乒乓室,對她說:“我看見食堂附近有個人背着個大包在找‘靜老師’,可能是找你媽,我把他帶到你家去,但你媽不在,你家沒人,今天下午是家訪時間,你媽可能走家訪去了。我讓他在食堂門口等着,你去看看吧。”


靜秋趕快跑到食堂附近,看見是長林象尊石頭獅子一樣蹲在食堂門口,進出食堂的人都好奇地望他幾眼。靜秋趕快上去叫了一聲。


長林看見了她,立即站起身,指指身邊的一個大包,說:“這是給你媽弄的核桃。”又指指不遠處的一個籃子,“這是給你弄的生火柴。我走了。”

靜秋見長林拔腳就走,心裡很急,想留住他,又不敢拉他,只好叫道:“哎,哎,你別走呀,至少幫我把這些東西拿到我屋裡去吧?”


長林象被人點醒了一樣,轉回來:“噢,你拿不動呀?那我幫你拿。”說着就背起包,提起籃子,跟靜秋來到她家。


靜秋想掏爐子做飯,問長林:“你吃飯了沒有?”


“吃了,”長林驕傲地說,“在餐館吃的。”


靜秋覺得很奇怪,長林居然知道在K市下餐館,真看不出呢。她給他倒了杯開水,叫他歇一會,她好找個東西把核桃裝起來,讓他把包拿回去。她問:“你---又跑大嫂娘家去了?她們家人還好嗎?”


“她們家人?”長林看上去很迷茫,給靜秋的感覺是他走到大嫂娘家的核桃樹前,摘了就跑,根本沒跟大嫂娘家人打照面一樣。


靜秋記得大媽說過,長林自小就有個毛病,一說謊就不停地眨眼皮,所以回回撒謊都被大媽戳穿了。靜秋看了他一眼,見他眼皮有點眨巴,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說謊。她看見包里還有一個小包,裡面裝着冰糖,就問:“這---冰糖是你買的。”


“是----大哥----買的。”


連大哥也調動了,靜秋感動得不知道說什麼好,問他:“冰糖要醫生證明才能買到,大哥他在哪裡----搞到證明的?”她一邊說,一邊把暑假打工之後專門留出來的二十塊錢放進長林的包里,再把包捲起來,找根繩子扎了,估計長林在路上不會發現裡面的錢。就怕他回家了還沒發現,如果大媽大嫂哪個洗了這個包,那就糟蹋二十塊錢了。她準備等會送他到車站,等他車開動了再告訴他包里有錢。


長林說:“大哥認識一個醫生,是那個醫生開的證明。”


靜秋覺得長林答得太天衣無縫了,簡直不象是長林在說話,而他的眼皮又一直在眨巴。她想了想,又問:“你---今天一個人來的?你---知道路?”


“鼻子下面就是路。”


靜秋詐他:“K縣到這裡的車票漲了百分之十,票價很貴了吧?”


長林好像傻了眼,掰着指頭算了半天,憋紅了臉問:“漲----漲到十二塊八了?????,這不是剝人的皮嗎?”


靜秋現在完全可以肯定長林不是一個人來的了,他根本不知道車票多少錢,把“百分之十”當成了十塊。她想最大的可能就是長林是跟老三一起來的,不過老三躲着沒進來。她也不去抵長林的謊,只留他多坐一會,心想如果老三等久了,老不見長林,他會以為長林迷路了,就會跑來找長林。


但長林打死也不肯坐,一定要回去,說怕趕不上車了,靜秋只好送他去車站。剛送到學校門口,長林就不讓她多送了,態度非常堅決,看樣子馬上就要用手來推她回去了。


靜秋只好不送了,囑咐了幾句,就返回校內。但她沒走開,而是站在學校傳達室的窗子後面看長林。她看見長林在河邊望了一下,就向河坡下面走去。過了一會,跟另一個人一起上來了。她認出那人是老三,穿了套洗褪了色的軍衣軍褲,很精幹的樣子。他們兩個站在河沿說話,長林不時指指校門方向,兩個人你杵我一拳,我杵你一拳地講笑,大概長林在講他的冒險記。


然後老三朝校門方向望過來,嚇得靜秋一躲,以為他看見了她。但他沒有,只站那裡看了一會,就跟長林往渡口方向走去了。


她也跟了出去,遠遠看他們兩個。她看見老三象小孩一樣,放着大路不走,走在河岸邊水泥砌出來擋水的“埂”上。那“埂”只有四寸來寬,老三走着走着,就失去了平衡,嚇得她幾乎叫出聲來,怕他順着河坡滾水裡去了。但他伸開手,身體搖晃幾下,又找回平衡,繼續在“埂”上走,象在走平衡木一樣,而且走得飛快。


她很想把他們倆叫住說幾句話,但既然老三躲着不見她,她就不好意思那樣做了。看來他真的跟長芳說的那樣,是個心腸很軟的人,見不得別人受苦,所以他幫大秀,幫她,現在又幫長林。今天的車票肯定是他買的,他肯定知道長林找不到路,所以一直陪着長林到校門口。


她想老三肯定是把她讓給長林了,或者他本來就沒打她主意。但她不願意相信這一點,他那時不是很“爭嘴”的嗎?總在跟長林比來比去,怎麼一下就變成長林的導演+嚮導了呢?書裡寫的“紈絝”公子都是要“占有”了他的獵物才會收手的,難道他已經把她“占有”了?她恨死了那些寫得模模糊糊的書,只說個“獸性大發,占有了她”,但又不說到底怎麼樣才算“占有”了。


但是她隱隱地覺得“占有”之後,女的是會懷孕的,>裡面的喜兒不就是那樣的嗎?樣板戲>把這點刪掉了,但她看過娃娃書,知道是有這一段的。老三抱她還是上半年的事,她的“老朋友”已經來過好多回了,應該是沒懷孕吧?那就不算被他“占有”了吧?


她想起放在長林包里的錢,怕他傻呼呼地弄丟了,或者讓他媽洗掉了,就一直跟在他們後面走到渡口。當他們坐的渡船離了岸的時候,她才從岸上大聲喊長林:“長林,我放了二十塊錢在你包里,別讓你媽洗掉了----”


她喊了兩遍,估計長林聽見了,因為長林在解捆包的繩子。她看見老三扭頭對划船的人說話,然後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從長林手裡拿過包,就往船頭走,把船搞得亂晃。


她怕老三要還錢給她,嚇得轉身就跑。跑了一會,她才想起他是在船上,能把她怎麼樣?她放慢腳步,想看個究竟,剛一轉身,就看見老三向她跑過來。他的軍褲一直到大腿那裡,全都濕漉漉的,貼在身上。她驚呆了,已經十月底了,他不冷嗎?


他幾步跑上來,把那二十塊錢塞到她手裡,說:“你把這錢拿着吧,冰糖是別人送的,不要錢的。你用這錢---買運動服吧,不是要打比賽嗎?”


她完全僵住了,不知道他怎麼知道她需要運動服打比賽。他匆匆說:“長林還在船上,現在肯定慌了神了,他不知道路----。我走了,晚了趕不上車了。”說完,他就返身向渡口跑去了。


她想叫住他,但叫不出口,就像她每次在夢裡夢見他時一樣,說不出話,也不會動,就知道望着他,看他越走越遠。


那天回到學校,她根本沒心思打球了,老想着他穿着濕漉漉的褲子,要好幾個小時才能回到家換掉,他會不會凍病?他怎麼這麼傻,就從船上跳到水裡去了呢?他不會等船劃到對岸,再坐船過來?


後來有好多天,她都忘不了他穿着濕褲子向她跑來的情景,她覺得他不應該叫“紈絝”公子,應該叫“濕褲”公子。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怎麼知道她打比賽需要運動服?


去年打比賽她們排球隊沒穿運動服,因為K市八中地處小河南面,相當於郊區,很多學生都是菜農的孩子,經濟上不寬裕。比賽前,教練竭力鼓吹過,說每個人都要買運動服,但隊員們都很抵制,就沒買成。她們那次就是穿平時的衣服去賽球。


第一場比賽的時候,一上場,剛喊完了“友誼第一,比賽第二”,裁判就叫兩邊隊員背對裁判,記錄每個人的球衣號碼和站位。她們上場的六個隊員全都傻了眼,因為她們衣服上沒號碼。


裁判把教育局主管比賽的人找來了,說:“這群丫頭既不穿球衣,又沒號碼,怎麼比賽?”


教育局的人把教練萬老師叫到一邊,語重心長地教導說:“你身為教練,難道不知道排球比賽站位很重要?六個隊員的位置是輪流轉的,後排不能在前排起跳扣球。有的隊只有一個主攻,如果都像你們這樣不穿帶號碼的球衣,那她們的主攻從後排跑到前排去起跳扣球,裁判怎麼看得出來?看不出來,怎麼判人家犯規?”


第一場還沒打,裁判就判她們輸了。萬老師低三下四地懇求,又做聲淚俱下狀,把隊員們的貧窮落後描述了一通,教育局的人才同意她們繼續比賽,但勒令她們用粉筆把號碼大大地寫在衣服上,不然不讓她們參加比賽。


後來的幾場比賽,都是一上場就被對方球隊和觀眾猛笑一通,說她們是“雜牌軍”“鄉下妹子”。八中球隊被這樣奚落,士氣一蹶不振,打了個倒數第三回來了。


但萬老師死也不服輸,說如果不是因為球衣鬧這麼個不愉快,八中女隊肯定能進入前六名。所以萬老師就逼着隊員們買球衣,叫大家把錢交了,把尺碼說了,他統一去買,免得每個人自己去買,又買得花花綠綠的不一致,還是被人笑話為“雜牌軍”。這回萬老師很強硬:“你們不買衣服,就不要打球了。”


隊員們一聽就慌了,都把錢帶來交了。靜秋實在是沒這筆閒錢,而且乒乓球隊那邊也要買運動衣,她想把兩邊的教練說服了,讓他們決定買同一種顏色同一個式樣的,那她就可以只買一件。


但兩個隊要求不一樣。排球比賽是在室外,下次比賽時間比較冷,教練說要買長袖的,保暖,而且有長袖護着,接球的時候手臂不疼。乒乓球比賽是在室內,所以教練要買短袖的,說你們穿得“長落落”的,怎麼打比賽?不光要買短袖,還要配一條運動短褲。


排球隊萬老師催了一陣,錢收得差不多了,就拿去買了運動服,印了號碼。平時跟兄弟學校排球隊打友誼賽的時候,就叫隊員們把運動衣穿上,氣壯如牛,先聲奪人。靜秋沒買運動服,萬老師知道她家比較困難,就安慰說:“不要緊,不要緊,上場的時候我叫替補隊員把衣服借給你穿。”


替補隊員不能上場已經是憋了一肚子火了,現在還要把球衣借給別人穿,更是一百個不耐煩。靜秋也不好意思穿別人的衣服去賽球,就竭力推脫,說我就坐旁邊看。但她是球隊的二傳,是主心骨,哪能不上場呢?教練每次都逼着一個替補隊員把衣服借給靜秋,搞得那人不舒服,靜秋也很難堪,有時碰到打比賽,就乾脆請假不去。


她不知道老三怎麼知道這些事的,難道他認識球隊的教練或者球隊的某個隊員?或者他經常在什麼地方看她打比賽?但她從來沒在比賽時看見過他,難道他真是偵察兵出身?可以暗中觀察她而不被她發現?


她決定從這二十塊錢中抽出一些去買運動服,因為老三冒着寒冷跳到水裡把錢送給她,不就是為了她能買運動服嗎?她買了,就遂了他的意,如果他能在什麼地方看見她穿運動服打球,那他一定很高興。


萬幸萬幸,兩個隊的隊服除了袖子長度不一樣,顏色和式樣都是一樣的,可能那年月也就那麼幾個樣子。她買了一件長袖的運動服,一條短的運動褲,準備賽排球的時候就穿長袖的,賽乒乓球的時候就把袖子剪下來變成個短袖,等到賽排球的時候再縫上去變成長袖,反正她針線活好,縫上去也沒多少人看得出來,只要沒人扯她的衣袖,想必不會露餡。


球衣號碼可以自己選,只要是別人沒選的都行,她看了一下,3號還沒被人選掉,她馬上選了3號。印號碼要好幾毛錢,她捨不得了,自己用白布剪了個號碼,縫在球衣上了,還照別人球衣剪了“K市八中”字樣,縫在球衣胸前,看上去跟別的隊員的球衣沒有兩樣。


十二月份打比賽的時候,靜秋老指望老三會出其不意地出現在賽場,那樣他就能看見她穿着運動服了。但她沒看見老三,後來她也很慶幸老三沒去,因為那次K市八中女排只打進了前六名。大家都說我們輸球完全是因為我們窮,平時用橡皮球練習,到了比賽的時候,用的是規範球,是皮子做的,重多了,大家不習慣,連球都發不過,教練你要逼着學校去買些規範球給我們練。


萬老師說:“我保證讓學校去買規範球,不過你們也要好好練習,不然有了規範球也是白搭。”


於是球隊加了很多練球時間。靜秋很喜歡打球,但她也很擔心,因為每次打完球就很餓,就要吃很多飯,高中生每月只有31斤糧,她妹妹也在吃長飯,哥哥有時從鄉下回來也要吃飯,家裡的糧計劃越來越不夠了。


轉眼到了75年,一個春寒料峭的早晨,靜秋跟排球隊的人在操場上練球。排球場離學校後門很近,不遠處就是學校的院牆,只一人多高,排球經常會被打出去。院牆外面就是農業社的蔬菜田,球一打出去,就要趕快去撿回來,因為現在球隊用的是規範球,皮子做的,要是被田裡的水打濕了,就會斷線裂縫,搞不好還被路過的人撿跑了。


但是校門離排球場還有一點路程,如果從校門跑出去,就太遠太慢了。排球隊怕丟球,所以球被打出去,隊裡就會有人翻牆出去撿球。不過不是每個人都能徒手翻牆的,只有靜秋和另外兩個女孩可以不要人頂就爬上牆頭,跳到院牆外,撿了球又翻回來。所以一有球打出去,就有人叫這幾個人的名字,催她們快去翻牆撿球。


這天早上,靜秋正在練球,不知是誰把一個排球打到院牆外去了,剛好她離院牆近,就聽好幾個人在叫:“靜秋,靜秋,球打出去了!”


靜秋就噌噌噌跑到院牆邊,單腳一蹬,兩手一抓,就上了牆。她邁過一條腿,騎在院牆上,正要把另一條腿也邁過牆頂跳下去,就見一位活雷鋒幫忙把球撿了,拿在手裡,準備向院牆內扔去。


那人一抬頭看見了她,叫道:“小心,別跳!”



靜秋也看清了那人,是老三,穿着一件軍大衣,不是草綠色的,而是帶黃色的那種,是她最喜歡的軍色,以前只看見地區歌舞團的人穿過。老三黑黑的頭髮襯在棕色的大衣毛領上,頸子那裡是潔白耀眼的襯衣領。靜秋覺得頭髮暈,眼發花,不知道是打球打餓了,還是被老三的英俊照昏了,她差點從牆上掉下去。


他手裡拿着那個排球,球已經被田裡的露水搞濕了一些,他腳上的皮鞋也沾了田裡的泥土。他走到她跟前,把球遞給她,說:“跳下去的時候當心----”


靜秋接了球,一揚手扔進校內,自己仍坐在院牆上,問;“你---怎麼跑這裡來了?”


他仰臉看着她,帶點歉意地笑着:“路過這裡,我這就走----”


院牆內那些人在急不可耐地叫:“靜秋,坐那裡乘涼啊?等着你發球呢---”


她急急地對他說聲:“那我打球去了---”就跳進校園內,跑回自己的位置上去打球。但她越打越心不在焉,老在想他這麼早路過這裡要到哪裡去?她突然想起,去年的今天,是她到西村坪去的日子,也就是說,是她和老三第一次見面的日子。難道他也記得這個日子,今天專門來看她的?她被自己這個離奇的想法纏繞住了,老想證實一下。


她只想現在誰又把球打出去,她就可以翻過牆去,看看他走了沒有,或者問問他到哪裡去。但這時好像大家都約好了一樣,誰也沒把球打出去。她又等了一會,眼看練球就快結束了,她再不能等了,就借發球的機會把一個排球打到院牆外去,引來隊友一陣不滿和驚訝。


她不管別人怎麼想,飛快地衝到院牆邊,嗖地爬上去,二話不說就跳到對面去了。她撿了球,但沒看見老三。她把球扔進校內,沒有翻牆回去,而是順着院牆往校門那裡走,想看看老三有沒有躲在哪個牆垛子後面。


但那些牆垛子都很小,肯定藏不住老三。她一路找過去,一直找到校門了,還沒看見老三,她知道他真的只是路過這裡了。


那一天,她總是心不在焉,下午上體育課的時候她又把球打出去了幾次,還幫別人翻了幾次牆,但都沒看見老三。


放學後,她回家吃了飯,到班上的的包幹區去看看幾堆燒在那裡的枯樹葉燒完了沒有。今天該她們組打掃包幹區,地上有太多的落葉,一般遇到這種情況,大家就把落葉掃成堆,點火燒掉,待會只把灰燼扔到垃圾堆就行了,不用一大筐一大筐地把落葉運到垃圾堆去。


組裡的人懶得在那裡等着燒落葉,就叫靜秋吃完飯了再來做最後打掃。靜秋看看火已滅了,就把灰燼裝到一個畚箕里,準備拿到垃圾堆去倒掉。她剛直起腰,就認出籃球場上幾個打籃球的人當中,有一個是老三。他脫了軍大衣,只穿着他那著名的白襯衫和一件毛背心,正跟幾個學生打得熱火朝天。


她一驚,手裡的垃圾都差點潑出去了,他沒走?還是辦完事又回來了?她傻乎乎地站在那裡看他打球,覺得他的姿勢真是太漂亮了。他跳投的時候,黑黑的頭髮跟着向上一拋,球落進球網了,頭髮也乖乖地落回原位了。


她怕他發現她在看他,就連忙拿着垃圾跑掉了。她倒了垃圾,把畚箕放回教室,鎖了教室門,也不回家,就坐在操場另一端的高低槓上,遠遠地看他打球。總共才四個人,在打半場。


老三已經把毛背心也脫了,只穿了件白襯衣,袖子挽得高高的,很精神,很瀟灑的樣子。她幫他們計數,看誰投進的球多,最後發現老三投進的最多。考慮到他是穿着皮鞋的,她對他的仰慕之情真是猶如滔滔江水再加上滾滾河水了,真恨不得他就住在籃球場,從早到晚打球給她看。


天漸漸黑了,打球的人散了,有人收了球,邊拍邊往體育組辦公室走去,大概是去還球。靜秋緊張地看着老三,不知道他要去哪裡,她好想叫他一聲,跟他說幾句話,但她不敢,她想他可能是在附近什麼地方出差,下班了沒事幹,就象學校附近廠礦的那些工人一樣,到學校找人打打球混時間。


然後她看見他向她住的那邊走去了,她知道他一定是去水管那裡洗手去的。她跟在後面,離得遠遠的。果然,他跟那幾個打球的都走到水管那裡,他等別人把手洗了,離開了,才把大衣什麼的搭在水管旁邊的一棵Y字型的老桃樹上,走到水管邊去洗手。她差點叫出了聲,那桃樹上經常有一些粘粘糊糊的桃膠的,當心弄在他衣服上。


她看見他洗了手,從掛包里摸出一個毛巾,洗了一把臉,甚至拉起襯衣擦了擦上身,看得她直抖,替他冷。


他洗完了,穿回毛背心,走到靠食堂那一面,她知道站那裡可以看見她的家門。他站了一會,就拿起大衣,披在肩上,提了掛包,向她家後面那個方向走去。


她家後面不遠處就是個廁所。說實話,她從來沒想過他也上廁所的,剛開始她連他吃飯都不敢看,就覺得他應該是張畫,不食人間煙火。後來好了一點,覺得他吃飯是件正常事了,但她也就進步到那個程度,覺得他就應該是只進不出的。現在看到他往廁所走,想到他居然也上廁所,她覺得太尷尬了,不敢再跟蹤他,飛快地逃回家去了。


回到家,她又忍不住走到窗口,想看看他從廁所出來後會到哪裡去。她家的地勢比窗後的路高,差不多要高出一個人那麼多。她站在窗子邊,悄悄往外望,沒看見他從廁所出來。但她往下一望,就一眼看見老三站在不遠處,臉對着她家的窗子,她嚇得蹲了下去,頭碰在窗前的課桌上,撞得咚的一響。


她媽媽問:“怎麼回事?”


她連連擺手叫她媽媽別說話,然後她就那樣半蹲着,走到屋子前面她住的那邊去了。她知道他眼力再好也不可能看到隔牆後面的她,才敢站起身,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


過了好一會,她才又悄悄走到窗口,往外看了一眼,他已經不在那裡了。她不知道他剛才看見她沒有,如果看見了,那他就知道她其實在偷偷看他了。她站在窗邊看着窗外那條路,看了好一會,也沒看見他,她想他可能走了。天都黑了,他會去哪裡呢?


她回到自己住的那半間房,邊織毛衣邊胡思亂想。過了一會,有人在敲門,她以為是老三,心裡緊張地思索該怎麼對媽媽撒謊。但等她開了門,卻看見是學校鍾書記的小兒子,叫鍾誠,手裡提着個燒水的壺,看樣子是到外面水管來打水的。鍾誠對她說:“我姐姐叫你去一下。”


鍾誠的姐姐叫鍾萍,靜秋平時跟她也有些接觸,但不算走得很密的朋友。她不知道鍾萍現在叫她去幹什麼,就問:“你姐找我幹什麼?”


“我不知道,她就叫我來叫你。快去吧。”


靜秋跟在鍾誠後面往外走,走到水管那裡,她正想往右拐,去鍾誠家去,但鍾誠指着左面說:“那邊有個人在找你。”


靜秋一下子意識到是老三在找她,一定是他看見鍾誠來水管打水,就叫鍾誠去叫她出來的。她對鍾誠說:“謝謝你了,你去打水吧,別對人講。”


“知道。”


靜秋走到老三跟前,問:“你----你---找我?”


他小聲說:“想跟你說幾句話,方便不方便?不方便就算了。”


她正想說話,就看見有人從廁所那邊過來了,她怕人看見她在跟一個男的說話,會傳得滿城風雨,拔腳就往學校後門方向走。她走了一段,弓下腰,裝做繫鞋帶,往後望了一下,看見老三遠遠地跟着。她站起身,又往前走,他仍然遠遠地跟着。


她走出了校門,他也跟出了校門。他倆沿着學校院牆根走了一會,來到早上她撿球的地方,他跟了上來,想說話,她截斷他,說:“這裡人都認識我,我們到遠點的地方再說吧。”說完,就又走起來。


他遠遠地跟着她,她一直沿着學校院牆走,從學校後面繞到學校前門,來到那條小河前。他又想跟上來說話,又被她打斷了。她就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渡口了,才想起自己沒帶錢,她等了他一下,他很乖覺地跟上來,買了兩張船票,給了她一張。兩人一前一後地上了船。


一直到了對岸下了船,又沿着河岸走了一段,靜秋才站下等他。他快步追了上來,笑着說:“象是在演電影>---”


靜秋解釋說:“河那邊的人都認識我,過了這道河,就沒人認識我了。”


他會心地一笑,跟着她繼續往前走,問:“我們要走哪裡去?別走太遠了,當心你媽媽找你。”


靜秋說:“我知道前面江邊有個亭子,亭子裡有板凳可以坐一下。你不是說有話說嗎?我們去那裡說話。”


兩個人到了那個亭子,裡面空無一人,大概是天太冷了,沒有誰會跑出來喝東南西北風。亭子就是幾根柱子扛着個頂子,四面穿風,靜秋找個柱子邊的座位坐了,希望柱子多少可以擋一點風。老三在柱子另一邊的凳子上坐下,他問:“你吃飯了沒有?我還沒吃晚飯。”


靜秋急了,勸他:“那你去那邊餐館吃點東西吧,我坐這裡等你。”


他不去。她怕他餓,又勸他,他說:“我們一起去吧,你說了這裡沒人認識你,就當陪我去吃吧。你不去,我也不去。”


靜秋只好跟他一起去。他們找了一家僻靜的餐館,是家“小麵館子”,就是不賣飯,只賣麵食的那種。老三問她想吃什麼,她堅持說她什麼也不吃,說你再問我就跑掉了。老三嚇得不敢問了,叫她在桌子邊坐着等,他自己去排隊。


靜秋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上過餐館了。還是很小的時候,她跟爸爸媽媽一起上過餐館,多半是吃早餐,無非是包子油條豆漿油餅之類的。但這些在文革當中也被拿出來批鬥過了,說她們家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


爸爸文革初期就被揪出來了,減了工資,後來又被趕回鄉下去了,所以她應該有七、八年沒上過餐館了。平時早飯就是在家炒剩飯吃,或者在學校食堂買饅頭。後來因為差糧,就總是買那種尾面饅頭吃。尾面是麵粉廠打麵粉的時候剩下的邊角廢料,黑糊糊的,很粗很難吃,但因為不要糧票,靜秋家早飯多半吃那個。


老三買了不少東西,分幾次端到桌子邊來。他遞給她一雙筷子,說:“你---無論如何隨便吃點吧,不然我也不吃了。”


他勸了幾遍,她不動筷子,他也不動,她只好拿起筷子吃點。剛好老三買的東西是她小時候最喜歡吃的,就像他鑽到她心裡去看過了一樣。他買了“大油餅”,外面象油餅一樣是炸得黃黃的,但裡面有糯米的心子,加了蔥,香氣撲鼻。他買了幾個肉包子,蒸得白白的,還在冒熱氣,讓人很有食慾。他還買了兩碗面,湯上面有蔥花和香油星子,聞着就很好吃。她一樣吃了一點,不好意思吃太多。


不知道為什麼,靜秋每次吃老三買的東西的時候,心裡就很不安,好像自己是個自私自利的人,背着家人在外面大吃大喝一樣。她想如果她也有很多錢,能把一家人帶到餐館裡,大手大腳的用錢,想吃什麼就點什麼,那就好了。


但她沒這些錢,現在家裡不僅缺錢,還缺糧。為了填飽肚子,她媽媽請人弄到一種票,可以買碎米,就是小得象沙粒的米,是打米廠打碎掉的米,以前都是賣給農民餵豬的,現在不知怎麼拿出來賣給人吃,一斤糧票可以買四斤,差糧的人就買碎米吃。


碎米很難吃,一嚼就滿嘴亂跑。最糟糕的是碎米很不乾淨,夾雜着很多碎石子和谷頭子,每次淘米就得花半小時、一小時的,因為要把碎米泡在一個臉盆里,再用一個小碗,每次舀一點米,和着水,慢慢盪,慢慢盪,先把浮在水面的谷頭子盪掉,再把米盪進另一個臉盆里,舀一碗水,盪很多下,只能盪一點米出來,然後再舀水,再盪,直到碗裡只剩下石子了就倒掉。


靜秋總是親自淘米,因為媽媽很忙,妹妹太小,淘不乾淨,如果把那些石子、谷頭子吃下去,掉到盲腸里去了,會得盲腸炎的。而且大冬天的,手浸在刺骨的冷水裡一淘半小時一小時,妹妹的手也受不了。她很懷念在西村坪的那些日子,吃飯不用交糧票,不管有菜沒菜,飯總是可以敞開吃的。


吃得差不多了,老三躊躇片刻,小心翼翼地說:“我說個事,你不要生氣,行不行?”他見她點頭了,就從衣袋裡拿出一些糧票,“我---有些糧票,多出來的,我用不着,你要不嫌棄,就---拿去用吧。”


靜秋推脫說:“你自己用不着,寄回去你家裡人用吧---”


“這是L省的糧票,我家在A省,寄回去也沒用。你---拿着吧,如果你用不着,就隨便給誰吧----”


“你怎麼會剩下這麼多糧票?”


“我們隊直接從西村坪買糧,根本不用糧票的----”


她聽他這樣說,就收下了,說:“那----就謝謝你了。”她看見他滿臉是由衷的感激,好像是她剛給了他很多糧票一樣。


吃完飯,靜秋跟老三一前一後往亭子那裡走。她想,拿了人家的手軟,吃了人家的嘴軟,今天又拿了他的,又吃了他的,不是到處都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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