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萬維讀者為首頁 廣告服務 技術服務 聯繫我們 關於萬維
簡體 繁體 手機版
分類廣告
版主:粉纓
萬維讀者網 > 戀戀風塵 > 帖子
血玲瓏 (3)
送交者: 晨雪 2005年08月04日07:35:05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BY 畢淑敏


深夜了,卜繡文還在孤燈下讀厚厚的醫學書。

  已經有了經驗,在看這些書的時候,她要準備幾樣東西。保溫的茶杯,茶要滾燙。

  厚厚的外衣,還有一雙保暖的紅外線的襪子。

  即使是這樣,她的牙齒還是不由自主地打顫。她真實還需要鑿子和斧頭,才能把那些

書鑽透。

  全身的每一寸皮膚都在發抖,書頁唰啦唰啦響,每一個鉛字都穿上了火紅的舞鞋,上

竄下跳。為了抵禦寒冷,她不停地喝着茶。

  茶一落進嗓子,就凍成了直挺挺的冰棒,擊穿腳底。心變成一塊千瘡百孔的石頭,洞

穴里積滿了灰黑的苔蘚。眼球是化石,凝然不動。

  她不願同人說起女兒的病。熟人知道女兒病了,說的多是寬心的話。大家都說,現在

的科學技術是這樣的發達,都能把人送到月亮上去,都能製造出足夠把地球毀滅五十次的

原子彈,這麼一個貧血病還能就沒得治了嗎?再說,小孩子得病快,好得也快啊。

  無緣無故得的病,沒準也會無緣無故就好了呢!

  俗話說,偏方治大病。先在大醫院裡看着,請有名的醫生把病情穩定下來,再慢慢在

民間尋醫訪藥,孩子一定會歡蹦亂跳的……

  卜繡文愛聽這些話,願意信這些話。人是很有辦法的,對不對?古往今來的,有多少

驚人的發明啊。她原來想的簡單,自己只要多掙錢,就有經濟實力來給孩子治病。每當她

在生意上成功了,就不由自主地把這些錢折合成能買多少CC鮮血,換來多少營養針……這

當然是血淋淋的想象,但她那顆母親的心,正是在血泊中得到寬慰。有血就有命啊!

  這一本本厚厚的醫書,好像鐵杆,把她的幻想搗得粉碎。她知道了現代醫學是怎樣的

脆弱,知道了人類救人的技術,遠遠比不上殺人技術的高超。

  女兒不過是在苟延殘喘,是被判了死刑緩期執行的囚徒。死亡之劍時刻高懸在早早的

頭頂,只要一不留神,那劍鋒就垂落下來了……

  卜繡文無數次地想把手中的書扔掉,或者乾脆燒掉。她再也不想看到那些可怕的字

了,每一個字都蒸騰着黑色的毒霧。可是她像上了鴉片癮的賭徒,越不想着越要看下去,

而且過目不忘。每句話都如同施了炮烙,永不磨滅地痛在心裡。

  刻骨銘心的冷啊。

她艱難地站起來,要去再找一件毛衣。不然枯坐到天亮,她會被內心的寒流凍死的。

  其實,死了好!真希望就這樣一了百了,搶在女兒死之前死掉,不然倘若女兒先行,

她怎樣忍受那撕肝裂膽的劇痛!

  但是,不能啊!死,是一種福分。她不能在女兒之前死掉。那女兒豈不要經受更大更

多的苦痛!一個小小的人兒,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備受疾病的煎熬。重病之時還要再遭失

母的哀痛,真是太命苦了!

  就算不能救了女兒的命,在她生命的每一天裡,母親都要儘可能地多給她歡樂才是。

  這才不枉被這幼小的生命稱做一回“媽媽”啊。哪能自己懼怕痛苦,就搶先死了的!

  死是不能搶的。誰堅持活到最後,那才是大智大勇,大悲大慟。待下了不死的決心,

卜繡文的怒火就升騰起來——難道這書上寫得就不可變更了嗎?

  醫學的發展就到頭了嗎?

  很多年前,麻疹傷寒天花鼠疫不是也不可治嗎?現在不都是叫人類治服了嗎?女兒還

小,她為什麼就等不到貧血可以根治的那一天了呢?

  卜繡文乾脆從臥室抽出一條毛毯披在肩上,胡亂一裹。

  這使她像一個逃難的阿拉伯婦人。她的眼睛在黑暗像鷹隼,閃着雪亮的光芒,她抓住

自己的思緒,一廂情願地設想下去。

  先用輸血的辦法延長着女兒的生命,再遍訪天下名醫,吃盡人間藥草,等待醫學的突

破進展。

  卜繡文的身體輕輕地抖動起來,這次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發自內心的激動。在這個

世界上,誰能救女兒呢?只有她的親人!

  卜鏽文呆呆地坐着。飄忽的念頭像柳絮,一會兒飛上九霄,一會兒落入泥沼。但一個

信念漸漸在寒冷中凝結得鋼鐵一樣堅硬:她要想盡一切辦法,挽救女兒的生命。

  她把毛毯裹得緊緊,好像那是一件鋼鐵的盔甲。她不止一次地想把丈夫叫醒,分擔她

的悽苦和她的覺醒。可一看夏踐石熟睡的模樣,就又不忍心了。看醫書上描寫自己親人的

病症的語言,那些毫無感情色彩的話,特別是指出預後險惡的論述,真是字字剜心。

  先生是個書呆子,假如一家註定有一個人要看這些可怕的文字,就讓自己承擔好了。

她也不是勇敢,只是不能想象,丈夫在這種精神酷刑前崩潰的慘狀。

  到那時候,她自顧不暇,還要撥出精氣神支撐先生的信念,豈不更苦?如果一家註定

有一個人要下地獄,就讓自己承受吧。

  在黎明灰色的晨曦里,夏踐石冷不丁醒來。身邊的羽被鋪得熨熨貼貼,一如昨夜他睡

下時的模樣。

繡文哪裡去了?她竟一夜沒睡嗎?

  夏踐石披衣起身,走到書房。

  厚重的窗簾,像一道謝了的大幕。濁黃的燈光,打出一個慘澹的國暈。在燈的暗影

中,紙人一般坐着卜繡文。一條粗糙的毛毯,浮動着斑駁的花紋。豎起的絨毛在燈影的映

照下,格外粗礪。

  “繡文,你這是怎麼了?”夏踐石驚懼不止。

  “我在想……”卜繡文用一種灰燼般的語調說話。

  “想什麼?”夏踐石追問。

  “想我們什麼地方出了差錯?早早一生下來,我就按着《嬰兒指南》上面指示的去

做,什麼時候餵奶,什麼時候餵橘子水,簡直分秒都不差的。到了該添加菠菜泥的時候,

我就到處買菠菜,魚肝油鈣片,什麼都沒缺過……以前的人,帶孩子肯定沒有這麼細

小……”夏踐石打斷她說:“以前的人,粗放。孩子照樣長得歡蹦亂跳。現代的人,活得

這樣精細,怪病卻層出不窮。”

  卜繡文說:“我聽醫生說,早早這樣的病,幾百萬當中才有一例。就讓我們趕上

了。”
  夏踐石苦笑道:“幾百萬當中的惟一,這就是概率了。一個苦難的大獎。”

  卜繡文下意識地捂住那些書,好像如此就能把概率攔在裡面。

  “你在看這些書?”夏踐石瞥見雜亂翻開的書籍。

  “是。不看害怕,看了,更怕。”卜繡文回答。

  夏踐石用手摸着書上的插頁,那是一枚骨髓穿刺針的結構圖,針中套外,仿佛一種巨

蠍的利器。

  “你……不要看了。”卜繡文伸手遮擋。

  “你以為我要看嗎?不!我才不看呢!我是教書的人,我不看書!書上寫的都是無數

人試驗過的真理。可事情都有個例外是不是?我們的女兒就要爭取一個例外。書上說我們

不能活了,我們偏要活一個樣子出來!是不是?是不是!”夏踐石在安眠藥的協助下,睡

了一個深沉的覺,說起話來很有分量。他有力地搖晃着卜繡文的雙肩,並把自己的力量輸

送過去。

  他是才情內斂的人,平日所有的能量,收縮成一個點,如同激光。在其他的方向一眼

看去,是孤獨和黑暗的。如果你正面對準了他,就會感受到極高的亮度和穿透性。

卜繡文把頭依在丈夫的胸前,隔着睡衣,她聽到丈夫心臟的跳動。在這個世界上,誰還能

為她的孩子這樣披肝瀝膽?只有這個男人!孩子是他們兩個人的,突如其來的災難使他們

更緊密地依靠在一起,為女兒的生命而奮鬥。

  又逢探視時間。

  “見到你很高興。”魏曉日醫生說。這不是客套話,他真的很想見到她。

  “您好。”卜繡文用最大的熱情地說。她的心很苦,懷疑自己呼出的氣息都是苦的。

  她像一個儲滿了苦計的罐子,一不留神,苦水就潸然而下。

  此刻地最不想見的人就是醫生了。醫生總是打破她片刻的寧靜,告訴她一個又一個的

壞消息。可是她不能得罪醫生,所有良好的願望都要靠醫生的雙手才能實現。

  “您的氣色很不好。是不是也病了?要不要我為您檢查一下?除了那些不治之症,醫

生對常見病還是很有辦法的。”

  魏醫生今天心情不錯。

  “不不,我很好……”卜繡文忙不迭地否認。她真的不會病,在女兒的病面前,所有

的病就都不是病了。

  片刻的寧靜。

  這往往預示着沉重的話題。

  “您的孩子在發高燒。”魏醫生小心地挑選着字眼,既要把事情說清楚,又不要給病

人家屬造成太大的負擔。

  “我知道。”卜繡文簡短地回答。

  “我們已經使用了進口的廣譜抗菌藥物,但是效果不理想……”魏醫生字斟句酌地

說。
  “我知道。”卜繡文木然地說。

  魏醫生有些吃驚,這個女人怎麼什麼都知道?他來不及細想,繼續按照自己的思路說

下去。

  “如果感染一直控制不了,高燒不退,孩子的生命就會有危險……”

  “我知道。”卜繡文機械地重複。

  魏曉日醫生不由得端詳面前的女人。她的目光呆滯,但有一種火焰樣的物質在深處燃

燒着。臉色蒼白,顴骨卻一片猩紅,她的手抖着,身體卻僵直如鐵。

  “您是不是哪裡不舒服?”魏醫生擔憂地說。

  “不不,我很好。您說下去。”卜繡文的語調深不可測。

“我們需要給您的孩子輸專門的白血球混懸液。就是把多個健康人的白血球混在一起,輸

入到您的女兒身體內。白血球是人體的衛士,會大大加強您女兒的抵抗力……”

  魏醫生的語調放得很慢,好讓病人家屬有個心理準備,“相當昂貴的。”

  卜繡文很快回答:“我知道。”

  魏醫生不由得反問:“您怎麼什麼都知道?”

  “我看了你們的書。幾乎是所有的有關我女兒的病的知識,我都知道……”卜繡文用

毫無起伏的聲調敘說着。

  在魏曉日博士的行醫生涯中,歷來都是由他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將這些慘痛現實緩緩

地告知病人的家屬,還從未遇到過面前這種境況。

  閱讀醫學書籍需要極大的勇氣,特別是自己的親人患病,就是當醫生的人,讀到有關

的章節時,也會冷汗順着脊椎流淌。

  這個女人的神經要比一般的女人粗一些吧?她的丈夫比她要遜色得多啊……他配不上

她……魏醫生的思緒一下滑遠。

  兩人談話,距離近在咫尺。魏醫生不敢走神,強作鎮定地說:“您確實對您女兒的病

了解得很深入了,這樣我們談起話來,明晰多了。您對治療方案還有什麼意見?”

  “我沒有意見。在現今的情形下只有這麼辦。”卜繡文的臉上古井般的冷靜。

  “那麼好吧,我們今天就談到這裡吧。”魏醫生想結束談話。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

和這個女人在一起時,他有些心慌意亂。

  “可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卜繡文固執地不想結束。

  “您還有什麼要說的?”魏醫生有些吃驚。

  “我想問輸血以後的事。”

  “噢,是這樣的。我們將不斷地尋找最好的血源,比如最年輕最健康的獻血員,因為

多個人的血混在一起,要是有一個人的血有問題,就會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我們會格

外慎重的,您放心好了……”魏曉日解釋。

  “我問的不是這個。我的意思是除了輸血,你們還有什麼辦法?”

“這個……這個……”魏醫生口吃了。

  “你說啊,你們還有什麼辦法?”卜繡文一改剛才沉靜的模樣,咄咄逼人地問。

  魏醫生索性橫下心來,說:“有關的醫學書籍你不是都看了嗎,我看你在這個疾病上

的水平,已經相當於一個醫學院校的學生了。那咱們就打開窗戶說亮話吧,我們只有不斷

地輸血……”

  “就是說,只要我能不斷地賺到錢,不斷地找到健康的獻血人員,我的女兒就能一直

活下去了……”卜繡文像落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眼裡進出希望的火星。

  因為太恐懼了,那厚厚的醫學書,卜繡文是跳躍着看的。

  “不是這樣的。”魏曉日想長痛不如短痛,面對這樣一個堅韌的女人,不如竹筒倒豆

子,一次說個明白。

  “由於血型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別人的血終不是自己的血,機體最終會發生排斥反

應。到那時候,就什麼人的血都不能輸了。別人的血輸進去,就像給她餵了毒藥……

  到那個時候,醫學就完全無能為力了……”

  “到那個時候,我的孩子就死了?”卜繡文又恢復了那種冰雪樣的冷靜。

  “是的。”面對這樣的女人,你不可能騙她。魏曉日只有坦然相告。

  “從現在開始,到無法輸血的日子,孩子能有多長時間?”卜繡文迫問。

  “這可不好說。你知道,醫學畢竟不是電子計算機,沒有辦法說得十分精確。而且每

個人的情形是不一樣的,也許幾個月,也許幾年……”魏曉日說的是實情。

  “最長能有多長時間呢?”人們總是這樣,當厄運臨頭的時候,先是詛咒命運,然後

又祈求命運把其中相對較好的那一種可能,分配給自己。

  “大概可有幾年吧。”魏醫生把這個時間特意說得長了一點,他實在是不忍心撲滅這

個女人眼中最後的火種。

  面對面地坐着,對方睫毛抖動都看得十分分明。卜繡文看出醫生在撒謊,她明白這是

一份好意。

  但是,她不接受。

  “請您坦白地告訴我,這個時間到底有多長?”

  “最多兩年。”苑醫生不得不據實相告。

“好吧。我們還來得及。‘’卜繡文說。

  “什麼來得及?”魏醫生不解。

  “時間。我們還未得及想很多辦法。我相信科學;時間也許會創造奇蹟的。”卜繡文

是對魏醫生說,更是對自己說。

  魏醫生沒有作聲。每一個病人家屬剛開始的時候都會很有信心,但時間會把他們的意

志粉碎。


卜繡文更精心地做生意,頻率快得驚人。與客戶談判的時候,軟硬兼施,手下生風。

  有時候,簡直一反常態,要麼風情萬種,要麼步步緊逼。這樣做,風險當然就大,但

利潤也大。

  她和匡宗元成了生意上的密切夥伴。

  匡宗元身材高大,其貌不揚,口臭難聞,身上的西服雖說是赫赫的名牌,但領子和襯

衣之間的距離,永遠能塞進一個雞蛋。頭顱有點前錛後勺。俗話里,管這種頭叫“梆子

頭”。頭髮冷冷地後背着,水溶性的高級髮膠,讓每一根髮絲如同電鍍過,威光四射。

  卜繡文心中好笑,後天的暴發可以讓他從價錢上知道,什麼是它——富貴的標誌,可

惜沒有人手把手地教給他細節。比如——只有襯衣和外衣的領子服服帖帖地粘在一起,才

為貴——高貴。

  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看到,在匡宗元身上,有着對金屬貿易魔鬼般的直覺。某種金

屬,他看漲,那金屬的行情,就像被火焰燒烤着,忽忽地膨脹起來。他看落,那行情就像

水銀柱被扔進了雪堆,飛快地萎縮。和他合作,從未失手過。商業也是有天才的。這種東

西,具體到一個人身上,就像歌手的喉嚨和冠軍的長腿一樣,長了就是長了,沒長就是沒

長。你嫉妒得眼睛出血也沒用。

  剛開始卜繡文這一方投入的還比較少,但獲利也就小。

  卜繡文需要錢,正確的描述是夏早早需要錢,錢只能靠卜繡文掙。掙錢要快還要多,

有水平流,肥水快流。慢了少了,就來不及了。為了獲得更大的收益;卜繡文就要更緊密

地與匡宗元合作,投入更多的資金。從這個意義上說,她慶幸自己在如此危難的時候,遇

到了匡宗元。他的人品雖說值得推敲,但他有力量。夏踐石倒是大大的好人,可好人能賣

現錢嗎?不能。所以,好人沒用,魔力有用。對着電腦顯示屏幾個小時,價位起伏的紅綠

數字,仿佛小妖的鬼眼,一個上午盯盤下來,眼眶裡含的就不是有彈性的眼珠的

感覺,而是兩塊鵝卵石。下午行情穩定,看來不會有大的波動了,卜繡文惦記着早早,站

起身,推開一塊看盤的匡宗元,微笑說:“我有點事,先走一步。要是風雲突變,行情劇

烈動盪,你就急呼我。拜託啦!

  匡宗元不回應地的禮節性微笑,黑着臉說:“我這人沒別的優點,就是記性好。好像

卜總前兩天答應過,和我共進晚餐。看來今天是有比我幸運的男士,得到這份榮光啦?”

  話雖調侃,不悅的機鋒卻是暗藏。

卜繡文想起這兩天冷淡了匡宗元,看來又需加緊懷柔。

  忙說:“我幹嘛騎驢找驢?能和你這樣的男士合作,是我的福氣啦。今天真是有事,

是去見一位小姐。”

  匡宗元敲一下鍵盤,說:“卜總,你不要罵人不帶髒字啊。”

  卜繡文愣了,反問道:“我何時罵你了?”

  匡宗元說:“我抓了個現行,你還能不認嗎?你這話還沒落地呢!你說我是驢啊。”

  卜繡文一驚,心想這傢伙怎麼知道我心裡想罵他?糟了,露餡了。看來是心裡有什

麼,嘴上就很易帶出來。以後還得高度警惕。現在正是用人之際,切不能惹他不快。雖是

玩笑,也要就地消毒。忙把嘴角吊高,咧得比微笑時大得多,說:“匡總挑我的眼了,是

不是?我是個綠色主義者,主張動物植物一律平等。所以啊,在我的字典里,凡是提到動

物的時候,沒有一點貶義,都是親密的意思……”話說到這兒,看到匡宗元面上漸漸有了

春風,鬆了一口氣。看到匡宗元臉上的春風漸漸泛濫,有了洪水般的肆虐之意,

又罵自己慌不擇路,貿然之間吐出了“親密”一詞,讓對方多了非分之想。看來,女人對

男人的“度”,真是不好把握啊。

  特別是你看不起一個男人,又要與他合作,還不能讓他察覺這種反感和利用,你說難

不難?匡宗元果然就坡下驢,說道:“卜總把我當親密夥伴,真是令我感動。好好,我記

下了。從此,當卜總說我是騎驢的時候,我就當自己是騎士了。”他趁機拍了拍卜繡文的

肩膀,就在這電光石火間,居然在抬手時,隔着外衣,準確地用小指勾了一下卜繡文胸衣

的鬆緊吊帶。那繃起的尼龍帶,彈弓一樣擊打着卜繡文的肩胛。

  這男人的手指雖說位置偏向後背,距離前胸還很遠,卜繡文已頓生惱火。匡宗元以前

還恪守着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古訓,如今,赤膊上陣了。這可是合作中從未有過的冒犯動

作。

  但是,卜繡文不敢大動干戈。長遠利益大於暫時吃虧。

  卜繡文一閃道:“匡總你別誤會。我說的親密夥伴,就像中國和美國,是親密的戰略

夥伴關係。沒別的意思。”

  匡宗元笑笑道:“我正是這個意思啊。不知卜總起了什麼誤會?對我,還想到了什麼

關係?”

  他調情和他的生意一樣,都有出其不意的狠招。要是往常,卜繡文不能讓他得寸進

尺,特別是這種耳鬢廝磨的生意夥伴,惟一的方法就是決不後退寸土必爭。但今天,她一

揮胳膊,看看表,知道再耽擱就趕不上看早早了,只得草草收兵,說:“匡總,得罪了。

改天我請你吃飯。”

  這其實是婉拒。本來做生意的人,並不拘泥於一定是男士請女士吃飯,而是有一條更

深刻商業法則籠罩其上——那就是看誰更有求於誰。但剛才的話題已偏離了商業軌道,卜

繡文就用此盾牌,表明我和你勢均力敵。

  匡宗元並不迫得太緊,綿里藏針:“好啊。你不怕我點的菜太豪華嗎?”

  卜繡文匆匆說:“沒有金剛鑽,我就不攬瓷器活了。匡總,再會。”來不及換衣服,

直奔醫院。

  衣着華美口唇鮮紅的模樣與靜謐潔白的醫院氣氛,實在是不大協調。但夏早早很高興

媽媽穿得這樣漂亮。醫院裡到處都是雪洞樣的白色,一天看得人憋氣死了。

  “在所有到醫院裡來的人裡面,我媽最好看了!”夏早早很得意地同魏曉日醫生說。

  魏曉日正在給夏早早做例行的檢查。

  全力救治下,小姑娘的一般情況還好。

  還好——這是好消息嗎?現醫生見過許多這樣的家庭,病孩子活的時間愈長,給他們

家庭帶來的負擔愈重。最後孩子死了,一個家也被拖垮了。從這個意義上說,那些註定要

死的孩子,是不是早些死了,會更好一些?不論對他們自己還是對他們的家人,都是一種

解脫。

  魏醫生當然是不會把這個觀點對任何人講的。對病人說這話太不人道,對家屬說這話

是一種殘忍。甚至對他的導師鍾百行,也從未說過。因為老師是堅持救到最後一分鐘的。

  “也許對這個病人是沒有意義了,但是他的資料留下來,對醫學就是貢獻。什麼時候

該死什麼時候不該死?你拿什麼做標準?用現在的醫療技術?哪怕這一個病人死了,是失

敗了,我們可能會從他的病中取得教訓,下一個病人就可能生還。這就是這個家庭和這個

病人對人類的貢獻了……”

  鍾老師捋着他的白鬍子說。因為乾燥和靜電,那些鬍鬚像金屬絲一樣四下飛舞。

  鍾老師很在意他的白鬍子。當醫生的,一般不留很長的鬍鬚,因為不方便。如果做手

術,鬍子長了,就會從口罩的邊緣毗出來,像一隻兇惡的老貓。從外觀上好不好,就不會

計較了,但從消毒的角度來講,鬍子是藏污納垢的地方。所以,鍾百行在醫療一線的時

候,沒法留鬍子。當他不再親臨手術以後,他的第一件事,是蓄起了鬍子。如今,他的胡

子已經飄然若仙,和雪白的頭髮相呼應,當你面對他的時候,有一種經驗和威望的魅力,

從每一根不同凡響的銀絲根部向你輻射,你就不由自主地生出深厚的敬意。

  不管怎麼說,夏早早的病情沒有飛速惡化,這對大家來說都好。魏醫生希望夏早早能

活得久一些。這不但有一個醫生的職業自尊在裡面,還有一個屬於男人的心思——他想常

常見到夏早早的母親。想想看,假如她的女兒死了,她還會到醫院來嗎?不要說到醫院

來,就是在別的場合萬一碰面,也一定會佯作不識。

  醫生都知道。全力搶救病人,可他最終還是死了。無論家屬在一旁看到你多麼盡職盡

守,他們仍舊會把對命運無常的怨恨,轉嫁到你的頭上。他們推着死去的親人走了,再也

不回頭看醫生一眼。以後就是在某個公開的場合同醫生相遇,他們多半也會扭頭就走。魏

醫生不怪病人的遺屬們,自己是同人家最慘痛的記憶連在一起的,人家不願意回憶,你也

就知趣地悄然走開。從這個意義上講,那個梁……什麼,對了,叫梁秉俊的人,是一個異

數。魏曉日就把他的電話號碼,記在自己的本子上了。

  為了見一個病人的家屬,而衷心地祝願病人病得久些更久些,魏曉日覺得自己有些卑

鄙。但他卻不能驅除它。想想……,可有什麼壞處嗎?好像,沒有。對病人和對她的家

屬,並無實質性危害。那麼,就沒法強迫一個醫生不能這樣想了。

  魏醫生從夏早早的病房出來,見到薄護士。

  薄護士說:“魏醫生對工作很負責啊,一天查好幾次房。”

  魏曉日說:“你不覺得夏早早是一個非常惹人喜歡的孩子嗎?”

  薄護士說:“我倒覺得她的媽媽是一個非常惹人喜愛的女人啊。”

  薄護士心裡暗戀着魏醫生,魏醫生竟完全沒有感覺。魏醫生不喜歡搞醫務的女人,那

理由很功利。你想,一家裡有一個人從事這種悲悲戚戚的事業就足夠了,找妻子不是為了

開診所。他對醫學已經懂得太多太多,實在想換換空氣。因為全無這方面的居心,他竟聽

不出薄護士話中的酸意,反倒以為遇見了知音:

  “是啊,只有可愛的媽媽才能生出可愛的女兒來麼。”

  薄護士把手中的玻璃瓶子碰得叮噹亂響,險些變成一堆碎碴。

  每星期的這個下午,卜繡文會到醫院裡來看女兒。

  魏醫生就像一個知道野獸何時喝水的獵人,準時來查房。於是他就會“碰巧”遇到卜

繡文。他們就會海闊天空地聊天,逗得夏早早咯咯直笑。別看卜繡文在其他場合精明潑辣

得像獵豹,在女兒面前,她總是作出快樂的樣子,有的時候和夏早早笑得抱成一團,真像

是一對姐妹呢。

  每逢這時,魏曉日會看得走神,心想這個女人年輕的時候,小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呢?一定和夏早早長得一模一樣吧?

  當然這句話有語法錯誤,應該是夏早早和她母親小的時候長得一模一樣。但魏醫生不

想換過來說。對他來說,媽媽比女兒更重要。當然,卜繡文的年紀已經不輕,魏曉日覺得

年紀這東西很奇怪,雙面劍。讓一些女人變得像不忍睹,讓另一些女人熠熠生輝。

  年紀不是最重要的,氣質更甚。醫院是年輕女人成堆的地方,魏曉日自認為對女人的

鑑賞力,屬於上乘。女人應該像寒冷的空氣,給人以新鮮振作之感。現在到處都是甜膩膩

像奶油一樣的女人,溫柔得令人窒息。或者是酸得讓人牙痛和倒吸冷氣的女人。他喜歡冰

雪一樣寧靜和鎮定的女人。

  魏醫生有時覺得自己很唐突。他還從來沒有對一個病人的家屬產生過這種莫名其妙的

好感,自己是否在趁人之危?心中忐忑。幾次下決心洗心革面,對卜繡文如對其他家屬一

般一視同仁。有一兩個星期,他管住了自己,在卜繡文來探視的時間,強迫自己不去查夏

早早的床。但同卜繡文相見後那種清冷乾淨的生動感,又誘惑着他,在下一個星期,反倒

使他更早地去了早早的病房。

  好在沒有人會知道這種異常。魏醫生莞爾一笑,對自己這樣說。是啊,醫院的生活需

要調劑,醫生的色彩不能總是白色啊。

  自己說服了自己,拋卻負擔,他到夏早早病房來的更勤了。

  卜繡文並不是木頭,她早已看出魏醫生對自己有着非同尋常的好感。

  最初,她嚇了一跳,懷疑自己過于敏感,想入非非。但她不斷看到魏曉日表示熱情的

目光和表情,她獨自悽慘地苦笑了一下。在這種悲涼的境地里,自己還對男人有吸引力

嗎?特別是這樣一個優秀年輕的男人?如果不是自己出了問題,那一定是他出了問題。

  卜繡文知道自己屬於那種年輕時不算特別美麗,但隨着年齡的增長,內在氣質高雅的

女人。她以前是很為自己這點優勢自豪的,自打女兒一病,她已完全不重視自己的容貌

了。

  她除了感覺自己是個母親,已經忘記自己還是個女人了。甚至和丈夫的夫妻生活,也

已減少到極點。她當然還打扮自己,但那完全是工作的需要,賺錢的需要,沒有人願意同

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談生意。她機械地穿戴華美的衣服,那只是包裝。

  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難道自己在悲哀中,還誘惑了這個比自己年齡還小的醫生嗎?

  卜繡文捫心自問。

  沒有啊。

  她甚至沒有把他看成是一個男人,就是說,如果他是一個女醫生,她對他說的所有的

話,都依舊會那樣說。他在她的眼中是抽象的,是一件高高懸掛的空洞的白衣。現在,這

件白衣向她發出動人的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齒,黑眼珠像苦杏仁一般發着柔和的光,並有

瑩瑩的水汽浮動其上。

  這件事對她意味着什麼?

  平心而論,魏醫生是一個非常負責的醫生。他對早早病情的診斷和治療方案的確定,

都顯出功底的深厚和態度的勤勉。早早能遇上這樣一位熱忱的醫生,也是她不幸中的幸

運。

  卜繡文從心裡感謝魏曉日醫生。

  今後女兒的命,就像一根紅絲繩,系在魏醫生頎長白皙的手指上。一個醫生半心半意

地給病人治病和全心全意治病,差別大了。就像在生意場上要準確地把握時機,卜繡文判

斷出魏醫生對自己的熱情,是一個契機。她應該抓住這個機會。她應該好好回報魏醫生,

無論從情從理,都會對她的女兒有好處。所以,卜繡文儘量準時到醫院來。最主要的當然

是見女兒,同時也是不讓魏醫生失望。

  今天她沒來。

  魏曉日心神不寧。他拿起夏早早最近的化驗單,情形還好,沒有什麼理由把女孩的媽

媽特地召到醫院來。魏晚日想,要是夏早早的病情突然出現異狀,他就有藉口見到她媽媽

了。想到這裡,他連連罵自己該死。竟要拿那個女孩的生命作籌碼,只為一見她的母親。

他這才更深刻地發覺,自己平時總去關照早早,其實他喜愛的是女孩的母親。對女孩,不

過是愛屋及烏罷了。

  想到這裡,他很覺得自己有些卑下。

  但又一想,他為什麼一定要愛一個病孩子呢?他已經給了她關切,醫生對每一個病人

都是關切的,這是一種工作的責任。但那不是愛,只是一件應該做的事。或者說,那只是

一種普通的泛泛的愛,而自己對她的母親,是一種突如其來的劇烈的情感,就像雷雨天的

閃電一樣,帶着迅猛的力量,灼熱的火球,毫無徵兆地自天而降。

  這件事很可笑,是不是?但世界上有很多可笑的事,不管你願意不願意,它還是發生

了?對不對?現在要考慮的是,這件事,對孩子,對她的母親,對自己有什麼破壞嗎?

  魏曉日醫生扭着蘸水筆,一步一步地拷問自己。墨水因為下垂的時間過長,沿着筆尖

滴成一顆藍色鑽石的模樣,欲墜不墜。

  他永遠不會對那女人說什麼的。她就永遠什麼都不會知道。那個深陷在悲痛泥沼中的

女人,只會感到他熱忱的幫助。為了博得那個女人的歡心,他會對她的孩子付出更多的愛

心,讓孩子在生命的最後時光感受到更多的陽光。

  他自己的日子也因為有了這個女人,而變得欣欣向榮起來。

  這有什麼不合法的嗎?這有什麼不好的嗎?這對什麼人會有傷害嗎?答案只有一個—

—沒有。

  他已經不年輕了。

  也許是嚴肅的醫學生涯囚禁了他的感情,他總想先立業再成家。當他在學術上確立了

自己的位置,天下的好女人,多半都成了他人的妻子。當然,在這世界的什麼角落,還有

一些好女人潛伏着,等待着他的尋找。他相信如果自己找到了她們,她們是會答應做他的

妻子的。

  他有充分的信心。但是他很忙,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它會在無聲無息中扼殺許多

原本屬於你的幸福。忙這個字的一半是“亡”,因為忙,你有很多事,還沒來得及開始,

它就滅亡了。

  也許因為他太諳熟人體的生理解剖,對所有經過他人介紹會面的女性,一見面,他就

用挑剔的眼光,洞穿她們的肌膚。她們不是太胖就是太瘦,不是太高就是太矮。有了皺紋

就不必用厚厚的化妝品覆蓋,太光潔的額頭又恐無法理解他滄桑的心境。寡言的女人使他

沉悶,機敏的口舌又使他難以應付……總之,所有的女人都無法在短暫的瞬間引起他的興

趣。

  “再見見面,不要一下子回絕。一回生,二回熟,人的感情是漸漸培養起來的,女方

對你的印象很好呢。”介紹大力撮合。

“感情這個東西是沒法勉強的,它好像遵循着一條肌肉收編定律:或者是有——越來越劇

烈;或者是沒有,無動於衷。很抱歉,我是屬於後一種。”魏曉日回答。

  一次再次的,他甚至懷疑自己愛的神經是否已經乾枯。

  但是,你沒法不忙。你要為自己的學術殿堂修甬道,你就只有忙,剩下的事只能忙裡

偷閒。當你連忙裡偷閒也辦不到的時候,你就只有聽天由命了。對卜繡文的情誼,就是他

在聽天由命里的自得其樂了。

  他是在卜繡文最痛苦最震驚的時刻認識這個女人的。

  那幾乎是最不能萌發愛情的場合。但是,愛情真的是不遵循任何法則,它就在這種死

亡的氣氛中姍姍降臨了。你不能說它適宜還是不適宜,它反正君臨一切地坐在他和她的中

間了。

  魏曉日沒有想到自己內心深處,還潛伏着這樣刻骨銘心地愛一個人——一個女人的渴

望和能力。

  他被自己感動了。他在暗處咀嚼着這份愛,就像乞丐在饑寒的路上揀到了一塊硬糖,

一個人在漫長的日子悄悄含在嘴裡,讓它極緩慢地溶化。

  這個女人到現在還沒來,這使魏曉日的心被捲成了一個筒,有嗖嗖的冷風穿洞而過。

  他無法安靜地書寫病歷,也看不下去書,墜下的墨水,染藍了好幾張紙。

  他再一次不由自主地走過夏早早的病室,問:“你媽媽怎麼還沒有來?”

  蒼白的女孩說:“這個問題您該問我媽媽,而不該問我啊。我比您還着急呢。”她正

在用各種毛線織一條花色複雜的圍巾。

  魏醫生被女孩逗笑了。是啊,如果不是病情突變,一個醫生是沒有理由探問病人家屬

的行蹤的。

  但他還是忍不住說:“那你媽媽沒說為什麼嗎?”

  “沒說啊。大概是忙吧。她要為我掙治病的錢,所以我就不怪她了。”女孩很懂事地

說。

  就是說,她沒說她今天不來。無論多晚,她會來看她的女兒。也就是說,他今天一定

能看到她……

  魏曉日懸起的心悠悠落下。就坐在病房裡耐心地等吧。要是回了醫生辦公室,自己就

要過一會兒來看一下,薄護土他們又該開玩笑了。那倒不怕,怕的是萬一她有急事,來了

就走,自己恰好趕不上,豈不掃興。

斜陽照在屋裡,給一切鍍上了淡金色,有一種安寧的家庭氣氛。

  “這條圍巾是給誰織的啊?”魏醫生有一搭沒一搭地問。

  其實不問他也知道,這是一條男式圍巾,一定是送給父親的。

  “您猜。”女孩歪着頭說。

  既然是猜,當然不能一下子猜中了。那樣小女孩會失望的。魏曉日搜腸刮肚地想讓女

孩開心,尤其希望能在他們其樂融融的瞬間,卜繡文突然走了進來。他知道,所有取悅她

女兒的行動,她都會毫不憐惜地回報燦爛的笑臉。這是他百試不爽的。

  “我猜啊,是給你的白馬王子的。”魏曉日笑眯眯地說。

  他本以為女孩會驚愕地瞪大了眼睛,紅着臉說:“才不是呢!您真是瞎說,我是給我

的爸爸織的呀!

  當然關於女孩的臉色發紅,是從理論上講的。因為小女孩嚴重的貧血,所以無論她怎

樣害羞,實際上根本就顯示不出來。

  女孩真的驚愕地睜大了眼睛,說:“魏醫生,我讓所有的人猜,他們都沒有猜對。

  怎麼只有您一個人說對了呢?!”臉色果真依然是慘白的。

  這下輪到魏曉日醫生驚愕地睜大了眼睛。不過由於他剛刮過鬍子,下巴青着,所以也

看不出臉紅來。

  他想,這個女孩怎麼這樣的早熟呢?也許是她感覺到了死亡的迫近,對所有的愛都更

敏感了吧。

  面對夏早早探詢的恨光,他只有說:“我每天都用聽診器聽你的心臟,你心裡想的是

什麼,當然我知道了。

  沒想到夏早早說:“才不是呢!中國的古人傻着呢,不知道腦的作用,所以才把所有

和想有關的字,都寫作了‘心’字旁。其實腦子是管‘思’的,你用聽診器才不會知道我

想的是什麼呢!”

  住院真是能把人住成妖精。多機靈的孩子!可惜死神是絕不會因了人的聰明,就放誰

一馬。

  “可是……可是你別忘了,我還經常給你做腦電圖的啊。”魏曉日繼續騙下去。當然

這麼說,他有點違心,腦電圖是不能知道人的思想的。騙一個小孩,不地道。可他有什麼

法子?逗她高興是第一位的。

  小姑娘果然被唬住了。但她明亮的眼珠一閃,說:“不對不對。我這個想法是前天才

有的,圍巾是昨天才開始織的,這兩天我並沒有作腦電圖啊,您怎麼知道的?”

  嗨!面對這樣的孩子,你還能說什麼?

  “但是我不斷地給你驗血啊,人的所有的念頭都萌生在血液里啊。你的血把你所有的

秘密出賣給我了。

明明是假的,魏曉日急中生智,說得一本正經。

  小姑娘相信了。

  她盤根問底:“那您說,為什麼所有的人都猜不對我的想法,就您一個人說對了。薄

阿姨她們也都看了我的血啊。這是為什麼?”

  “你先告訴我,這所有的人都包括誰?”魏醫生轉守為攻。

  “所有的人——當然就是指的我爸爸、我媽媽、薄護士。還有鄰屋的幾個病人。除了

他們,我還能見到誰啊?我倒是想見別人,可哪兒見得到!”小姑娘嘆了一口氣,那麼

輕,那麼長。

  自從梁奶奶去世給孩子造成大刺激以後,卜繡文就堅持讓早早一個人住病房。這樣雖

說比較寂寞,但安全。孩子白天就到其他病房串門。表面上看不出老奶奶的逝去,給夏早

早帶來多少創傷,但這個女孩,就像很小就遭到蟲咬的果子,反到更快地成熟了。

  魏醫生心酸了一下。是啊,兇殘的疾病使這個孩子永遠失去了同別人一樣的童年,她

沒有小朋友,一天見到的除了醫生護士就是病人,難怪她早熟。

  “你說的這些人,都沒有我了解你啊。你到醫院裡見的第一個人,不就是我嗎!”

  魏醫生胡攪蠻纏。

  “那是的。魏醫生,我告訴你,你可別驕傲啊。除了我媽,這個世界上,我最信服的

人就是您了。”小姑娘鄭重其事地說。

  魏醫生當然愛聽這個話了,他很希望那個女人此時此刻走進來,看到這一切。他把開

心的笑容停在臉上許久,好像有一架看不見的攝像機對着面孔。可惜啊,很遺憾,那個女

人不知在哪兒奔波着呢,走廊里只有護土的軟底鞋發出的輕微摩擦聲。

  “那你爸爸呢?我看他也特愛你的。“魏醫生的這個話,有刺探的意味,好在小姑娘

就是再聰慧,也是聽不出來的。

  “我爸是我朋友,他跟我玩。但是,他比我自己還害怕這個病。他太膽小了。我有時

候哪裡不舒服了,都不敢跟他說,怕嚇壞了他。我得保護他……”女孩靜靜地垂下眼瞼。

  魏醫生湧起強烈的感動。這女孩子是不該死的,因為她太善良。

善良,是不是也像人的長相一樣,是遺傳的?那她的母親也一定是非常善良的……

  “你長的真像你媽媽……”魏醫生神情游移,自言自語地說。

  “但我的媽媽,在這件事上,可不了解我。”小姑娘搖着頭說。

  “她是怎麼說的?”魏曉日願意知道關於那個女人的任何事情。

  “她說我的圍巾是給她織的。”

  “那是因為她喜歡你親手做的任何東西。”

  “但這明明是一條男士用的圍巾啊!媽媽這不是小瞧我嗎?我就是送她禮物,也不會

犯這樣低級的錯誤啊。”早早不服氣地說。

  魏醫生無言。他知道那女人在說這個話的時候,心中一定很苦。

  “不!我知道她們為什麼都猜不對!”停了半晌,女孩突然地說。

  “為什麼?”魏曉日驚奇。

  “因為他們都以為我活不到能找白馬王子的年齡。他們總是用一種看死人的慘慘的眼

光,盯着我看,裡面充滿了憐憫。我就是要這條圍巾告訴大家,我打算活好多好多年呢!

自打老奶奶不在了,家裡人看我的眼神更古怪了,好像我是冰糖葫蘆上面掛着的又薄又脆

的糖片,一碰就稀哩嘩啦地碎了。”女孩憤憤地。

  魏曉日醫生連連點頭。除了點頭,他不能說出其他的話來。

  女孩誤以為這是對她的贊同,高興得勾住魏曉日的脖子。

  魏曉日閃開了。

  “為什麼?魏醫生?您是嫌我是病人,太髒嗎?”女孩子非常敏感地縮了回去。

  “不不!我不是嫌你髒,我是嫌我自己髒。”魏曉日趕緊解釋,“你記住啊,醫生的

工作看着起來很白,其實沾滿了病毒。因為我們在醫院裡走來走去,整天和疾病打交道。

你得防着我。”

  很熱烈的話,就此停了下來。

魏曉日發現自己所說的一切,是真心的,但也是為了拖延時間。這種和病人的深入談話,

對一個醫生來說,並不輕鬆。雖然這是一個挺討人喜歡的孩子。

  醫生不願意同自己的病人建立過分親近的關係。人們往往以為這是醫生的冷漠。其實

這是醫生為了保護自己修築的心靈城堡。每一個病人都值得同情,醫生若是都與他們情同

手足,一旦他們死去,醫生都要痛不欲生。天長日久,醫生就會被眼淚醃透,哪還有精神

鑽研醫學!

  從事這種與人打交道的工作,首先學會把對方物化。這說起來不人道,但其實一輩輩

的醫生,都這樣保護着自己。這就成了醫生的基本功。

  “你媽媽也是用那種……就是你說的那種慘慘的眼光看你嗎?”魏醫生重新提起話

題,圍繞着他感興趣的範疇。

  “她……她比別的人要好一些,也不怎麼樣。玩的時候,會假裝開心。沒準啥時候,

她就像停了電,緊緊掐着我的手,好像我會張開翅膀飛了似的。我只好使勁搖晃着她說,

你怎麼了?媽媽!她就醒過來了,和我繼續玩。她裝出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樣子,可騙得

了誰啊?我知道她愣神的那幾秒鐘,她一定想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我死……”

  女孩說得很平靜。

  正是這種平靜,給醫生帶來了一種毛骨悚然感。

  “所以啦,我要織這樣一條圍巾,讓所有的人們知道,我能活下去。”女孩說。

  “那是……那當然……”魏曉日支吾着,連自己也說不清話中的意思,是說織一條圍

巾應該,還是人們應該相信女孩能活下去。

  夏早早快樂起來,還沒有成年人這樣支持過她,而且這個人還是她是信服的醫生!

  “魏醫生——”

  夏早早並不像一般的少年病人,稱醫生為“叔叔”,而是像成年人一樣,稱魏曉日的

職務——“醫生”,這就使她很稚氣的嗓音帶上了凝重。

  “哎——”魏醫生應遵。

  “您說,我還能不能活三年?”女孩直視着他的眼睛說,好像他是神。

  “能。”魏曉日幾乎是出於本能地回答。他不願養成騙病人的習慣,但此刻只能如此

回答,這是一種仁慈。

  說完以後,他又飛快地在心中算了一下。假如不出現險惡的變化,孩子或許會活到這

個期限?但願吧,他將竭盡全力。

女孩點了點頭,又向他微笑了一下,好像接受了他贈予的一件無價之寶。

  “那您說我還能活五年嗎?”女孩探詢地說,那神情好似在問天。

  “這個……能……”魏醫生說。

  他儘量使自己的口氣堅定,但心裡發虛,尾音飄忽。

  “那您還能讓我活十年嗎?”女孩仰着臉問他。

  魏曉日把自己的眼睛避開了。他無法正視這種近在咫尺的逼問。

  女孩的聲音里滿含着真誠的祈求。魏曉日看着雪白的窗紗。由於日影西斜,天地已是

一片蟹青色。屋裡已很暗淡,床頭櫃端正地不聲不響地蹲在沙發與病床之間,好像一個證

人,傾聽着醫生和病人的談話。

  魏醫生站起身。

  “天暗下來了。我去把燈打開。”他遮掩地說,藉此好調整一下情緒,讓以後的謊言

編得更流暢些。

  這女孩,接下去的問題,可能會問她能不能活到一百歲呢。

  “魏醫生,請您別開燈,好嗎?”女孩說。

  “為什麼?”魏醫生不解,僵立在從沙發到電燈開關的半路上。

  “開了燈,我就能看清您的臉。我就知道您是在騙我了……”女孩的聲音依舊很平

靜。

  魏醫生的身體像遭遇了熾熱的火山岩漿,炭化了。

  女孩挪下床。她很虛弱,輕微的活動都使她氣喘吁吁。

  她走到魏醫生跟前。暮色中,只見她的眼神灼灼。

  “醫生,求求您!讓我活下去!我不想死!我想上學,我想知道這世界上的好多好多

事!我想和我的爸爸媽媽在一起!我需要別人愛我,我也愛這個世界!我沒害過誰,我要

活!”

  女孩緊緊地縮小她的身子,好像這樣就能躲開死亡的爪子。

  “我害怕死,害怕一個人到黑暗的地方去!我不願意被燒成灰,我不喜歡我的頭髮被

火焰烤得冒出青煙。我不喜歡美麗的衣服都燒了,發出怪味。我不喜歡最後把我的骨頭裝

進一個小匣子,無論那個小匣子外面畫着多麼美麗的花,或者是象牙的,看起來多麼精緻

光滑……”

  魏曉日大駭,慌忙打斷孩子的話,“不是這樣的,你不要瞎想,不會的……”

  女孩冷笑了一聲。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不一定要燒我,我媽媽有錢,可能會為我買一塊上好的墓地,是不

是?你們大人以為埋在土裡,就比燒成灰燼好嗎?才不是呢!我討厭躺在泥巴里!螞蟻會


在我的眼睛裡作窩,蚯蚓會穿過我的耳朵,我的鼻子會叫棺材蓋堵得喘不過氣來,一年到

頭那裡都是沒完沒了的黑暗……不!我不要去那兒!叔叔,求求您!救救我!我不是一個

貪心的人,童話里都說那樣的孩子是沒有好下場的。我不要活很多歲,我只要活到二十歲

就行了……”

  女孩子在灰暗中大聲地說着這些話,好像她四周的桌子沙發病床都有生命,她要它們

支持她。

  “孩子,你不要說下去了……”魏曉日的聲音顫抖着。

  “叔叔,您是不是嫌我太不知足了?那我不活到二十歲了,我能活到十八歲就行

了……”女孩子咬着嘴唇,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很捨不得地把她的生命縮短了兩年。

  “不,不要減少。就二十歲吧!我一定想辦法讓你活到二十歲……”魏曉日醫生咬着

牙說。

  女孩今年十二歲,這中間需要漫長的八年,假若真的能使她的生命堅持八年,那該是

醫學史上的奇蹟了。

  “真的?”女孩極其嚴肅地問。

  “真的。”魏曉日像發誓一般說。

  “那我後悔了。”女孩說。

  “後悔什麼?”魏曉日不明白。

  “後悔我向您要求得太少了。現在我不要活到二十歲了,我要活到二十五歲啊!”

  女孩熱切地說。

  魏曉日默不作聲。他甚至忘了繼續撒謊,被這生命的乞求震撼。屋裡完全黑下來,他

們好像在地獄的走廊里對話。

  突然,燈亮了。病房特有的日光燈,閃電一樣照亮了所有的角落,使每個人臉上的表

情,暴露無遺。

  門口站着卜繡文。

  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來的。

  “媽媽……”夏早早大叫了一聲,撲過去,摟住媽媽的脖子。

  卜繡文緊緊地抱着孩子,頭卻偏向魏曉日,說:“想不到您這麼晚了,還在查看病

人。”

魏曉日說:“不來看看,不放心。”

  卜繡文疲倦地說:“有什麼要找我談的事嗎?”

  魏曉日當然想說——“有”。但是他說:“沒有。”把寶貴的時間留給她和她的女兒

吧。
  “那麼,謝謝您了。”卜繡文笑了笑。魏曉日覺得這笑容很淒涼。

  魏醫生走了出去。他實在沒有理由再呆下去了。見了她。今天的事情就告結束了。

  他最後地看了一眼這個女人——她今天很漂亮,藍色皮衣里,上穿黑色高領高腰衫,


外披鵝黃長袖開衫,下配過膝的A字長裙,露款款腰肢,着尖頭細高跟短靴,既與冬令時

尚同步,又有肅殺幹練之氣。白色的肌膚和烏黑的頭髮光彩照人。

  他不敢太久地注視她,就遮掩地把目光移到了早早身上。瞥到女孩的頸子,在上面停

留了幾秒。

  “有什麼嗎?”卜繡文察覺到異樣。

  “噢……沒有。好,再見。”魏曉日醫生匆匆地離去了。他真的不能再停留,否則目

光會牢固地粘在女孩身上,就像好獵手尋覓到了野獸的蹤跡。

  女孩皮膚上出現了一塊豆沙樣的出血癍——很輕很淡,好像死神輕輕的一吻。它是那

麼若隱若顯,但在醫生眼裡,它是死亡的請帖。女孩子的病又向前危險地挺進了。

  他今天不想驚動她們了。明天再說吧。死亡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像今天這樣的母女歡

聚時光是有限的。既然生命一定要消失,就珍惜它存在的時光吧。

  魏曉日在辦公室里,寫下長長的病程記錄。走出病房的時候,天色已是漆黑一團。

  他在醫院的大門口,見到卜繡文。

  “沒想到我們碰到一起了。”魏醫生先是意外,馬上轉成驚喜。

  “不是碰到一起,是我特意在等你。”卜繡文糾正說。

  “噢!那好極了。我們一起坐一會兒好嗎?我知道一家很好的咖啡廳。”魏醫生熱情

相邀。他不只一次地想到邀請她,平時實在師出無名。

  “不要到咖啡廳。假如您不介意,我想到您的家裡坐坐。可以嗎?”卜繡文似乎站立

不住,倚在大門一旁的水泥柱子上。

“當然歡迎。只是我的家,一個單身宿舍,比較簡陋,又沒有打掃……”魏曉日有些意

外。

  “我也不是檢查衛生的。只是想坐坐,找個人說點什麼。”卜繡文低着頭說,她的脖

子軟弱地耷拉着,仿佛支撐頭顱的筋骨被人折斷了。

  “好。我買一點食品,冰箱裡的儲存,要是我記得不錯的話,似乎彈盡糧絕了。”

  魏曉日活潑起來。這個女人在身邊,讓他充滿愉悅的彈性。

  “不要麻煩。我什麼也吃不下。”卜繡文說。

  “我還要吃啊。一個醫生的手上,至少負擔着十個病人的生命。就是為了大家,我也

得吃得飽飽的。”魏曉日希望氣氛輕鬆一些。

  “那是的。”卜繡文機械地應和着。

  他們緩緩地在蕭瑟的街上走着,彼此不近也不遠,叫人鬧不清他們的關係。每當魏曉

日想靠得近一些的時候,卜繡文就拉開距離。當魏曉日知趣的閃開時,卜繡文又湊了過

來。


0%(0)
0%(0)
標 題 (必選項):
內 容 (選填項):
實用資訊
回國機票$360起 | 商務艙省$200 | 全球最佳航空公司出爐:海航獲五星
海外華人福利!在線看陳建斌《三叉戟》熱血歸回 豪情築夢 高清免費看 無地區限制
一周點擊熱帖 更多>>
一周回復熱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