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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粉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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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佛,我的似水流年
送交者: GoogleMail 2005年01月16日21:01:06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第一部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一、甜蜜的孤独  研究生院的宿舍,周围都有一片平整的草坪,上面随意摆着一两张野餐桌。宿舍当中,最难看的要数R Hall和C Hall——六十年代一位著名建筑师的杰作。学校附近房租贵,宿舍稍便宜,所以穷学生喜欢。R Hall背向牛津街的一侧,二楼的一个房间,窗外恰好有棵小树,那是我刚到校时住过的地方。  我非常喜欢R Hall的这个小房间。大学时室友合买了一台计算机,晚上几个人争着玩游戏,很吵;如今一个人住,是一种享受。我在R Hall的房间里读书、做题,还用电饭锅煮粥。读书累了,我拉开百叶窗,看着外面的草坪和树。初秋,毛茸茸的松鼠攀在树枝上,一边不停地嚼着坚果,一边好奇地看着我。男生有时赤着上身,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炫耀结实的肌肉。冬天,冷风刮过,原先的草坪上只剩下茫茫白雪……  那年我十七岁,刚刚大学毕业。那时出国成风,我还小,想见见世面,就随了大流。经过一些考试和各种手续,我带着两个硕大的行李箱上了飞机,然后到了波士顿附近的哈佛大学。  住进宿舍的第一天,因为时差反应,凌晨三点我就醒了。四面安静,房里的一切都陌生、奇怪——地毯上的条纹、带铁抽屉的书桌、门边的壁橱。桌上的台灯不是我书房里的式样,住在隔壁的人们也不是爸爸妈妈。白天,坐在出租车上,看到街上的车流、红砖的人行道,波士顿似乎只是另一个城市,跟家乡大同小异。这时我才意识到,家已经离我很远了。  小学的时候,家在几百米外;中学的时候,家在几千米外;大学的时候,家在几百公里之外;今天,家在两万公里之外。我越走越远了。不可能更远了……两万公里之外,家里是下午,爸爸妈妈上班去了,空落落的房子和这里一样寂静……  我突然感到孤独。这种孤独我从没经历过——它带着甜蜜和欣喜,让人心直颤……我又打量了一下房间,穿上外衣。我想出去走走,看看周围是什么样子的。  微弱的星光下,几栋红砖的建筑依稀可见,其中一栋上爬满长春藤。我身边静立着一些不知年岁的粗硕的大树,浓密的树叶在风中轻响。草坪上传来小虫的叫声。偶尔一辆车从草坪旁边的路上经过,深夜里,车声听起来特别响。我笑着,呼吸着初秋清凉的空气。周围的一切渐渐明亮了。天边白了……地上的影子越来越清晰。  回到房间,我读了几页书,又睡了,还做了个梦。我一个人浮在夜空中,周围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强风一阵阵涌起,吹动巨大的云朵从身边飘过。正当我想哭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姑娘飘了过来,她的小脸精致而苍白。我轻轻抱住她,亲吻了她温润的嘴唇。就这样,我们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中孤独地飘着,亲吻。  醒来后,小雨正从开着的窗户里轻飘进来,打湿了我的窗台——昨天忘了关窗——门外忽然一阵喧闹。  “妈妈,别在屋里瞎收拾了——这些我一个人都能对付。”  好清脆的女孩嗓音!出门一看,是个美国小姑娘,两手各拿着一杯咖啡。她的头发金黄里带点暗褐色,鼻子直而小巧,薄薄的嘴唇稍往上翘。一件淡紫色的连衣裙裹着她纤细的身子。可能是搬东西的缘故,她脸上红扑扑的,连衣裙的吊带给汗水润湿了。看见我,她微笑着点了一下头说:  “你好,我叫爱丽丝。”  “你好,我是毕小明。我们是邻居。”  她又问了一遍我的名字,然后说:“你的英语不错嘛。”  我一笑。她大概注意到我说话结结巴巴,想安慰我一句。这时爱丽丝的妈妈从房里出来。她长得和爱丽丝一个模样,笑容可掬。爱丽丝把一个咖啡杯递给她。  “我是爱丽丝的妈妈……哎呀!你年纪真小,简直就是个小男孩。”  “对呀,对呀,”爱丽丝赶紧说,“我正觉得你有点奇怪。你看上去像个中学生。”  “我今年……十八岁。”不知为什么我撒了谎。  “十八岁?读博士?你是少年大学生?”  “是的。”  “我有个朋友也是少年大学生。你们都这么年轻……天真。你是学什么的?”  “我在A系。”  “A系?那么你的数学一定很好。我学生物。”爱丽丝一边说,一边呷了口咖啡。  “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妈妈,我们去系里看看吧——我的办公室应该能放些零散东西。”  我们说了再见。爱丽丝和她妈妈一起往外走,爱丽丝昂着头,骄傲地走在前面。我回到房里躺下,继续琢磨刚才的梦。我肯定是在飞机上坐了太久,小窗外总有巨大的云朵掠过,仿佛触手可及,所以又梦见它们了。不过,爱丽丝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她笑起来真可爱。  此后我和爱丽丝有些来往。我们到校早,楼层许多房间还是空的。清晨,打开房门,外面的走廊静悄悄。爱丽丝有时半睁着眼睛,懒洋洋地走过,我就跟她问候一声。她穿着宽松的棉浴衣,提着一个装牙膏牙刷的小塑料篮子去楼上的洗手间。半小时后,她会依旧穿着棉浴衣走下来,精神抖擞,满面红光。  有时我们靠在自己的门口聊天。爱丽丝对中国感兴趣,知道长城、黄河、兵马俑、饺子,也喜欢吃中国饭,但自己不会做。有一次她说她大学时选过一门汉语课,还和同学去过北京。我吃惊地问:  “你会说汉语?”  “汉语很美,不过我只学了几句话,让你见笑,”爱丽丝低下头,吃力地改用汉语说,“您好。谢谢。对不起。爱情。再——见。”  我请爱丽丝讲讲在北京的见闻,她说她喜欢北京。北京灰蒙蒙的,但名胜古迹很多。(在美国可没有这样的历史古城——波士顿就算是历史古城了。)她喜欢某个老城门,也喜欢宽袍大袖的衣服,还对那种壶嘴极长的铁壶感兴趣——倒茶时添开水用的,飞机场的餐馆就有。  “你对中国人的印象怎么样?”我问。  “挺好的。我只到过北京。北京人都好客。不过他们说话太快,完全听不懂,仿佛不是汉语,倒像是别国的语言……我开玩笑,你别介意。北京的年轻人特别会骑自行车,还愿意给人指路。”  我睁大了眼睛:“原来北京人这么好。我听同学说北京人从来不给别人指路,看来同学说错了。”  “我们在北京时,一次不小心拐进一个巷子迷路了,有个戴眼镜的年轻人领我们出来。他说这巷子其实在闹市,旁边是北京大学,而他就是北京大学的学生。北京大学很有名望,对吧?”  我说:“不,北大虚有其名!”  爱丽丝轻声一笑:“你真严肃——好坚决的断语。”  我见她手里端着杯咖啡,自在地喝着,就问:“爱丽丝,你好像挺爱喝咖啡,一天几杯?”  “两三杯。”  “好家伙,一天喝这么多。”  “这算什么,”爱丽丝喝了一大口说,“我有个大学同学,平时所有的课都不上,每到考试前才通宵学习,一晚上要喝五六杯黑咖啡。还有,据说巴尔扎克一天要喝四十多杯,难怪他写了那么多小说。当然,这都是个别的人。意大利人才厉害,每人每天要喝八杯espresso,不喝满八杯他们晚上睡不着。”  我皱着眉问:“喝了这么多咖啡,他们反而能睡得着吗?”  “不知道。不过意大利人说话兴致勃发,激情澎湃,可能和咖啡有关……”  大概是喝了咖啡,爱丽丝越说越有精神。半小时后,我得知她家在Vermont的小镇上。那里的植被还没有被破坏,有山有湖,空气洁净,人也和气。她父亲是镇上邮局的职员,在工会很活跃,母亲是图书管理员。她还有个已经嫁人的姐姐,在一个小银行工作。接着她问我初到美国,对这里的印象怎么样。我说:  “还没什么印象。不过这里的自然环境很美,人们都见面微笑,彬彬有礼。”  说到“人们见面微笑”的时候,我心里其实在想爱丽丝。她用心听着,脸上洋溢着稚气而温和的笑。

二、爱丽丝的小甜饼  一个阴天的正午,我去厨房做午饭,碰见爱丽丝。她拿圆珠笔在几张标签上写字,贴在从超市买的食品上,再放进冰箱。我问她标签是做什么用的,她说:  “写上日期和名字,贴在食品上,别人就不会拿错了。这是公用的冰箱,肯定容易弄混。”  爱丽丝说话快,但吐字尽量清晰,好让我能听明白。我站在她旁边,看着她的侧影。她的睫毛出奇的长。她穿着件白底印小蓝花的连衣裙,裙摆很长,带两层摺子。过了一会儿,她俯身蹲在烤箱前,我担心裙子会拖到地上——地板是湿的,清洁工刚来擦过,厨房门口放着一个“小心滑倒”的牌子。爱丽丝一手小心地提着裙子,一手更小心地在烤箱里折腾。  “烤箱里要烤什么?”我问。  “小甜饼。”  奇怪。想象中的美国人都不会做饭,中午随便吃点三明治、汉堡包,晚饭也是用微波炉做的。我佩服地说:“原来你会烤小甜饼。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不可以教教我怎么烤?”  “当然可以。这是easy-bake,面团是现成的,把它从罐子里拿出来,分成一小团一小团贴在铝箔上,放进烤箱就行了,容易极了。”  爱丽丝说完,拿了张椅子去阳台上坐着。我吃过午饭,也走到阳台上。天上罩着墨色的云,风吹来一阵湿气,虽然是户外,还是沉闷异常。  爱丽丝问了几句我在美国感觉怎么样,我回答了,然后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盯着她裙子的下摆。  “小明,”爱丽丝笑着问,“瞧你皱着眉头在想数学问题吗?真是个小数学家。”  “没有,”我说,“不过,我不喜欢被人叫作什么‘小数学家’。”  “对不起。被称作‘小数学家’、‘小生物学家’的确有些烦人。”  “就是!”我有了兴致,“别人总说我小,有时真气人!每个人跟我说话都高高在上。我还记得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语文老师问我:‘你就是毕小明?听说你会读书,干吗不读一段我听听?’她问的时候一脸不相信。我读了一段,她倒不太好意思了,还说:‘你读得确实不错。不过,不但要会读书,而且要会写字!’然后她也不叫我写几个字看看,就叹了口气,摇着头走了。”  “没事。下次有人叫你‘小数学家’,你就说‘你还不如说拿破仑真是个像样的小战士!’”  “谢谢。这句话很好。爱丽丝,你真聪明。”  “可惜这句话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Keats说的……”  “Keats?我听说过。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就是写过《夜莺颂》、《秋颂》、《希腊古瓶颂》、《忧郁颂》的那位——”  我突然住了口。这些诗我根本没仔细读过,刚才只顾炫耀,多嘴了。  “对,对,”爱丽丝高兴了,“Season of mists and mellow fruitfulness, close bosom-friend of the maturing sun(轻雾的季节,甜蜜丰饶的时令;你是催熟万物的太阳的挚友)……我最喜欢Keats的诗了。你也喜欢吗?”  “嗯……我的英语不够好,而读诗只能读原文,不能读翻译的。再说汉语把Keats的名字翻译成‘济慈’,听起来象个和尚,所以不愿意读……”  爱丽丝认真听着,不再追究。我问:“Keats为什么说这句话呢?”  “Keats个子矮,年纪又小。有一次他女朋友的母亲向他的邻居打听Keats到底怎么样,邻居赞许地说:‘他真是个像样的小诗人。’Keats知道了很生气,说:‘你还不如说拿破仑真是个像样的小战士!’”  我们都笑了。我接着说起自己以前对美国的种种想象,事实证明有些是对的,有些全错了。  “曾经有人对我说,美国是个花花世界,人们穿衣服极为开放,满大街都是超短裙。到这里一看,其实大家穿着并不那么暴露。比方说,爱丽丝你就穿着长裙。对了,你的长裙非常漂亮。”  “谢谢,”爱丽丝说,“不过,你早上已经说过一遍我的裙子漂亮了……我不喜欢超短裙。实际上我并不在乎穿衣服。”  “我也不在乎穿衣服。实际上我更在乎吃东西……不过这是什么味道?”  我伸着头,左右闻了闻。从爱丽丝的方向飘来一缕甜香。  “哎呀!我的甜饼!不会烤糊了吧?”爱丽丝跳了起来,冲进屋里。  几个人围坐在lounge(前厅,休息室)吃爱丽丝的小甜饼。其中一个美国学生,叫汉克,在肯尼迪政府学院;还有一个中国学生,叫赵荣,学计算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赵荣。他中等个子,方头大耳,非常壮实,虽然没有可炫耀的疙瘩肉。汉克棕黄头发,留连腮胡子,很窄的长脸。汉克、爱丽丝和我边吃边闲聊。无非是刚到波士顿,不太适应,过些时候就好了。汉克最活跃,一直讲波士顿的天气多么不可琢磨,暴风雪多么可怕,等等。  “你们知道吗?这里的天气可真是的!我从来没见过!冬天足有八九个月,大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要多冷有多冷;夏天有两三个月;还剩几天是春秋天?”  “春天这么短?”  “是啊。一夜间花都开了,空中全是花粉,过敏的人争着打喷嚏……”  “我喜欢冬天,”爱丽丝说,“我习惯了冬天,特别喜欢雪。”  “对呀!对呀!这里足有九个月的冬天,雪一场接一场。但是夏天也不错。波士顿的夏天虽然有时热了点,可也经常下雨。Martha's Vineyard夏天很火爆,海滩上的人数也数不清……”  汉克一边说着,还一边加上各种手势,有时耸肩,有时眉毛往上一挑,有时猛一挥手。  “你家在波士顿吗?”我问汉克。  “不,我家在佛罗里达州。”  “离波士顿挺远的,”爱丽丝说。  “你常来波士顿玩吗?”我又问。  “不常来。上次我父亲来波士顿办事,我跟着他来,随便逛逛。我父亲在投资银行做事。他有不少好点子——Fleet决定收购Bank Boston就是他的建议……那次我们在波士顿,把各处的名胜都逛了一遍——Freedom Trail、Boston Harbor、Downtown Crossing、Cape Cod……其实没什么好玩的。这里的地铁陈旧透顶,比华盛顿特区的地铁差远了。你们可能不知道,地铁里甚至有小老鼠。我没见过,昨天听别人说的。很多小老鼠!特别有意思。在地铁的轨道之间……”  赵荣本来舒服地坐着,没注意汉克的话,只顾往嘴里塞小甜饼。这时他突然伸了个懒腰,皱着眉咳嗽了一下,大声说:  “爱丽丝!你的甜饼真好吃。”  “谢谢,”爱丽丝说。  “对呀,爱丽丝的甜饼真甜!”汉克忙说,“我有个阿姨,也尤其喜欢自己做小甜饼。其实她的手艺不如你……”  “的确好吃——”我说,“赵荣,你昨天才到的吗?”  “哪里。来了好几天了。倒霉的时差反应!我一直躺在床上。”  赵荣的一只眼睛还有点红。爱丽丝微笑着,把装甜饼的盘子往赵荣的方向一推:  “一直躺在床上?你饿坏了吧?”  “我很好,”赵荣边吃边说。  “现在正是世界经济腾飞的时候,”汉克又说了起来,“是研究经济的最佳时机,所以我比较偏向经济学。毕业后赚钱的工作一大把……”

三、鱼汤和性梦  这天傍晚,我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四周静静的,只有走廊上偶尔传来的脚步声。接着是隔壁爱丽丝带门出去的声音。这时我想起她一边小心地提着裙子,一边弯下腰的样子。连衣裙裹着她柔嫩的身体,裙摆上的小花仿佛是从空中洒落的;或者仿佛有风吹过,小花漫天飞扬,空中有醉人的花香……在潮湿的空气里,站在爱丽丝身后,有一刻我的意识空白了,除了爱丽丝的裙子,什么也看不见……然后我听见水池里单调的滴答声——爱丽丝刚洗过手。厨房的长方桌上放着几卷纸巾、一盒用来封食品的保鲜薄膜。爱丽丝的钥匙串也放在桌上。烤箱里腾起一股热浪。我的脸红了……  门上有人重重敲了两下,我仓皇坐起身,答应了一声。赵荣推门进来。他左右走了几步,点点头说:  “小日子过得不错嘛!房里整整齐齐的。”  “一个人住,勉强能收拾整齐。”  “想当初读本科的时候,宿舍里可够乱的,养成的习惯一直改不过来……不过咱们先别说这个,我正做菜,你要不要吃点?”  我笑着问:“你会做菜吗?”  赵荣说:“学着做,学着做!”  原来出国前他在亲戚家里学过几天炒菜,还带来了炊具、菜谱,只是从没单独动手做过。  “那你这两天躲在屋里吃什么?”我又问。  “煮面——方便面。真是吃烦了。今天我要试着做一个泡菜鱼。”  “泡菜鱼?听着就好吃。要帮忙吗?”  赵荣说不必了,鱼已经在锅里了。跑到厨房一瞧,炉子上火苗腾腾,锅里沸水翻滚。长方桌上放着一本翻开的菜谱,上面写着:菜名:泡菜鱼  特点:鱼肉细嫩,咸酸微辣,泡菜鲜香浓郁。原料:鲫鱼、泡辣椒、泡青菜、泡子姜、葱花、卤糟汁、醋、红酱油、酱油、水淀粉。制作方法:鲜活鲫鱼,去鳞洗净,在鱼身两面各剖两刀,泡辣椒、泡青菜、泡子姜切细,炒锅置旺火上,下菜油烧至二百四十摄氏度,放入鱼炸两分钟滗去余油,入泡辣椒、泡姜及葱花、卤糟汁等炒出香味,掺肉汤,加酱油、红酱油、泡青菜后移中火上烧约十分钟翻面,烧煮后盛入鱼盘,锅内加少量醋、葱花,用水淀粉勾薄芡,淋浇鱼身即成。  “好家伙,”我说,“光泡菜、酱油、醋就有好几种。”  “泡菜只看见一种小塑料袋装的,好象是泡青菜,我买了一袋。鲫鱼没有,只好用别的鱼。没关系,变通变通,味道估计也差不多。”  我皱了皱眉:“不过,菜谱上又没说要加大量的水煮沸——你做的是泡菜鱼吗?”  “可不是,”赵荣沮丧地说,“放鱼下去炸的时候,可能油少了,鱼粘锅了。我一看不对,赶紧加了两大碗水,等会儿大概就煮好了。”  赵荣把手插到裤兜里,两眼看着炉子。过了一会儿,鱼汤好了,虽然醋放多了,味道倒挺鲜。我们去lounge坐下喝鱼汤,两个人都抱怨烹调难学。然后赵荣突然话题一转:“你在A系……你们系今年还有一个大陆来的学生,叫丁宜圆。她跟我一样,也是北大的。你见过她吗?”  “没见过。原来我还有个师姐。你认识她?”  “我们……”赵荣扶了扶眼镜说,“可以说认识。她学习特别好,总是全班第一,但不是书呆子——完全不是。也没见她多么刻苦努力,成绩却一直很好。她对什么都感兴趣——经济、历史、文学、音乐、美术、哲学……”  赵荣仿佛把哈佛的各个学院都列了一遍。我则盘算着她要是能教我们做饭就最好了。  “那是,”赵荣同意说,“现在什么都要从头学起。得琢磨几样容易做的菜——这个鱼汤也挺麻烦的。对了,中午那个女孩好像挺会烤甜饼。”  “你说的是爱丽丝?她就住我隔壁,学生物的,她家在Vermont……”怎么搞的,我一下子说了这么多!我赶紧低头喝汤,心里担心赵荣会取笑我。  赵荣却没注意,接着说别的。他说话声音大,语气透着热情,让人容易亲近。我们约好一同参加研究生院的某个orientation(迎新会),熟悉环境;赵荣谈了一阵他的专业——软件、硬件、因特网;最后我感谢他的鱼汤,他往我肩上一拍:“谢什么!你要是会做什么菜,告诉我一声。”  晚上十点,我回到房间,关上百叶窗,舒服地钻进被子里。不知为什么,脸有点烫。过了很久,隔壁传来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爱丽丝回来了。她的门开了,又关了。接着咚的一声闷响,大概是她把自己往床上一扔。她肯定累坏了……外面的树叶在沙沙轻响。有雨滴打在窗上的声音……  眼前一片茫茫水雾。头顶洁白的灯光倾泻下来。水声哗哗响。有人忘了关水龙头了。我摸索着,走到一个水池边,水花溅到我脸上。我把水龙头关了。窗下静立着一个深红色的花瓶。花瓶有极柔和的曲线,瓶内插着一根暗绿的幸运竹,竹叶上的水珠倏然滚落。水停了,水雾依旧弥漫。房间正中有张长方桌,上面放着几片西瓜、一叠纸巾、一串钥匙。钥匙?我正迷惑地想着,突然听见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  “咦——怎么没水了?这可怎么办?我一定要洗澡。”  我大吃一惊。一个陌生女人走了过来。她中等个子,身材苗条,胸部圆润丰满,穿着深红的睡袍。睡袍打湿了,凌乱地裹在她身上。她的脸模糊不清。  “这是厨房,你怎么在这里洗澡?”  “是厨房吗?我不信。这里水流成河,肯定是洗澡间——不过,你是谁?”  “我……我是毕小明。你呢?我不认识你。”  她没回答。  “这里湿漉漉的,”我说。  “是啊,地上湿了,桌子也湿了——啊,多美的花瓶!”她大概看见了插着幸运竹的花瓶,“我喜欢深红色的花瓶。”  “奇怪,我第一次看见深红色的花瓶。”  “这有什么奇怪的。女人都是深红色的,西瓜也是深红色的。”  她东一句西一句,我不明白,也没有细想。  “告诉我,你看见了我的钥匙吗?”  “钥匙——对,在桌上。”  仔细一看,钥匙却不在桌上。她叹了口气说:  “钥匙不见了,怎么回家呢?我回家还有事。”  “钥匙可能掉到地上了,你再找找。”  她俯身在地上找钥匙……我看见她睡袍后面有一排银色的小扣子。她一边找钥匙,一边手摸到背后,把小扣子一个个解开。我伸手去帮她,还没碰到睡袍,水雾突然散尽了,睡袍如薄纱一般从她身上飘落,地板上一片深红。除了束头发的发带,她一丝不挂。然后她起身躺在桌子上,手捂着胸口,闭着眼睛,微张着小嘴。我全身火热,手摸索着,慌乱中扯下了她的发带,她的长发披散开来……水池里又一阵急促的水声。

四、丁宜圆  一觉醒来,脸上发烧,裤子湿了。天哪,我怎么做起了这种梦!  从初中起,我就开始做“这方面”的梦。梦一直很朦胧,常常有陌生的女孩从面前经过。她皮肤白皙,步态轻盈。她的白裙子飘动着,带过一阵清风,吹落路边树上的几瓣梅花。女孩偶尔会围一条粉色的纱巾,纱巾轻扬,悠悠飘落。仅此而已。梦醒后是一种羞涩的甜蜜,有时裤子也湿了,但我从来没有羞耻和不洁的感觉。昨天的梦却不同——详细、真切,仿佛有人引诱我一样。  “早上好,小明。你看起来神经紧张。”  我去洗脸时,爱丽丝说。  “没有,没有,我好极了。”  “据说国际旅行之后容易感冒。但愿强大的美国感冒还没找到你头上。”  “谢谢关心。”  进了洗手间,我狠狠冲了个凉水澡,想把那个火热的梦冲洗掉。  幸运的是,紧张的学习立刻冲散了我的躁动不安。一开学就有助教培训,日程紧,要在两三天里听很多场讲座。讲座的目的是教大家如何辅导本科生:怎样引导他们提问题;怎样用触手可及的生动例子阐述抽象概念;怎样消除种族偏见;怎样严守职业道德,避免和学生发生性关系等等。  一天,我正往S Hall去听一场讲座,迎面慢悠悠走来一个可爱的亚洲女孩,我走得急,差点和她一头撞上。她二十出头,圆头圆脑,留披肩长发,穿一件白色绣花衬衣,脖子上挂着条银项链。她就是赵荣提到过的丁宜圆。我甜甜地叫了声师姐,又问她刚来感觉如何。她笑着说:  “很忙。我要去自然历史博物馆逛逛——听说里面有glass flowers,还有各种陨石、宝石……”  说到宝石,她笑得格外灿烂。  “现在忙,要听讲座,你还有时间逛博物馆?”  “是啊,”丁宜圆叹道,“现在不抓紧时间逛逛,以后就没时间了。助教培训一完,这个课那个课就都来了。赵荣还缠着我,要我辅导他。你和我都是A系的,他怎么不找你辅导,偏偏找我?真是个怪人。”  “他们计算机系都是些怪人。”  “我们A系都是些小孩——你呢?你没去哪里逛过吗?”  “还没有。我倒想去海边一趟——我从没见过海。”  “离这里最近的是R海滩,坐几站地铁就能到。听说Cape Cod和Martha's Vineyard的海滩更好,Martha's Vineyard岛上还有肯尼迪家族的房子……”  丁宜圆接着谈起她逛商店的计划,也是“现在不抓紧时间逛逛,以后就没时间了”。看我不感兴趣,她说了几句,慢悠悠走了。  刚来的时候,我常和赵荣、丁宜圆一起买生活必需品。赵荣是个不通俗务的贵公子。买东西时,他满不在乎,看见一个电饭锅,知道能煮饭,不管大小,也不管价钱就买了。丁宜圆则注重实际。她首先想买的是钱包。自选柜台里钱包层层叠叠,她比较了一阵,挑了个最大的。我从没见过谁用这么大的钱包。看我们吃惊的样子,丁宜圆说:  “现在东西多——学生证、电话卡、银行卡、医疗保险卡、社会安全卡。大的合用。”  果然,开学没几天,丁宜圆的钱包就鼓了起来。  除了买生活必需品,我们还经常一起吃brunch。研究生院或者系里组织的迎新活动,任何人都能参加,不限制穿着也不检查证件,广告的末尾还常加上一句“免费提供brunch”。(Brunch一般在上午十一点左右,界于早餐breakfast和午餐lunch之间,所以叫brunch。)我们从A 系、计算机系吃到东亚研究中心、神学院。  一天,我们在科学中心吃完brunch,正往外走,丁宜圆突然把身子一转,好像在躲什么人。我问她,她反问:  “刚才过去的那个张日成,你们认不认识?长得方头大耳,样子跟赵荣差不多。”  “张日成?”赵荣说,“那天我见过,在学生会帮忙登记新生。这人连名字也记不住——我的名字又不难,他都问过三遍。”  “记不住名字!”丁宜圆气愤地说,“女生的名字他肯定过目不忘。那天我还碰见一个女生——当时我正和张日成聊天,等张日成走了,她悄悄告诉我说:‘你可要当心,这是张日成!’我问她张日成怎么了,她说:‘没什么,就是缠着女生不放。’没想到我也上了他的当。”  “出什么事了?快说!”赵荣大声说,瞪着两眼。  原来丁宜圆昨天要去Sears商厦买冰箱。没有车,总不能把冰箱从商店抱回来;叫个出租车又不值。她想找宿舍里有车的人送送。试了两个人,都有事,只好找张日成。听说他名声欠佳,她还找了另一个女生一起去。张日成先答应了。结果到了Sears,买了冰箱,正要往回走,他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就把车停在路边,叫她们自己找辆出租车——他有事,不能送她们了。她们急了:“你不能就这样把我们扔在这里呀,还有两台冰箱呢!”张日成说的倒好——他和一个女生有约会!她们还想跟他理论,只见他把冰箱从车里搬出来就扬长而去。  “什么狗东西!”赵荣骂道。  “那你们怎么办呢?”  “我们都没提防这种事。身上只有银行卡,没带什么现金,上哪儿叫出租车?结果问了半天路上的人,附近又没有这家银行的自动提款机,要回去只能坐地铁。”  “你们的冰箱怎么办?”赵荣皱着眉问,“从地铁里抬进抬出多麻烦!”  “张日成怎么搞的,也不把你们先送回去,估计也花不了他几分钟。”  “就是!”丁宜圆说,“谁有力气把冰箱抬进地铁,再抬出来!最后我们从一家超市推出两辆购物车,把冰箱推回Sears退了,然后空手坐地铁回来。那地方还挺偏僻,想起来真后怕。”  “丁宜圆,”赵荣郑重地说,“你以后可要当心啊!”  “当然了,还用你说!”丁宜圆瞥了赵荣一眼。

五、大西洋上的中秋节  平生第一次见到的海居然是大西洋。中秋节那天晚上,一群中国学生去R海滩赏月,丁宜圆、赵荣和我都去了。刚出R海滩的地铁站,海风夹着阵阵潮气扑面而来,潮声盈耳。我们走进海滩上的两间亭子,散坐在石头围栏上。  一边的亭子里,人们围成一圈,表演节目,各显其能。我面朝着海坐着,身边是赵荣。每个节目完了,他都大力鼓掌。一个女生先朗诵了唐代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可惜她声音太小,读到“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就几乎听不见了。另一个女生朗诵了古诗《迢迢牵牛星》: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这时海风渐紧,她的声音在潮声中一起一落。在她身后,一轮皓月静静地浮在海天之间。  我的心思由古诗转向海潮,又由海潮转向自己也说不清的角落。悠扬的笛声响起时,我才回过神来——丁宜圆在吹笛子。她微低着头,脸上的表情认真而庄重。然后是一片掌声。莫名的欣喜在我心里泛滥。我转头对赵荣说:  “这儿的景色真好!”  赵荣没听见我的话。他正专心地看着丁宜圆,边鼓掌边大喊:  “好!好!”  下个节目开始时,我悄悄走下了亭子。平坦的沙滩上,几个人影缓缓而行,明亮的月光照着他们的脚印。海面的月影随波浮动,头顶是一片深蓝的天……一个瘦高个男生独自站在离潮水不远的地方,一会儿抬头看看月亮,一会儿看看海,忽儿又长叹一声。走近一看,此人面容憔悴,头发散乱,敞着衣襟,嘴里正念念有词:  “一生从来没见海,浪涛三尺扑过来……”  推敲了一阵,他又把这句翻译成英语:“In my life I have never seen the sea, today the waves rise three feet high at me.”  看来还是古代的诗好,我心想。亭子那边轰然一笑,大概有人讲了笑话。几个人追逐着跑到沙滩上。  诗人的杰作虽然不尽人意——也许我不会欣赏诗——可不知怎么回事,这句话让我很想家。我家在南方一个中等城市。爸爸是高中老师,教化学,妈妈在医院上班,是内科主任医生,两个人都忙。从小爷爷奶奶把我看大。他们俩都曾在部队呆过。爷爷是老干部,做了多年的思想政治工作,不论碰到什么事都讲究说服教育,不过他最喜欢讲自己年轻时走南闯北的经历……我十岁时,爷爷去世了,不久奶奶也跟着去了。  爸爸妈妈对我很好。亲戚和邻居都说他们把我惯坏了,其实不然——他们虽然不刻意要我做这做那,对我读的书却管得严。市面上粉色封皮的畅销书进不了家门,武侠小说也是一样。初中时,我偶尔读了他们书架上的《红楼梦》,爸爸就把我叫到身边,郑重其事地讲道理:《红楼梦》虽然是名著,但不适合年轻人看…… 年轻人嘛,对异性有些朦胧、甜蜜的幻想是正常的,但过分沉迷于幻想中,就不健康了。应该把注意力转移到学习上去……上大学后,他们鞭长莫及,我读《红楼梦》还是入了迷。  送我上飞机的时候,妈妈哭了。她怕我吃不好睡不好,而爸爸更担心我会受这边的“不良影响”。究竟什么是“不良影响”,他也说不清。最后妈妈整了整我的衣襟,牵着我的手,和爸爸一起嘱咐:  “你自己要小心注意!一定要注意!”  我被他们说得心里也惴惴的,仿佛美国有老虎要吃我……  “你好,我叫唐林。你贵姓?”有人叫我。面前是个虎背熊腰、浓眉大眼的男生,随意穿着一件灰色毛衣。他和我边走边聊,一开口就是哲学:  “你喜欢康德的哲学吗?”  “我听说过康德,没读过他的著作。”  “康德的哲学太有意思了,有兴趣你可以读一读。他认为人们天生有好斗的倾向,战争正是这种倾向的表现,而战争是邪恶的。康德对人性很感兴趣,不像启蒙时期的法国哲学家们——他们觉得人性是可以被驯服的。不过,现在我突然想起康德的那句话:天上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准则……”  唐林说话快,口齿不清,经常陡然冒出一句颇有哲理却不容易懂的话。哲学家会不会都这样?  “嗯,”我插话说,“我也听说过这句话。”  “多么简单而有哲理,又有诗意!喜欢作诗的哲学家不多。尼采喜欢作诗,卢梭精通音乐,而康德特别推崇卢梭。他们哲学方面的确有相似之处,但是在性格上,卢梭比康德有趣多了。我也喜欢卢梭那句话:人生来是自由的,可他无论走到哪里,身上都带着枷锁……”  我们说着走进一间亭子。人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谈论在美国的经历、感受、今后的打算等等。这些对于我来说似乎还很遥远。  “还是这边先进。看他们用电就知道……在国内习惯了节约能源,美国人根本不讲这些……”  “国内正使劲赶,用不了几年肯定跟美国一样。”  “东海岸机会比较多。我明年毕业,打算就留在这里……”  “在银行存点钱,赚的那点利息连交月费都不够。没钱就是不爽啊!”  无心听着,刚才看月亮和大海的心情全没了。我也开始想学业、工作、生活。我还什么都不懂,又是孤身一人,将来会怎么样?  “快,毕小明,你帮帮我——”赵荣突然跑了过来。  “怎么了?”  “他们要我表演节目,我没什么节目。你弄个节目,什么都行。”  那边亭子里,几个人正朝我们这边看。我说:“你说个笑话——你挺会说笑话的。”  “不行,不行,万一不好就完了!”  听赵荣的口气,仿佛笑话说不好,天就要塌下来。他低着头来回走动,手不停地在腰上拍打。  我劝道:“那么你找个借口走开,让他们先接着玩——等你回来,他们可能就忘了。”  “还是这样吧,”赵荣说,“你帮帮我,过去表演个节目。我得去……上厕所。”  “上厕所?”我糊涂了,“你说你要上厕所不就行了吗?”  “不,不,不能失礼。”  “上厕所有什么失礼的?”  “哎呀,别问了,你帮我弄个节目就是了。”  我没节目,听赵荣说要上厕所,我也想去。赵荣更急了:“不如你对他们说,你要上厕所,要我陪着一块儿去……免得走丢了。等回来再表演节目。”  我没再问,和赵荣快步走到那边亭子。  “赵荣,你找到代替的人了?”一个女生问。  “原来是毕小明。快表演个节目吧!”丁宜圆说。  “我们要去上厕……上洗手间,”我说,“回头再表演。一定。你们先玩。”  “他们想借口开溜,”一个女生怀疑地说。  “不,不,我们一定回来,”赵荣急着说,“马上,马上。”  我们赶忙走了。背后一阵笑声。赵荣不想在女士面前丢丑,所以让我来出洋相,瞧他想的破点子!  我们穿过马路,找了个小酒吧,赵荣冲进洗手间,我紧跟其后。然后我先出来,站在一边等他。酒吧里烟雾弥漫。吧台后面,一个壮汉正给顾客倒酒。一个高个子女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她衣着暴露,头发染成深绿色,脸上扑了厚厚的粉,鼻子边扎着一个银色的金属环。角落里,一个年轻人在吐烟圈。他眉眼像赵荣,脸色疲惫,满眼血丝。倒酒的汉子漠然环顾酒吧里的人们。有一次他和我对视,目光甚至有些凶狠。  过了一会儿,赵荣也从洗手间出来,一脸轻松。我们匆匆回到海滩。

六、小宿舍,大世界  第一学期我要上四门课,还要当助教,教两节习题课。助教的工作费时间。上习题课前我集中精力,用心准备。批改作业也麻烦。学生们写字千姿百态,只顾追求个性,有的一页纸上只有几个单词能认清。他们也罗嗦——偶尔来劲儿了,一次家庭作业的厚度简直和一篇硕士论文相当。我只好慢慢地仔细批作业,在办公室一坐好几个小时。相比之下,我自己的功课反而轻松。很多课的内容我都有所了解,学起来不难。  习题课上,学生们看我年纪小,把我当本科生,所以不注意听讲,一个小问题要重复几遍才明白。有时我让他们自己讨论,他们却不说话,埋着头。  “Come on, guys, you are smart. Try it!(加把劲试试!你们天资聪明,试试看嘛!)”  虽然我不停地鼓励,他们还是不说话,也不怎么问问题。  那时我的英语不够流利,又没有教课经验,学生一提问题我就紧张。有时我想讲个笑话活跃一下气氛,结果讲到一半就结结巴巴。(有的学生挺和气,见我尴尬,就勉强笑笑。)久而久之,学生们都没兴趣了,参加我的习题课的人越来越少。教完课,我总是很不满足。  丁宜圆和我恰恰相反。专业课之外,她还要旁听一门音乐欣赏,于是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助教的工作她倒不那么尽心尽力。  这天我无意中走到丁宜圆的办公室。她正在改作业。地上有个大录音机,里面飘出清新灵动的音乐——是莫扎特的歌剧。她坐在桌前,小小的右手舞着一只很粗的红笔,在学生们辛勤劳动的成果上挥挥洒洒地打分。随着音乐的节奏,她圆圆的脑袋在轻轻晃动。我问:  “师姐,你怎么准备习题课的?我的习题课没什么生气。学生都傻乎乎的。他们的心思根本不在学知识上,更别说什么提高解题能力和实际应用了。”  “你还怪他们,想想自己在大学时的样子吧。”丁宜圆笑道,“别光谈理论——又是学知识,又是提高能力——最好给他们点实际的好处。”  我问什么是“实际的好处”,她说:“简单得很。我给他们讲要交的作业题,他们好得高分。谁不想作业拿高分?”  “这不公平。来上习题课的人得便宜,不来的人吃亏。”  “这样才好,”丁宜圆又笑道,“结果所有的人都争着来捡这个便宜,都来上习题课,就公平了。”  丁宜圆对教课并不在乎,对自己的专业课却非常投入。在办公室,她坐在两摞厚书之间,身子贴在桌前,眼睛盯着论文——看她这样专心,别人还以为她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其实她玩起来跟读书一样投入。一旦觉得该放松一下了,她就把书一扔,乐颠颠地去逛商店、访旅游点。  那天我从Widener图书馆出来,正走到Harvard Yard中间,就碰见她兴冲冲地往校门外走,背着一个草绿色的背包。她要去商学院那边游泳。  “商学院在查尔斯河另一边,”我说,“要走好远。”  “那边的游泳池大。现在是秋天,还有心情游泳;顺着查尔斯河边走,景色也挺好。等到了冬天,要穿长统靴子,咣当咣当踏着雪去游泳,那就太扫兴了。”  接着她又说了几句放松的好处:经常游泳身体好,不容易感冒;听音乐净化心灵;过些天学生会组织大家去White Mountains远足,她已经打定主意要去了——据说那里的红叶最美……我羡慕地望着她走向查尔斯河那边。  第二天,我在系里的students lounge又碰到丁宜圆。她坐在一张旧沙发上,迷糊着眼睛,不时打个哈欠。她对面的沙发上坐着另一个女孩,也不时打个哈欠。我进门时,那女孩正说:  “谁没有睡过头的时候?去年我教的那门课上,有个学生为了准备期末考试,学了一通宵,结果第二天睡多了,一醒来,交卷的时间刚过……”  原来丁宜圆睡过了头。她昨天游泳完了,晚上又去了一个舞会,玩到半夜。回宿舍后,她忘了上闹钟,一直睡了十多个小时,连误了两节课。幸好没耽误跟教授的谈话,不然麻烦就大了。  十月初,新英格兰地区有名的红叶出现在树梢。R Hall一侧就有棵美妙的小树。树上大部分还是碧绿的,只有一根枝条红叶斑斓。秋风吹过,叶子在阳光下闪着琢磨不定的光,其中一两片无声飘下,落在整齐油亮的草坪上。  这时我熟悉了学校的环境。我从R Hall走去系里,从系里走回R Hall,日子过得有条不紊。我最喜欢的还是R Hall的小房间。天气渐渐凉了。窗外的枯叶在空中翻飞。有人穿起了羊毛外套,在冷风中走……看见这些,我简直觉得世上没有比我的小房间更暖和、更舒适的地方。  R Hall二楼除了美国人、中国人、欧洲人,还有两个印度人、一个阿拉伯人、一个韩国人。各家门口都有展示个性的装饰:有的挂着写字板和彩色水笔,别人可以留言;有的贴着漫画、照片;还有的贴“选民主党候选人某某当总统”,或者“救救原始森林”之类的标语。我尤其记得一家门上贴着铅笔画的一只动物,初看是猫,细读注脚才知是老虎。这家住的是韩国人。他三十多岁,个子矮胖,总在厨房煮方便面。有人问他这是哪里的厨艺风格,他便说是“韩国风格”。  女生当中,除了爱丽丝,伊丽莎白给我的印象也很深。她是个混血女孩,体态丰满,奉行女权主义,吃素。伊丽莎白最乐意给别人提供恋爱方面的建议,虽然她自己从不和男的约会。另外有个白人女孩,叫安妮。她身材修长,喜欢练瑜珈功,房间里另铺了专门练功的地毯。有时我从她门口经过,能看见她头朝地,脚朝天,靠着墙立着。她还会把身体弯成各种形状。据安妮说,她筋骨如此灵活就是练瑜珈的结果。她还说常练瑜珈能使脚变小,因为人在压力大的时候,脚会长得粗大,瑜珈让人放松,所以脚小。这个理论我很怀疑。比方说吧,我不练瑜珈,脚也不大。有一回我就和安妮比谁的脚大。遗憾的是,虽然我个子比她矮,脚却比她的大。  同一层楼的美国男生中,汉克给人的印象最深。他喜欢找女孩约会,没隔几天就向伊丽莎白征求意见,问她约会时穿什么好,去哪家餐馆好,如果是 blonde(金发碧眼)女孩该怎么应付,如果是brunette(浅黑肤色)女孩又该怎么应付,等等。他还喜欢摇滚乐,房间里经常震耳欲聋,众人头疼不已。  当然,几年过去后,这些人的形象都模糊了。再说刚来时要管自己适应生活,就没怎么注意周围的人。实际上,R Hall二楼的许多住户中,我记得最清楚的只有三个:一个是爱丽丝,一个是赵荣,还有一个是方晴。方晴是历史系二年级学生,年纪比我和赵荣都大。刚开学时,她好像挺忙,不经常跟我们玩。

七、方晴  那天我坐在赵荣房里。赵荣矢口不提计算机和程序,却一直打听丁宜圆的爱好。他分明早就跟丁宜圆认识,而我才认识她没几天。  “赵荣,你爱上她了?”我问。  赵荣直摇头。  “你当我不知道?你进别人的房门随随便便穿件衣服,说话也嘻嘻哈哈;那天到丁宜圆的办公室找她,偏偏穿得整整齐齐。快说,那天你费了多少时间梳头洗脸刮胡子?”  “我都记不清你在说哪天。”  “就是那天!你还装蒜。你红着脸拿张纸凑在她身边——我正好路过她办公室门口。你的手都不知往哪里放。平时你挥洒自如,一不小心把什么东西碰翻了,连眼都不眨一下;那次你把人家桌上一只小毛毛熊弄到地上了,像砸了个宝贝,不停地说对不起……”  “瞎说什么!”  “你爱上她了。”  “八字还没一撇呢,”赵荣算是承认了。  “快说,快说,你们怎么认识的?”我兴奋了。  原来赵荣在北大时就对丁宜圆有意思。大二的时候他们搞联谊宿舍,两个宿舍联上了。后来他注意上了丁宜圆,有时故意去她常去的那个食堂或自习室,找机会说句话。只是丁宜圆对他不冷不热,不知怎么办好。  “还有些什么来往,”我笑着问,“摸过她的手没有?”  “握过手——小家伙问这些干什么?”赵荣不满地往我头上弹了一指头,“快把你师姐的秘密都抖出来!给我出点主意……”  “确实,该怎么办呢?”我用手撑着脸,沉思起来。  “两个人鬼鬼祟祟在干什么呢!”门外一阵爽朗的笑声。我猛一转头,眼前一亮,方晴走了进来。她方脸,头发格外黑亮。一件火红的T恤衫裹住她丰满的胸脯。  “赵荣爱上了丁宜圆!”我一下子站起身,向方晴汇报。  “小孩,”赵荣很尴尬,“乱喊什么!”  “你也是小孩!”  “跟我比起来,你们都是小孩,”方晴得意地说,“小孩们,有空到我屋里玩。”  一天,我做完作业,从自己房间往lounge走,想在那儿歇一会儿。快到厨房旁边时,我被一间屋门上的字条吸引住了:年少轻远别,情薄易弃置是《西厢记》中的一句,用欧体楷书写的,笔意既合法度,又慷慨放纵,极有魄力。下面是方晴的签名,挥洒灵动,像黄庭坚的行书。  我敲了敲门。门开了一半,一双大而圆的黑眼睛看着我。方晴身子还藏在门背后,一只白嫩的手把着门边。  “原来是你,小家伙。等等,我换换衣服再放你进来。”她说着把门关了。屋里有衣服的轻响。片刻门又开了,方晴穿着条红色休闲裤。她二十九岁,虽然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出头。  窗下摆着方晴的床,铺了紫色带红花的床单,被子叠得方方正正。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漏进来,在床上印出明艳的斑斑点点。  “难得的好天气,怎么一个人躲在屋里?”  “我正看书呢。”  床边的椅子上放着一本大字影印的《红楼梦》,庚辰抄本,装帧精细。  “原来是《红楼梦》,”我说,“怪不得你这么着迷。”  “你还挺骄傲,连《红楼梦》都瞧不起。”方晴请我坐在床上,自己坐书桌。  “你觉得A系的人都不懂文学,这是偏见,”我不高兴地说,暗暗决定要表现表现自己。为什么要在她面前表现自己?说不上来。我偷偷看方晴,恰好和她对视。她的目光略带嘲弄。我心里哆嗦了一下,斩钉截铁地说:  “可悲!现在人人都以为自己是红学家,真正懂《红楼梦》的却寥寥无几。”  “是吗?你觉得自己最懂《红楼梦》?……我倒要问你一个很俗的问题……”  “既然俗,为什么要问?”  “先听问题!你才十七岁,我比你大多了……所以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得照办;问你话你就要好好回答……《红楼梦》当中的人物,你最喜欢哪一个?”  “我最喜欢林黛玉。你呢?”  “你的欣赏角度也太大众化了吧。我喜欢史湘云,她英姿飒爽。”  “这没什么,喜欢史湘云的人也多的是。”  “你为什么喜欢林黛玉?”  “因为她才是美的象征。林黛玉本人实际上并不招人喜欢——她嫉妒,小性,爱闹脾气,对别人也不好。可是她代表着整个大观园的女性。大观园是女性美和自由的象征,它和宁荣两府以及更广大的黑暗、污浊、丑陋的社会相对抗。林黛玉就是在这种对抗中显示出她的美来。”我冲口而出的话听着像背书。  “你还挺能说呢!”方晴大笑,“那么你讨厌薛宝钗?”  “虽然我更喜欢林黛玉,可我并不讨厌薛宝钗。有人深信她是内心阴暗的坏人,我从不这样认为。她和林黛玉一样,都是‘水做的骨肉’,是须眉浊物的对立面。她们都是美的化身,只是代表着美的不同方面。事实上,我也喜欢薛宝钗。”  “两个都喜欢?你还挺花心。人小鬼大。小小年纪不学好……还不快滚出去!”  我们都笑了,接着谈了很久。我虽然宣称自己读过若干遍《红楼梦》,但不如方晴熟悉,真谈起来就没了自信,所以只是小心地听她说。她本科念中文系,很早就酷爱《红楼梦》。  “如果有人说‘你真像《红楼梦》里的女人’,那就是一句赞美的话。反之,要是有人说‘你真像《红楼梦》里的男的’,那就是骂人了。遇到心眼坏的男的,可以试着骂他……”方晴正讲着,我突然打断说:“确实。不过,你真像《红楼梦》里的女孩。”  “小家伙,学人说话,乱恭维人,”方晴脸色一沉,“好好一个小男孩,学得像《红楼梦》里的男人!”  恭维毕竟是恭维。方晴脸上泛起了红润,接着又笑了。  从方晴屋里出来,我又看了看门上的字条,忍不住一声赞叹。这时方晴叫住了我:“毕小明,我们还没握过手,对吧?”  “是的。”我站着,手摸了摸脑后。  方晴盯着我,不说话,她的眼睛像两团火。我忙抓住她白嫩的手,心里一阵异样的冲动。

八、第二次性梦  方晴很豪爽,走路大步流星,谈话也没忌讳,大说大笑。她总向人炫耀,说自己能吃辣的。(不过别的方面她很谦虚。)有一次我在超市看见一种青辣椒,个子不大,也不是那种很小很尖却奇辣无比的品种。结果我买了半斤,回家炒了。还没炒熟,厨房里已经烟雾弥漫,呛得我逃到走廊上,眼泪鼻涕一起流。一个美国男生走上楼,一开门就大喊:  “见什么鬼……”  接连咳了几声,又匆匆下楼去了。我勉强回厨房把辣椒炒好。方晴恰好进来,到冰箱里拿东西。  “还挺香呢,炒什么好吃的?”  “辣椒,墨西哥的品种。”我一边把辣椒倒进盘子里,一边擦眼泪。  听说是墨西哥的辣椒,方晴凑过来问:“给我尝尝?”  我叫她尽管吃。方晴于是用手拿一个吃了。我看着她,她又吃了一个。最后她干脆把一盘子辣椒全吃了。  方晴虽然英姿飒爽,内心其实多愁善感。空闲时,她喜欢别人拜访她,和她聊天,哪怕是平常小事。有人穿了件新衣服,或者刚理发,她会一下子看出来,和气地称赞几句:  “这双鞋真好看。”  “这件毛衣很性感。”  “我喜欢你的发型。”  别人有了不幸——亲朋去世、父母生病、学习压力大、失恋等等,方晴总是满心同情。听到非常悲伤的故事——在我们那会儿,这样的故事司空见惯——她会直掉泪。  方晴的课程里,有一门电影欣赏,每星期放一场电影。她总是叫上宿舍的几个中国人一起看。赵荣忙于计算机程序,对文学、音乐、电影都没兴趣。丁宜圆对什么都来精神,一有机会就去看。无声电影中,大家喜欢卓别林;法国新浪潮人人爱看;意大利描写二战时期的电影充满激情和讽刺;中国电影中有不断走下坡路的陈凯歌和张艺谋。总之,除了美国好莱坞出品的浅薄垃圾片,什么都有。  “方晴,你们真轻松,”有一回丁宜圆羡慕地说,“每星期看一场电影就算学一门课,就能得学分。”  “哪里,看电影是看电影。看完了要写论文,总共好多页,累死我了。你们只知道看电影,也不帮帮我,给些想法,我好写进论文交差。”  “我有很多感想,”我赶忙说,“你只管找我。”  “你有感想?”方晴认真地看着我,然后笑了,“你的心像块木头,哪里知道什么欣赏!”  她对我的嘲笑不遗余力。我的衣服搭配得糟糕透顶;我的头发一不注意就像个鸟窝;我在厨房炒菜的样子特别孩子气;我几乎不能吃辣的;我对《红楼梦》的理解太肤浅……有一次,本来没什么事,她也取笑我。  那天我在走廊上,一眼看见爱丽丝从楼梯上来。她身材娇小,却背着一个鼓鼓的大书包,手里还拿着好几本书,走起路来特别可爱。她头上戴着个绿甲壳虫的发卡,这发卡也很可爱。我正看着她,她突然歪了一下,差点栽倒。我忙跑过去,原本准备扶她,看她没事,我就问:  “爱丽丝,要帮忙吗?这个书包看起来真沉,要不要我帮你拿?”  接着我把手伸出来。爱丽丝笑道:“谢谢你,小明。不过我们离屋门口也没多远,所以不必费心。”  就是!我怎么想的——爱丽丝再走几步就进屋了。我正尴尬,爱丽丝已经礼貌地道别而去。我呆站了片刻,也回房去,把这件小事忘了。  没过多久,方晴突然进来,边走边笑。  “方晴,”我问,“今天出了什么有趣的事,你这样高兴?”  “有趣的事?”方晴说,“刚才就有一件。爱丽丝真可爱,你刚才一下子爱上她了,对吧?”  “方晴你说什么呀!我没有一下子爱上她……”  “这么说你早爱上了!看你们,青春年少,这么容易就一见倾心,陷入情网不能自拔。”  “我没有……”  “原来是这样。爱丽丝这么可爱,你居然一点也不喜欢她!”  “不,我喜欢爱丽丝。”  “原来你喜欢她。我倒嫉妒了——我哪点不如她,你怎么不喜欢我呢?”  “不——”我着急地要分辩,方晴已经笑着走了。  “方晴,你好像天生和我有仇似的!”有一天我忍不住问她,“为什么你总取笑我?”  “我怎么取笑你了?我爱你爱得要命。”她开玩笑说。  我身子一抖,脸慢慢变红,原先准备好的质问全都不见了。方晴继续嘲弄地看着我。显然,我尴尬的样子让她很满足。她甚至伸手摸了一下我的头。  “求你别逗我了!”我心狂跳着走开了。  “青春期的小男孩都这样,逗一逗就脸红,”方晴在我身后说。  方晴的话让我一晚上没睡着。她把我当小孩,我忿忿地想。她看不起我……不行,我一定要给她点厉害瞧瞧。要想个办法惩罚她。我可以一星期不理她。不行,一星期太长了。我可能自己忘了,主动跟她说话。她都觉察不出我在惩罚她……我可以叫她小孩。可她不是小孩,这个办法行不通……我可以装做和她恋爱,引诱她,亲吻她,让她头晕目眩,神魂颠倒,最后她爱我爱得不能自拔……  我不知哪里来的荒唐想法。想了一夜,我决定先装做和她恋爱,然后毫无理由地抛弃她。据说这样对女人的伤害最深。  这个计划让人心潮起伏。第二天晚上,我又筹划了一番,才满意地睡了。我又做了“那方面”的梦。  床边的桌子上,一盏台灯放出迷朦的光。空气燥热异常,仿佛是夏天……一个陌生女人朝我走过来。她一丝不挂,乳白的身体微微颤抖,黑亮的头发散披在肩上,小耳朵藏在发丝后面,白嫩的耳垂下坠着一粒珊瑚。她抬腿坐在桌子上,桌子轻轻一声响。接着她拿起一片纸巾擦桌子的边缘。无尽的热力从地毯和墙壁透出。我和她都开始喘气。她的身体渐渐变得潮红。  “桌子真暖和,”她说,“看来胸罩也可以当抹布用。”  “可是,你用的是纸巾,不是胸罩。”  “分明是胸罩。丝袜脏了,要洗。”  “是纸巾,不是丝袜。”  “好好,是纸巾——你想尝尝西瓜吗?真热。”  “这里没有西瓜。”  “那么你想尝尝我吗?”  我一下子朝她扑过去……九、执子之手  这时已经到感恩节了。波士顿刚下过第二场雪。美国学生纷纷回家过节。一大早,我就神经紧张。晚上宿舍里有中国学生的聚会,大家吃火锅。我打算在聚会的时候,偷偷挽住方晴的胳膊——不让众人看见。因为是在众人眼皮底下,这个举动最能表现我的大胆和直率。如果方晴叫起来,我就可以责备她说“你不该总逗我!”她以后就不敢瞧不起我了;如果方晴不声不响,我就可以顺利地进行第二步,尽量引诱她……然后抛弃她,给她个教训……  我换上自认为最好看的衬衣和毛衣,在房间呆着,盼到天黑。六点,大家开始准备火锅。我去厨房帮忙洗菜,看见方晴在lounge,把洗好的菜装进盘子里,又准备杯子倒酒。七点,人们围坐在火锅边。方晴款款坐下后,我抓住机会,不露声色地坐在她旁边。  一想到要挽住她的胳膊,我又犹豫了。这想法是不是过分大胆了?天哪,lounge的灯怎么这么亮?万一被别人发现,或者方晴叫起来,怎么办?他们肯定会笑我。算了,还是别干这种坏事吧……  火锅里的水翻腾着。人们往里面添东西,稍等片刻,煮熟了好吃。  “有豆腐吗?”我说,“我特别喜欢吃豆腐。”  方晴望着我,大笑:“小明你只管吃,有的是豆腐!”  众人随之哄堂大笑。我觉得自己很傻。过了一会儿,方晴轻声问:  “小明,爱丽丝呢?”  “爱丽丝回家过感恩节了。”  “是吗?可怜!小恋人走了,留下你一个人孤零零的。”  我皱着眉不答话,暗暗下了决心。  斜对角,赵荣坐在丁宜圆旁边,手里拿着一瓶啤酒,不时喝一口,很快满脸通红。他一直往火锅里添丁宜圆喜欢吃的豆苗,又问了她几句话……我没听赵荣在说什么。我的眼睛盯着方晴的手——她好像知道我的计划似的,总把那只手放在桌面以上。我很恼火。  坐在一起的还有个叫朱德发的中年人,头发稀疏,两眼浑浊。(他是访问学者,虽然研究物理,却自认为是计算机专家。)他正边吃边说:  “其实中国最大的问题根本不在经济。现在经济很好,只是科技太落后了。当然,管理以及其他方面也有问题……计算机方面尤其落后。其实只要计算机发展了,一切都好办……软件和硬件是相辅相成,互相推动的关系。现在软件飞速发展,已经到了一个瓶颈;如果硬件的发展能够跟上的话,与之相适应的软件就会再上一个台阶——这真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软件如果能再上一个台阶,世界就大变样了……比方说吧,MIT(麻省理工学院)不少资深教授正研究怎么用计算机虚拟人类的感情——悲哀、愤怒、伤感、爱情等等。这些最终都能虚拟。”  “他们要虚拟悲哀、愤怒、伤感干什么?”一个人迷惑地问。  “这样好吗?”方晴问。她好像很担心。  “当然好了!这样能解决一个大问题。”朱德发从火锅里挑起一筷子金针菇吃了,接着说,“比方说,每个女人都想要纯洁的、至死不逾的爱情;每个男人都想和美女做爱。(他看了一眼方晴。)可世上真正纯洁的爱情有多少?真正的美女又有多少?都少得可怜!如果这种虚拟的思路能够成功的话,欠缺的地方就可以用软件、计算机……还有机器人补齐——人人都有一个拷贝,专属于自己的爱情和美女,互不干扰。婚外恋、三角恋以及强奸等等都可以消声匿迹了。婚姻到底有没有必要都是值得探讨的问题……”  方晴本来身子往前倾,此时她好像不大想听朱德发的演讲,就往后靠了靠。她那只白嫩的手滑落到两腿之间。我的心一紧,接着狂跳起来。机会来了!可是过了两三秒钟我还没伸出手去。我并不是在犹豫——我陶醉了:方晴胸脯高高挺起,脸色光洁红润。小巧的耳朵下,一串红蓝相间的耳坠在微微晃动。葡萄酒像胭脂一样染红了她的嘴唇……我莽撞地抓住了她的手臂。方晴吃惊地往回缩手,我一点也不放松。过了三四秒,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再缩手。  “朱德发,你说的真有意思,”方晴说着,转过头盯着我。她的眼光像大人训小孩,但她的脸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此后我碰到方晴,总是低头匆匆走过,又尴尬又羞愧。好像她身上每个细胞都在责备我嘲笑我。  她不介意我挽她的手,我想。可她仍然对我那么严厉。她不想跟我说话……我还是没成功——她让我挽她的手,这是对我说:“看,小孩,虽然你这么坏,可我才不在乎呢!”她故意装慷慨,心里却更加瞧不起我。她以后还会更加嘲弄我……怎么办呢?怎么才能让她也爱上我呢?  是的,我完全变了一个人。原来那个“先引诱她,然后抛弃她”的复杂计划突然显得异常可笑。(我怎么会想出这个计划?真是荒唐!)我怎么会抛弃她?我想着她在聚会上那红艳艳的脸蛋。我睡不好,凌晨两点才勉强睡着,早上六点就醒了,和睡觉前一样疲惫而兴奋。早知偷偷摸了她的手臂只能带来折磨,我就不该那么莽撞。  她要是能喜欢我该多好!可我做了这么不尊重她的事,她肯定讨厌我了。果然,早上她对汉克招手,对我理都不理。  汉克最讨厌。他尖嘴猴腮,对每个女生都献殷勤。我猜他的目标就是随便找个女孩睡觉——能找个亚洲女孩更好。有一次我从lounge经过,听见汉克和伊丽莎白聊天。  “首次约会就和别人上床的女孩有多大比例?”汉克问。  “其实没人们想象的那么多,”伊丽莎白说,“你要记住,一见面就上床的,那是妓女。大多数女孩还是喜欢有分寸的男人。”  我想请求方晴原谅。我去她房间找她,她不在。望着门上“情薄易弃置”的字条,我很失落。回到自己门口,爱丽丝正在敲门。  “嘿,小明,”她高兴地说,“我的专业方向必须要用概率论,偏偏我又不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不能请教几个问题?”  “我不介意。”  我们走进屋。爱丽丝先称赞了一句,说我的房间井井有条——她总是彬彬有礼。看到桌上的一本书,她又礼貌地问:  “这是什么书?封面上的字真好看。”  我告诉她这是《汉魏六朝诗选》,请她坐下,开始解答问题。爱丽丝的几个问题都很简单。每问一句话,她就抬头看看我,目光充满好奇,仿佛她并不想知道答案,而是想看看我能不能答出来。最后她收拾书本,起身准备离开,我突然有个想法——要不要问问爱丽丝:“我从来没有恋爱过,如果发现自己爱上了一个女孩,应该对她说什么?”说不定爱丽丝能给我一点建议。她也是女孩嘛。  想到这里我的心一跳——为什么要问爱丽丝这个?这可是私人问题,我和她又不熟。再说她是美国人,我是中国人,思维习惯不一样,我问出来说不定会闹笑话。方晴还取笑过我,说我和爱丽丝是小恋人——我们是两个国家的人,怎么恋爱得起来呢?虽然爱丽丝确实可爱。  “我该走了,”爱丽丝说,“谢谢你辅导我的数学。不过,你刚才看着墙发呆,在想什么呢?”

十、模范情书  下午我一直呆在办公室。原本要准备功课,我却在给方晴写信。提起笔时,我又想起方晴洒脱的字迹。我的字虽然工整,却没什么性格,在她面前自惭形秽。我叹了一声。方晴:  请你原谅我的冒昧——一来我不该给你写这封信,请你原谅;二来,那天我很莽撞,对你很不尊重,请你千万原谅。我当时喝了点酒,所以发疯……不,我不能对你撒谎。请你原谅我。实际上我没喝酒……  方晴,你像一团火一样围着我。见到你之后,特别是当你不停地取笑我的时候,我心里那么怨恨,仿佛自己是全世界最不幸的人。我私下里想各种办法,想改变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想向你证明我不是小孩。我甚至有过各种自私无比的、荒唐的报复你的想法。现在我知道,我的所有这些沮丧、痛苦、伤心,全都是因为你。  求你千万不要以为我在责怪你。天哪,我怎么敢责怪你!我是你窗上的一片雪花,你整个人的热力把我融化了;我是你桌边的那个布娃娃,你随便把我扭成什么形状,我都不会怪你。我是你的。  方晴,你大概在想,我为什么这么做作,要在纸上给你写情书。事实是,我爱你。宿舍里同学们聚在一起的那个晚上,你那么美丽,让人目眩。可那时我竟然不知道自己爱着你;我幼稚地以为自己只想报复你。现在我完全明白了,我爱你。我很后悔。  如果我只是想跟你说声抱歉,我可以当面对你说,或者打个电话,或者写email……可是我不想只说抱歉。我也不能只说抱歉。今天早上,我醒了,所有抱歉的话好象都不能表达我的内疚。不纯洁的想法玷污了我。我成了“《红楼梦》里的男人”。可我除了抱歉,还能说什么呢?  求求你,别折磨我了。跟我说句话吧。我不敢奢望你的爱情。我在你眼里是一只不起眼的松鼠……一只小虫……一只蚂蚁。可我真心真意爱你。我真的爱你。你尽管取笑我吧!如果这样能给你快乐。其实我来美国以后一直很孤单。我的朋友只有赵荣和丁宜圆,有时对他们我都没什么话说。我年纪小,小时候父母惯,所以受不了一点委屈。你出现以后,我的生活突然有了活力。我们一起谈小说、看电影。你还问我的意见和感想……你像家长一样对我,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最近我经常想家。在这里我无依无靠。你尽管取笑我吧!没有你的嘲弄我会更不快乐……  如果你肯用一种怜悯的目光,高傲地看着我,不屑地看着我,或者嘲笑我,那就是我的幸福。  爱你的,  毕小明  写完信,心好像被石头压着,却还挣扎着在搏动……窗外雪花满天。地上的雪还没化,又下起了雪。Memorial Hall和Memorial Church笼罩在一片迷茫之中。  我想对方晴说出所有的真心话,可信写完了,又有点不好意思。其实信里的那个我并不坦诚——方晴逗过我之后,她经常无缘无故出现在我脑海里,在那里引诱我……可是我不能在情书里写“你那么性感,我常想和你做爱”这样粗俗的话。  我又把信读了几遍。信写得草率,有些地方词不达意,思路混乱。我想把它改得更通顺些,想了想又停了。让它混乱吧,我心里就像这封信一样,一团糟。  十分钟后,我拿着信站在方晴的房门口。她的门关着。我没敲门,把信从门下塞进去,匆匆走回自己房里。我不想吃晚饭,在灯下看书。风呼呼响,窗上有砰砰的敲打声,仿佛是冰雹。拉开百叶窗,原来是窗外小树的枝条打在窗上。可怜的小树早就落尽了叶子。天空昏暗,雪花狂舞,草坪间的小路被雪埋没了,四下没有一个行人。  方晴看到这封信会怎么想?她或许会原谅我,或许会继续嘲弄我,或许会从心底里鄙视我……我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书上,不去想这些可能性。神经紧绷,门外有点小动静我就以为是方晴来找我;等四下再次寂静,我又笑自己太紧张了。暖气片冒出阵阵热量,我反而怕冷似的发抖。  我在房间呆了好几个小时,有时倒到床上,裹在被子里,有时坐在椅子上,有时盯着墙上的空白出神。晚上我不可能睡着了。我出门,徘徊了几步,朝方晴门口走去。快到门口时,心直跳,怕她会突然打开门。结果我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只从眼睛的余光里才知道她的门关着,关得严严的。  回到自己房间,我吁了口气,穿上厚重的羽绒服往外走。不知去哪儿好,呆在房里又冷清又压抑。  已经很晚了。赵荣正站在大门外抽烟(宿舍内不准抽)。他皱着眉,不停地跺脚。“赵荣,你怎么样?这两天很少见到你。”“啊,毕小明,你好?这几天事真多,烦啊!”  然后我毫无目标地到处走。不经意之间我到了R Hall和P Hall之间的停车场。雪还在下,几辆车大半埋在雪里。我在停车场上徘徊……从那里能看见方晴的窗——右边第四个。她的百叶窗关着,但我能看见屋里的灯光。柔和的灯光透过雪花,似乎只是为了照着我。但我不过是在安慰自己。方晴可能在房里,也可能出去了,忘了关灯。她的百叶窗总关着。她如果在房里,可能正在读书——《红楼梦》或者别的小说。她喜欢读小说。但我看不清她的身影;我只是想象她正坐在桌前。说不定方晴根本没有注意到地上的情书。她肯定在读别的书,甚至别人的情书……  R Hall大门外一个人影一闪,好像是丁宜圆。赵荣赶上几步,向她问好,然后他们并排步入风雪中。赵荣把外衣脱下来,罩在丁宜圆头上。他们大概忘了带伞。  四面只剩下风声。雪泼洒在几栋宿舍楼上,越下越大。风从外套领子往脖子里灌。在雪地里站久了,手脚都冻疼了。波士顿的冬天确实冷。  我还不想回房,继续站着,仰望方晴窗里的灯光,时而走动几步,跺跺脚,搓搓手。其他房间的灯渐渐灭了,只有方晴的灯还在雪花里闪烁。过了一会儿,她的灯也熄了,R Hall一片漆黑。

十一、淹没在回忆里  窗外的雪花依旧纷纷扬扬。记得秋天的时候,窗外的天还那么蓝。阳光下,云朵在缓缓游动、伸展、变形,甚至改变颜色。前方不远有两行高大的橡树,红砖铺成的人行道上落叶斑斓。那时常想着有空一定要到那人行道上走走——只是走走,什么也不想,一边走,一边看那广阔的天空,还有那变幻莫测的云……如今到处迷朦一片,整个世界如此凄凉。  我把目光移回办公桌上厚厚的几叠书上——除了专业书,我还有一本原子物理、一本欧洲中世纪历史、一本十九世纪法国小说。读书是我摆脱方晴的一个办法。这两三天,课完了以后,我呆在办公室里,把这些书一本本翻完,到深夜才回家。  偶尔有一两回,我还抱着方晴来找我的幻想——不指望她爱我,只希望她来找我,哪怕是来说她不喜欢我,我们不可能,我太小了,不适合她,或者她另有所爱……可这只是幻想。她不会来了。  我再也没有勇气去她的房间看她。出门和回家我甚至不敢从她门口经过。我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今天是星期六。天快黑了,我还呆在办公室里。我随手又翻开了那本又大又厚的原子物理。翻书时,书页划破了右手的食指。该死的书。为什么要像刀刃一样锋利?  回到宿舍,我在手指上贴了块创可贴,然后抱着一筐脏衣服去地下室的洗衣房洗衣服,回房间叠衣服,再去P Hall查看邮箱……家里来信了。  每隔两星期我给家里打一次电话。每次都是那几句话:“家里还好,我也很好,注意身体,吃好睡好,好好学习……”搁下电话,爸爸妈妈的声音还在耳畔飘忽。写信他们倒是第一次。  我拿着信回R Hall,经过赵荣门口时,吃惊地发现有个女生正和他坐在一起。赵荣不停地小声跟那女生说话。她穿着高领带花的毛衣,低头用心听着,黑亮的头发垂下来,盖住了脸。她抬头时,我们的目光相撞了——竟然是方晴。  “你急什么,”方晴对赵荣说,“这种事总要慢慢来……”  我匆匆走回自己房间,关上门,在椅子上坐好。是的,她不在乎我。她喜欢赵荣!这就是她对我不理不睬的原因?赵荣……笨手笨脚,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他只喜欢丁宜圆,而且……  虽然我明白自己只是嫉妒,还是忍不住找了一通赵荣的缺点。最后我还数落到他洗衣服时不把白的和黑的分开洗,所以他不成熟,绝不会是好丈夫……等等。  等心情总算平静之后,我读了家里的信。小明:  圣诞节快到了,你们应该会放几天假吧?有时间买点东西,自己弄点好吃的。不知你们那里天气怎么样。如果冷的话要多穿衣服。注意身体,不要生病。  我们这里不久前下了场小雪,立刻又化了。下雪那天我和你妈妈在学校那个小花园照了张照片,随信寄上——这几天忙,没去什么有风景的地方。  家里还是原来那样。今年我的几个学生化学竞赛得了省一等奖,我送他们去W大学集训,结果有一个还闯入了冬令营。你妈妈比较忙。如今天气变化快,内科病房人满为患,她经常加班。有时她回家,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很担心你能不能适应那边的生活。从小到大,家里人都在身边看着;现在你孤身一人,一定要合理安排工作、学习、休息的时间。节约用钱,但不能委屈自己,注意营养。要学会自己处理一切,有要紧的事不能决定就打电话和家里商量。  从小学、初中到大学,你成绩都好,可以说一帆风顺,人们捧着你。如今到了哈佛那样的学校,人人都是尖子,竞争肯定更加激烈。如果遇到挫折,千万不要灰心,要相信自己。只要勤奋努力,别人能做到的,你也能做到;就是别人不能做的,你也能做到。要听老师的话,注意在身上找不足之处,努力加深加宽知识面。  你电话里提过宿舍的几位同学。你隔壁的爱丽丝虽然孩子气,但待人礼貌、没有偏见、学习刻苦、知识面广。那位你常提到的历史系的女孩——方晴,她开朗活泼、平易近人,经常和你讨论文学和历史。你应该以她们为榜样,用心学习,有不懂的问题就向她们请教。你年纪小,一定要虚心,不要狂傲自大,冒犯别人。  总之,吃好睡好,注意身体,好好学习。  接下来是爸爸的签名、年月日……下面还有:  孩子,妈妈真想你。你爸爸其实更想你。那天本来没事,他硬要拉我去照相,特意跑到广场的中心花园。偏偏中心公园不知为什么关门了,只好在学校的小花园照了张照片,夹在信里寄过来。你仔细看看,爸爸妈妈是不是老了?  别看你爸爸嘴上说得轻松,其实他今年运气不好。拿化学竞赛来说吧——他班上那个甘甜,你记不记得?原来化学老考第一,这学期突然迷上了文学,要写什么散文、杂文,结果化学一落千丈,连个省三等奖都没拿到,更别提进冬令营了。  你爸爸跟我没什么话说。你走了以后,家里冷冷清清,连做饭都没精神。什么时候你能回家一趟?寒假有机会吗?你有什么照片寄回来给我们看看?你读大学时,我们还能抽空看你,现在连见一面都这么难。  你爸爸写完信,我看了看,还是那些老调。你别听他的。最要紧的是身体,千万吃好、穿好、玩好。学习万一不行就算了,马马虎虎能毕业就是了。人家竞争是人家的事,咱们不稀罕。千万别委屈自己。我们一直管着你,给你很大的压力,我担心你受不了。听说有人本来好好的,读博士读疯了,精神失常——想着这些妈妈真担心。这几天我心总跳,怕你有事。你没什么事吧?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要是有人欺负你,千万别闷在心里,千万打电话跟我们说,或者跟你的好朋友说。你在宿舍交了朋友,有空就和他们玩。待人要和气。人家对你好,你也对人家好,千万不要失礼,让别人笑话。也不要过分信任别人——你还小,人心难测……  下面妈妈又写了一页。读完信,我躺在床上,盯着爸爸妈妈的照片。我的头开始昏昏沉沉,然后我有点内疚。慢慢地,回忆的片段不由分说闯进我脑海里,没有逻辑,没有顺序……我四五岁的时候,爸爸常带我去学校的操场上放风筝。那时操场只有现在的一半大,爸爸也不当班主任。有一次爸爸过生日,原来准备一家人出去吃饭,结果妈妈有事回家晚了,爸爸还在办公室改考卷,最后我自己在灶上煮了一大锅面条——水放少了,面条粘在一起。刚进大学时,我看着校门,想着妈妈不在身边,忍不住哭了。爷爷生前喜欢去各处胡同转悠。他有时指着一间不起眼的房子说:“我年轻的时候,这里驻过部队,后来变成了百货商店,现在连商店也面目全非了……”  晚上我淹没在回忆里。对方晴的迷恋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仿佛第二天一起床,我就能忘了她,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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