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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今生有約 (3)
送交者: 晨雪 2006年08月18日12:45:14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BY 張欣



好一會兒,身後傳來關切的聲音,“你怎麼了?”寶姑答非所問,“現在的菜農,
下農藥下得太狠了。”嘯風輕輕扳過寶姑的肩頭,“你生氣了?”寶姑看着漆黑的鍋底,
心想,我有什麼資格生氣?
兩個人面對面地僵立着,相處這麼長時間,對於過去的傷疤,兩人都小心翼翼的。
見寶姑黯然的神色,嘯風解釋道:“兒子的會考,主課都是A,他們想叫我高興高興。”
寶姑點頭表示理解。嘯風又道:“我剛去香港的時候,很苦,住籠屋,在北角賣垃圾貨
走鬼(無照小販需逃避警察),也教過太太票友唱戲,都不是長久之計,幸虧碰到了她,
介紹我在她父親的鹹魚海貨乾果店裡打雜,才混上一口飯吃,後來我跟她結了婚。她父
親過世以後,我們把鹹魚店給賣了,開了一家餐館,街市淡的時候,她背着孩子到店裡
來幫手……”
寶姑嘆道:“我知你們是患難夫妻,我也沒說什麼嘛。”嘯風道:“我這次到廣州
來找你,一是拿着血汗錢投資,總得找個可靠的搭檔,臨近‘九七’了,大陸這邊有點
生意總是好的;二是這麼多年過去,我對你總還是有一份牽掛,你知我是個長情的人,
嘴上不說,心裡並不是沒有,那年我們私奔去海南島,你沒有父母,叔叔還在裡屋shan
了你一巴掌……”寶姑聽到這裡,眼淚滴下來,脫口說道:“崑崙,你不要說了……”
這一聲崑崙叫得嘯風百感交集,心海翻騰,他情不自禁地一把抱住馮寶姑,寶姑也
在嘯風的懷中閉上了眼睛。
只享受了片刻的時光倒流,寶姑就輕輕地推開嘯風,多少年來,儘管她並非心如枯
井,還渴望着被人愛,終是養成了克制、忍讓的習性,人家妻子賢良,兒女雙全,現在
又有錢拿出來投資,自己淒淒哀哀的這副樣子,算是怎麼回事呢?!她趕緊調整了情緒,
催着嘯風一塊到客廳去算帳,她不想令他難做。
此後,嘯風和寶姑似乎都恢復了平靜,再也沒有掀起情感的波瀾。
愛是訴說,而有時是什麼也不說,仿佛雁過無痕,卻如同沉船後靜靜的海面,其實
也是靜靜的記得。
一天,文革下班回家,不高興地埋怨母親,“誰叫你把我們公司的地址告訴蔚文浩
的?他電話也沒打一個就跑去了。”寶姑回道:“你去新疆的時候人家就來找你,幾次
到家裡來你都不在,他今天見到你了?”文革沒表情道:“沒有,我去棚里拍廣告,他
等了我三個鐘頭才走。”寶姑急道:你就見見人家嘛,他孩子怪可憐的。”文革不理,
徑自回了自己房間。
桌上放着幾封信,有一封是米奇寫的,開頭是:“親愛的團員姑姑,我是米奇,今
年七歲……”文革及時地把信揉了,她不忍心看下去。
這時寶姑走進文革的房間,繼續剛才的話題,“孩子是無辜的,文革,不是媽不心
疼你,我專門到醫院去問過了,捐髓對身體沒有什麼危害,再說,我們總不能拿孩子的
性命賭氣。”文革火道:“又不是我讓他得的這個病,這是遺傳,誰碰上誰倒霉。我夠
願意生在豪門深院,做船王的女兒,得有那個命才行的!”寶姑也火了,厲聲道:“你
這是變態!我知道你沒享受過父愛,曉明又糊裡糊塗地死了,可這跟文浩有什麼關係?!
跟米奇就更沒有關係!你不能因為自己不幸,就在他們身上發泄和報復。文革,我們過
得是不好,可如果再沒有一顆善良的心,那就是真正的窮人了。”文革冷冷地回道:
“那是你的人生觀,不是我的。”
見母親臉色發青,她不僅沒有口軟,反而一字一句道:“我告訴你,捐髓和社會良
知毫無關係。再說,骨髓是我的,請你不要替我做主。”
每回看見骨髓穿刺的針頭,文浩都會感到眩暈、心悸,全身出冷汗,針頭足有三寸
那麼長,錐子那麼粗,每個療程,米奇都要接受骨穿,接受這種撕心裂肺的疼痛。
依娜根本不敢去治療現場,她在絕望之中對文浩說,我寧肯米奇安樂死。
米奇的病情發展迅猛,持續性低燒,肌體骨骼不定位疼痛,四肢反應漸漸遲鈍,走
路打晃,同時紅、白血球急劇減少。醫生不得不用各種辦法控制症狀,除了骨穿,米奇
還要服用大量的中草藥,接受放療和化療。
昔日清秀、紅潤的面龐已變得腫脹蒼白,黑髮全部脫落,惟獨一雙大眼睛還保留着
不泯的光澤和童真。
一開始,文浩和依娜還抱着同舟共濟的想法,希望渡過難關,其他的事情下回分解。
然而,接受了兩個療程的治療,米奇變成了這個樣子,且病情還有可能惡化,前途幾乎
是零。一向比較順利的文浩和依娜,面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顯得焦躁、失控,情緒
波動大起大落。
米奇反而變得平靜、懂事,總是一聲不吭地接受各種治療,這更給文浩、依娜平添
了又一重痛苦。
什麼是肝腸寸斷?兩口子常常背着孩子抱頭痛哭。
一天,依娜對文浩說道:“小王從成都回來了,雖然還架着雙拐,但他一定要來醫
院,為米奇做HLA配型。”文浩想都沒想就回絕了,“用不着他來湊熱鬧。”依娜急道:
“這怎麼是湊熱鬧呢,多一個人獻髓就多一分希望。”文浩心想,為了三十萬分之一的
希望,我連血氣都不要了?!遂斬釘截鐵道:“我不想見到他!你還嫌我心裡不煩啊!”
依娜火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這麼小肚雞腸,我算看透你了,真不是個男人!”
這話自然又刺到了文浩的痛處,他咆哮道:“我????就不是男人,他是男人,你
跟他過去吧!”
沒過幾天,馬營營來探望米奇,帶了許多營養品,還流了眼淚。接着把文浩叫到一
邊,兩個人頭碰頭地竊竊私語,一看就不是一般關係。
營營走後,依娜馬上不咸不淡道:“我早就應該看出來,你們的關係不是一天兩天
了。”文浩氣道:“你說話別夾槍夾棒的,我跟她什麼關係?比漂白粉還乾淨。”依娜
緊追不放,“那她有什麼事不能當着我的面說?要跟你背後嘀咕?”見文浩無話可說,
依娜因為印證了自己的假設,反而火了,“這一年多,我特別負疚,每天在精神上背着
沉重的十字架,想不到你早就暗渡陳倉了!”文浩看見依娜吃醋,心裡又有一點點快慰
和解恨,“我們街道辦事處都去過了,你管我跟誰好呢?!”依娜恨道:“我才不管你
呢,你是個卑瑣、虛偽的小人,至少我比你活得真實,愛得坦誠!”
吵歸吵,鬧歸鬧,在米奇面前,還得是團結一心的父母;在醫生面前,也得是相濡
以沫的夫妻。
角色的變換,心情的壓抑,加上殘酷無情、毫無指望的疾患,使文浩的心境灰到了
極點,他想,再這樣下去,他和依娜都得進瘋人院。
文浩去文革廣告公司的那一天,耽擱到很晚才回來,又沒有見到文革,人家公司要
下班了,他也只好出來,不能再等下去。這天晚上,他一個人去了酒吧,喝了很多的酒。
他覺得自己快崩潰了。
回到醫院時,看見依娜在米奇的病房外心急火燎地踱步,忙衝上前去問道:“米奇
怎麼了?”依娜正要回答,聞到他一身酒氣,恨得臉都變形了,“你怎麼還有心情喝酒?!
你不是說你想辦法去嗎?!”文浩突然吼道:“你不要管我行不行?!米奇到底怎麼樣
了?!”
“他不肯睡,非要等你回來。”依娜不看文浩,厭惡地別過臉去。
文浩二話沒說,輕輕推開病房的門。同房的另一個病童已經入睡。借着窗外的月色,
米奇果然在黑暗中瞪着眼睛,文浩俯下身去,米奇小聲問道:“你見到團員姑姑了嗎?!
你給我找到骨髓了嗎?!”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父親,滿懷求生的厚望。文浩只覺
得萬箭鑽心,恨不得抱住兒子放聲痛哭,他拼命地克制住自己,又不忍心讓米奇失望,
便故作喜悅道:“見到姑姑了,過一段時間,她會到醫院來做配型。”米奇一把抱住爸
爸的腦袋,親了他一口,“告訴你吧,隔壁病房的楊洋,他爸爸也在台灣骨髓庫里替他
找到了配型相同的骨髓。
米奇放心地睡着了。
文浩在黑暗中長時間地坐着,他第一次感覺到做人的悲哀,因為渺小、無助,因為
無法擺脫命運的安排。
第二天下午,依娜帶着米奇換下來的髒衣服回家去洗,還要給米奇煲湯。文浩一個
人在醫院陪着兒子。
出人意料的,馮寶姑出現在病房。米奇叫了一聲奶奶,寶姑的眼圈就紅了。她拿出
一個信封遞給文浩,“這點錢,你先拿着用吧。”文浩慌忙起身推開她的手,“我怎麼
能要你的錢呢?”寶姑神色黯然道:“我老了,沒用了,說不動女兒,這點錢是我的一
點心意。”文浩一時無話,只是堅決不肯收錢。
“不過你也不要恨她。”寶姑輕嘆了一聲,遂講起文革的身世,講起她的不幸。
“我年紀輕輕就倒了嗓子,靠釘珠花樣、保管服裝過日子,生活苦一點不說,文革還要
看人臉色……她跟曉明談戀愛的時候,你爸爸名氣很大,隔三差五地上電視、上報紙,
我們也不便打攪……後來曉明死了,她完全變了一個人。”文浩半天說不出話來,好一
會兒才問道:“那鄔季鵬現在在哪兒?”寶姑道:“聽說前段時間被保釋出來了。”文
浩恨道:“我非殺了他不可,給文革報仇。”寶姑忙勸道:“你就別再惹事了。”一手
輕輕拉過米奇,摟在懷裡。
寶姑還是把五千塊錢留下了。
錢,對於文浩來說,不能不是一個大問題。依娜惹上的官司,因為旅客的親友中有
律師,不僅沒有不了了之,反而多次庭外調解無效,又驚動了媒體,大有升級之勢。對
這次事故,依娜的老闆非常不滿意,扣發了她和王導遊的獎金,王導遊在成都的醫藥費
也不給報銷。依娜因為米奇生病,不能再跟團,收入也成了只拿底薪。
文浩給米奇買的保險份額不大,那點錢比起龐大的醫療費用,根本是杯水車薪。
幸虧營營想得周到,在公司募捐,取名童心大救援。上海小姐和狐臭小姐無聊是無
聊,但也捐了幾百元錢。七湊八湊,總共三四萬塊錢。文浩捧在手裡,心裡特別不是滋
味,他是很怕受人周濟的,現在也無法瀟灑了。
王導遊還是來醫院做了HLA配型,結果自然是徒勞。
醫院每星期一是大查房,這一天查房會診之後,科主任把文浩叫到辦公室,告訴他
米奇的視力減退,看東西模糊,重影,檢查眼底發現已有病變,看來病情的發展比預計
的要快,希望他做好思想準備。
人承受痛苦的能力是有極限的,超過了這個極限,就會出現麻木,文浩就是麻木地
走出主任辦公室。病房的走廊里傳來了時隱時現的哭聲,一大早他就聽說,又一個白血
病的病童在凌晨三點步入天國,他想到,假如米奇去的那一天,眼睛是看不到的,他該
多麼失望和難過。
文浩回到病房,看見米奇正趴在窗台上,望着窗外鱗次櫛比的水泥森林——繁華都
市,神情中已有成年人的傷感和落寞。
一連數日,文革每次下班回家,屋裡都是高朋滿座,歡聲笑語。不知從什麼時候開
始,粵劇團的人來寶姑家串門了。
寶姑是個“人來瘋”,人家誇她現在是經濟舞台上的明星,比幾十年前做粵劇團的
當家花旦還要耀眼奪目,她就真的渾身上下輕飄飄,差不多要扶搖直上了。家裡的好茶,
嘯風買回來的進口水果,統統拿出來招待客人,還上上下下的忙活。
嘯風不理這些人,點點頭就走,去食通天,或者回流花賓館的長包房呆着,圖個清
靜。大夥也知道粵劇團寒過他的心,他脾性剛烈,倒霉的時候都沒向人低過頭,何況現
在發了,有錢了,自然是不容易巴結的。寶姑就不同。
寶姑嫌文革對人甩臉子,“人家到家裡來坐,是看得起咱們,你樣子兇巴巴的,算
什麼嘛?!”文革翻白眼道:“你以為人家是看得起你呀?人家是看得起錢!”“你也
別把人家想成那樣,不管怎麼說,我馮寶姑還是有人緣的。”文革不以為然,“阿達叔
叔當團長的時候,人人都往他家跑,又不見你有人緣?!”又道,“當年黑燕仔在咱們
家門口罵大街,你們團的人裝聾作啞,哪個不是縮頭烏龜?!誰來勸過一句?!你那點
人緣,有都有限啦。”寶姑想想也是,可她管不住自己,一旦來了客人,照樣熱情非凡。
人家也不計較文革,老姑娘嘛,又有過愛情創傷。
火鍋城商業鋪面的房東,是一個精瘦的禿頂老頭,整天游游蕩蕩,不是在股市當口
水佬,就是找人當街當巷殺棋,招一堆衣衫不整的看客,每每掏出的是萬寶路煙盒,抽
的是紅雙喜香煙。食通天做得這麼旺,他也沒想到,只恨自己當初簽租金簽得太低了。
一閒下來,老頭就要找嘯風,逼他把二層三層也租下來,磨得嘯風死去活來。嘯風
道:“火鍋做不了三層樓,沒那麼多客。”老頭道:“隨便你做什麼,我信得着你,過
去我看過你的戲,不拿你當香港人,香港人,全是騙子。”嘯風苦笑道:“話不是這麼
說的,生意哪能隨便做,俗話說,不熟不做,我過去只做過餐飲,別的做不來。”老頭
道:“你行,你相好,我認識一個麻衣相士,他在你們店裡吃過火鍋,說你是大富大貴
之人。”嘯風無心戀戰,便搪塞道:“不管做什麼,我也沒有本錢啊,我的資金全投火
鍋城裡了,裝修就花了幾十萬,你是知道的。”
打這以後,嘯風就總躲着房東。可他“想租二樓三樓做大生意”的謠言不脛而走,
很快就傳得紛紛揚揚。


寶姑家的客人,漸漸地就不成幫結夥地來了,而是像有白區工作經驗的地下黨員一
樣,都是挑常人麻痹大意的時候接頭,比如晚飯時間,要麼乾脆半夜十二點以後敲門,
每個人都帶着自己畢生的血汗錢。“這是我多年的積蓄,聽說你們在集資,年底按百分
之二十分紅,我也算一股。”“馮寶姑,這次就見外了,咱們過去是一個大老館(戲老
板)教的戲,我還信不過你嗎?”“咱們在藝校是同學,好歹姐妹一場,現在我給精簡
了,你也你管我,這錢一縮水,我都不知今後怎麼辦?!”“沒這回事?!你收了××
的錢,當我不知道?你也太沒記性了,當初斗嘯風,數他跳得高”“這是我們家全部的
‘谷中’,聽說銀行又要減息……”
有人乾脆什麼也不說,放下錢就走,紙包上寫好自己的名字,廢話就不用說了。
集資,集資,社會上的集資風已愈演愈烈,大夥爭相往外掏“谷種”,等着創收。
城市人和農村人不同,懂得捨不得孩子打不着狼的道理。粵別團的人視嘯風帶給他們的
機會是千年等一回。
一天晚上,嘯風在寶姑家吃完晚飯,又看了一會兒新聞,回到賓館,服務台的小姐
說,有一位女士,在頂樓咖啡廳等了你半天了。嘯風就沒有回房間,乘電梯去頂樓。咖
啡廳的人還不少,他在門口毫無目標地張望了一下,有一張卡座里站起了一個身影。
咖啡廳燈光幽暗,嘯風看不清這個人是誰。自從父親跳樓,他自己逃港之後,母親
很快就病死了,兄弟姐妹先後去了國外,廣州他是沒有任何親人的。
走到近處,他認出了這人是黑燕仔,風華飛逝,歲月滄桑,從嘯風決定帶寶姑私奔
的那一天起,他們就再沒有過正面交鋒,甚至不曾認認真真看過對方一眼。生性驕縱的
黑燕仔在嘯風身上跌的這一跤,委實太慘重了,令她無法面對;而嘯風也覺得辜負了兩
家老人,更辜負了黑燕仔對他的一片痴情,他也只能選擇逃避。
黑燕仔明顯地老了,儘管她刻意修飾了一番,仍遮不住坎坷人生留給她的斑斑痕跡。
“你別害怕,我不是來向你借錢的,更不是來向你討債的,”看得出來,她本想一
氣地說下去,可她還是停了下來,嘴唇微微抖動了幾下,“你坐吧。”她這樣招呼了嘯
風一句,自己先坐下了。
嘯風從寶姑那裡,知道曉明的事,總之他跟黑燕仔過得都不好,無論有愛情還是沒
有愛情,風風雨雨,苦比甘多。也就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她。
冷場了片刻,黑燕仔才調整好自己的情緒,“崑崙,過去的事情就不說了吧,我聽
說你最近在集資,要把食通天的二樓和三樓裝修成大型超級市場。”嘯風張了張嘴想解
釋,但是黑燕仔沒有給他機會,“你也知道我的情況,曉明死後,我父母親一直病病歪
歪,一年有十個月住在醫院,阿達整天糊裡糊塗的腦子也不清楚……你不看在我的份上,
看在咱們兩家過去的交情,也幫我這一把……”她把裝着一疊錢的厚信封,輕輕推到嘯
風面前。
集資款越送越多,數量相當可觀。從子虛烏有到辦超級市場,嘯風都不知道這些消
息是從哪兒來的。看來人心思“租”,人心思“發”,什麼樣的聰明才智都湧現出來。
一家人對着這些錢發愁。嘯風想了想道:“過一段時間再把錢退還給他們吧。”寶
姑急道:“那怎麼行呢?人家以為我們賺了一筆利息,然後又把錢退回來了,我們不成
奸商了?不行不行文革馬上接口“那就馬上退,你不好意思去,我去。”寶姑恨道:
“你要把人得罪光啊?!說難聽一點,嘯風叔叔可以走,我們怎麼辦?!一個大院裡住
了幾十年,低頭不見抬頭見,黑燕仔就是因為沒人緣,總團解散,她名氣那麼響,一團
二團都不要她……”“那你說怎麼辦啊,”文革氣得跳起來,“嘯風叔叔又不是李嘉誠,
包做包賺,你看着這些錢好,他們要抽百分之二十的紅利,現在做什麼生意能有那麼高
的利?!”“這不是正在商量嘛,你張口就是退錢,我馮寶姑最怕別人說我是吃獨食的
勢利小人,你要急死我呀!”一邊說一邊揉着心口。嘯風忍不住火道:“你們別吵了行
不行?!叫我好好想一想。”
寶姑家的客人,自然是有增無減。大夥暢談着大型超級市場的規劃和前景。憑我們
的聰明才智,為什麼別人能發我們不能發?!我們也有我們的優勢,那就是關係多,哪
個行業沒有兩個戲迷?充分利用起來,就是一個無所不包的關係網,在中國,有關係,
事情就成了一半。
眾人拾柴火焰高,寶姑的心裡也被說得熱呼呼的,人心齊、泰山移。不就是個超級
市場嗎?只要大家勁往一處使,集體脫貧致富還能有什麼問題?!
為圖清靜,嘯風不到寶姑家來吃晚飯了,有時在店裡,有時就直接回賓館吃。寶姑
便派文革給嘯風送點湯水。
一天晚上,文革去流花賓館給嘯風送菜乾煲豬肺,看見嘯風喝湯時,眉宇間纏繞着
幾分揮之不去的愁思,想到此時母親正在家中與那些利令智昏的傢伙大談什麼賺錢之後
買樓買車,未來錢,口頭花,快樂的心情已達到極致。心中很是不忍,又不知怎樣勸解
嘯風。
只好在一邊默默陪坐。
好一會,嘯風才對她說道:“這幾天你辛苦一點,給食通天策劃一個廣告,主要是
說服中產階級。”文革不解道:“食通天的生意這麼好,我們還花錢登廣告幹什麼?”
嘯風道:“餐飲業的行情也是瞬息萬變,你看對面街的餐館,也在裝修改火鍋城,他們
刻意要跟我們競爭,據說準備推出酒水長期免費等一系列新措施,我們不能高枕無憂。
再說……”他停了片刻才不情願道:“萬一超市的情況不好,靠食通天還可以頂一陣……”
文革憂慮道:“我看還是不要冒險做超市吧?!”嘯風無奈道:“現在已不是你媽的問
題,變成了犯眾怒的事,做不做超市結果是一樣的,你回家也別再怨她了。”這段時間,
文革每天為這事跟寶姑吵。
文革起身道:“那我今晚加個班,把食通天的廣告做出來。”嘯風叮囑道:“要平
民化一點,直截了當。”他把文革送出客房,一直上下打量着她,文革忍不住看了看自
己,“有什麼不妥嗎?”嘯風道:“沒有,你真是太像你媽媽年輕的時候了。”文革被
他看得有點不自在,微低下頭去,嘯風的臉上露出少有的慈愛,“文革,你是一個好孩
子,一定能找個好人家,到時我不管在哪裡,都會回來給你證婚。”文革飛快地點了點
頭,扭身走了。
長年的底層生活,看慣的世態炎涼使她早已遠離溫情,一旦這溫情突然降臨,她的
第一反應是懷疑和迴避。
回家的路上,她慢慢地品味着這句話,慢慢的,眼睛在黑暗中濕潤了。
就這樣,在沒有任何人正式承諾的情況下,食通天的二樓、三樓將辦成大型超級市
場變成了鐵定的事實。粵劇團的各路人馬,紛紛動用自己寶貴的關係,拉到大量的貨源,
小至牙膏、肥皂,大至皮具、床上用品、套裝家具。更重要的是,絕大部分產品是代銷
——貨物賣完再結帳。
人情和關係帶來了如此豐富的貨源,而且不是款到發貨、積壓資金的經銷,而是毫
無風險的代銷。這也是嘯風完全沒想到的,看來人民戰爭的巨大威力在任何年代都不能
忽視。
時勢造就英雄。嘯風決定孤注一擲,他租下了食通天的二樓、三樓,營業面積約三
千二百平米,房東老頭兒收的租金很高。集資款開始起動,用於裝修超市,做大型貨架,
請服務員、收銀員、導購小姐、負責搬貨運貨的男青年,以及保安人員,否則超市被偷
走的貨品將不計其數。
這樣一分心,嘯風就不可能天天去釘食通天的採購,自然,不新鮮的海產、肉類,
過季蔬菜被買回來的情況時有發生,許多顧客是看了“最新鮮,最便宜,明天再來”的
廣告慕名而來,受此待遇,大有被騙上當慘遭愚弄的感覺,飯店裡的吵架糾紛日益增多,
有一次居然大打出手,造成一系列的損失。
禍不單行,也就在這個時候,物價部門前來檢查,發現在他們沒有驗收的情況下,
食通天的菜單上赫然印有“物價部門監製”的字樣。
菜單是文革一手設計和印製的,找到她一問,她也傻了,原來她出設計圖的時候,
參考過許多著名酒店的菜單,見上面均印有這行字,便如法炮製。為此,食通天不僅受
到處罰,還被媒介曝光。
對面街的火鍋店倒是在醒獅隊的鑼鼓聲中熱熱鬧鬧地開張了,果然是酒水長期免費,
除了海鮮,他們還隆重推出蛇鍋,店門口拉着大紅色的橫幅:大排檔的價格,大酒店的
享受。人們來到福臨街,喜新厭舊的心理油然而生,紛紛擁至新店。
超市的裝修問題,比想象中的複雜,雖然也是粵劇團的人介紹的關係,但是現在的
裝修施工隊,油滑得很,施工進度慢,又不斷地加預算,眼看工期在雨季前趕不完,嘯
風心急如焚,每天釘在裝修現場,嘴裡起滿了泡。
寶姑開始後悔了,便跟文革商量,要親自去跑採購,文革道:“你算了吧,還是我
在公司請長假,到食通天來跑採購,要不嘯風叔叔會急死。”這以後,文革每天早晨四
點起床,押車到郊區的農貿早市去採購,她更像男孩子了,擠在臭烘烘的攤檔里,大着
嗓門與小販討價還價。然而,風水輪流轉,食通天的生意再也沒有旺起來。
二樓三樓裝修好以後,取名叫“匯德豐超級市場”,貨物倒是十分齊全,應有盡有。
粵劇團的人關係網非常廣泛,七大姑八大姨又多,恨不得天上的星星都能摘下來代銷,
加上廠家都派人來看過匯德豐,對商場很有信心。
開張頭幾天,客人還不少,東摸摸西摸摸,看熱鬧的多,買的人少,屬於旺丁不旺
財。
再後來,看的人都沒有了,幾近門可羅雀。
“你老跟着我幹什麼?!”女孩突然停下腳步,猛地轉過身來,惡狠狠地對着文浩
怒喝一聲。
文浩結結巴巴道:“誰,誰跟着你了?!”女孩的嘴巴幾乎咬到他的鼻子,“還說
沒跟?!昨天我上廟街你也上廟街,今天我來彌敦道你也來彌敦道,你幹嗎不跟着旅行
團去海洋公園要跟着我?!”文浩氣道:“我正要問你呢,你昨天不跟着旅行團上太平
山看香港夜景,跟着我上廟街幹什麼?!”
“鬼才跟着你呢!”女孩罵了一句,轉身消失在香港街頭的人流里。
獨闖香港,可謂悲壯之舉,連文浩自己都沒想到他具備這樣的膽略和勇氣。
前段時間,文浩無意間在報紙上看到一則消息:匯德豐超級市場的老闆嘯風突然去
向不明,導致供貨廠家雲集該店門口,紛紛要搶出自己的貨品,幸虧工商局的有關人員
及時趕到現場,查封了超市和火鍋城,說服大夥等候處理,這才制止了一場惡鬥。
過了幾天,追蹤採訪繼續報道:嘯風的合伙人馮寶姑被人綁架,綁匪揚言,她將成
為逼迫嘯風浮頭的人質。公安人員正在積極的營救之中,但目前尚無頭緒。
文浩再也坐不住了,跑到福臨街去看究竟。果然,食通天和匯德豐的門口統統打着
封條,透過玻璃窗,可以看見裡面亂七八糟,一片狼藉。
枯葉與塵土加重了這兒的冷清,過往的路人行色匆匆,幾乎無人側目。都市一族,
聽慣了開場鑼鼓,看盡了窮途末路,有誰會駐步感慨,重溫昔日輝煌?!
文浩一個人在門口呆立良久,看見門上貼着法院的公告,因為原告太多,一張紙寫
不下,同樣的鉛印公告有十多張,原告均是廠家,被告只法人代表嘯風一人,公告說根
據民事訴訟法第八十四條,被告六十天沒有消息,法院將依法處理此案。
這一天夜裡,文浩沒有睡着,他想起在寶姑家裡,曾經見到過嘯風,手上還有他的
名片,他想起他頗顯厚道的樣子,深感知人知面不知心。寶姑被綁架,文革心裡一定很
急,他應該想辦法幫助文革。只有這樣,文革才可能回心轉意,幫助米奇。
米奇這段時間,在跟文浩賭氣,不跟他說一句話,也不理睬他。文浩反覆追問,米
奇只說了一句話:“你騙人。”
米奇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又因為視力受阻,經常揉眼睛。文浩無從解釋,因為團員
姑姑沒有來做過HLA配型。
文浩決定去香港尋找嘯風,以便換回寶姑。
他在海印橋下的閒雜人員手裡,買了一支火藥槍。
準備就緒,文浩給營營掛了一個電話,說明去意。營營在那邊大叫道:“你瘋了!
他決定消失,就不會在任何地方露面,你去也是白去。”文浩道:“這種事多了,難道
件件都要驚動香港警方?他一定以為沒事了。”營營道:“退一萬步說,你就是找到他,
他會跟你回來?你是黑社會?!”文浩道:“我給你打這個電話就是要告訴你,如果我
發生什麼意外,你一定要找到馮團員,證明我是為她去的香港,我用生命換她的骨髓,
值了吧。”不等營營回話,文浩收了線。
依娜在最短的時間內,給文浩買了香港十日游的票,只要是為了米奇,她什麼都不
想多問,省得無端爭吵。
文浩發現團里有一個着男裝的女孩,也不參加集體活動,且單獨要去的地方,跟他
一模一樣。
營營說得沒錯,嘯風在廟街的辦公室已經退租。問來問去,那裡的人都不知道嘯風
家在哪兒,只說他好象有一個妹妹在彌敦道住。
文浩搭錯了車,兜來兜去,踏上彌敦道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街市的霓虹燈大放
光明,因為擁擠、稠密,反而出現了層次,多彩多姿的顏色和時熄時亮的節奏,配上洶
涌的人潮聲浪,令人沒有充足道理的目眩心亂。
他始終側着頭,注意着門牌號碼,完全沒有理會雜沓的街市和浮動的聲色。可是號
碼經常中斷,又與他所要找的相差甚遠,他茫然地停下腳步,除了氣悶,他感覺到餓,
因為有一種情緒提在嗓子眼處,再也沒有下去,一天都想不起要吃點什麼東西。
他買了一個麵包和一瓶礦泉水,左右開弓,邊走邊吃。沒有人多看他一眼,甚至是
鄙夷或不屑的目光。香港人以前管大陸人叫“表叔”,現在改叫“阿燦”,那種輕視是
無處不在的冷漠。
倒是櫥窗里畸瘦、僵直的模特兒,有着妓女般的胸懷,無論品牌高貴還是香艷十足,
都還保持着呼之欲出的熱忱。對於這一切,文浩本來無心遐想,他依舊是疾步而行,那
些強化而來的感覺,變成一個個片斷和疊影。
等他好不容易找到那個門牌號碼時,反而猶豫了,因為是窄窄的一道門,細長的樓
梯拐了個彎,拐彎處立着一個燈箱,已經舊敗,裡面鑲嵌着一張張無上裝小姐的照片。
文浩倒不怕是色情場所,只擔心會不會誤入打劫、奪命的黑窩,豈不是“出師未捷身先
死”?!
正拿不定主意,傳來下樓的腳步聲,文浩怎麼也想不到,正是那個罵他的女孩,見
他呆如木雞的樣子,瞪了他一眼,走了。
想着不會有太大的危險,文浩走上樓梯,敲開他要找的房號。一個肥婆探出頭來,
打量他一下,疑疑惑惑地開了門,“這位先生眼生得很,是不是看了下面的廣告牌?這
回真的是原封沒動的青果,剛到的一批台灣妹……”文浩打斷她道:“我找嘯風。”還
想抬腳進門,肥婆已推了他一把,“什麼嘯風不嘯風的,女的找他,男的也找他,到底
是雞是鴨?!走走走,有多遠走多遠啦!”說時已垮下臉來,不耐煩地揮着手,文浩抵
住門還想細問,又被肥婆推了一把,門咣的一聲關上了。
回到旅館,文浩已經筋疲力盡,倒在床上,滿腦子都是上次見到嘯風時的情景,每
一句話,每一個細節都變成慢動作,在記憶的濾片中一點一點過濾,但無論如何,也沒
有什麼新線索。他便從錢包里拿出嘯風的名片,看來看去,翻過來,在英語字母中夾着
一個鉛筆筆跡的電話號碼,他決定打過去,冒充是信用卡公司上門送禮品的業務員,騙
對方把地址說出來。
謝天謝地,是一個孩子接的電話,很順利地問到了地址。孩子還告訴他坐幾路車,
街口有什麼標誌,惟恐他找不到。


第二大一大早,文浩去銅鑼灣。夜裡沒有睡好,總以為天亮了,一個勁的看手錶,
所以頭暈沉沉的。
找到嘯風的家,門口一側已坐着團里的那個奇怪女孩,看見他,把頭扭到一邊。他
上前敲門,女孩並不提醒他沒人,任他傻敲。好一會兒,他也只好在樓梯口席地而坐。
等了很長時間,兩個人誰也不理誰。
好不容易,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提着菜,牽着孩子走上樓來,打量了他們一眼,
試探道:“是不是看房的?”女孩已經站起身來,文浩也急忙跟上前去,雖然沒有答話,
提菜的女人還是掏出鑰匙,打開嘯風的房門。
屋裡空空如也。文浩和女孩幾乎同時問道:“嘯風怎麼不住在這裡啦?”女人道:
“他原先是住在這裡,只是不常回來,因為有生意在大陸,他的老婆孩子一個月前就搬
走了……我以為你們是看到廣告來租房的。”收租婆鎖上門,帶着孩子走了。
女孩問道:“嘯風也欠你的錢?”文浩嘆道:“錢是身外之物,我會這麼遠跑來?!
他手上,抓着兩條人命。”女孩奇道:“報紙上有登,也就是馮寶姑一條人命,哪裡又
來了一條人命?!”文浩沒說話,一拳砸在嘯風家的鐵門上,頓時手指烏青。
文浩講起自己的故事,痛悔道:“我對我妹妹薄情寡義,這也是罪有應得。所以這
次來香港幫她尋仇,一心想救出她的母親,給她一個驚喜。即便是她還不願意幫助我兒
子,我也算是盡到心了。”女孩聽着他的話,並沒有格外傷懷,只感嘆道:“人生真是
無盡的傳奇。”
下樓梯時,文浩問起女孩,“你找嘯風是不是討債的?”女孩沉吟道:“別人托我
給他捎點東西。”出了那幢樓房,女孩徑自走了。文浩站在陽光下眯着眼,周圍匆匆的
行人在他身邊划來划去,關於嘯風,他是再沒有一點線索了,靈機一動,心想不如跟着
古怪女孩,說不定會有奇蹟發生。
女孩在遠處只剩下一個背影,千瘡百孔的牛仔褲,密格男裝襯衣,文浩保持着一定
距離跟着她。
上了巴士,坐了地鐵,並沒有柳暗花明的跡象。女孩進了一家中檔的粵菜館,透過
落地的玻璃窗和半遮半掩的帘布,文浩看見她在跟黑衣領班說着什麼,領班一直在認真
傾聽,但不時地搖搖頭。
第二天在旅館吃早餐的時候,文浩看見女孩一直在邊吃邊查地圖,後來往外走,似
是荃灣的方向。
坐在巴士車上顛簸,滿眼是繁華香港,風光如畫,堪稱“寶馬雕車香滿路”。然而,
光陰似水,越是接近離港的日子,找到嘯風的希望越是渺茫,仿佛他在香港的空氣中蒸
發了。以文浩的心願,這次來香港,寧肯是刀光劍影、火光之災,於危難中轉變兒子的
命運,結果是規範的有序和文明,外加一派夢幻朦朧之美。他在墨鏡的背後閉上眼睛。
女孩的步子很快,文浩怕跟不上她,神色緊張地尾隨其後。
本來跟蹤跟得好好的,突然迎面走來的兩個皇家巡警攔住文浩,要查看他的身份證,
他把旅遊護照遞上去,看見女孩進了一扇朱門,門口掛着“鳳凰粵劇社”的陳舊招牌。
巡警把護照還給他,還是不放心,搜了搜身,果然搜出火藥槍,不由分說,把他帶去警
局。
等了將近四個鐘頭,導遊才把他領回去。導遊一路埋怨,“就你這個樣兒,還想當
劫匪?先去健身院練大肢一點吧。”文浩不吭聲,只管悶頭走路。他想起這兩天,香港
的報紙和電視連續報道幾家珠寶行被搶的新聞,只怪自己倒霉。
當天晚上,他又返回鳳凰粵劇社,排練場沒有人。值更的老頭說,去慈善募捐演出
了。問有沒有嘯風這個人,老頭只管搖頭。
十天匆匆而過,文浩一無所獲地回到廣州。
先去醫院看米奇,帶給他新書和食品。然後回公司。
上海小姐的座位空着,可是桌上卻放着營營的照片和滿天星。小公雞過來告訴他,
“營營不想你丟掉這份工,一人做兩份,也做滿你的指標,當然拚不過上海小姐,給請
出來了……”
正說着,上海小姐從主管辦公室搖出來,一臉主管的表情,“蔚文浩,你保單不做,
孩子不管,去什麼香港十日游,真是神經病!”轉過身來,又吵狐臭小姐,“你呀,做
的什麼保單,十張里有三張退保的,我們不是白忙?!”狐臭小姐才不吃這一套,收起
睫毛膏道:“客戶猶豫來猶豫。去,我有什麼辦法?!神州處處是陷阱,總得允許反悔
的!”
小公雞對文浩低聲說:“……她就差一張保單,沒當上主管,憋了一肚子火,坐在
那裡都冒煙。”
這時營營背着手提袋從外面回來,見到她,文浩鼻子有點酸,營營拍拍他的後背,
“傻啦,區區一個主管算什麼嘛,我想來想去還是你說得對,女人幹得好不如嫁得好。”
他當然知道她在安慰他。
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時斷時續的音樂聲,在吉他簡單的和弦里,融進一個男性的
歌喉:人生美麗是因為多生波折,人生堪慰是因為堅守盟誓……
飛翔船在水上魚躍似地起伏,船身有規律地晃動着,文革把頭靠在舷窗的一側,望
着越離越遠的香港,不知不覺睡着了。
匯德豐超級市場的情況很糟,不到三個月,嘯風和寶姑就用火鍋城賺的錢往裡貼,
但無論如何抵不過沒生意又養着那麼多張嘴。
倉促的招工,素質偏低的保安員自己就有小偷小摸現象;導購小姐因為無事可做,
只好圍在一起聊天逗樂。寶姑對於管理一竅不通,嘯風深感內憂外患。
粵劇團的人看出了匯德豐超市的營運狀況不好,又開始擔心自家的本金。見到寶姑
又說:“我兒子要結婚,急等錢用,什麼分紅不分。紅的,也就算了。”“寶姑,別的
我就不說了,千萬別讓我辛辛苦苦幾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我有心臟病,這錢要
交醫療費,我也等不到分紅了。”……總之,當時笑臉盈盈的送錢人,如今都成了話中
有話的討債鬼。
集資款都已經化作裝修、租金、工資、貨品,生意又無從周轉,哪裡能這麼快的歸
還本金?!
一天晚上算完賬,嘯風問寶姑:“你那裡還有多少錢?”寶姑道:“錢還有一點,
是準備下個月交房租的,那個老頭很計較的,又口水多多。”嘯風道:“先不要給他,
分一分,給交集資款的人算一下半年的紅利。”寶姑急道:“已經沒有錢了,還派紅利?!
你不是講笑吧?”嘯風嘆道:“不先穩住他們,一旦堵上門來,你想關門善後都來不及,
現在食通天的生意還可以,總有一點假相……”
寶姑想想也是,第二天就去強顏歡笑地派利息,情緒波動的情況算是稍稍穩定住了。
但是真的沒有錢交食通天和匯德豐的房租,老頭肯定不幹了,天天追着嘯風吵,嘯
風只好說,現在的確沒有錢。老頭馬上端出深思熟慮之後的主意,食通天,店易其主。
嘯風道:“你要食通天可以。匯德豐也一塊拿去。”老頭冷笑道:“匯德豐是賠錢貨,
連三歲的小孩都知道,你想把包袱甩給我呀?!”“既然你知道得這麼清楚,只拿走食
通天,不是殺人不見血嗎?”“鬼叫你拖欠房租啊,你把房租交來,我屁都不放一個。”
嘯風這頭的生意,已經是八個窟窿四個蓋,蓋來蓋去都是虧空,個別廠家的貨物售
出去,等着結算,嘯風也只能一拖再拖。租金,一時半會兒是無論如何不可能兌現的。
過了幾天,老頭糾集了幾個茶友,均是與他年齡相仿的退休人員,到食通天尋事挑
釁,見嘯風不在,更是大吵大嚷,逼迫寶姑要麼交錢,要麼讓店。寶姑哪裡經受過這個
陣勢,早已驚得面色死灰。幸虧這時,文革押着菜車回來,危急時刻,也電召自己的親
朋好友,這夥人騎着摩托車呼嘯而來,穿着剛過膝蓋的短裝喇叭褲,髮型新潮,又經過
色素護理,是蔚藍和草綠,隨便一站都是甫士(講究品位的姿勢),只差沒嚼口香糖,
否則一定讓人疑是崩克。
這幫“新新人類”,與那幾個黃牙禿髮的老頭對峙,緊張之中略顯幾分滑稽。
茶友莫名其妙,忙問道:“這是些什麼人嘛?”老頭看了文革一眼,不屑地沖寶姑
揚揚下巴,“沒什麼,是她那條飛女。”話音未落,文革已經舉起一張座椅向他衝過去,
緊接着,自然是一場混戰。
事態一觸即發,當天晚上,食通天宣布歇業。
寶姑、嘯風和文革圍坐在家中,晚飯也沒有吃,苦思冥想,終是一籌莫展,回天乏
術。再拖下去,只怕局面更難收拾。
文革的額角有傷,突然低聲說道:“爸,你還是走吧。”此話一出,三個人居然都
沒有聽出有什麼不妥。的確,這段時間他們同舟共濟,像一家人一樣,自然天成。
寶姑和嘯風抬起頭互望了一眼,誰也沒有說話。
“想到天亮,也只有這一條路。”文革面無表情地說。寶姑痛悔道:“都是我的錯,
是我昏了頭……”嘯風勸慰道:“別說這些了,趕緊想辦法是真。”寶姑哭訴道:“還
能有什麼辦法?!也只好你趕緊走了……”嘯風深感不安道:“那你們怎麼辦?”寶姑
茫然地看着文革,文革嘆道:“還能怎麼辦?!要錢沒有,要血有一盆。”
當天晚上,嘯風沒有回流花賓館。來廣州這麼長時間,他第一次在寶姑家過夜。
兩個人躺在床上,竟沒有半點的陌生和彆扭,他們像多年的夫妻那樣,相擁着睡去。
這一夜,寶姑睡得特別沉實,特別香甜,根本不像一個即將面對山崩地裂的柔弱婦
人。
清早醒來,枕邊已是人去床空。想是坐第一班直通車走了。
文革是後半夜才睡着,睡着之後又惡夢不斷,早上起床,坐在床上發了好一會兒怔,
才不得不起床、穿衣,去洗手間。穿過走廊,她不覺一愣,發現母親呆呆地坐在客廳,
也沒有梳洗。上前詢問,母親遞給她一封信和一塊金殼勞力士,信是嘯風寫的。
寶姑、文革:我想來想去,也只能一走了之。我在香港沒有什麼積蓄,到大陸來投
資的錢還是借的。可能世道就不該我發,我也沒有什麼怨言。這塊金勞,是我剛到香港
不久,一個迷戀粵劇的闊太太送的,當時也值十幾萬港紙,幾次走投無路,我都沒捨得
把它賣掉,留給你們活命,不要找我。嘯風字。
文革無話可說,也只有陪着母親枯坐。
寶姑自語道,“怎麼像做夢一樣……”
一世軟弱的寶姑,惟獨在這個早上,變得格外地沉着、鎮靜,似乎已下定決心、面
對。面對她難以想象的局面。
她對文革道:“你買一張旅遊票,去香港把表還給他,家裡的錢,有多少都換成港
幣帶給他,香港那個地方,沒有錢是要跳樓的……”文革不快地制止她,“你怎麼沒有
忌口的?!當心說黑人家。”
嘯風走後的第三天,家裡來了幾個蒙面人,要把寶姑帶走。文革跟他們商量,“我
跟你們去行不行?!我媽媽體弱多病。”人家不理她,架起寶姑就走,寶姑回過頭來對
她說道:“你不用擔心,我會沒事的……”
文革追下樓去,看着這幾個人把母親塞進麵包車,她木然地望着車子絕塵而去,心
里只有任人宰割這四個字。
旅遊票還是如期地送到文革手裡,她思來想去,儘管放心不下母親,但畢竟公安局
已經出動幹警,正在四處尋找,而旅遊票的錢不能退,日程又不能更改,手裡的錢、金
表,還有母親寫的信,總得交給嘯風叔叔。於是,她來到香港。
她在鳳凰粵劇社找到嘯風時,他正在破舊不堪的排練場給幾個男孩子練武功,孩子
們穿着燈籠褲,車輪打轉般地翻跟頭,小小的腦袋都像剛出籠的包子。文革第一次看見
嘯風穿琵琶扣的練功服,第一次從他身上看到粵劇小生的影子。嘯風看見她,沒有顯出
特別的驚奇,“先混口飯吃,以後再慢慢想辦法。”他說。
文革把一包東西交給他,嘯風埋怨道:“叫你們不要找我嘛。”文革道:“總得放
下心來才行的。”嘯風沒有說話,停了一會兒才問:“你媽現在怎麼樣?”文革不想提
及寶姑遭綁架的事,便含糊道:“還好……不管多難,總得捱過去。”
嘯風送文革出門,不無憂慮道:“在大陸,不是法人代表,不會拉去坐監吧?”文
革道:“不知道,要坐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嘯風停下腳步,悶在那裡。文革橫下一條
心道:“總之你好好的,凡事想開些,不要讓我白坐……”
文革疾步走出院子,她知道有一對目光,始終凝視着她的背影,但她沒有回頭。
從她一路行來的風雨,今日始知,生命中的許多事。沉綿晦暗,根本無所謂道德,
想穿了,唯一的答案也就是荒謬。
臨離開香港的前一晚,文革決定自己到太平山頂看香港夜景,要做的事情已經做完
了,倒要看看“億萬金元巨製的堂堂燈火”,這將成為她到過香港僅有的記錄。
纜車被絞索牽拉着,一點一點移向山頂,人坐在車廂里,感覺到沿途的建築物紛紛
傾斜下去,來到終點,當滿城的燈火出現在腳下,人,一定是沉默了再沉默。
文革半眯着眼睛,靜靜地欣賞着那一片燈海。
那是一種看不真切的真切,那是一種沒有訴說的訴說,這密密層層深深淺淺遠遠近
近的燈火,除了迷人,還讓人浮想聯翩,記憶如潮水般地湧來。
終於,文革用餘光看到黨員向她走來,並且停留在她的身邊。她完全知道,這幾天
他一直跟着她,他一定認為,在這個微風習習的晚上,她會和嘯風在太平山頂碰頭。他
徹底地失望了。
“坐警局的滋味好受嗎?”她像老朋友那樣,對他委婉地說道。他詫異地看了她一
眼,因為天黑,他的墨鏡一直架在頭頂。文革忍不住想笑,那天,是她跟巡警說,他老
跟着她。否則,大街上這麼多人,怎麼偏偏該他倒霉?!
“你找到嘯風了嗎?”他問道,並懷着最後一絲希望緊盯着她。
文革面向燈海,搖了搖頭。黨員的目光也只有投向燈海,好一會,他不無感慨道:
“真不知哪一盞燈是屬於他的……你知道嗎?所有的這些燈火在我眼裡,都是兒子求生
的眼睛。”
她還是沒有說話,想着這璀璨似錦的燈火中,有一盞是嘯風叔叔的,他曾對她說過,
“無論我走到哪裡,都會來給你證婚。”這句話一直溫熱在她的心頭……
這時,有人輕輕地拍了她一下。文革醒來,看見滿船的旅客已經走完,忙起身提起
自己的行李下船。
回到家裡,母親虛弱地躺在床上。是粵劇團的人夥同工廠的銷售員把她藏在倉庫里,
公安幹警將她營救出來。也難怪,為了集資款的事,粵劇團已經有兩個人犯病住院,許
多家陷入終日吵架、哭哭啼啼的危機,到處都是揪心的抱怨和刻毒的詛咒。
家裡的大門敞開,團里的人出出進進,值錢的東西都被人拿走。看見她進來,阿達
直起腰,呆呆地望着她,黑燕仔罵道:“看什麼?!還不認識你們孟家的災星?!”一
邊指揮阿達,合力抬走了彩色電視機。寶姑只當人人隱形。一幅現世版的“林家鋪子”。
文革扶起母親,餵她喝水,輕輕說了一句:“見到了。”寶姑無力地點點頭,小聲道:
“媽這輩子對得起任何人,就是對不起你,跟着我,你苦死了。”文革想說,我已經習
慣了,終是沒說。母親這一輩子,清清白白地做人,認認真真地犯錯。
這時有一個瘦長的男青年出現在門口,敲了敲敞開的門。文革迎上前去,男青年說
道:“我是經緯律師事務所的律師,有人聯名起訴你們鯨吞集資款的事,我們決定受理。”
他指了指文革和床上的寶姑,“你們誰當被告?”文革指了指自己。男青年道:“那好,
我們來核准一下情況。”
餐桌也被人抬走了,他們就站在窗口,交遞材料。
1996年9月17日,蔚文浩正式接到骨髓移植病區交給他的手術通知:一位不願透露姓
名的女孩願意為米奇供髓,並且配型相同,他喜極而泣。然而,就在準備移植期間,米
奇因病情惡化,永遠閉上了盛滿企盼的眼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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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 你會記得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