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岭一号 (上) |
送交者: 晨雪 2005年06月22日20:53:40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
BY 池莉 我骑着自行车,踏得飞快。从我家出来,穿过三条大街。斑马线,过街天桥,大小汽车, 呼啸的摩托,狡猾如游蛇的三轮车,逆向行驶的山地车,密集如蚁的行人,还有细雨般的 灰尘,浓雾般的公共汽车尾气,都是我前进路上的障碍。我有急事,事关人命。人命关 天,却没有谁愿意给予我半点理解。为了避让一个步态蹒跚、且行且停的老太婆,我的自 行车与占道的水果摊子摩擦了一下,摊子上有几只苹果摇滚到了梨子堆里。摊主扯开嗓子 大叫“救命哪!” 前面不远处,坐在马路边的一个年轻人站了起来。等我经过他的身边,他出手很快地抓住 了我自行车的龙头。他唇间叼着香烟,睫毛稀疏的眼睛冰冷而横蛮。他的手背上有刺青, 是一只醒目的黑蝴蝶。他用假冒伪劣的武汉话说:“晓得武汉的规矩吧?” 我用地道的武汉话回答他说:“这是自行车道,他是占道经营。” 年轻人说:“那是工商的事情,与你无关!你不知道武汉的规矩,那我来教你学一个乖, 这就是:损坏东西要赔!” 我说:“我没有损坏他的东西。” 香烟作为道具被非常老练地挂在年轻人的唇上,随着他的嘴唇一动一动,却始终没有掉下 来。叼香烟的技巧和刺青黑蝴蝶都是另一个社会的符号。这些符号的威慑力人人都知道。 所以有好心人出来劝解我说:“赔一点钱算了。” 也有人劝年轻人。说:“好男不跟女斗。一个女的,就让她走了吧。” 年轻人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我说:“可是我并没有损害他的什么东西。” 年轻人睫毛稀疏的眼睑变得腥红。他说:“苹果伤了。梨子也伤了,怎么没有损害?现在 是文明的法制社会: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损害东西要赔。如果你想破坏规矩,你就骑上 车走路吧。” 我是要赶到我表姐家里去的。我表姐夫刚才在电话里向我紧急求教,他说我表姐又在割腕 自杀。 我表姐居住在东湖宾馆。她在那里居住了30年,我只被允许去她家两次,一次是1976年9 月的一天深夜,表姐企图割腕自杀。我跟着母亲,被表姐夫用一辆破旧的小三码车载到东 湖滨馆深处。这辆小三码是东湖滨馆买菜用的,车厢里充满浓重的烂菜气味。表姐夫将车 厢门上了锁,说是为了我们的安全。在湖边的一排平房跟前,我们第一脚下车,第二脚就 迈进了表姐家里。我想以我十六岁的幼稚东张西望地蒙哄过关,偷看一下梅岭一号。我表 姐夫显然早有防备,他似乎不经意地搀扶了我一下,我的眼睛就被他遮得严严实实。紧接 着,我就站在他们家里了。一个简单平常的,与所有宾馆服务员的家庭一样的家庭。表姐 倒在凌乱的床上,脸埋在枕头里。我看见的是一堆长发和斑斑血迹。她双手被反捆在背 后,左手腕包扎着笨重的毛巾。这是我表姐夫捆的。他怕他去接我母亲的时候,表姐再次 割腕。我母亲一松开表姐的捆绑,表姐顺势一个耳光劈过来,同时骂道:“你这个婊*子 养的东西!”表姐发现她打的不是她丈夫,已经来不及收手了。 再次得到机会去表姐家,就是23年之后的今天了。现在是上午,天气很好,能见度不错。 东湖滨馆里面一定阳光灿烂。梅岭一号在灿烂的阳光之下一定逃避不了我的目光。我的表 姐又一次割腕自杀,幸好我不再是十六岁了。我现在很成熟,很狡黠了。只要能够进入东 湖滨馆,我一定会使用种种手段接近梅岭一号。当然,首先我要去抢救我的表姐。但是, 无论表姐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也要借机看看梅岭一号。 我太想看看,梅岭一号这幢别墅是什么模样?它是否能够向我昭示某种奥秘?为什么在新 中国建国之后的二十七年里,毛泽东就有二十六次来到这里居住,最长的一次竟然居住了 半年的时间。毛泽东作为一个开国领袖,可以说整个中国都是他的。可是他明显地偏爱武 汉。武汉与首都远隔千里,北京只好一次又一次出动专机,将外宾们送到武汉,以便他们 接受毛泽东的接见。所以,毛泽东经常不依照国际惯例,在晚上接见外宾。更有甚者,他 将几个国家的外宾混合在一块儿进行接见。也就是在梅岭一号,毛泽东破天荒地亲吻了菲 律宾总统夫人伊梅尔达·罗穆亚尔德斯·马科斯夫人的手背。25年前的一个深夜,这个消 息被我表姐迅捷而秘密地传递回家。我表姐目光躲闪,颜面潮红地把话说完,便捂着嘴巴 失声痛哭。我表姐的母亲则敢怒不敢言。多年之后,我的这位大姨,在她身患绝症,濒临 死亡的阶段,才说出了她的心里话,她说:“毛主席也搞资产阶级的一套,我死也想不 通。” 我的表姐是我们家族的神秘人物。她因为毛泽东亲吻马科斯夫人的手背而失声痛哭。在毛 泽东逝世之后三天割腕自杀。可是她在十八岁之前,是一个成天嘻嘻哈哈,说说笑笑,心 里不装任何事情的傻大姐。在被特招到东湖滨馆之后,她就不再像从前那样生活了。她不 像隔壁的刘汉琴姐姐,也不像住在我们家后面的苏定芬姐姐,她们都是早上出门,黄昏回 家。她们跑月票,肩上斜背小包,脸上擦着粉白的雪花膏,从我们上学的小孩子身边香飘 飘地经过,十分得意地望着我们笑一笑,好像青春永远是她们的,而我们这些黄毛丫头永 远长不大。我的表姐原来也是她们的好朋友,后来就与她们疏远了。我的表姐居住在单 位,不定期地回家休假。她的工作与休息时间没有规律。她尤其不允许家里的人去宾馆找 她。她再三地警告我们说这是纪律!否则就会影响她的工作进步和人身安全。我们没有理 由不相信表姐的话。表姐在进入宾馆工作之后,的确进步很快。她很快就入了党,不久又 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变得走路轻快稳重,腰挺得直直的,双肩平平的,脖子显得格外修 长,而此前,她总是一个肩头高一个肩头低。最了不起的变化是我的表姐不再嘴碎。她主 要以微笑表示赞许,以皱眉表示否定。对于她的工作,除了强调保密性,其它的她绝口不 提。表姐的变化使我们全家老少对她刮目相看,肃然起敬,不由自主地听从她。在这30年 里,只有表姐回来看望我们,没有我们去看望她的。从前很多年,大家都没有私人电话, 我们家有急事找表姐,电话打给宾馆的总机,总机在转线之前总是要问你找谁:转线的电 话号码听起来总是很神秘:洞拐拐洞拐(07707)。在很长一段时间,表姐的丈夫以不明 确的身份陪伴她回家,让我们全家都误认为他是表姐的贴身警卫。后来我母亲悄悄告诉 我,说表姐夫是梅岭一号餐饮部的管理员,曾经专门为梅岭一号采购蔬菜,那些蔬菜可都 是毛主席亲口吃掉的。 如果今天,我的表姐真的死了。也许我就再也没有机会接近梅岭一号了。我想,在现在这 个女人不受保护的社会里,做女人就必须能屈能伸。我不能因小失大。 与我对峙的年轻人,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暗,眼睑红得跟新鲜猪肉一样。这种眼睑是在缺乏 卫生习惯的偏僻乡下,反复溃疡造成的后果。现在的闹市区正在逐步被乡下人掏空。他们 租住在蛛网般的小街小巷里蜗居着,就近做生意。歹徒从这里被警车拉走,后来从监狱回 来,就变成了地头蛇。而原有的城市居民,大都居住到闹市边缘的生活小区去了。那里有 阳台,可以种花养草,使用的是管道煤气。城市正在变成一个以乡下人为中心的古怪形 态。明显不是武汉口音的年轻人教导我学习武汉市的规矩,真的令我好不伤感。这个毫无 教养的年轻人,面对我,八字敞开油腻的衣领,与他身后的滚滚车流结构在一起,与乌烟 瘴气的大街结构在一起,与杂乱的小铺面结构在一起,与溢满垃圾味道的小巷结构在一 起,与或者心怀叵测或者事不关己的观望人群结构在一起,巨大地欺负着我。我一个女 人,骑一辆假冒名牌的自行车,能够逃到哪里去?他们是强大的,我是虚弱的。在我生于 此,我养于此,我居住了三十多年的城市里,我很虚弱。家乡的概念从此不再,将来有机 会一定逃离。我的眼泪出来了,充溢在我的眼眶里,我竭力制止它们变成泪珠,我不要它 们滚落在这种时刻。因为我的眼泪不是害怕,而是屈辱。 我掏出了钱包,说:“好吧!赔多少钱?” 我干瘪的钱包使年轻人大为扫兴。他轻蔑地看了我一眼,转过身,坐下了,去抽他的香 烟。一只陈年的小椅子,酱红色,流传了几代人,关节处缠满了藤条。年轻人坐在这椅子 上习惯得跟生长在上面一样。他的后脑勺有三个并排的发旋。他后背窄小,双肩佝偻。我 记住了这个年轻人。我一定要设法在这个城市的公安系统找到一个朋友。来日方长,我会 设法教他学乖的。 及时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水果摊的摊主。形容猥琐的摊主一脸窃喜,对我说:“一块钱。武 汉的规矩。” 依照我们这个城市的规矩,一块钱就是十块钱。我们的市民认为物价涨得太快了,他们宁 愿把钞票的面值缩小十倍,在精神上给予自己安慰。我们买一块钱一斤的蔬菜,就全说: 一角钱一斤吧?现代城市快变成了黑社会,生活中处处使用切口。 我将一张拾圆的钞票扔在了摊主的脚下。将自己的屈辱咽进了肚子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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