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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往事干杯(2)
送交者: 雁过寒潭不留影 2005年01月27日20:26:12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第二节 死亡的影子


1,三奶奶的老房子

最早接近死亡是三奶奶的老房子。直到现在,提起它我仍能触摸到哪种模糊的不清晰却让我难以忘记的死亡的影子。

记忆中的三奶奶,个子很高,缠着小小的三寸金莲,用长长的黑布,一道一道直到膝盖处,象打着绑腿一样。走起路来也是虎虎生风的。不可思议。因为隔着两条胡同的大奶奶就必须扶着墙一步一步的挪呢。

三奶奶长得很美,有一双漂亮的丹凤眼,身上总是收拾得很整洁,带着香味。三爷爷去世得早,她一个寡妇拉扯着姑姑两个人过日子。

姑姑长得什么样子我已经忘记了。即使绞尽脑汁也记不起一点她的样子。年轻的姑娘总是美丽的,只记得她留着长长的粗辫子,个子不太高,很愿意笑。现在想她大概和我哥哥差不多的年纪,因为她也早早去学大寨,参加了村里的青年突击队。

那时候我还没有上幼儿园,每天就是跟在二爷爷屁股后面,或者和一伙儿玩伴东闯西奔,无忧无虑的过着童年。唯一和其他小伙伴不同的是,我身边有很多下乡知青陪我玩。那时候的我一直相信是因为我长得漂亮,可爱,所以不论是男知青,还是女知青都喜欢我。

往往是一放工,就被他们领着走了,回来时兜里总是满满的,花生,地瓜,甚至还有糖果。特别是女知青,他们烫着卷发,抹得香香的,穿着列宁服,叽叽喳喳叫着:“二婶,三毛跟我们了!”,扯起手就走了。

她们中有一个后来嫁给了我们的大海(按辈份她得叫我姑姑,嘿嘿),就是她,后来见了我就一脸坏笑,抖我的光屁股的丑事,然后就有些些惋惜的说:“三毛长大了,长破相了,我都不认识了哎”,让我无语凝噎唉!

还有一个喜欢我的,就是文章叔叔家的大姐,人长得胖胖的,现在更是上了重量级,眉眼却是十分的好看,她和我大姐是干姊妹,好得一个头,我最早的一张照片就是她们俩带我到镇上照相馆拍的。

照片里我大姐坐得很直,两条长长的辫子摆在胸前,很矜持的少女。大姐的辫子一直拖到屁股那,是她的骄傲,经常被剪掉去换钱的。我坐在中间,象个弥勒佛,一大堆拍在那,皱着眉头,很不高兴的样子。我到现在仍清楚地记得我穿了妈妈买的葱芽绿色的细条绒罩衣,上面绣了个黄黄的小鸭子。

那时的照相机是大盒子,照相师要钻到蒙着大盒子的黑布里摆弄一阵子,然后探出头来手里捏着一个葫芦状的东西,估计就是快门了。我一直都在紧张并不顾气氛的大哭,照相师扮了无数个鬼脸都没用。咔嚓一声,留给我无尽的遗憾呢,这就是大家嘴里那个千宠万爱集一身的三毛吗?看来大姐后来说的可能是事实,那时候大家愿意到我家,愿意自告奋勇的带我这个出名的调皮蛋,都是因为我们家有着好几个优秀的青年---我哥我姐们!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俊男俏女,失落失落的现在的我,在听了大姐的分析后!

叔叔家的大姐穿着小花衣服,头发烫成小卷,扎了个齐刷刷的小辨,搭在肩膀上,很是幸福的笑着。

之所以写了这么多看似与三奶奶家的姑姑毫不相干的东西,我想实际上这也是她的生活,我实在是对她的印象不太深,尽管她的死影响了我,直到现在,或许会一辈子。

那些鲜花烂漫的日子啊!就在一个下午,在我从外面野完了要回家填填肚子的时候,一下子全部凋落了,和上了她人生影集的最后一页。

我看到很多人挤在院子里,三奶奶的哭声凄厉无助,一块门板摆在屋子里,盖着白布,让我不寒而栗!等我从人堆里挤出来,劈头就是妈妈的一顿骂,一巴掌,两巴掌就那么不由分说就落在了屁股上!“又疯到哪里去了,不好好在家呆着,再疯我给你扒了皮!”,“哇--哇--呜呜,我再也不敢了,不敢了”从不求饶的我看到妈妈凶神恶煞的样子都傻了。“姑姑死了,喝农药了!”姐姐在一边红着眼睛,很惊吓的样子。

我再也没敢进三奶奶的屋子。尽管她家有我喜欢的芍药,有我爱吃的山楂树。我的小脑瓜里全是那块白布,悠悠忽忽的,满是恐怖!真的,每次玩到天稍稍暗下来,回家的路对我就变得更是难行,我总是憋一口气,冲过小巷,一拐弯到了我家门口,还觉得身后有人跟着我。要是门开着还好,一下子冲进去就行,要是门关着,那对我就是意志上的极端考验。我常常急到眼泪下来拍着门板叫门,常常被妈妈骂成急着挨揍。我从来没有对妈妈或者其他人讲过我对三奶奶屋子的恐惧。

三奶奶后来就走了,留下了那栋老屋仍然诡秘的立着,在我回家必经的小巷头上。白天我会细细打量它破败却高大的门楼,看伸到院墙外的山楂树的红红的果子,想这房子真的没什么可怕,但是到了晚上接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即使是偷偷看它一眼,生怕被那死亡的影子裹了去,真的,我就是觉得是姑姑的魂儿在我身后,她对人生还有很多的牵挂,很多的留恋啊。她是为了什么竟然舍弃了自己的美丽的年华,带着什么样的遗憾,有着怎样的勇气走了啊。三奶奶每到姑姑的忌日就会来老屋,哭上一场。后来人老了,腿脚不灵便也就让姑姑一个人守着寂寞了。

现在我们家搬到南屋,大门也改到了朝着田地的南面,偶尔才从后门走,偶尔才能路过那栋老屋。听妈妈说看屋的叔叔准备把老屋翻新呢。即使翻新了,那些未了的,记忆中的东西也还是会留下来的。

2,纸扎的轿子

到现在我都不能原谅那些人,那些出主意的愚昧的人!

一个未出五服的大伯去世了,我那时候上小学,刚刚7岁。

因为妈妈去帮忙,我没有晚饭吃,所以就在别人的指引下去了大伯家,说是大家一起在那吃饭。大伯家养的兔子很不规矩的跑进屋里,拉了很多屎豆豆,硌脚。屋子里有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膻味,腐味。我是受不了的,尤其是那么一个世界。

赶紧跑出来迎面就听到人说:

“人家做的棺材那叫一个好,是他生前就定下来的。还叫了邻村孙家来扎纸,什么牛啊,马啊,八抬轿子,还有伺候他的丫鬟嫚子,多着呢!啧啧,这得多少钱?!”。

“人家外面有个挣大钱的叔伯侄子,寄来的钱,真有福,哎——,三嫚,你那个什么,你大妈在找你呢,向哪儿跑!要让你坐轿子呢。”

“轿子?”我拨拉开那只摸着我脑袋的手。

“是啊,八抬大轿,赶得上县太爷了。人家说要找个7岁的孩子来坐,你今年不就7岁嘛”

“我才不希罕呢,爱坐你去坐!”

“哎yaoyao,没大没小!”

我才不要听这些鬼话!一头冲出去,穿过长长的巷子,穿过那些怪怪的气味,我就到场院去了。场院里有我喜欢的麦秸垛,刚刚打完麦粒的秸秆软软的,亮亮的,在夕阳下发出金黄色的光芒。我扒开交错着的麦秸,钻进去,然后四下里一扩,就可以团身坐着了。

坐死人的轿子,纸扎的,那要拿去烧的,岂不是让我难受。我想到了小画书上讲的地主员外家死了人要找童男童女,让他们喝了水银去陪葬的,恐惧,无比的恐惧感袭击上来,我缩了缩身子,不要让他们找到我,我不要去坐轿子。我好像又看到了死亡的影子,那么黑暗,那么冷,那么让人不舒服。恐惧让我小声啜泣起来,我妈肯定是嫌我老给她惹麻烦,所以不要我了。家里人谁都不喜欢我了。那些平日里塞给我好东东的婶子们居然提起坐轿子还在笑! 呜呜----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肚子已经叫了,但我不敢出去,他们要逮住我的。直到远远的西大道升起一团火光,传来一阵阵哭声,我才确信他们大人们已经送完葬,烧完纸,我才敢小心翼翼的潜回家。

家里还是没有人,也不知道都到哪里去了,整个房子都掩在黑暗中,好像在这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看着我,瞪着我,让我更是害怕,于是我又溜到大街上了。四周晚饭的好闻的气息慢慢地浮上来,肚子叫得更响了。

“二爷爷---”,进了后街二爷爷家的门,我就哭了。我恨那些人,也恨我妈妈,她怎么能不管我呢?她怎么能答应让她女儿去坐轿子呢!

“哎呦呦,三毛流浪记,又挨你妈打了?”二爷爷笑呵呵的把我抱上土炕。

“没有”

“那谁敢惹我的三干嫚干,嗯?说说,我去揍他去”

“她们让我坐轿子,死人的纸轿子”我手脚冰凉,鼻涕抹得到处都是。

“哦,吓着我的三干嫚干了,咱不去,不哭了,看看看看,你二奶奶煮的大地瓜!”

地瓜让我把什么都忘了。直到睡梦中让大姐拖拉回家。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摆脱不了纸轿子的阴影,让我小小的心颤栗不止。


3,落水

按时间顺序,这应该是排在前面的,但是我一点没有感受到死亡的影子,只是从大人的惊慌中知道我可能会死掉。

那时候我也就2,3岁吧。刚刚能跑利索的样子(好像有些矛盾,不过记不得了),还是戴着兜兜,和知青大姐三个人去氨水库。氨水库在村子西头,靠着西大道,水泥建筑,具体做什么用我不太清楚。反正她们图个高兴,就带着我去了。

那是夏天涨水的季节,大雨连着下,水渠都涨满了,离着渠沿不到半米,黄黄的河水卷着树枝,麦草一路轰隆过去,在水渠尽头是泄洪口,很小,河水涌过去,形成一个大大的漩涡。漩涡的吸力很大,我和伙伴们最喜欢躲过妈妈的眼睛,跑到水渠看。常常捡根棍子,枝条之类的东西伸长了胳膊去够,不用说连叫带吓得那些东西就被吸进漩涡了。其实只要听听水声,就够心惊胆战的了。

水渠还有一个险要的地方,在姐姐们上初中,也是到邻村的必经之路上。说是必经之路实际上已因为便易。沿着水渠沿的半米宽的踩出来的小路走到西大道是最近的。方便是方便,却很惊险。因为快要走到头的地方也有一个泄洪闸,是水泥浇的,比别处的渠沿低20公分左右,仅有3,40公分宽,两边没遮挡,孤零零的,不长,能有两三米的样子,象天桥一般横在那。平日里倒是没什么,大雨过后就不一样了。人走在上面,就好像临崖而立,两边是湍急的水流,偶尔水拍到石壁还会漫上来,让人恐惧顿生。我后来上初中就碰到过这样的时候。当时心抖抖的,到底是手脚并用一点点挪过去的。到现在我也不明白,那种情况下为什么不走别的路呢?大概还是有点冒险的心吧。

言归正传,去氨水库时,我还是很听话的,由她们抱着,牵着一段段就走过去了。回来时,大概是两个人说着话忘了我这个小不点,要么就是我胆大包天,反正是一个人歪歪扭扭的走在渠沿上了,然后就不出所料的掉了下去。

两个人听到“咚”的一声回头时,已经不见了人,再看看水里面漂着的是一团头发。女人就是女人,何况她们那时候还算是女孩子呢。大呼小叫得喊着:“三嫚,三嫚”,人就卧下去了,伸长了胳膊去够那团头发。还好,离漩涡还有一段距离我就得救了。现在说起来,好像我亲眼看到整个救人过程似的,很是得意自己有这么一段生死攸关的经历。

然后就是放工后她们对着我老妈又惊又喜的描述。我已经被她们换好衣服,犒劳了一顿零食,也就是水果糖,钙奶饼干之类的东西。姐姐们在水渠边给我冲洗衣服时,妈妈回来了。

“二婶,今儿差点把三嫚淹死!”大姐有些后怕的报告。

“淹死就淹死吧,省得气我。”我妈倒挺能想得开。

“真的!差点让漩涡漩进去”大姐又确认一遍。

“噢--,你看看,你看看,还有劲皮!”我妈抓过一旁掀她篓子找好东西的我就是一巴掌。

妈妈平时放工回来,总会在路上捡到从马车上掉下来的麦穗,玉米棒,花生,路边长的山枣,浆果什么的。有时候心情好还会撅几根青青的玉米秸,把外面皮去掉,一口咬下去,满口都是甜的,比甘蔗差不到哪去。妈妈最喜欢我去翻她的篓子了,甚至有些满足。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莫名其妙就给挨了一巴掌,“哇----”就咧开了嘴。

“哎呀呀,二婶,都是我们不好,没看好她,你就打我吧。”大姐还是明白的,我妈那是心疼我气的。这要是真的当时没捞上来,就真的淹死了。我还是命大!

就是这一事件,让我对水有了深一层的认识,在大伙儿都会憋气,踩水,会狗刨的时候,我硬是没学会。一个字,害怕!当我从沟沿上的棉槐条子丛冲到水里时,一口水呛下去,就能把我的魂吓飞了,哪里敢把头埋到水里呀。当然这耽误不了我照样当头带领他们下井上树,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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