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陳霆

老麥克至今還藏着一把長槍,他說是習慣,他把那桿槍從睡房拿出來,讓楊帆看,並教他如何

開槍,如何在一定距離內打中一個人的臉.

老麥克說,這桿槍,打死過兩個人-----一個是賊;另一個,是強姦了他小女兒的人."她是我

的生命.我可以為了她,干任何事!老麥克平靜地說.

"我讓他付出了代價.他死後被砍成了一些碎片,扔在沙漠裡了.沒有人知道他在哪裡;我的

女兒也不知道我幹了這事.我不想讓她擔驚受怕."

聽得楊帆毛骨悚然.她沒有把這個血淋淋的故事告訴小謝.因為小謝和老麥克睡同一間屋

子,要是知道這事,可能根本不敢睡覺了.

後來小謝告訴楊帆,老麥克常常半夜突然驚醒,伸手就把槍拿起來,而且他睡覺從不脫衣服,

穿着整整齊齊,好像要隨時應付緊急情況似的.

"你離他遠點兒,他可是個危險人物.睡不安寧的人,都是罪犯!"

小謝不明白楊帆為什麼能和老麥克聊得熱火朝天.他自己和老麥克格格不入,一天講不到三

句話,而且還有幾分怕他.

有一天,老麥克上街趕上大甩賣,買了一件牛仔式短皮衣,袖子上掛滿了穗子.老麥克買來就

穿在身上,坐在舊沙發里,頓時英武了不少,顯出其年輕時的風流倜儻.

正趕上老麥克休周末,楊帆便和老麥克一起開車去海邊一座影院看電影,電影名叫總統,是

美國總統再續第二春的故事,道格拉斯主演.

老麥克是不會流露感情的.但是,那次回來,小謝第一次看見老麥克笑了.楊帆告別時,在老

麥克的前額上吻了一下.

小謝立刻打電話給楊帆:"你小丫頭那套親吻擁抱還學得特快!你是怎麼把這老傢伙弄得居

然高興起來了?他有幾十年不笑了,是不是害人家墮入情網?"

"說什麼呢,你?老麥克和我是夥計!我們在一起很開心,把什麼都拿來嘲弄一番.他需要我這

個朋友."

"你就盡交這樣的朋友!"小謝憤憤地說.

小謝既幫她,又恨她,因為他一直想得到她,可總是被擋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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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奇怪,楊帆和老闆的第一次見面,不是在辦公室,而是在長灘第二街的一家露天咖啡館.

楊帆當時並沒有經驗,還以為老闆很得意.其實,沒有辦公室的公司,多半是皮包公司而已.

老闆是個四十二歲的醫生,黑人.楊帆對黑人沒有歧視,但她沒把這個事實告訴任何人---大

部分中國人都是歧視黑人的.

老闆很高大,和楊帆握手時,手也很溫暖.梅斯醫生上來先自我介紹,說自己是半個醫生,半

個商人.行醫時,別人問自己,為什麼不經商,你有那個本事.說得梅斯醫生熱血沸騰起來,十

分想"下海"游泳.

梅斯醫生挑了中國做生意,投了一筆資在廣東,用特殊飼料餵雞.他的下一步是讓中國客戶

購買他的飼料,因為那些雞瘋長起來,有目共睹.

楊帆悄悄擔心,那些與梅斯做生意的中國人,尤其是廣東鄉下人,他們看到梅斯醫生的膚色,

一定會相信他嗎?中國的媒體對黑人的描述不是犯罪就是貧窮.梅斯醫生對這種文化敏感一

無所知,他躊躇滿志,正處於自我一天天膨脹的時刻,宛如一顆"胖大海".

梅斯醫生還介紹自己的妻子同楊帆認識,那是個標緻的黑女人,梅斯醫生當年在法國留學時

認識的.

"我一生做過兩件超前的事,都沒有做錯."梅斯一邊開着他的跑車,一邊告訴楊帆,"離開法

國前,我娶了她.當時覺得,我還沒有完全準備好,但因為要走了,所以必須做出決定;還有一

件事就是你.你在紐約時,我也沒有完全準備好雇一個人,但如果我不雇你,你可能已經在其

他地方工作了.所以我又做了個超前的決定."

梅斯醫生對楊帆的到來如獲至寶:"我有一個夢,就是我,我太太,孩子,你,一起經常去卡特

林那島上旅行,開直升飛機.你知道嗎?我太太喜歡你.這很重要!"

他意味深長又寬慰地笑了.

"因為她是老闆."楊帆開玩笑地接上一句.

"對,她才是老闆!"

梅斯也笑了.

楊帆感到有些失望.這兒的局面離她在紐約時想像的相差甚遠.不用上班,可以在家辦公,時

間自由,聽起來過於好了.果然這一切的代價就是一個夫妻檔公司.

楊帆希望自己能在一個有辦公室 有制度 有規格的公司工作.她最討厭的就是老闆的太太

說話也算數.

很快,梅斯醫生要飛趟中國,決定中方訂貨的事.他很希望楊帆能一同飛去:"你好做我的眼

睛和耳朵."

楊帆堅決要等簽證證明辦好再考慮旅行.飛走前,梅斯醫生開車到楊帆家附近,遞給楊帆這

月的工資支票:

"我也是從你現在這樣起步的,我知道人們等着支票來付房租."

楊帆感激地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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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斯醫生從中國回來了三天,居然也沒打電話給楊帆.

楊帆感到不對勁兒了.她不停地呼梅斯的傳呼機,留言要求與他談話.

談話定在初次見面的那個露天咖啡館.街上人們穿着白T恤 大短褲來來往往,今天看起來與

往日沒什麼不一樣.

比約定時間晚了二十分鐘,梅斯太太出現在楊帆面前.她仍像往日那樣打扮得很妖艷,卻一

臉的茫茫然:

"對不起,帆,梅斯醫生太忙了,走不開,我就代表他來了.公司遇到了財務的困難,中國人沒

訂貨!"

"為什麼?"

"他們沒說為什麼,就是不訂.我們投了錢給他們做實驗,效果他們也看到了,他們總是笑眯

眯,曾說不止一次很滿意.在關鍵時刻,就是不訂貨!我對這些中國人很生氣,不知他們的腦

子裡在想些什麼!他們嘴上說是,心裡說不;明里肯定,私下否定;臉上一套,手上一套,我們

美國人沒法和他們做生意!"

"梅斯太太,"楊帆打斷她,"你直說吧!"

"我們沒有錢雇一個全職僱工了.我們考慮請你做我們的合同翻譯.事到如今,我們感到抱

歉,可這也不是我們的錯兒."

"我可不可以和梅斯醫生面談?"楊帆直截了當地問.

"梅斯醫生是我的丈夫,我代表他,這是我們共同的決定."

"我在紐約時,是梅斯醫生從頭至尾和我談的,現在我要他本人親自給我交待."

楊帆倔強地說.

"我看啊,一定是梅斯太太嫉妒你,逼着梅斯要你走!"小謝憤憤地說.

"不可能,梅斯醫生走前還好好的!"

兩人坐在海灘上,面對平靜的太平洋.

一樣的大海,兩樣的心情.

楊帆這才體會到,在美國失去工作是多麼地可怕.一個人每天的生活,都倚仗着一堆帳單:房

租帳單,水電帳單,閉路電視帳單,車債帳單.她這才知道麥姬的男朋友是怎麼成為流浪漢

的!還不是沒有工作,付不起這些帳單才被趕到街上的.麥姬喜歡他的做愛本領,他才又有了

屋檐在頭頂,和做娼妓也沒什麼不同.現在,她有點理解妓女為什麼成為妓女了.只是,這些

妓女其實都可以找到一份雜貨店或超市的工作,只不過她們不願意每小時七個美元罷了.楊

帆覺得,她願意用她的全部家當,來換一份一小時七美元的工作!

"你呀,就是太招人.你看,你剛來長灘那次,身後就跟着一帥哥兒,先幫你拿行李,又請你去

吃飯,還為你彈琴唱了一夜.鬧得我一夜沒睡着!這說明什麼?"

"你意思是我主動招他們?"楊帆瞪圓了眼睛,指着大海不服地問,"你看那大海美不美?它就

躺在這兒誰也沒招,就做它自己,為什麼那麼多人從各個地方跑來看它?"

"哎呦,你是說你是朵香花兒,是那香味和色彩招蜂引蝶,不能賴花兒!"

小謝把頭伸向她面前,笑着看她.

"去去!根本就是兩碼事兒!"

"好好好,你不信是老闆太太在後頭搞,那就是你老闆.你想想,中國大陸的縣城老農怎麼敢

跟美國黑人做生意?就他那張黑臉,乾脆甭想賺中國人錢這檔子事兒!反正你老闆今天不倒

明天倒,倒了自然用不着你這個中文翻譯.在洛杉磯,人人都想經把商,可倒的比成的多多

了!想開點兒吧!我請你吃西紅柿炒雞蛋."

楊帆什麼胃口也沒有.

她離開小謝,把車開到另一個熱鬧些的海濱,坐在嶄新的紅車裡看海.加利福尼亞 大海,這

兩樣她嚮往已久的東西,從來沒像今天這麼使她孤獨.

就這樣坐在車裡,想了整整一個下午.身邊倒是有不少來看海的人,和她一樣坐在車裡看,車

里有空調和音樂.-----做為一個美國人,一生不能離開車.

梅斯醫生肯定會躲着她,因為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他是無顏面對她了.她自然可以要求補償

一部分錢,但真正的"老闆"----梅斯太太,可不會輕易放跑他們家的一個美分.

繼續做合同翻譯,根本不能維持生活,還得成天追着他們要活兒-----中國生意砸了,他們哪

還有那麼多的翻譯要搞?更何況楊帆已經從心底厭惡這兩個人了.

她也想過,去小額賠償法庭告他們.可繼續和這兩個人打交道,討價還價,實在是噁心自己.

以牙還牙,好好教訓他們一頓,這種報復的感覺會使她不能入夢.楊帆不喜歡以仇恨為侶過

日子.

小謝倒是想方設法地暗示她:你嫁給我,這筆債難道還用還嗎?可楊帆的身價遠遠比這輛車

要高,她可不想為了車把自己給賣了!

第二天,她開車去找阿蘭,那個給她介紹這份工作的經紀人.他的辦公室在長灘的市中心.這

是他們自曼哈頓後的第二次見面.

阿蘭的辦公室很小,而且和另外一個開業會計師合用.

"帆,你知道我對這份工作的穩定性不負責任.你要來加州,我提供你一個落腳工作,你老闆

給我一筆錢,就這麼簡單.當然,這個工作失去得這麼快,我沒想到,但在洛杉磯,公司倒閉也

是常事----人人都想在經商中插一腳,但並不是人人都有那個本事和機會!"

阿蘭給楊帆做了杯極濃的咖啡,遞到她手上.他的膚色還是那麼紅,但海邊人都是這種顏色,

他不再是加州的象徵了.她忽然意識到,真的,當初要來加州,是為了離開紐約,那種願望強

烈到飢不擇食的地步.現在,她人已在加州了,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呢?

"帆,你還年輕,發生這種事,長遠來看也許是件好事呢!我會繼續幫你,但我更信任你,你是

個很強的女孩子!忘掉什麼打官司,你自己能馬上站起來!"

離開阿蘭,她開着漂亮的小紅車,在海濱公路上一直向南開,開了兩個多小時,居然開到了聖

迭戈,著名的海濱城市,美國與墨西哥的邊境.

拉弧崖海濱上鋪着一塊塊巨大平坦的礁石.一對白人男女將一張鋪着白桌布的桌子放在礁

石上,坐在椅子上飲香檳,海風逍遙地吹着那女子的白裙子.

什麼時候能像她那麼幸福和平靜呢?楊帆坐在黑色的礁石上,遠遠地望着他們,頭腦很亂.但

至少她能遠離長灘,而且聖迭戈海灘有礁石,不會讓她感到還是坐在長灘那一望無際的沙灘

上.

開車從聖迭戈回到長灘的家裡,她放着布蘭恩的歌兒,放了一大盆熱水,泡了自己一個小時.

明天開始,就要出去找工作了!

晚上,她撥了那個刻在她腦子裡最深的北京長途電話號碼.

電話鈴響了很久,沒人拿起來.已經不知多少次沒人接這個電話了.楊帆的心又是一沉,然後

是痛.

"雷勇,你在哪兒?我好想和你說話,可你從來不在."

&

洛杉磯報紙上的廣告,不管中文的英文的,大多有名堂在裡邊.

大多數要人的公司,都在好萊塢一帶-----一個秘書,一個老闆,不停地面試人,鬧了半天是

讓人推銷香水.拔腿便走.

還有的公司,把所有看廣告而來的人安排成一個學習班,先由一個口沫橫飛的演說家把人心

蠱惑起來,再放一個錄像帶,讓人們看到一個當年和自己一樣沒錢的小人物,是怎麼靠"金字

塔銷售網"(傳銷)變成了百萬富婆,擁有一棟豪宅,門前停着兩輛紅色名車,而人正在大海上

踩着滑板迎風戲浪.....看得一群頭腦簡單的老美熱血沸騰.

其實,不過推銷化妝品而已.而且,你還得先把化妝品買下來,至少花五百元;然後向你的親

朋好友推銷.楊帆又是調頭而去.

這才明白,世界上的確有一種人,很容易被別人煽起愚蠢的熱情,心甘情願地讓人騙錢.他們

當然不會去調查世上到底有沒有"富婆"這個人,更想不到一盤讓人熱血沸騰的錄像帶是如

何在機房輕而易舉地編輯出來的.

楊帆不相信奇蹟.她覺得自己受了那麼多年的教育,總不會白白浪費.但她也明白不能好高

騖遠,而要腳踏實地.只要有一個工作,使她感到安全,哪怕工資少點,她也會很認真地去做.

最後,在中文報上發現一條招收"公關小姐",打過去一問,對面的"吳太太"說:"要面談才行,

電話上不好說."

兩人約在一家飯館前見面.這位"吳太太"面黃肌瘦,"苦菜花"似的.

"你這個公關小姐,是不是色情?"

楊帆開門見山就問.

"小姐,你這麼漂亮,找到我這兒,還不是缺錢嗎?這個活兒來錢快,干一個月,六千塊沒問題,

干它兩個月,你就可以洗手不幹了.其實,這也就是個觀念問題,想開了,就好了.猛賺它一筆

錢是真的,其它都是假的.你這麼漂亮,回頭客可就多了;你若身體好,一天應付他幾個,沒問

題的."

"那些人,都是什麼人?"楊帆忍不住笑了,好奇地問.

"都是商人,台灣的,大陸的,家人都不在這兒,單身一個,有這需要嘛!人倒是都不壞!"

"吳太太,我知道你做這行,也不容易.不過我再窮,登個廣告把自己賣了,也就只有一個人占

便宜,我嫌那些男人又臭又髒,見了面可以打招呼,上床就免了噁心吧!"

說得吳太太笑得比哭還難看,讓楊帆反倒同情起來.

楊帆把車停在好萊塢的一條小街上,坐在車裡吃乾麵包.她想,在找到工作前,不能再買任何

東西了,每一分錢都要掂一掂再花.

抬起頭,看見綠色好萊塢山上,幾個白色的大字母組成一個醒目的詞"好萊塢",不禁想起一

句唐詩來-----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如果是在中國的話,她怎麼可能會為工作發愁呢?是工作來找她,而非她出去找工作啊!

自己已經開始品嘗"自由"的真正味道了.這才知道:沒錢的人,才是世上最可憐的人,連妓女

都不如;妓女倒也是靠勞動賺錢,再拿錢去買麵包.自己這種既沒錢又不肯賣淫的人,反過來

第一個被餓死.

楊帆呆呆地坐在車裡,望着那幾個大字,心中充滿了淚水,眼裡卻是乾乾的.

晚上,楊帆接到了小謝的電話.

"楊帆,老麥克怕是愛上你了.他說誰要是欺負你,他就要那人的命,我就把你的事兒說了,沒

想到他馬上就要動手...."

小謝急得直跺腳.

老麥克要過電話,聲調平靜地對楊帆說:

"帆,第一,我去殺了他;第二,我去殺了他老婆;第三,我燒了他的家;第四,我毀了他的車;第

五,我找人揍他一頓;第六,我恐嚇他一場,你選吧!"

楊帆的淚終於流出來了.

她覺得整個加州,她只有這一個親人.其他人都是有所圖的,都說得天花亂墜;老麥克只說該

說的話,做該做的事,他像是牛仔時代的人.

"麥克,不用了,我覺得做了會後悔的."

"我知道他們在躲着你,逃避他們應當擔負的責任.他們是醫生,根本不缺幾個小錢,還要逃!

既然這樣,總得有人去履行正義,否則這個世界就更骯髒了!我是為你,也為我自己的良心!"

"麥克!我領了!可這麼做,很危險!"

"你必須選一項:你不選,我就實行第一項."

他的聲音是平靜的.

楊帆知道,他說一不二.他殺人絕不眨眼.

"最後一項."楊帆給了梅斯一個"恩賜".

"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