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三柳 |
送交者: 晨雪 2005年06月27日19:38:47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
BY 聂鑫森
公园,公园里一年四季都很热闹---但街上喝公园里的喧嚣,却惊扰不了春风巷的幽 静。高高的巷墙,接纳着一线天光;墙基上褐色的苔衣如岁月无声地瘀积,有一队队的蚂 蚁在上面穿行;斑驳的院门后,关着一个个平淡无奇的故事。 巷子里有十几户人家,却有三个户主姓柳:柳乔授、柳益言、柳一堤。 他们是一个不大不小有七八百号人的木材加工厂的电工。这个厂是国营厂子,而且是电 工,在五六十年代,那是很让人羡慕的。小巷中中的各色人物,有站柜台的,有修鞋、补 锅的,只有他们三个是产业工人。那时间工厂,除干部之外,电工是既有技术又不累人的 行当,腰间系着电工皮带,上面插着剪丝钳、螺旋刀、试电笔、电胶布,在厂子里转悠 着。“车工紧,钳工松,吊儿郎当是电工”。因此巷子里的人,便称他们是“春风三 柳”。 他们都是技工学校毕业的,先后各差两届,柳乔授年长,比柳益言大两岁,比柳一堤大四 岁。是前后分到这家叫做飞跃木材加工厂的。厂子里只有单人宿舍,没有家属宿舍。先是 柳乔授喜结良缘,便在春风巷租房安家;不久,柳益言找了个农村的妻子,到农闲时妻子 要来城里住上一段日子,单人宿舍人多,不方便,也住到小巷中来。柳一堤一想:我孤伶 伶住在厂里干什么,单身一人,不在乎这点租金,故而屁颠屁颠跟来了。 三个人亲如兄弟,上班一起去,下班一起回。在厂子里,大家分别叫他们大柳、二柳、三 柳。电器出了故障,最重的活,叫三柳,因为他最年轻;但二柳往往要争着去帮忙,他 说:“大柳,你守着这个窝,我和三柳去,两个人动手,快,也有个打商量的人!” 大柳在家里,架子挺大,什么家务事也不做,横草不会拿成竖草;又会生孩子,一年一 个,连下了四个,把个当车工的妻子刘凤英累得刮瘦。但她一点儿也没有怨言,脸上永远 是笑。家里有好菜,她会说:“大柳,去叫二柳、三柳来,你们兄弟喝几盅。” 二柳是三个人中最能干的,做饭、炒菜、洗衣服,麻利得很。他知道三柳是个懒鬼,又好 玩,会吹笛、拉琴、下棋,就是不会料理自己,便让三柳和他搭伙食。下班回来,二柳忙 得手脚不停,三柳却坐在天井里拉二胡,什么《病中吟》、《良宵》、《空山鸟 语》。。。都是刘天华的曲子。二柳一边听一边心里叹息:三柳可惜出身地主,其实他应 该去搞艺术,那年去报考,政审就过不了关,至今,连对象也没说上,单身苦哇。 在本市的电工界,三个人都有些名气,技校毕业,又特别肯钻,厂里安装什么新设备,遇 到什么新难题,三个人一琢磨,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到六十年代初,大柳的技术级别是 六级,二柳、三柳是五级,差一级不不是别的原因,是大柳的工龄长些。 大柳的嘴皮子功夫好,最没有味道的技术问题,他可以讲得山环水绕,妙处横生,所以常 被邀到外厂讲学。听过课的人,说他讲技术像说书。这是真的,大柳业余爱看小说,什么 《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烈火金刚》,简直可以倒背如流。夏天的夜晚,巷子 里的人都出来享受“过堂风”的凉快,,大柳便成了一个众星捧月的说书人,听得人不肯 去拉尿,死死地憋着。到了子夜,他在关键处丢下一句:“明日还要上班,欲知后事如 何,且听下回分解。”摇着蒲扇,提着木靠椅,回家去了。 二柳不爱听书,他坐在灯下读薄薄的或厚厚的技术书籍。他有一肚子“宝贝”,就是说不 出来,好像喉口有个卡子,把要说的话卡住了。但他的手上功夫特别好,许多话都凝在指 尖上---什么活都干得漂漂亮亮,连大柳也承认自己在做的上面不如二柳。 大柳说书的时候,三柳就在自家的天井里拉琴,或者吹笛子,这些书他早看过了。琴声或 者笛声,从天井里到小巷中去,衬着大柳的说书声,格外有韵味。他的笔杆子不错,能写 技术论文,还在省、市的技术杂志上发表过好几篇,就是懒,也对这些没太多的兴趣。他 最佩服的是刘天华、贺渌汀那样的音乐家。 ※ 日子过得飞快。 到六十年代中期,大柳已经有四个孩子,三女一男,老满是个儿子,这使大柳和刘凤英感 到欣慰!柳家有后!但也有了许多忧愁,双方父母都在乡下,要寄钱负担,这眼前齐刷刷 六口人,月月工资用不到头。桌子上顿顿是很简单的饭菜,也就不好意思来叫二柳、三柳 去喝几盅了。二柳呢,也有了三个孩子,有了孩子,妻子就出不了多少农业工,得往乡下 寄钱,老是唉声叹气的。 只有三柳还是一个快活的单身汉。 他常在星期天,买些肉食和酒,遥了二柳,到大柳家去。 三柳进门就说:“嫂子,借你的手艺,炒几个菜,大家高兴高兴。” 刘凤英说:“三柳,你得攒钱找老婆啊,老这么乱花钱,怎么得了?” 三柳一笑:“我这个出身,还成什么家?我看中的,人家看不中我,人家看中的,我又不 一定看中她!这叫命里没缘。” 为三柳的对象,大柳、刘凤英没少操心,左托人右求人,看过的姑娘有一两打,不是春风 有意,就是流水无情。最后,刘凤英把娘家的姨侄女都“搬”出来了,三柳一听,连连摆 手:“嫂子,你饶了我吧,这辈分不合!真成了,我要喊你做姨妈,巷子里的人会笑脱牙 齿的!” 刘凤英说:“你呀,你呀,真是书读蠹了,这有什么关系呢?” 三柳认真起来,说:“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大柳说:“你放心,我给你再物色一个。” 那个姑娘挺不错,是大柳一个老朋友的女儿,在一家街道企业当会计。但大柳给三柳 “改”了成分,说是小商出身。 大柳领着三柳去看对象。 那户人家很热情。三柳虽然年纪不小了,但细皮嫩肉,举止文雅,样子很中看。 小小的厅堂里,挂着一幅齐白石的《虾戏图》。 三柳走拢去,看得津津有味。 这画真不错,有笔有墨,虾子可以画得这样传神难得! 他说:“从前我们家的大厅里,挂着齐白石的画,还要郑板桥的画。” 主人突然问:“你们家不是做小生意的吗?还有闲心挂画!我这画是土改时分的。” “不。我们家有上百亩的田地,不做小生意。” 主人的脸阴下来了。 大柳忙扯了三柳,说:“三柳,我忘记了,厂里要加班哩,我们走吧。” “厂里不要加班哩。” 大柳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才莫名其妙地跟了出来。 好多日子,大柳都不敢去见那个老朋友。 在二柳唉声叹气的时候,三柳便知道他家里又遇上困难了,便悄悄去邮局,以二柳的名字 往他家寄钱。 二柳收到家里的信,奇怪,我没寄钱呀。一想,便猜出是三柳,但不管怎么问,三柳一概 不认账。。。 二柳说:“嫂子,三柳常偷着往我家寄钱,问他,他也不承认。” 刘凤英的眼睛红了。 几大碗肉食摆上了桌子,一瓶“莲花白”的酒也打开了。 三柳对几个孩子说:“放肆吃,攒劲长,将来去做大事业。” 孩子们欢呼起来。 酒斟满了。 大柳说:“来,我们干一杯。又让三柳破费了。” 三柳说:“你说这个,我不爱听。过去,我在你家吃了多少顿饭,我从不讲客气话。” “好,不说了,不说了。” 大柳的满儿子叫铁坨,才五岁,一双筷子都拿不稳。 三柳便不时地给他夹菜。 三柳问:“铁坨,你喜欢我不?” “喜欢。” “喜欢什么?” “你会拉琴。” 三柳忙斟上酒说:“好。你喜欢拉琴不?” “喜欢。” 他一口干尽杯中酒,说:“大柳,嫂子,我有件事一直窝在心里,不好意思开口,让铁坨 做我的徒弟吧,我来教他拉琴!” 大柳说:“那当然好。” 三柳叹口气:“这辈子我在这方面不行了,铁坨这一代有希望。” “柳叔叔,我也要喝酒。”铁坨说。 “不行。当音乐家是不能喝酒的。” “那你怎么喝酒?” “我不是音乐家,我是电工!” 三柳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第二天,三柳上街去给铁坨买了一把小型的二胡,还有书包、铅笔、连环图,然后送到大 柳家。他说:“大柳,铁坨是块好料子,是不是改个名字,叫铁弦?” 大柳说:“行。” 从此,每天夜里,三柳的家中,传出了他教胡琴的声音,一直到很晚很晚。 ※大柳突然要出国了。 这是一九六六年的年底 。 去的是越南。当时,越南的抗美斗争闹得风起云涌,很缺少专业技术人才。应越方之邀, 组织一批专家,去举办技术培训班。不知怎么的,大柳被选上了。第一,他出身好,社会 关系单纯,又是中共党员;第二,他技术好,且能口若悬河。 接到通知,大柳并不怎么高兴,尤其是刘凤英。那是枪林弹雨的战场啊,凶多吉少。更重 要的是那时候出国,不像现在的条件优越,没有置装费,没有双份工资,没有高额的生活 津贴。在市里集中时,上级还反复强调,要保持国格,衣服要鲜亮,抽烟的要抽“大中 华”,而大柳平素抽的是本省产的一角三分钱一包的“红橘”烟。 大柳真是愁死了。 二柳说:“出国是好事,你如今是专家哩。家务活,我和三柳帮着,你放心。” 三柳点头,拿出二百元让大柳去置装,去买一些小纪念品,以及“中华牌”的香烟。 大柳走前,三个人痛痛快快喝了一顿酒。 大柳这一走,就是一年。 这一年,三柳变得勤快起来,和二柳一起常去大柳家,看有什么重活做没有。买米、买 煤、买黄泥、买引火柴,一古脑儿包下来。他们买好了东西,送到大柳家,说声:“嫂 子,我们走了。”刘凤英喊他们喝茶、吃饭、他们执意不肯,也不肯坐一下。大柳不在 家,他们一点也不肯造次,免得有人说闲话。 到了晚上,大柳的三个女儿到二柳家去,由二柳指导她们做作业,温习功课。铁坨(现在 叫铁弦)则到三柳家中,跟三柳练二胡。 三柳很喜欢铁弦,这孩子有悟性,学二胡学得又快又认真。 在有月亮的夜晚,三柳教《良宵》。 “铁弦,你听这曲子就像这明亮的月光一样,水一样清,蝉翼一样透明,你的心要平平静 静的,拉出那种味道来。” 铁弦点着头。 在风雨如晦的时候,三柳教铁弦拉《病中吟》。 “你看,几多造孽,一个人病了,又没钱买东西吃,没有人照顾他,安慰他,他在那里叹 气,泪水在心里流,苦得很哩。你试试。” 铁弦便小大人似的苦下一张脸,把二胡拉得呜呜咽咽。 因为刘凤英不识几个字,大柳的信常寄给二柳、三柳,关于信中的内容,让他们转告;更 多的篇幅,是谈他在越南的工作、生活,以及对他们的想念。 第一封信最为二柳和三柳津津乐道。 大柳在信中记叙了他在越南培训班第一次上课时的情景: 大柳夹着备课本,走进了教室。 学员们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 他在黑板上写下:柳乔授,工人。 越方翻译的脸上露出了不屑的神情。因为学员中有不少是技术员和工程师,一个工人能讲 课吗? 这一切瞒不过大柳。 他由缓慢的讲述,渐渐地变得急促起来,一会儿深奥,一会儿浅显。翻译艰难地翻译着, 额头上满是汗珠。 一个上午,大柳不肯休息,急风暴雨的讲下去。在临近午时,翻译突然晕倒了,因过度紧 张而致。 第二天,翻译主动上门来,请大柳讲课速度放慢些,而且每讲一小时,休息十分钟。他 说:“柳教授,你太幽默了,你怎么可能是个工人呢?” 。。。。。。 三柳说:“我就喜欢大柳这一身傲气。” 二柳说:“他那张嘴是铁嘴,讲这样的课,小菜一碟!” 给大柳复信的任务,自然由三柳承担,他的文笔很流畅,谈大柳的家事,谈孩子们的学 习,特别谈到铁弦的进步,而且要惊叹一声:不出十年,绝对在我之上!当然也谈厂里的 情况,泛泛地谈,文化大革命的事,诸如武斗、大批判、大联合、停产闹革命,通通不能 写,这使三柳很沮丧,他觉得他有很多话要说,塞在心窝里特别难受。最遗憾的是关于二 柳的一段“英雄传奇”无法写在信上,他只是含糊地告诉大柳:二柳是一条铮铮汉子,了 不起! 那是厂里两派闹得剑拔弩张的时候,他们吃过饭后的所有行动,便是贴大字报、开批斗 会、搞大辩论,你骂我是“保皇党”。我咒你是“绊脚石”,但一部分老工人不理他们的 茬,照样天天上班,二柳和三柳就是此中的两个。电工房原先三人,大柳走后,就只他们 两人了。他们两个什么派也不是,天天坚守在岗位上,三柳说:“我们是促生产派”,瞧 那些搞“革命”的,字写得水爬虫一样。话也讲不完整,丑死了。”二柳忙说:“三柳, 少说多做,惹不起我们躲得起。” 是祸其实是躲不过的。 这天,他们坐在电工房值班。电工房里面有个配电间,管着全厂的电源。正商量着星期天 为哪个车间检修,门外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有人在喊:“把闸拉了,全厂停电,要不没 人来参加批判会。” 二柳一听,忙从配电间拉出一根接在电源上的很长的电线,一手举着线火,一手把把配电 间的门关了。 三柳一见,惊出一身汗,这通了电的电线是二柳早就备好的,他要干什么? 二柳威风凛凛地站在电工房的门口。 一大伙人逼了上来。 二柳冷冷地看着他们,然后,用线头在铁门框上划了几下,电火花啪爆出,怪骇人的。 “让开些,我们要拉电闸。” 二柳说:“看守电源是我的职责,你们不要难为我。” 他把线头触向自己的胸口,吼道:“我先死了,你们再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众人一时楞住了。 三柳说:“你们还不快走,真出了人命,谁负责?!” 那些人慌忙退走。 此后的几天,二柳让三柳在食堂给他买饭送来,他就吃住在电工房里。幸而厂里来了军宣 队,配电间有战士值班了,二柳和二柳才恢复正常生活秩序。 三柳想:二柳怎么一下子变成这样了呢?平日蔫头蔫脑,想不到有大智大勇! ※ 大柳从越南回来了。 一年不见,二柳、三柳发现他瘦了许多,黑了许多。 大柳说:“你们还是老样子。我差点报销了。那天正上课,美国飞机来空袭,一梭子子弹 打穿屋顶,射到讲台上,把我的大茶缸子射了一个大洞,茶水哗哗往外流,我倒是神色自 若。那个翻译冲过来,把我按倒,用身子护在我身上。唉,那倒是一个好人。” 二柳、三柳一齐笑了。 厂里正筹备成立革命委员会。 因为大柳出国在外,没有什么恩恩怨怨,竟然被选举当上了革委会副主任,分配管后勤一 摊子事。事不多,他闲得发了愁,便常去电工房,系上电工皮带,和二柳、三柳一起干 活。 三柳说:“你这是与民同乐。” 大柳说:“这革委会一定不是个常设机构,我不能让技术生疏了。” 二柳说:“那是的。” 大柳发现二柳的心情总是悒悒的,几次想问,又忍住了。终于有一天,二柳主动和他聊起 了心中苦衷:孩子一天天长大,农村教育质量又差;妻子的身体多病,连种点菜都费劲。 想让大柳帮个忙,让他在乡下的一家子进城来,立起城市户口。 大柳知道,这是一件天大的难事,那年月能由农村户口转为城市户口,这个本事不得了! 他对二柳的事一直放在心上,他翻过许多文件,但都不符合二柳。有一条最基本的规定: 要想“农转非”,或在城里的一方是残疾人,或在乡下的一方是残废人,二者必居其一。 大柳很坦率地把自己的苦处告诉了二柳,对于帮不上忙十分内疚。 二柳却说:“我已经很感激了。” 大柳很困惑地望着二柳。 几个月后,二柳到制材车间去修理电器。车间门口有许多在轨道上来来去去的铁平板车, 或装大棵的原木进车间,或把锯制好的枕木、板材运出来。这种装了木材的铁平板车很笨 重,重的有一两吨。当一辆铁平板车迎面驶来时,二柳躲闪不及,右脚的小满趾和无名趾 被铁轮子在上面碾过,痛得晕了过去。 二柳被立即送进了骨科医院。 听到消息,大柳说:“何必呢?何必呢?” 三柳泪水哗哗的,他知道此中原因,人都是为了一份生存的权力啊。 二柳对大柳、三柳说:“请不要告诉我家里,女人家没经过大事,怕出意外。” 大柳利用他可怜的权力,安排两个青年工人到医院照顾二柳。 三柳偷偷地给二柳家寄了一百元钱。 刘凤英每隔几天就要熬成一碗骨头汤,亲自送到医院去。她听说,吃骨头汤可以滋补骨 头。骨头汤熬的很酽很酽。 两个脚趾头完全粉碎了。 医生建议去上海的大医院,或许可以恢复原状。 大柳同意这种治疗方案。 二柳出奇地执拗,他不去上海! 医生说那就只有锯掉了,以后。。。。就会走路一拐一拐,成了残疾了。 二柳说:“。。。。我来签字吧。。。” 大柳背过脸去抹泪。 三个月后,二柳出院了。缺了两个脚趾头,走路的姿势都变了,一摇一晃的,像一片风中 的飘叶。 大柳拿着二柳的“申请报告”和医生开出的伤残证明,跑当地的居委会、派出所、公安 局,总算把“农转非”的事跑成了。 二柳的一家子搬进了春风巷。 二柳特意备办了酒菜,请大柳一家和三柳到他家聚一聚。 二柳对他的妻子和孩子说:“多年了,我们受到大柳兄嫂和三柳弟弟的照看,恩重情长, 来,你们和我一起,向他们鞠个躬。” 大柳和三柳说:“二柳,你又见外了。” 二柳把他们按在座位上,一家子恭恭敬敬鞠了一个躬。 大家坐好,喝酒吃菜。 二柳说:“三柳,我有句话要对你说。” “你说吧。” “你以后不要见外了,还在我这里吃饭,好不好?” 三柳喉头咽咽的,说:“只要你们不嫌弃,我来,我来!我反正是一个人,就把你们两家 当作自己的家了。” ※ 文化大革命终于结束了。 革命委员会的牌子纷纷摘下。 大柳当上副主任,并不是因造反起家,也没有什么劣迹,大清查后,上级告诉他可以留在 科室当干部。大柳摇了摇头。他要求回电工房,和二柳、三柳在一起,不是一件很快活的 事吗? 他们又和从前一样,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巷子里的人都说:“这三个人哪,几十年了, 还是一个心性,不容易!” 老百姓平平淡淡的日子,执著地向前伸延着,活得艰难,也活得充实。 铁弦高中毕业了,并且成了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音乐学院的大学生。 铁弦接到通知书时,立即跑到三柳的家里,大喊着:“柳叔叔,我考上北京音乐学院的民 乐系了!” 三柳接过通知,久久地看着,然后嚎啕痛哭起来。 他的梦想竟然在铁弦身上实现了。 不,他、大柳、二柳的各种梦想都在孩子们身上实现了。 两家的孩子,有的进了大学,有的参加了工作,都成人了! 小老百姓还奢望什么? 做官?发财?想也没想过。 三柳对大柳夫妇说:“铁弦考上音乐学院,我此生无憾了。就让我送他去学院吧,我想看 看音乐学院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我还要带上这把旧二胡,坐在校园里拉一拉---我总 算是进了一回大学的校园了。” 大柳、二柳说:“那是的。” 秋天开学时,三柳陪铁弦去了北京音乐学院。他把铁弦安顿好后,自己住进了学院的招待 所。一连几天,他去参观教室、演奏室、图书馆、学生宿舍。他觉得他年轻了。 在一个月夜,他坐在学院花园里的一张石凳上,拉起了二胡。他拉的是刘天华的《良 宵》。一个个音符,在月光中轻盈地飘飞,然后和月光融成一体,在弓子上流来流去。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教授在远处凝听,当曲子结束时,他走过来,问:“先生,您是这个学 院毕业的吗?您拉得太好了。” 三柳站起来,说:“这是我一生梦中都想来的地方,可惜,直到今天我才有幸拜访。” 老教授轻轻叹了一口气。 ※ 大柳、二柳、三柳都退休了。 厂里现在建起宿舍楼了,按条件他们都可以搬去住的,但谁也没有去。他们住惯了春风 巷,“春风三柳”,多么有意思。 两家的孩子都陆陆续续搬出了巷子,有了自己的巢,有了自己的孩子。 他们现在是真正的闲下来了。忙碌了一生,老了,也该歇歇了。 三柳虽说是一个人,但一点也不寂寞,两家的孩子来看父母时,首先来看他。 “快叫爷爷!” “爷爷!” 三柳乐了。他也有孙子了。 日子真快,又一代人面世了。 大柳、二柳去孩子家时,一定要三柳同去,高高兴兴玩一天,再走回春风巷。路灯下,三 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 许多的时间,他们消磨在雨湖公园里。 带上围棋、象棋、二胡和钓竿,坐在亭子里、林荫路边和水榭中,自由自在地玩耍。 在下棋和钓鱼累了时,大柳、二柳让三柳拉一段刘天华的曲子。三柳喜欢拉《空山鸟 语》。 三柳拉得太好了,各种鸟语从弦上飞跳出来,你唱我和,热热闹闹,杜鹃、百灵、喜鹊、 布谷、黄鹂、夜莺。。。。树丛里的鸟儿也争相鸣唱,它们却不知道它们的伴侣在哪里, 只看见三个头发渐白的老人坐在夕光里,那么安祥,那么宁静。。。。 在二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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