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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刀(上) zt
送交者: caoan 2003年03月12日20:38:27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犀骨指环


所有的罪恶,都永远伴着幸福。你只能去叹无常,再在无常中找世世代代的相似。

这条路我很久没走过了,先是沿着大盈江大坝走,再左拐到一排有榕树的街道上,路过几乎整条街的傣味景颇味米线店和饭庄,才能看到镶上了褐色瓷砖的门柱。上门栏上有一颗硕大的国徽。

这是区分局,门口带着威严。

去接儿子的路上,曲姑娘还在给我讲,她说她一定要找最好的律师,要讨个精彩的说法。我不知道她说的精彩是什么,我只觉得我要把儿子弄出来。

一件小事。儿子和曲姑娘在小街上遇到了不三不四的人,堵着儿子的去路,强行儿子尝尝他们的“货”。那“货”,儿子说一定是“白面儿”。儿子推开他们,他们就拽住了曲姑娘,曲姑娘跑得急,被撕扯开了衣服,露出来了身体。儿子回头扑上来,双方斗在一起。其中一个人被儿子的拳头砸开了脸,就羞恼起来,追着不放。儿子和曲姑娘一路猛跑,回到家里,四、五个来人却冲到了家门口不依不饶。

小事开始转化成大事。对方手里已经多了棍棒和长刀,儿子已经无法和来人理论了。

撕杀就进行在我家的院子里,来人已经冲进了家门。儿子被乱棍打倒,爬起来往堂屋跑。我在二楼,看见了院子里的打斗,也冲了下来,但我只冲到楼梯的半截,就看见了儿子已经跑进了堂屋。我看见了儿子头上的一片血红,曲姑娘的衣服也乱乱糟糟。我也看见了儿子奔向那面山墙,把手伸向了上方……

我喊了一声,想叫住儿子,但墙上的东西已经飞落在儿子的手里。

寒光闪处,一个人倒在了堂屋门口。

几个劈下来的棍子很快地被截断,落在院子里。那些木棍很干燥,落在地上的声音十分清脆。

断掉的木棍还在地上滚着,几个人已经飞快地跑出了院门,儿子追到门口,手扶在门框上再也追不动了。

不多时,警车和民警都来了,铐上了一个,抬走了一个。

被铐走的是我儿子。

这是三天前的事情。今天,我来接我儿子,和曲姑娘一起来了。

还有,我要去赎回那把刀。

盈城。一条大江绕了半个城镇,一群大山挡着四面来风。腊月底,盈城的气温忽高忽低,不知道春节那几天会不会再下大雨。我说,花多少钱我也要接儿子回家过这个年。

进公安局的门这是第二次,头一次是在二十年前。公安局的门脸比以前大气多了,还是在这条街上,还是门朝东,还是有榕树映衬着,但样子全变了,威武气派。

我被请进一个大办公室,里面坐着不少穿制服的和不穿制服的。他们客气,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和我客气,我说,你们辛苦,我是来看看我儿子的。

一位比我年龄稍小一点的人走过来和我打招呼,他说,您就是当年的刀客吧?是您吧?

办公室的桌子上,放着我的那把刀。



昨晚我做梦,说是盈城下了九个小时的暴雨。

那年也是正月的头几天下了暴雨,至今无法考证是初六或者是初五,但绝对是过年前后的光景。我们计算的不很准确,是根据每年打春时候的感觉加上我们起程的日子大概算出来的,一说那年的暴雨下在初五,一说是初六。

那时,我们走在山上。看不到边的甘蔗林里我们整整走了大概三天,在走进甘蔗林之前我们在山上的树林里走了大概六天。路途太远,我们没有迷路,但感觉中我们就和迷路一样,周围几乎没有变化,甘蔗像长满了全世界,再就是一簇簇的竹子。行进中大家希望看到竹子,竹子比甘蔗高很多,看到竹子就能调整一下我们的心情,不至于被甘蔗林弄得接近崩溃。

正月里,绿色仍然铺天盖地,中午的气温仍然高,太阳仍然毒着。就算下了暴雨,在走动中也感觉不出来什么寒意。那天走到傍晚的时候,蚊虫被白天的暴雨给激怒,发疯地扑向我们。我们盖上薄毡,就躺在甘蔗林中。那一夜谁也没睡觉,凶狠的蚊虫把那姑娘给叮咬得大哭起来。
那回,我们四个汉子押送着一个姑娘。

这是30年前的事。那年我19岁,秦大哥30岁,刘二哥26岁,杆子20岁。我们押送的姑娘那年18岁。族长给了我们几个任务,把这个姓柳的姑娘从朗齐押回来。朗齐在缅甸,是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乡村。

族长是当地的山民,我们四个汉子却是汉人。族长不放心自己的族人能弄回这个姑娘,他认可相信汉人。

柳姑娘逃出去大半年后被发现,族长贿赂了异邦生意上的朋友,柳姑娘在缅甸被轻松地看管住了。我们四个人接了族长的钱,去押解这个姑娘。

我们在临走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柳姑娘的出走是为了逃婚。

那年正月的暴雨实在大,我们是用甘蔗架起了离地二尺的垛子,才勉强没躺在泥水里。那姑娘在半夜滚下了垛子,蚊虫就再次狠狠地扑向她。

放倒大片的甘蔗,我们用的是砍刀。大家都已经使惯了这样的砍刀,方头大脸式的,我现在也不能认得清这样的砍刀是当地傣族用的还是景颇族用的,或者是佤族的阿昌族的和其他什么民族的工具。那刀重的有10斤,轻的也有6斤。秦大哥的腰间掖着一个看上去小一点的刀,那天抽出来我掂了掂,重重地压手。秦大哥说,这刀,6斤。

那场正月里的暴雨过后,柳姑娘跑了,就在甘蔗林里跑没了影儿。我们四个汉子不敢轻易散开寻找,实在是容易迷路,我们敢肯定柳姑娘也迷路——她根本就不知道这里的方位,她是决意要逃跑的,所以就不在乎了路通向哪里。

我们要带她回家回盈城的路,她宁死不走。

三年后,我说的是柳姑娘在甘蔗林里逃跑的三年后,杆子在高黎贡山上找到了她。后来不久,柳姑娘成了杆子的媳妇。杆子和柳姑娘始终生不出孩子,就来到了城里求医。这盈城就是当年柳姑娘的家。她回来的时候,曾下令捉她回来的族长已经死了,她的父母也死了,她的两个哥哥没在家。但仍然有太多的乡亲认得她。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害怕,躲在一个旅店里。杆子找了很多大夫看他们的毛病,抓了20多斤的药材。两个人在离开城里要返回高黎贡山的时候,秦大哥出现了,我也出现了。

杆子没回高黎贡山,就和媳妇留在了这个城镇上。那时,这个城池的规模已经不小,原来“象城”的名字几乎没人叫,几年内几乎全部更新了家乡的名称,都叫这里为“盈城”。远方的商贾开始注意这里,经商的多了,专门来看盈城风景的也多了。盈城的榕树名气很大,远比盈城本身大。

秦大哥病得不轻,最后死在了我和杆子的怀里。他死的那天天气阴沉,他说想起了甘蔗林里经过的那场正月的暴雨。他临死前眼睛愣愣地看着杆子的媳妇,然后把腰里那把短刀递给了我。那刀虽然只有6斤重,却跟秦大哥的尸首一样,沉甸甸的叫人直打冷战。

那刀后来挂在我家的墙上,高高地挂着,我不站在凳子上是无法拿到它的。我没动过它几次。那刀蒙着灰尘,竹筒和竹签编成的刀鞘上已经有几处绽开。屋子里到底是干燥的,屋子里没有原始的无遮拦的暴雨或者山风。

儿子小的时候几次要求过要看看那把刀,他曾为那把刀哭闹过两天两夜,我还是没给他摘下来。我告诉他,儿子,这刀爸爸也不能乱动的,这刀有灵性。儿子被“灵性”这个字眼儿给震住了,才几岁的孩子,当看到墙上那把破旧的短刀时,他的眼睛里面已经充满了恐惧。

儿子腊月中旬就先到了家,他早就定好了今年回来过年,但他没和我们说他要带女朋友来过年。

儿子和他的女朋友通电话,用了那个免提的功能,因为儿子以为我也不在他妈妈也不在,就边倒着可乐喝边和桌子上的电话抒情,我听见那边的那个女孩子奶声奶气的声音,她问我儿子,你在盈城有人陪你睡觉吗?

我站在堂屋的大门口,屋里屋外静的很,无风无雨的,只有儿子在屋里面好象是充满冲动的调情。

从我的年轻到我儿子的年轻,前后20年的时光。20年中变化很大,虽然在不知不觉中,却是在明明白白中。

儿子的普通话说的好,比我那改不了的北方口音好听,比他妈妈那柔声细语的民族普通话也好听,已经听不出来儿子的地方特色了,偶尔他用些电视剧里面常用的感叹词,那他也是故意拉出来的腔调儿。儿子说,用些时髦的腔调儿现代的小姑娘们更喜欢一些,因为这些小姑娘们这样用。

我突然出现在儿子面前,问他怎么听上去是和那电话里的姑娘睡过觉的?儿子说,爸,20岁正是好奇的年龄,也是喜欢瞎寂寞的年龄,往往在这个年龄段出现些个空虚,男女关系很能填补这个空虚。

儿子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但我肯定,这小子睡了人家姑娘。

这个假期,他坐着汽车颠了15个小时回来了,他说他的姑娘马上就会坐着飞机到盈城来,就是电话里的那个奶声奶气的小姑娘。

从昆明到盈城,至今,没有铁路。

儿子出息了,轻松地考上了省城的大学。这小子在上大学之前几乎没离开过盈城,拿到录取通知书后,他妈妈说应该带孩子出去走走。儿子问我,爸,咱回趟北方的老家吧,那里什么样我都不知道,您也几十年没回了。我说,老家太远,又没有什么直系亲属可看望,回去一趟我至少得消化两年伤心事,不能回去。他妈妈说,孩子你要出去看看,不如和妈妈回去一趟缅甸老家,那里还有几个亲戚。

堂妹嫁给我二十多年,还是第一次提出来这样的愿望。

那次他们母子去缅甸,带去了不少东西,堂妹说,那里可没有中国这样的发展,依然贫穷着。他们把带去的东西换回了钱,又从缅甸带回来了一些东西。儿子说,这是易货贸易,看起来是有前途的,要是他毕业后没有工作可干,就专门到边境上做这样的生意。

那次他们母子走了前后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我和杆子媳妇面对面地坐了好多回。我心里有一个愿望,叫她看着我,叫她认真看我。我想勾起这个女人的一点点回忆。我想,如果她能回忆一些和我之间的事情,那她就有希望恢复一些。

杆子媳妇和我笑。满脸的皱纹和发黄的牙齿。手里老是拿着毛线和竹针,但她再也织不成毛衣了,无论她原始的冲动是给杆子织还是给肚子里的孩子织,她都无法完成了。

然后,母子回来后,儿子去了省城。

堂妹和我说,已经用不着为杆子媳妇做什么努力了,她不会好了。

儿子的女朋友隔天来到了家里,和我们热情热烈地打着招呼。小姑娘长得标致,干净的脸上老是夸张的惊喜。她惊叹盈城的气候,惊叹滇西的美景,在我们看来不过是一条普通的大盈江或者一簇普通的竹子,她却能为之呼喊。

我问姑娘一点家世,姑娘说她是邯郸人。我说,哦哦,其实我们算老乡。

姑娘的名字叫曲莉。

上下两层的房子,怎么也够住了。曲莉住在楼上,儿子住在楼下。我说先吃吃盈城的“过手米线”吧,就给做了蘸水切了肉末。曲莉在旁边忍不住先抓了一点儿紫糯米做成的米线,她说这米线看上去有点像玫瑰的颜色。姑娘什么也没蘸,把米线仰着头放在嘴里。她说,玫瑰色的东西没有不好吃的。

大家闲聊的时候是坐在堂屋里的,曲莉看见了挂在墙上的那把刀。难得有这样年轻的姑娘知道一点“户撒”刀的来历,她说,这个刀上若真的有“户撒”的字样,那么这个刀就一定是阿昌族的东西。她说,景颇族的刀要长一些,傣族的刀也没有这样大的杀气。

我瞪大眼睛看着这个小姑娘,因为她说我的刀上有“杀气”。

当然,儿子一定给她吹嘘过。儿子的吹嘘肯定已经和原来的事情两样了。当年的事情发生的第二天,故事的样子基本是符合实际的:两个北方的“刀客”和四个缅甸的马帮遭遇,一个“刀客”被打死,一个“刀客”的老婆被打伤,马帮的人死了两个;事情发生半年后,故事的梗概变成了两个北方的“刀客”杀退了一帮前来抢劫的缅甸土匪;事情发生五年后,故事变成了两个武功高强的北方大侠杀退了来自缅甸山区的一大队土匪……

儿子问过我,爸,当年到底是几个北方人啊?杀退了多少马帮?

我说,小子,当年就我和你杆子大爷两个人,你柳大姨和你妈都在场,土匪是来砍咱们家竹子的,被我们杀退了……

当然,儿子也一定和他的女朋友讲过墙上的“户撒”刀的神奇和他对这刀的敬畏。但不管儿子怎么和女朋友跟风跟影地吹嘘,我们家的故事在盈城还是的确有口碑的,我在20年前是盈城的英雄,那时人们最怕的就是来自缅甸的马帮,而我和杆子是杀退那些土匪的两个英勇的北方“刀客”。那次撕杀之后,我成了活着的唯一一个“刀客”。

我是不是“刀客”我自己最清楚。我没有刀法,没练过刀术,更不属于“武林”中人。我来到盈城,完全是为了生存,为了能和我仰慕的秦大哥在一起。我知道,我不是“刀客”,但我当年跟着的是一位真正的刀客——秦大哥是用刀从北方杀到南方的,他是“练家”,有师有门。他和我讲过,始终别在他腰间的这把“户撒”刀沾过不少血气,他再不想用这把刀,只想把它时刻带在身上辟邪。与杆子奋战土匪之后,我好象明白了为什么我总是拔不出来那把刀,一定是秦大哥在做刀鞘的时候用竹签封死了刀鞘。

这把看上去并不凶狠的刀,被一个小姑娘看出了有“杀气”,我相信是被她看出来的,不愿认为是她通过我儿子的吹嘘猜想出来的。

坐在堂屋的竹椅上,我感觉有点好笑。这样一个发达着科技的年月,我和两个情窦初开的孩子在端详一把苍老的兵刃,交谈中不时地被我的手机铃声或者儿子的手机铃声打断……我记得一个什么流行歌里有个唱词,说的是“切下这个平面,闭上眼睛躺在上面,去感受一段时空”……

曲姑娘的眼神始终在屋子里转,她不只是好奇墙上的刀,对这个盈城风格的房子也充满好奇,她说,真有意思,房子这么高,举架超过三米,堂屋比城里房子的全部建筑面积还大,正面墙上供奉着一大堆祖宗、神仙。她问,盈城家家都这样吗?儿子对她说,是的,家家这样。我也说,是啊,这里,都这样。

小姑娘想和杆子媳妇说说话,杆子媳妇正好站在堂屋的门口。她靠着门框对曲莉说:

“是啊,是啊,都这样,都这样。”

我的媳妇是杆子媳妇的堂妹。杆子媳妇在盈城安分地过了几年,才有意无意地找到了这个不远不近的亲戚。杆子媳妇被岁月折腾得很惨,她从山里回到城里,就几乎过着不言不语的日子了。杆子疼媳妇,怕她有一天被惊吓成疯子。

自从秦大哥死后,我和杆子走的最近。当年在甘蔗林里奋起开路的杆子已经不存在了,他瘦得不成人样,我问过他是不是沾了什么毒,他摇头,说有时候连饭也得等,怎敢吃那些东西。杆子媳妇看见我就点个头,然后独自进屋子里忙她要忙的事情。他们仍然没有孩子。杆子说没孩子不是他的毛病,是他媳妇的毛病。

杆子媳妇的两个哥哥在秦大哥死后不久就找到了他们。两个哥哥来认这门亲事的那天杆子媳妇在屋子里昏倒,她脸色惨白,嘴唇发青,杆子从此就多了一块心病,时刻担心着媳妇抽风和昏厥。自然,杆子媳妇从前在山里的遭遇大概只有杆子能知道一二。

两个哥哥不凶猛,对杆子说话也和气,只是杆子听不太懂。他们是缠着头巾找来的,黝黑的面孔和浓眉大眼的五官很容易让杆子一眼认出来他们是少数民族的族民。杆子说,那天他只顾了后退着,面对他们的问话一概不知,他后退到堂屋的时候伸手要摘下墙上的刀,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媳妇重重的一声倒在了屋里,声响惊动了两个粗大的男人,他们冲进内屋,一把抱起地上的杆子媳妇,大叫着“阿妹、阿妹”。

后来两个哥哥远走高飞了,据说是去了瑞丽,又转到了缅甸定居。

盈城的少数民族部落在不知不觉中同化着,人们不像原先那样顷刻间可以集结成队,顷刻间可以棍棒刀枪。大盈江的水就是这样,当这里被称为盈城的时候,江水没再泛滥过,走弯走直,都文明着,深沉着,无声无息着。

这个时候,杆子媳妇的堂妹从远方出现。是突然出现的,那天我去杆子家,就突然看见堂屋里坐着一个姑娘,这个姑娘就和当年逃婚的柳姑娘一模一样。她坐在那里,对我打了个礼。杆子媳妇说,这是堂妹,从缅甸回来,不走了。杆子说,兄弟,你娶了她吧。

杆子在堂屋里正在摆弄一把刀,杆子特别爱刀。堂妹说,这种刀当地话叫做“户撒”,因为产自“户撒”村而得名。堂妹说话很好听,软软的,细细的,虽然带着明显的滇西腔调,但我仍觉得好听,而且,我完全听得懂。

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恋爱,所以我无法去按照恋爱的规矩去恋爱。照当地已经被改变的习俗,我是可以在赶会的时候或者赛歌的时候向我心爱的姑娘表达爱意的,也可以撩拨我心爱的姑娘到我的面前,用薄毡裹住她去僻静的甘蔗林里或者竹林中。但我都没做,我不敢做。我心爱的姑娘就是杆子媳妇的堂妹,堂妹也温柔地给着我好看的眼色,可我还是没有胆子做。

有一个下午,我就坐在杆子家里,杆子和媳妇在后院侍弄着瓜园,我坐在离堂妹很远的地方看她,她在那里不停地小声地哼着我不明白的歌儿。那个下午,我冲动了好几回,但仍然在原地听那些小调儿。堂妹给我跑的一杯茶我一口也没喝,就那么端在手里,茶杯里的山菊花开始的时候旋转着,后来就静止在杯中。

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就是和秦大哥他们一起去朗齐押回柳姑娘的前一年,我这样的汉人被当地的族人称为汉客或者山客或者是刀客。我们是从山上下来的,从北方的山上。那时侯我根本就没有想过我在将来会有女人,我的心中只有秦大哥那样的汉子。秦大哥没有女人,到死的时候也没有女人。

刘二哥在丢了柳姑娘之后就走了。秦大哥死后,我觉得杆子应该是我的亲人,我感觉杆子变化的太快,收起了原来当刀客的精神,把心思一下子用在了女人身上。我觉得,这也是我应该有的转变。世界比从前太平了很多,当山客刀客不是什么有前途的事,我应该有个家,哪怕这个家很漂泊,就像杆子的家一样漂泊也好。

堂妹好象知道我的腼腆,也知道我是汉人,但她还是那样羞羞涩涩地和我交流着眼神儿,一个月中,我们不停地交流,每次交流都舒服得让我难以入睡。

杆子媳妇和杆子一样消瘦,没有了原来的模样——那曾经和她堂妹一样的俊俏。她也和我说了几回话,说的不多,但我记得住。杆子媳妇说,兄弟,你娶了堂妹吧。

结婚的时间定在4月,盈城开始了酷热,比北方的夏季更炎热。

我对堂妹说,看到你的第一面,我就想和你过日子。堂妹说,我也想和你过。



至今杆子媳妇的病没有好转。近十年不出现癫狂状态,只是呈痴呆状。她不像人们相像中的那样不停地叨念着杆子或者那个没见过面的孩子,而是呆坐在床上或者院子里。她从不去后院的瓜园,从不去看后院的竹子,也从不走出很多路看山看江,还有山和江水之间的大片甘蔗林。

杆子媳妇喜欢笑,不出声的笑。这样的笑容和杆子活着时她的表情相比较,我认为她是找到了释放,找到了自己的轻松。

儿子说,柳大姨现在应该是幸福的。

我让儿子这样称呼杆子媳妇。我说,叫她柳姨或者柳大姨吧,让她把杆子忘掉,她本来姓汉族的姓,她姓柳的。儿子原来是改不了口的,从小就叫出来的称呼一下子是难改的。但儿子上大学前跟她妈妈去了一回缅甸,回来后,他改了口。

堂妹说,当年在郎齐的中国人还记得柳姑娘的事情,他们说了很多。当然,儿子也在场,听了个仔细。儿子说,爸,知道柳姨为什么不像祥林嫂那样念念叨叨吗?柳姨是个烈女子啊。

柳姑娘在缅甸的遭遇我不知道,她们母子讲给我听,堂妹在杆子活着的时候,两个女人多少聊过些话,堂妹就结合着讲,努力使故事连接起来。

柳姑娘逃婚并没有想过走多远,却被路上的老乡们糊涂地带到了缅甸。走到郎齐就失散了一路上的相识,落在了竹竿搭建起来的郊外店家。一切都情理之中,她没有很多钱,又不懂当地的语言,只两天的时间就被赶出店铺。她打听回中国的路,但遇到的中国人并不多也并不善良。

一星期以后,郎齐的妓院打出了个红色的招牌:“来自中国的少女献情献身!”

她遭遇了不测,怎么遭遇到的,没人知道。她被收容进了妓院却人人知道。

堂妹说,姐姐在杆子活着的时候曾和她聊过一些没头没脑的话,那是两个人静坐在屋里或者院子里的时候姐姐突然就冒出来的,往往在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的时候,姐姐的表情接近恐怖。
堂妹说,姐姐那时侯说,死也不能让那些男人得逞,要想制服一个女人没那么容易,不从的事情别想干得成!

柳姑娘在郎齐的妓院里只呆了一个月,那一个月里,无数的男人为了她而来,也无数个男人被她打伤咬伤。她撕烂了嫖客的嘴巴,踢伤了嫖客的下身,她对妓院的老鸨用中国话大喊大叫,告诉人家谁敢上她她就废了人家……妓院的主人气得浑身乱抖,他说这多年来没见过这样烈性的娘们儿,他叫几个人按住柳姑娘,撕烂她的裙子,用木棍破了柳姑娘的身,这种破身的把柳姑娘破得鲜血淋漓……

几乎被弄残了的柳姑娘被按住头颅观看着妓院的其他妓女接客和行房,老鸨试图用春情来影响她,让她变成摇钱树。但柳姑娘楞是白看了三天,竟没动一丝春情,反而破口大骂那些接客的妓女。

之后,妓院的老鸨接到了什么暗示,把柳姑娘关进了后院的土楼里,直到四个中国男人出现在郎齐,柳姑娘才被押出来交给了来人。

堂妹说,你们四个人去押解姐姐回来时,不是从妓院押出来的吗?我说,不是,我们只在郎齐的郊外等着,柳姑娘是被人送过来的,送过来的柳姑娘穿着一身鲜艳的衣服,干净的很呢。堂妹说,族长是个爱面子的人啊,她怕给景颇族丢脸啊。

我心里面感觉,当年的柳姑娘是被摧残得变成了神经质的,她之后从甘蔗林里再次逃跑,一来是不想回到盈城面对父母和族长给她安排的婚姻,二来也是因为她失去了贞操,无法对亲人和族人交待。我想,若不是她逃到高黎贡山后实在太苦,她也不会轻易地嫁了杆子。我想,应该说,她和杆子算是有缘分的人。

那杆子一定是无法使柳姑娘怀孕的,杆子一定有说不出口的不育症。

老婆孩子和我讲这些故事的当天夜里,我整夜没睡着。我想着柳姑娘的一份心思,她做的,是要给杆子个交待,她的心里一定有一个完整的家的概念。

我想一想也明白了多年前她和我在甘蔗林里那个黑夜她的动作,那些令我吃惊和战栗的动作,也一定曾让柳姑娘在被人按住头颅的时候,看得吃惊。

若干年前选地建家的时候,我就决定把新家筑在了坝上,是土楼。新家刚建成那几天,杆子和媳妇几乎就住在我们家,直到杆子媳妇犯了病。

新婚的第二天早上,我看见了杆子媳妇盯着堂妹发呆,感觉到眼神儿不对。然后杆子媳妇在屋里躺了两天,再次起床的时候又是看着堂妹发呆,然后就突然往后一仰,抽搐过去。

杆子赶来用细竹签扎在媳妇的人中上,把媳妇惨白的脸儿给扎了回来。女人变了面孔,阴冷阴冷的样子,不停地说着“种了,收了,种了,收了”。

我好象听明白了杆子媳妇话里的意思,心想她一定是在埋怨自己不能生养,看到我们圆了房,就心里咸淡得不是滋味。我和堂妹说,这可怎么办,要是我们生出来一男半女的,那姐姐还不疯了?堂妹说可别瞎想,姐姐是多年虚了身子,坐成病根儿了。

无论汉人和当地的族人怎样融洽相处,通婚这样的事情始终有着阴影。我们在这一带并不吃香。堂妹嫁我的日子很平常,我们没办什么酒席,也没找什么亲戚朋友,我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除了杆子两口子。

新婚夜,我激动的有点发抖,几次伸手去摸堂妹的什么地方,都壮不起来胆子。还是堂妹先把她的热乎乎的小手伸给了我。她先碰了碰我的指头,我就一把给抓住,再也没放开。堂妹的手上有香味儿,不是她搽了什么花花草草什么香料,是天生的香味儿。她的手上只是一点点香味儿,就把我给弄的发晕,等她全身的香味儿被我吞噬的时候,我紧闭双眼,生怕自己消失在她的温柔中。

那天我才知道女人要是爱一个男人她怎么做。

土楼是我用了两个星期自己盖起来的,盖房子的地是我从当地族人手里买下来的。我花了一头猪的价钱买下半亩荒地,那个族人对我说,想在这安家,就可以住上一辈子。

族人还说,你要娶的是我们当地的媳妇吧?那你家里至少要整一些我们当地的装饰什么的才好啊。我说,我可以种些竹子,那人说种竹子种甘蔗都不能算。我说,我还有把“户撒”刀。

新婚后不久,我就把“户撒”刀挂在了土墙上。土墙一人半高,我挂刀的地方虽然偏上,但也是随手就可以摘下。挂刀的那天,堂妹看我在墙前面发愣,就上来问我。我说,这个刀是我结拜的大哥送给我的纪念物,大哥得急病死了,传给我这个东西,这东西跟了大哥在盈城周围几百里方圆闯荡了好多年。堂妹没说什么话,想把刀搽干净,就在把刀抽出来的时候,刀鞘边缘的半个竹筒裂开了,脆脆地响了一声。刀没抽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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