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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处方 (2)
送交者: 晨雪 2005年08月17日13:44:14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BY 毕淑敏


沈若鱼收拾好简单的换洗衣服,挽成一个小包,放在墙角。

  多日不说话的先生,知道木已成舟,主动打开冷战的局面,搭讪说,明天晚上
我回家以后,就看不到你了,是吗?

  沈若鱼想,事至如今,他是螳臂挡车,阻止不了大局,再说以后还指望他帮着
还贷款,关系别搞得太僵,也就不计前嫌,笑着说,是啊,给你创造一个小别胜新
婚的机会。

  先生撇嘴说,要是头几年,还行,如今,廉颇老矣。

  早上,先生说,用不用我送送你?

  沈若鱼说,免了吧,又不是上前线。

  先生看着她的破包袱,说,把我的老板箱,带上。

  沈若鱼说,我这身份是带老板箱的人吗?范青稞,一个从西北来的乡下妇女,
用得了你这行头?

  先生说,罢罢,我算搞不清你是谁了。咱们就此别过。

  沈若鱼拎着包袱走到大街上,心里充满了新奇的感觉,连平日熟悉的店铺,也
有了几分陌生。好像自己就要飞天或是潜入地穴。

  戒毒医院的所在地,下了公共汽车还要走很远。沈若鱼看看自己寒酸的穿戴,
自然是坐公共汽车符合身份。想到路途遥遥,太耽搁时间,一扬手,拦了辆“的”。


  到哪?到哪?司机一看沈若鱼乡下人打扮,以为来了一条挨宰的鱼,兴奋地连
声追问。

  沈若鱼稳稳当当地落座,说,急什么?我坐踏实了,自然告诉你!”

  司机便暗骂自己道行浅,把行家看成了雏儿。

  您到底去哪儿啊?前头可拐弯了。司机再次问。

  沈若鱼半晌没吭声。她把戒毒医院所在的具体地名忘记了。在她和简方宁所有
的对话里,那儿都被简化成“院里”,有不言而喻的亲呢。地名退到模糊的背景中,
好像不存在。

  有一所……特别的医院,你知道不?沈若鱼说。

  嗨,还真让你问着了。我这个人挣不着钱,可就是老拉上医院的病人。城

  0里凡是叫得上名的医院,您就数吧,没有我不知道的。别说常见的妇产医院、
儿童医院,就是结核病院、肿瘤病院、麻风病院,还有胸科医院、痔疮医院、江湖
郎中的草莽医院,我都门儿清。您说吧,到底上哪儿?

  沈若鱼心想今天兆头不错。遇上这么一个爱说话又熟悉路线的司机,以后的事
也会顺利。

  戒毒医院。她直说。

  哪儿?戒毒……医院?就是戒大烟的地方?司机的手抽搐了一下,车轮垫在下
水道盖子上,差点把尾巴骨颠断。

  是啊,就是帮大烟鬼把毒戒掉的医院。沈若鱼深入浅出地解释。

  早知这样,何必当初?这种人值不得可怜,死了算了!司机愤愤地说。突然想
起,说,大姐,您到那儿去,干什么呀?

  沈若鱼跃跃欲试,想测验一把自己是否己进入角色,就说,我就是去戒毒的人
啊!

  司机嘎的一脚踩死了刹车。摔下脸说,要是我耳朵没听错的话,您是说您吸毒?


  怎么,不像吗?沈若鱼反问。

  您像不像吸毒的,碍我什么事啊?您吸您的毒,我开我的车,咱两不相干。只
是我今儿不能拉您了。我这人生来胆小.害怕这些个怪事。

  嗅,你不拉我了?这可是拒载,我记下你的车牌号,举报一个准。

  我不要您的车钱还不行啊,我真是不认识那地方。要不您举报就是了,反正您
也没带录音机,我来个死不认账,您也没辙。再说您都这样了,谁还信您啊?得了,
您下车吧,带好您的包袱,那里头装着大烟膏也说不定,落在车上,我吃不了兜着
走……拜拜了您哪……

  沈若鱼苦笑着站在路旁的人行道上。虽然被赶下了车,心情还是很好。她想,
自己若不是跟简方宁是好朋友,方宁又恰好搞了这一行,简直就和司机的想法一模
一样。

  附近有一个电话亭,她拨通了简方宁班上的电话。

  你在哪里?办好了入院手续吗?过一会儿,我会以查房的名义到病房里走一圈,
咱们就能见面了。只是你切记不要主动同我说话啊……

  沈若鱼打断简方宁的叮嘱,说对不起院长,可惜我是在马路旁,还没找到你们
医院大门朝哪边开。我忘了。

  哎呀,亏你还当过兵,怎么这么糊涂!我也忙得晕了头,你要是真入了院,哪
里还能自由地给我打电话!

  沈若鱼一下捏紧公用电话肮脏的听筒,惊呼,你们那里,实行通讯封锁?

  简方宁说,是啊,这里是半强制性管理,难道我以前没同你说过吗?

  沈若鱼轻叹一口气说,说是说过,怪我理解得有偏差,把你们那儿想得太美好。


  问清了地址,再次打车,沈若鱼吸取教训,一言不发。这回顺利,到达一处景
色优雅的郊外。

  北方的初冬,繁茂的林木落尽了树叶,天地间豁然开朗。一排排挺拔的杨树和
婀娜的柳树,都异乎寻常地苍凉起来,枝和叶的分垒从来也没有这样清晰。最强壮
的叶子也坠落在地,成为飞扬的尘上。哪怕是最小的枝干,仍顽强地抖擞在西伯利
亚来的寒风中,把透向地面的阳光,遮挡出纤细的褐色阴影。

  沈若鱼下了车,欣赏着清冷的风光,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的初衷。

  一辆猪肝色的“林肯”,悄然无声地停在沈若鱼身边。如果不是掠起的黄叶翩
然飞上她的脚面,几乎难以察觉它的逼近。

  沈若鱼这才回到现实中来。

  车门缓缓地打开了。一股遮挡不住的香气,像炊烟一般逸出。

  伴随着这种昂贵的进口化妆品出现的——是一位比沈若鱼打扮得还要乡土气的
年轻女孩。

  大姐,你也是到戒毒医院来的?那女孩倒是毫不认生,单刀直入地打招呼。

  沈若鱼一时无法判定对方的身份,点了点头。

  那我们就先到门诊上去吧。女孩熟门熟路地说,随手掩好了车门。浓咖啡色的
车玻璃清晰地映出了周围的景色,将车内的情形吞噬。

  我叫席子。女孩说,她脸庞红红,好像鞭炮二踢脚的外衣。声音也有一种清脆
的爆裂感。

  是真名吗?沈若鱼忍不住问。

  爹妈起的。席子没有正面回答,用一种和她的年纪不相符的老练说。

  你就叫我青稞吧。沈若鱼主动相告。

  好。青稞大姐。席子喊得很亲热。

  走过茂密的树丛,面前是一座灰色的小楼,周围被铁篱笆包围。只是那铁篱笆
上缠绕着黄色的藤蔓,在寒风中枯燥地飘荡着。可以想见,夏天时它们曾经非常茂
盛,用自己的身躯几乎成功地掩盖了铁篱笆的嶙峋。那时候若不是走得极近,发现
不了绿色温柔下的冰冷。冬天剥去一切伪装使原形毕露。

  每一扇窗户都钉着坚固的铁条,幸好隐约透出的雪白窗帘,稀释了恐怖森严的
气氛,要不几乎会让人误以为是监狱。

  沉重的铁门微微开启着,好像侧着身子就能通过。当你推动的时候,才发现那
条缝隙不过是假象。铁链从里面很艺术地锁住了,非常坚固。

  怎么办呢?沈若鱼一时不知所措。

  你预约好了吗?席子狐疑地问。

  是啊。

  那你怎么能不知道怎么开门呢?你大概不是个一般人,哪有一次没来过就能住
上院的?席子自语着,幸好并不要求回答,伸手按了门旁隐蔽处的一粒红色按钮。


  沈若鱼心里暗骂简方宁,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这个院长真是太马虎了,让她
在医院碰到的第一个人那里,就露出破绽。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医生,披着雪白的工作衣,掐着一把巨大的钥匙,缓缓走来,
打开了铁门。

  来了。他简短地同两位病人打了招呼,面无表情。好像18世纪古堡中高傲的管
家,默不作声地提着他的大钥匙,在前面领路。

  滕大爷,您好。席子说。

  沈若鱼往旁边看了看,想找到席子姑娘如此亲呢称呼的老大爷。

  身边冷风萧萧,一派空寂,除了老医生,别无他人。

  滕大爷,今天空出的床位多吗?席子继续问。

  不多。只有一间女病房,正好你们住进。老医生头也不回地说。

  原来滕大爷(这个词的重音是放在“爷”上,同叫“款爷”、“板爷”一个味
道),就是面前这位管家模样的医生。管医生叫大爷,沈若鱼第一遭碰到。

  他们走上悬浮在楼外的铁梯。一夜寒凝霜尘,梯面不曾被人践踏过,锈红的台
阶上,仿佛铺着银灰色的薄毡。双脚踩上,先是有些粘滑,继之是钢铁的硬度透过
鞋底,渗进脚心。铁栏杆上有些不光滑的凸起,经了许多人手的摩挲,显出冰冷的
流利。大家咯吱吱地走着,随着梯子的增高;已升到半空,可以很方便地俯瞰地面
的景色。

  这儿的一楼,是专门的化验室,不住病人的。席子小声解说。

  沈若鱼会意地点点头,透过窗户上的铁条,看到几个穿白衣的身影,在摆满玻
璃瓶的架子中忙碌着。

  又一道铁门拦在面前。

  滕大爷找出另一把大钥匙走过去,开了铁门。现在他们已经算是进到了医院的
内部,走廊里温暖的消毒药水味扑鼻而来。这座楼房的结构很特殊,从外表看来是
完整的一体,但里面分成相互隔绝的两部分——门诊区和病房区。它们之间唯一的
通道,又是一扇铁门。

  三道铁门,沈若鱼暗数着。心想这所医院里用的钢铁,不知有多少吨,够造一
艘铁甲舰的了。

  门诊区很安静,是对外开放的窗口,平日就在这里诊断吸毒病人,预约有关的
治疗问题。一般病人都是要在这里诊视过几次,才能最后确定住院的时间。

  沈若鱼因为走了后门,将这一步省略了,所以才如此陌生。

  诊室到处都是白色,白色的桌椅,白色的屏风,白色的检查床,白色的登记卡……
同一般的医院毫无二致。只是墙上挂着一副长联,字为隶书,蚕头雁尾,读起来很
顺利。一读之下,便有轻微的寒意从背脊滚过:

  黄皮海洛因,赊来手里,不辨真假,疯狂狂兴趣无穷。看粤夸黑土,楚看红瓢,
黔尚青山,滇崇白水,眼昏神黯,何恋龙肝凤髓。趁火旺炉燃,飘起了袅袅青烟,
正更长夜永,安排些乌鸡洋参。眼只见漫天黄金,玉字琼楼,美钞英镑,扶摇直上。


  数十万业产,忘却心头,瘾发神疲,叹索命无常侍候。阿芙蓉流毒,膏珍福寿,
白刃加前,虎狼追后。横枕开吸,足尽平生乐事。扎遍全身脉,哪管它肝炎艾滋,
纵父怨妻啼,都只作黄泉绝唱。只剩下几寸衰毛,半袖肩膀,两行清涕,一副骷髅。


  滕大爷坐到诊桌后面,翻着厚厚的登记卡片说,你们俩谁先办手续呢?

  沈若鱼看看席子,她希望席子先办,这样自己能有个准备。

  您先办吧。没想到席子客气礼让。

  老医生示意沈若鱼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然后不慌不忙地开了锁,从抽屉里托出
一本厚重的宝蓝色登记簿,翻到近封底处,摊开。蘸水笔捅进墨水瓶,饱蘸了一大
滴墨水,问诊正式开始。

  叫什么名字?

  范青稞。

  让我看看你的身份证。

  沈若鱼双手递了过去。

  滕大爷的笔飞快地舞动着,潦草地像是画符。医生的字体永远带着一种傲慢的
流畅,让局外人从朦胧的猜测中,体味医家的神秘与权威。

  年龄、籍贯等一系列该问的问题,滕大爷都没有问,直接引用了身份证上的资
料,节约了不少时间。

  家庭住址?

  沈若鱼按事先设计好的方案报出。

  喔,我也在那附近住过,胡同口修车铺子前的大柳树还在吗?滕大爷停了笔,
很专注地看着范青棵,苍老的瞳仁云翳浮动。

  在……还在。范青稞想,真倒霉,天下真小,居然碰上一个街坊,只好咬着牙
说是。她想,既然是老树,就该受到保护,不可随便砍伐。再说,一件东西、人家
问你在不在,你若说不在了,明天人家从那里一过,看到还在,谎后就穿帮了。可
你要是说还在,人家一看,不在了,会自己找出种种理由圆那个谎。。两相权衡,
还是说“在”的风险要小一些。

  滕大爷接着往下问。

  你的联系电话?

  范青稞踌躇了一下。按说她应该把自家先生的电话号码报出来,但是。若真有
了事需要联系,先生能掌握分寸吗?一下子说走了嘴,岂不前功尽弃?

  情急中,她另报了一个电话。这人保险不会出岔子。

  滕大爷又依次问了一些类乎档案材料的话,范青稞按照事先设计好的程序,回
答得滴水不漏。她从来没有这样系统地全面地有预谋有计划地撒谎,原以为自己必
得紧张得语无伦次,想不到轻车熟路,好像变成了一枚名叫范青稞的果子,从小就
在西北的碱水里泡大。

  她很为自己卓越的才能骄傲,心想年轻时怎么没想到投考艺术院校表演系呢?
虽说外形条件不很优异,当个丑星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样一走神,就把滕大爷的问话疏忽了。直到老医生的目光,在眼镜片层层叠
叠的螺旋圈后面,责怪地凝视着她。

  对不起,滕大爷,您刚才问的什么,我没听清。范青稞慌忙收敛思绪。

  不是没听清,是根本没听。滕大爷温和但是很有分量地纠正她。我问的是你现
在身体感到最不舒服的是什么?也就是说,你为什么到我们这儿来啊?

  范青稞在心底莞尔一笑:老先生,您这一套我明白。不就是进展到病历主诉了
吗?好,听我告诉您。

  我以前有个肚子痛的毛病,吃了好多药也不见好。后来有个在县医院当小工的
亲戚,给了我一个黑药坨坨,说是泡在酒里,每天喝上一盅药酒,保险管事。死马
当活马医呗,我不能喝酒,为了治病,强忍着喝。嗨,没想到还真灵,喝了就不痛
了。我就每天都喝一点。过了半个月,我到人家串亲戚,瓶瓶罐罐地不好带,我就
没拿药酒。唉哟,可遭了罪,出了丑了。到了往日该喝药酒的钟点,就像有鬼在我
心里头闹啊,头上冒汗,肚子里像有千百只小手在抓……

  范青稞绘声绘色地讲完了她的苦难史,长吁了一口气。每一句话,都是简方宁
与她研究商定的,保证符合轻型的毒品吸食规律。当然这也是沈若鱼今天表演的重
头戏,只要瞒过了接诊医生的慧眼,其它的就好办了。

  滕大爷在宝蓝色的簿子上写下:用毒种类——粗制鸦片……

  其后的一切,基本上没有戏剧性,老医生把问讯来的资料一一记录在卡片上,
个别的地方重复验证一下,很快结束了问诊。

  到会计室交住院金,到旁边的200室找周五护士,就可以换衣服入病房了。滕大
爷看也不看地交待着,好像范青稞是已经完成最后一道工序的产品,流水线上的工
程师,再没兴趣关照它了。

  范青稞意犹未尽,一切太简单也太顺利。甚至埋怨简方宁拟定的病史太寡淡,
使滕大爷提不起兴致。要知道医生看病也像数学家解题,越是悬念叠出越能激发勇
气和快乐。

  可惜啊,她扮演了一个平庸的病人。

  不管怎么说,她成功地住进了医院,这就是成绩,一个光明的开端。范青稞这
样给自己打着气,到会计室交了昂贵的住院金。

  会计点钱的时候,她心里百感交集。因为每一张纸币都同父亲的生命,有着某
种血肉相连的关系。

  下一个步骤,应该去200室找周五护士换住院服,正式混入病房。

  范青稞可不想让自己那么快地失去自由。她走回接诊室,很想偷听一下席子的
病史。她想不通,一个看起来那么健康满面红光的少女,怎么会是吸毒者?

  刚到接诊室门口,席子走了出来。

  这么快,你就讲完了?范青稞很遗憾。看来席子的病史,比自己更简明扼要。


  知道交钱的地方吗,我指给你。范青稞乐意为席子当一回向导。

  哪有这么快?我们还没开始呢!席子急匆匆地往楼下跑。

  你干嘛去?

  喊人……席子的回答,已经是从铁梯上传来了。

  我们?喊人?范青稞自语着,想起林肯车与世隔绝的浓咖啡色窗户。

  范青稞走迸接诊室,滕大爷刚打完一个电话,和气地问她,还有什么事吗?

  您说的那间200这会儿没人:我能在这里等等吗?范青稞磨磨蹭蹭地说…

  周五不在岗?不能吧?滕大爷全然不信的样子,幸好他只是表示怀疑,井没去
查对。范青稞撒一个谎,就得到了合法留下来偷听别人病史的权利,很是得意。心
想说假话还是有优越性,关键时刻可以轻而易举地达到目的。



纷沓的脚步声。

  开门的是席子。之后进来一位衣冠楚楚的男士,身材奇瘦,面色惨白,不堪一
击的样子。脖子上系的黑色真丝领带,领带结打得小而紧凑,好像一条上等绞索。


  原来席子只是一个探路人,真正的吸毒者在后面。

  范青稞极力维持自己的镇静,好像漠不关心的样子。

  男子进来后,大敞着门。尖利的冷风涌进来,滕大爷咳嗽了一声。

  范青稞讨好地站起身去关门,竭力显出自己不是多余的人。生怕被撵走,失去
听到真正吸毒者自白的机会。

  刚到门前,门被更大幅度地推开了。飓尺间,一张美丽绝伦的女人脸,裹在袭
人的香气里,娇滴滴地从门扇后旋出。雪白的脖根,淹没在名贵的貂皮大衣毛丛中,
冷眼一看,好似人面狐身的妖魅。

  您好,腾大爷。又来麻烦您了,真不好意思。女人热情地打着招呼,放射珍珠
光芒的红唇,迅速地变换着形状,将一张粉面点缀得无比生动。然后娇喘无力地一
屁股坐下,两条长腿绞成藤萝状,竟是不可思议地柔软。

  不客气。只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老医生毫无感情地回答。

  女人看见先前来的男人还拘谨地站着,颐指气使地招呼,你坐啊,一回生,二
回熟。滕大爷是最好的老爷子,不见外。

  先来的男人用半个屁股坐下。

  滕大爷,这是我丈夫支远。女人说。

  老医生矜持地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说,庄羽,看病是不允许化妆的。
这次是你住院?还是他住院?

  庄羽放肆地笑起来,说,法国的化妆品,真是品质非凡,居然连滕大爷都骗过
了,看不出我是不是复吸。洋货就是神,连您这样的老姜都上了当……哈!好了,
说真格的。席子,面巾纸。

  退在一边的席子,递过来一团云彩般柔软的纸巾。

  日本进口的,纯木浆制的。庄羽随手扬了扬纸团,扭到白瓷洗手盆前,开始卸
妆。

  红的黑的水流了一会儿。

  庄羽回过头来。

  范青稞紧紧咬住智齿牙关,免得自己惊叫出来。

  片刻前那个娇艳的女人,被白瓷盆阴险地吞没了,还给人间一个灰暗干枯的纸
偶。庄羽的脸面,仿佛涂了劣质染料的陶器,在阳光曝晒下,被残忍地褪成苍老的
土灰。

  庄羽用纸巾拍干水珠,神经质地坐下。

  除了范青稞少见多怪,其他的人都司空见惯的样子。

  滕大爷又打开宝蓝色簿子,翻开前面某页看了看,皱着眉头摆开记录的架式。


  庄羽说,还那么一本正经地干嘛呀,我是二进宫了,一切还不从简?

  滕大爷说,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情况是在不断地变化着、你要是嫌烦,
就不要复吸。这一次,多长时间了?

  半年多了吧?是不是啊,支远?我一天醉生梦死的,活一天算一天,整个一棺
材瓤子,谁记得清。

  瘦男人正襟危坐,答道,4月18日,我记得很清楚。

  哎哟,你这个人可真逗,这也不是什么好日子,也不是你我的生日,也不是金
婚银婚纪念日,也不是你老爹老妈的忌日,你记那么清干什么呀,真是没事找事……
女人愤愤地唠叨着。

  支远不理睬女人的埋怨,面向滕大爷说,那天她着了魔似的非要复吸,我百般
劝阻不过,就说,你要吸了,我也吸。这本是一句气话,我知道在这世界上,没有
什么能牵住她的心,只有我,我想,她是知道吸毒的苦处的,自己忍不住,但绝不
会答应让我也吸的。我一要挟,她就能悬崖勒马,死了吸毒的心

  没想到我这样一说,她竟然两眼放光,说你也要吸,真是太好了。我一个人,
那么孤单,你和我一道,什么也不怕了,她紧紧地抱着我,我感到她身上一阵阵地
发抖,她那么单薄,那么可怜。我想,我一个男子汉,我要跟她一块上刀山,下火
海。就是地狱里的油锅,也一块在里面炸个透。私下里,我还有一个想法,我想给
她做一个榜样,向她证明,人是有毅力的,我可以吸,也可以戒,我给你趟一条路
子出来……没想到,晦!不单没救得她,连我自己也深深地陷进去了……所以我记
得住这个日子,这个黑色的日子……

  女人淡漠地冷笑道,支远,别把自己打扮得跟见义勇为的好公民似的,我不揭
发你就是了,吸了一次就上瘾,比我当初可快得多!

  支远无力地反驳着,你那时是3号,可你给我吸的是4号。4号比3号的劲儿可大
多了。

  庄羽撇撇嘴说,你们听听,这人多没良心!毒品也在不断更新换代,提高档次。
他是我老公,我能给他吸淘汰产品,自己抽优质产品,吃独食吗?再说我这个人办
事的规矩就是,要么不干,干就得最好。泰国出的双狮地球牌4号纯品海洛因,那成
色,哪里找?不是吹的,上次我住院,问遍了病友,就没一个用过纯品的,最多也
就百分之三十吧?支远,咱们那货色,捻一下,细得没法说,闻一闻,纯正无比的
酸气,是不是,支远?

  是,那味道,真叫好……支远一反刚才的畏葸,兴致勃勃起来。

  两人交谈着,置他人于不理,眼睛露出迷蒙的星光,好像被浓烟熏了一般。

  打住。打住。不要在一起交谈对毒品的感受。你们既然是来戒毒的,就要对毒
品有清醒的认识。滕大爷把笔上的墨水仔细地揩干净,打断他们的对话。

  两人噤了声。

  咱们这里,由于治疗的特殊情况,除了轻病人,一般是要有家人陪伴的,你们
打算怎样治疗?滕大爷问。

  我住过一次院了,规矩我懂。这次我们就互为陪伴吧,再加上我家的保姆席子,
照顾没问题。庄羽答道。

  范青稞这才搞清一行人的关系。

  人家是夫妻双双把家还,你们是夫妻双双来戒毒。滕大爷难得地逗了一句。

  滕大爷,您要是真把我们给治好了,我们也可以夫妻双双把家还。我们特区,
有别墅,有汽车,到时候请您到我家,住在山顶洋房里,过几天贵族的日子……支
远说。

  在这屋里,我见过比你们更阔气的款爷款娘。可要不痛下决心和毒品告别,再
多的房子汽车,也会化成一股青烟。滕大爷沧海桑田的谈话口吻。

  皇天在上,这一次,我们一定戒毒!夫妻二人捶胸顿足。

  记录完一应情况后,滕大爷对四人说,我领你们去200室。

  200是一间套房。现在一说套房,就让人联想到总统什么的,200同这个概念毫
无关系。它简朴严密,像一道枢纽,一边连着基本自由出入的门诊区,另一边是封
闭的病房世界。

  屋里最主要的设备就是高抵天花板的柜子,好像游泳池的更衣室。每个柜子门
上写着号码,锁眼上的钥匙晃晃荡荡,一道布帘子加屏风,围出一个小小的隐秘角
落。

  周五是个男护士,20出头的年纪,胡茬钢硬。像个外皮粗糙、内瓤很辣的青萝
卜。他面无表情地说,请遵守规定,要检查。

  这制度,简方宁曾打过预防针,交待得很细致,怕沈若鱼难以接受。此刻范青
稞在暗地里微笑了一下,且看这对豪富大款如何过关。

  搜身怎么能用男的?这不是性骚扰吗?果然,庄羽叫起来。

  谁骚扰你?吸毒的人不是男的多吗,所以才派我来。谁让你一个妇道,也抽那
玩艺?自己不害臊,还说什么骚扰!实话说,我就是骚扰,也找寻不到你……小伙
子嘴不善。

  周五说归说,还是从病房区把护士长找来了。

  护士长是50多岁的妇人,脸庞圆圆的,乍一看很慈祥,甚至有些虚瓤,雪白的
工作服很紧张地围在身上,好像一只盛满了牛奶的桶。长期不见阳光的室内工作,
使她的肤色显出病态的白润,仿佛一直泡在清水里的水仙头。胖人总是给人容易哄
骗的印象。总之,对护士长的第一眼判断,往往是不准确的,诱使人放松警惕,以
为她是很好糊弄的大妈,克服误差的办法是你盯着她的眼睛看一会儿,就会发现她
的目光猫头鹰一般锐利。她的手也暴露她的真性情,骨骼粗大,力度和敏捷蕴藏其
中。

  你们四个人,共住一间病房。这是护士长的第一句话。

  每人一把钥匙,交给你们,各自保存好。一会儿,男女分别跟我和周五到帘子
后面,把从家里带来的衣服和全部东西,都放进自己的柜子。出院的时候,再拿走。
注意,我说的是“所有”啊,包括从不离身的大哥大、BB机……

  啊,我的大哥大,十年来从没分开,睡觉都搁被窝里。没它,简直成了瞎子聋
子。求求您,让我带着它。我就想不通,它和戒毒有什么关系?这也不是海洛因造
的,莫非我瘾上来了,还能啃它一口?大妈,作买卖,听行情,一刻千金,我宁可
瞎一只眼也不能离了它,您就让我留下它吧……

  支远一张嘴巧舌如簧,连范青稞听了也觉得十分有理。

  护士长苦口婆心说,你在这里戒毒,就得清除凡世间一切干扰。戒毒是苦事,
到时候药劲上来了,迷迷糊糊地,你还能遥控什么生意?不全赔了才怪?古话说磨
刀不误砍柴功。你静下心来养好身体,今后发财的日子多了去啦!

  支远并不是几句通情达理的话,可以说服了的,脸上恼羞成怒的样子,紧攥着
大哥大不撒手,好像谁要抢他的。

  护士长眉头一拧,凭空来了几分威严。

  支远,你既是来住院的,就得服从医院的规矩。我看你这登记表上写的还是总
经理,自然是明白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道理。要是你的公司里有人不遵守制度,
你会怎么样?

  支远有气无力地回答,那我就炒了他。

  护士长说,那么,支总经理,你以为,一所医院的规矩,比一家公司的规矩,
是该严些还是该松些呢?

  支远有气无力地把大哥大摆在了桌沿上。

  护士长拿出一沓打印好的白纸,说,这份文件,也请诸位签一下。当然,要是
不乐意,也可以不签。只是那样就抱歉啦,医院不收不签字的病人。

  庄羽伸手去抢,取了第一张。

  其实那叠表很厚,每人五张都绰绰有余。

  自愿戒毒治疗保证书

  一、我自愿要求住院脱毒治疗。

  二、我保证执行病区管理规定,不将毒麻药品、安眠药、BB机、手持电话、凶
器等带入病房。

  三、我保证做到“五不”:

  不外出。

  不打电话。

  不入工作区。

  不来人探视。

  不串病房。

  四、如自行外出,按自动出院处理。3天内退回押金40%。5天退回押金20%。
逾期不退。

  五、如在住院期间偷吸毒品,一经抓获,即按自动出院处理,并罚款500元人民
币。如向他人提供毒品,则由医院送住公安机构,酌情以贩毒罪论处。

  六、保证服从医务、保安人员管理,爱护公物。损坏物品按原价赔偿。故意损
坏物品,按物品价值双倍赔偿。

  七、保证服从病区作息制度,不高声喧哗,保持病区安静。服从并配合各项检
查治疗,口服药品,保证当着护士的面服下。”…

  戒毒人签名

  家属签名

  年月日

  大家都签了名。

  范青稞出了一个小小的纵漏,好在别人都没有发现。她在签名栏里,先是大笔
一挥,潇潇洒洒地写下了“沈若鱼”。

  说真的,这些天来,她不断地嘟嚷着“范青稞”这个名字,自打挽着小包袱,
进了重重铁门,觉得自己的外形和谨小慎微的心理,也真的越来越向那个叫“范青
稞”的女人靠拢。坦白纸黑字的,她还一次没写过这三个字,提笔就出错。

  废纸团扔在地上,一看,地面上先已有了一个纸疙瘩,按位置推断,是支远扔
的。看来一般人没签过这种文书,都很紧张。范青稞把保证书恭恭敬敬地呈给护士
长。

  护士长仔细地看了看她的名字,侧身低声说,一见面,就认出来了。放心,一
切有我呢。

  好了,总算接上头了。范青稞手拂胸口。虽说这是意料中的事,仍有在太空中
两艘载人宇航船对接成功的感觉。

  护士长,我还要签吗?席子问。

  签。你就算是他们两人的家属。这倒真是稀奇事,别人戒毒,都是家里人陪着。
你们可倒好,让保姆陪着遭罪。小姑娘,你还不要求长工钱?原先招你的时候,肯
定没说过还捎带管这活儿。护士长启发道。

  嗯呐。席子说。

  唷,护士长,这不是挑拨我们劳资关系吗?您甭以为吸上这玩艺的人,都跟黄
世仁似的,我对小姐妹可是有阶级感情,从来不在钱上抠门。东风吹,战鼓擂,谁
知道现在谁怕谁?别的不说,我这身子虚得厉害,就指着席子夜里给我熬银耳人参
汤呢,哪里还敢得罪她!庄羽叫起来。

  席子第一个从屏凤后面换了衣服走出。一身蓝色的蜜蜂条纹病号服,穿在身上
很合体,掩盖不住的青春气息发散着,倒比她穿世俗的衣服,清纯明丽许多。

  轮到支远换衣服了。

  他在屏风后面瓮声瓮气地叫,钱呢?钱放在哪里?

  庄羽的埋怨隔着屏风扔进去,我不是跟你说了这里的规矩,不许带钱吗?你带
了钱,也没地儿用,一天把你拘在铁门里面,拿钱买空气啊?

  支远答道,我这个人,不能有一时片刻没了钱。钱是我心,钱是我胆。这个世
界上,什么都不保险,只有钱不会骗你耍你,不会甩了你,钱是最讲义气的。你说
住院没有花钱的地方,我就不信。医生护士就不要小费了?

  护士长说,你别腐蚀人,我们这儿是一片净上。

  支远在帘子后面,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得声音似笑非笑,说,护士长,就算
是糖衣炮弹,我也已带来了。您说怎么办吧?

  护士长问,多少?我可以给你打个收条,代为保管。出院的时候,再还你。

  支远说,没多少,才一万。

  护士长说,一万啊,这么多。我可没法为你保存,一不留神丢了,我两年的工
资也赔不起。你到楼下,把钱交给司机带回去吧。

  支远的病号服已换好,就披着大衣出去了。

  你先换吧。我得先抽根烟。庄羽对范青稞说。

  这里不得抽烟。护士长阻止。

  我说护士长啊,我看您那公约还是保证书里,也没写这条啊?您就假装没看见,
让我解解馋。您说像我这大烟小烟都吸的人,哪能一下子都戒了啊?咱们就抓主要
矛盾,以戒大烟为主吧。护士长,谢谢您啦。我是真抽烟,不跟一般女士似的,抽
个派,弄个薄荷味的烟闹着玩。庄羽说着,不待护士长表态,啪地打着火、有滋有
味地抽起来。

  戒毒医院这一点,真是网开一面。它不强令病人禁烟,只是一般的说服教育。
若是无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们去。也不是姑息养奸,实在是戒毒压力
太大,其它的只好委屈求全。

  范青稞换衣服动作神速,简直可算模范病人。几分钟后,以崭新面貌出现在众
人面前。可惜分给她的病号服不很得体,背上且有大片黄渍。但今日的范青稞沉着
冷静,早已不是当年血气方刚的实习军医。

  庄羽最后走进屏凤。

  我还要把诸位带进病房的换洗衣服,检查一下。护士长说。

  查吧查吧。大家应着。

  一个硕大的化妆盒,被护士长用粗壮的手指头剔了出来,这个,有什么必要?
她说。

  为什么?怀疑里面藏有毒品吗?那我来干什么的呢?我到底是自愿到这儿来的,
不会跟自个儿过不去的。化妆盒的主人庄羽嬉皮笑脸。

  换上了病号服的庄羽,和席子站在一起,魅力尽失,远不如席子显得动人,尽
管眉眼轮廓还算秀丽。

  说对了,我就是怀疑里面藏了东西。你们是自愿来的,这不错。但吸毒的人说
话没谱,难受劲上来了,很难守得住,这你比我可有体会。所以来戒毒的人,怕受
不了戒毒的苦,经常是藏着掖着毒品来住院,这不是我编出来的新闻。查你,是为
了你好。护士长义正辞严。

  点了吸毒似的穴,庄羽像皮球撒了气,说,我知道您是为了我着想。只是我这
真的是化妆品,不信您闻闻!

  她说着,把盒子里的宝贝一古脑地倒了出来。一时脂粉气抵过了医院浓郁的药
气,200室好像变成了推销美容品的柜台。

  喏,口红不是毒品吧?白面白面,起码是白的,庄羽把口红管旋出老长,好像
凌空伸出一只来无踪去无影的美人指,艳丽夺目,煞是吓人。

  粉饼倒是有些白,可它不是海洛因。多香啊!只有真正的巴黎货,才能有这种
细腻,才能把你脸上哪怕最小的汗毛孔,填得像镜面一样光滑。缅甸林子里那帮熬
毒品的土老冒,能磨出这么精致的粉末?有这手绝活?

  这是香水,当然更不可能藏着毒品了。护士长,您甭跟我倚老卖老。说是您见
过酒里也能藏毒,油漆里橡胶水里都能藏毒……你见过不假,可我图的是什么呀?
我交了那么多钱来戒毒,还非得把毒品泡在香水里,毁了我的雅诗兰黛,我累不累
呀?您就放心吧。

  还有这指甲油,可是货真价实,护士长,要不我给您抹抹脚指甲盖,夏天穿双
“空前绝后”的镂空凉鞋,让您也风流一把……

  庄羽摆弄着她的小玩艺,喋喋不休,难说是炫耀还是辩解。

  护士长不耐烦了,说,庄羽,你在病房里打扮得那么漂亮,干什么呀?莫非还
想在这里寻一个情人?

  庄羽嘻嘻乐起来,说护士长,瞧您说的,我就是存了那个心,这回也得收敛着,
您没看我是和我老公一道来的吗,怎么也得避嫌,是不是啊?不过,护士长,我就
喜欢听您用这种口气说话。我们这些吸毒的人,懒散惯了,最讨厌听人家一本正经
地说什么了。就是好话,也听不进去,您就得骂骂咧咧地说,像滕大爷那样,老跟
电视新闻里的播音员似的,真替他累得慌。

  护士长说,你刚还当着滕大爷的面,夸他呢。真是个两面派。

  庄羽说,不就是哄老头高兴吗?也是咱的一份孝心。

  护士长说,不跟你逗贫了,说正经的,这化妆品不是生活必需,不能带进病房。


  庄羽一脸的可怜相,说护士长,跟您说真的,我这次住院,心里好怕。

  护士长说,怕什么?我们这里是全国数一数二的戒毒医院,技术没得说。

  庄羽说,这我知道,您没看我把老公也送来了,不就是信任你们吗。可我不知
为什么,就是害怕。前些天,我有个朋友,就是戒毒戒死了。你说冤不冤,吸毒还
没吸死,愣让戒毒给害了。听说一下子给麻过去,再就没醒过来……

  护士长不爱听,说,医院跟医院可不一样,各庄的地道都有自己的高招。

  庄羽说,也不是我自个儿咒自个儿,人不怕一万,也怕个万一是不是?我就想,
每次给我输戒毒药的时候,我都化好了妆躺在那儿。过了这一关,咱就算拣了条命。
要真是一蹬腿过去了,也留一副美人的形象辞世,给大家一个好印象。

  护士长哭笑不得,说,就算你真的过去了,太平间也有人化妆,保证让你漂漂
亮亮。

  庄羽大惊道,他们那手艺,整个一个乡下的戏班子,我这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能让他们糟践?那可真是比死还要令我伤心的事了。

  范青稞一旁冷眼旁观,觉得十分有趣。

  护士长正色道,好啦好啦,说一千道一万,这玩艺不能带进病房。

  庄羽双眉陡立,说,那好吧,不让我带化妆盒,我就不住这个院了。支远,走,
咱们打道回府!

  支远说,钱都交了,好不容易等到空床,你不是一直说这里最好吗,怎么因了
这么一件小事,说走就走了……

  庄羽闷着脸不作声,几乎垂泪,一副不化妆毋宁死的英雄气概。

  护士长把化妆盒拿在手里,仔细翻检了一番,然后说,庄羽,你太任性了。看
你这气色,要是再不马上戒毒,真是有生命危险。好吧,我就破一次例,让你带着
这个盒子入院。

  汪羽破涕为笑,说,护士长真知道心疼人。规定算什么?不就是乌龟的屁股吗?
(龟腚——规定)

  现在范青稞、席子、支远、庄羽四个人都换好了病号服,排在一起,好像一队
新兵。

  护士长说:还有最后二道手续,就是要检查一下,你们身上是不是一无所有。
周五,你查支远。几位女士,我招呼。

  这个节目,简方宁早做了交待,范青稞第一个走过去。

  其实也很简单,就是护士长伸开大巴掌,在你的内衣内裤里细细捏一遍。护士
长的手很糙,力很重,大指甲旁还有一根尖锐的倒勾,刮得人皮肤生疼。还好,护
士长对范青稞的检查比较走过场。

  对席子的检查也不甚严。她毕竟不是吸毒者,只是随员。

  这时支远已被查完,转了回来。

  护士长站在庄羽面前,把大蒲扇般的两只手,捅进庄羽宽大的病号服里。庄羽
戴着进口的文胸,乳杯挺然峭拔。护士长一时摸不到这舶来品的机关,打不开挂钩,
情急之下,索性将手从庄羽的腹部向上探入,好像挖掘巷道一般,东抓西拽,来了
个黑虎掏心。

  支远面色阴沉。

  庄羽索性哈哈笑起来说,护士长,您这是干嘛呀,查就查呗,也不能咯吱人啊。


  护士长说,查查你内里藏没藏着犯禁的货色。这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们
是跟你们学的。

  庄羽不乐意了,说护士长,您可得说清楚了,不兴打击一大片。我干过那偷偷
模摸的事吗,谁的孩子谁自己管,谁干的谁负责。

  一切齐备,护士长抖了抖大钥匙,开了最后一道铁门,正式进入病房。



西伯利亚的原始密林中。巨大的阔叶林和针状的黑松林混交地带,微风吹过,
迎着阳光的叶片闪烁白炽的光斑,背阴处好似招魂的纸幡。白和绿毫无规律地交替
着,好像地狱和天堂的旋转风车,令人无法长久地对视。

  米哈林穿着橙红色紧身衣,在灰暗逐渐浓重的森林里,像火苗一般跳动着。遭
遇海难的船员通常都穿这种色彩鲜艳的衣服,以吓走鲨鱼和吸引飞机救护人员的目
光。

  米哈林一团红色弧光在丛林中出没,头发已经被松针翠绿的汁液染成青果色,
只有下颌新萌出的胡须,还顽强地保持着人类应有的黑色属性。上臂由于持久地攀
援,已经有些像猿类了,每一根指爪锋利无比,肌肉膨起,韧带有一种悬垂的弹性。


  米哈林抚摸着像小耗子一般抽搐的肌腱,甚为不解。按说像他这样的人,是不
配有肌肉和力量的。但它们像雨后的蘑菇围着树根那样,在他细弱的骨头周围生长
出来,无数次地供给他爆发的力量,让他躲过蝗虫般的子弹,像真正的野兽那样,
片刻间消失在茫茫林海。

  肌肉是吓出来的。米哈林对自己说。

  可是他还有什么害怕的事情吗?他连死都不怕,他是“人兽”。

  “人上人”乐园的老板用肥胖的手指,点着那张雪白的有凹凸花纹的仿羊皮纸
契约,让他留下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他对这些生死条文扫都没扫一眼。唯一留在印
象里的是,老板沉重的钻戒将玻璃板敲出了冰花般的裂纹。

  吃的不错。甲方,当然就是老板了,每天向乙方——就是米哈林这样的人兽,
提供相当丰盛的早餐和晚餐,这样才能保证人兽们在剧烈的奔跑和攀登中保持敏捷,
不至于很快丧生。当然,也供应他们质地优良的衣服和靴子,只不过颜色是令人恐
怖的橙红。

  米哈林看了看岩缝中的太阳,他不要手表。时间对他有什么意义呢?他尤其怕
看到手表上的日历,那些数字会提醒他记起自己还是人。他艰难地爬起来,不能歇
息得太久。老板在每个人兽身上都悬挂了记步器,每天必须行走到规定的数目,才
能领到药品。米哈林很理解老板,当然了,如果人兽们都凭借自己对地形高度熟悉
的特长,把橙红色的身躯隐藏在山洞里,猎人们就会无功而返。长久下去,“人上
人”乐园的生意就要打折扣了。

  人兽们聚餐和睡觉的小屋,坐落在密林边上,是有特殊安全标记的半地下室结
构,冬暖夏凉。每天晚上大家见面的时候,彼此都微笑着点头问好,露出掩饰不住
的兴奋心情。是的,又活过了一天、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们将得到一份
比口粮更珍贵的药物。饭菜经常会剩,有些人永远不会回来吃最后的晚餐,他们倒
在猎人们的长短步枪之下,金灿灿的铜壳子弹镶嵌在他们的胸膛、颅脑或是其它一
些致命的地方。不过减员总能很快补上,人兽的来源很充裕。

  老板还是很仁慈的。他与猎人们签有严格的合同,规定每位猎人枪杀的人兽数
量,最多不得超过3名。也就是说,假如今天进园了10位猎人,无论他们的枪法多么
高明,最多只会消失10名人兽,大多数人兽将安然无恙。

  还有许多更人道的规矩。比如人兽每5天便有一天法定的休息日,可以躲在安全
区内尽情嘻戏,放心大胆地休养生息。老板经常对人兽进行躲避枪杀的求生训练,
请教官指导人兽如何在沟壑中隐没身躯,如何在溪水中消失脚印……尤可尊敬的是,
老板为每位人兽配备了一架与狩猎者性能同等优异的高倍望远镜。在猎人发现人兽
的同时,人兽也同步发现猎人。一场高质量的猎杀与反猎杀游戏,在苍茫林海展开。


  每位猎人进入“人上人”一次的门票是15万美元。这当然是一个让普通人休克
的数字。但来到这片密林的人,都不是普通人,他们是从莫斯科来的神秘人物。猎
人们也很通情达理,对提高人兽的自我防卫能力,大加赞赏。这使得狩猎和杀戮的
过程,更充满了趣味与挑战。

  米哈林是一位资深的人兽了。和他一道进园的伙伴,白骨已经被蚂蚁雕上花朵,
但他还是一个零件不少地活着,真是悲哀无奈的事情。有时他很想一个跟头栽到狩
猎者的枪口下面,一了百了。他知道这是幻想,因为身体完全不听他的指挥,一到
关键时刻,手和脚就会本能地飞快逃逸。俄罗斯人有猎杀野兽的习惯,杀死一头大
的动物,像喝了一瓶烈酒,让人久久兴奋。但猎人们虽然有钱,一般缺乏经验。在
久经考验的米哈林面前,他们太嫩了,有一次,一位猎人打了几千发子弹,却连一
根汗毛都没有收获。米哈林悲悯他们,看不起他们。

  走吧。米哈林,我们该上班了。再有5分钟,就超过了安全时间,随时都可能有
枪对准我们。新递补进来的人兽,一边紧着橙红色的鞋带,一边往外走。

  从地下室到遮天蔽日的林海,有一条长50码的小路。你必须在安全保护的有效
时间内,通过小路。这是一段裸露的火线,猎人的子弹随时可以从任何方向飞来。


  米哈林依旧淡然地喝着牛奶。今天的牛奶煮得有些糊,这种熟悉的味道使他想
起逝去的父母和还活着的妻子儿女。他的神经已经被死亡击穿得像删节号,很难有
连贯的思维。糊牛奶,帮了大脑的忙,他用匙子刮着碗底。

  我们走了,米哈林。但愿晚上我们还能围在一起吃饭。其他人兽乌鸦一般散去。


  米哈林舔干了最后的牛奶,镇定地看了一眼50码以外的林子。朝阳的光线像无
数蛛丝,在树叶间抖动。那些新来的狩猎者,此刻正在乐园豪华的饭店,搂着乐园
配备的小姐,做美梦呢。放荡的小姐是人兽的朋友,她们把猎人缠在床上,就为人
兽争得了生存的时间。

  米哈林很想这样闻着糊牛奶的味道,在地下室里呆到生命的尽头。但是,他必
须到密林中上班去了,非得不停地奔跑,才能得到晚上的配给,奔跑是一个出色的
人兽应有的品格。用奔跑吸引猎人的注意,然后避开他们发红的枪管,你就又从死
亡手里赢得了一天。

  现在已经超过安全时间3分钟了。如果有人埋伏在路旁,在这50码无遮掩的土地
上,可以毫不费力地将这只最老的人兽干掉。

  米哈林沉着地把袖口的橙红色丝绳又紧了紧,这样潜伏在树林里的时候,小蚊
虫就难以骚扰他了。

  他动如脱兔,简直是眨眼间就沉入了莽苍的绿色。无论他在阴暗的地下室里,
把死亡如何地不当一回事,闻到了那些在夜里新长出来的绿叶,在阳光下处女般的
味道,就不由自主地想活下去了。

  这一天很顺利。米哈林成功地躲过了三次围剿。在望远镜里看到猎人们沮丧的
嘴脸,米哈林很同情他们,假如可能,他甚至想命令一只西伯利亚豹子倒在猎人的
枪口下,好给远道来的客人一点补偿。

  现在,快到了吃晚饭的安全时间。远处,骑着快马的穿白衣服的医生和穿黑衣
服的乐园厨子,带着他们的货物,就要到达小屋了。

  天已经彻底地黑了下来,潮湿的空气在脚下滚动。以上的景象基本上不是米哈
林用肉眼看到的,是用经验感觉到的。此刻,他又到了那段50码的危险地段,但它
已不再是致命的小道,而是平安坦途。人兽们从各自的潜伏之地站起,大摇大摆地
向小屋走去。

  米哈林没有手表,但确切地知道,已经进入安全期了。他热切盼望的时刻就要
来临,和早上离开时一样,他飞快地跑过裸露的50码禁区。

  一架高档夜视仪,瞄准了弓着腰的米哈林。

  就在白衣和黑衣人已经进入森林小屋,米哈林的前脚也已抵达门槛的时候,枪
声响了。

  人兽们默默地看着米哈林倒在血泊中,伤口像一眼红色喷泉。

  猎人跑过来,看着米哈林奔涌的血液,感到异常满足。他渴望同米哈林说点什
么,这才是“人上人”最大的别致与享受之处。假如你打死了一只老虎,当然要比
打死一名人兽光彩得多,可是,你能同垂死的老虎说话吗?

  猎人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他看到米哈林逐渐散乱的眼光盯着白衣和黑衣,就
说,喂!你是不是想吃今天晚上的牛排?我可以喂你。

  米哈林吐着血泡说,你……犯规了……时间……

  猎人说,是啊是啊,我向你道歉。可我要是不犯规的话,怎么能打着你呢?我
已经是第三次到这座美妙的林子来,打不着你,是我的心病。你是这里最老的灰狼,
不用点计策,哪里能杀了你?!虽然我将为此付出一大笔违章费,但值得。

  米哈林说,……谢谢你……你帮我……结束了苦难……猎人说,我特别注意没
有打伤你的头部,保持了它优雅的完整。我无数次地在望远镜里观察过你的头颅,
它令我羡慕不已。你一定有一位非常疼爱你的母亲,才把你的头形睡得这样美观。
你放心,我会让她的手艺永存,我将把你悬挂在我的客厅墙壁上,做一个别致的花
瓶,插满纯洁的百合。

  米哈林对这番充满感情的话无动于衷,只是焦虑地问,几点了?

  猎人回答了他。

  米哈林吃力地转向白衣人,奇怪的是他不知从哪里得来助力,居然把话说得很
完整……我已经完成了……我还活……今天的报酬……给我……补品

  随着每一个单词的吐出,都有硕大的血泡膨出。

  白衣人迟疑了一下,还是从药箱里取出一支针剂,注射进米哈林渐渐萎缩得像
棉线一样松软的血管。

  米哈林的嘴角翘起来说,哦,好极了。这就公平了……愿我们在地狱里再见……


  他的胸口不再流血。所有的血已经流尽。

  猎人好奇地问,这是什么药?

  白衣人说,毒品。他们都是因为吸毒吸到走投无路,才来当野兽的。

  沈若鱼重重地合上了这本纪实性的刊物。这个故事令她毛骨悚然。

  她不是一个胆小的女人,但毒品真的就使人这样痴迷吗?!

  想不通。

  沈若鱼年轻的时候在西藏当军医。高原除了留给她一身病痛以外,还馈赠了一
件意想不到的礼物——在西藏的每一年工龄,都按一年半计算。这话说起来有些绕
嘴,换个说法就是,一斤粮食可以抵一斤半白薯,沈若鱼突然拥有了和年龄不相称
的工龄,使她在40岁的时候,办了退休手续。

  游手好闲也不是一件舒服事。一个人精力充沛,身体健康,除了操持家务以外,
每天像个充气过足的篮球,走路的时候急得噔噔作响。

  必须要找活干,把多余的力气宣泄出去,就像一个人发了高烧,要喝姜汤发汗,
把烧退了,浑身才舒畅。

  她到公园里去学过跳舞。那些舞伴太老了,气息奄奄日薄西山。从他们的脸上
看到拼命与年龄挣扎的表情,与他们共舞,反倒更清晰地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她练过字画,手艺学得不怎么样,天天为这样一件事发愁——当你学到可以自
鸣得意但又没人欣赏的时候,大批作品将如何处置?

  对于一个徐娘半老又无生计所迫的女人来说,可干的事情真是不太多啊。

  如果单纯是为了消磨时间,她考虑过卖冰棍或是卖晚报。

  先向门口卖冰棍的老太太打听行情,老人一反平日卖冰激凌时的和蔼,面目狰
狞地说,你要是想卖冰棍就得到远处去,从这根电线杆子到那边的公共厕所,都是
我的地盘……

  沈若鱼暗暗而退。才知道城市的每一寸空气,都已被割据。

  她转而开始动卖晚报的主意。守着交通要道,不远处就是巍峨的火车站,流动
人口的数量煞是可观。这一次她不再同街头的小贩打交道,直接到了受理报刊批发
业务的邮局,笑容可掬地问工作人员,卖报需办什么手续?

  面容清癯的小姐说,钱。

  沈若鱼说,怎么交?

  小姐说,你不是要卖报吗?要卖报就先得买报,你明天打算卖掉多少报。就在
我们这里登记买多少报,然后交钱。明天下午到这里来领报,我看您岁数也不小了,
腿脚大概也不利落。能早来一刻是一刻,卖报打的就是个时间差。你比人家能早上
货半小时,也许就能多卖出100份报……

  面对小姐的谆谆教导,她频频点头,人不可貌相真是一句真理,从猩红滴血的
嘴唇里,吐出的都是金玉良言。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沈若鱼摩拳擦掌,预备挣个开门红。到了下午,正打算冲
出家门的那一瞬,电话铃突然响了。

  一个人在家,电话线就是延长的神经纤维。她立即扑向电话。

  我是简方宁。沈若鱼,你家的电话号码还真没变呵,我本来只是想试试,没想
到一拨就通了。

  是你啊方宁。电话号码没变可不是什么好事,它说明我们家的住房条件一直没
有改善,离到达小康还远着呢。嗨,你看我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你大老远地打了
长途来,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有什么话你就快说好了。

  这个电话已经不是长途了,我已经转业到你所在的这个城市。

  这太好了。可我记得你不是这个城市的人啊?

  潘岗是啊。嫁鸡随鸡。

  还是那个潘岗!你怎么还没离婚啊?

  若鱼,你这个乌鸦嘴。我知道你看不起潘岗,可他是个奸人。

  要知道是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而不是天下奸人终成眷属。

  我不跟你争了,好在以后我们同在一片蓝天下,有无数可以争执的机会。告诉
你我的工作地址,一所特殊的医院。

  不要故弄玄虚,方宁。医院只有大和小的区别,没有什么特殊的。你这话,唬
唬外行还行,要知道我也当过医师。

  若鱼,我当这个院长,一点底也没有。也许我会在半夜把你吵醒,跟你诉苦,
先说好了,不许烦啊。

  我不会烦。我现在一天就巴着这个世界上多几个打仗或是地震的地方,像迎头
泼一盆冷水,让我精神振作。听一个漂亮的女人诉苦,是一件开心的事情。你什么
时候打电话来都可以,哪怕是我和先生正在睡觉,我也会把他推开,听你鸣冤叫屈……


  谢谢你,若鱼。我们已经认识了20年,这算好,就像窖藏的女儿红。我们不用
唠唠叨叨地从头说起,只听一个话头,就可以揪到尾巴。人在30岁以后,大概再也
交不到最好的朋友了,就像女人过了最佳年龄,生的多半是怪胎。

  哦,忘了问你,到底分到一个什么医院去了?张口闭口是女人和生育,该不是
妇产医院吧?

  若鱼,你把电话拿稳一点,不要让听筒掉下来砸了你的脚面。我分到一家戒毒
医院,当院长。

  沈若鱼说,喔,方宁。我明白了,不就是和那种以前叫作鸦片现在叫作吗啡和
海洛因的玩艺作斗争么?你打算作一个女林则徐?

  在某种程度上讲,比林则徐还困难。他只是把鸦片烧掉,而我们要把那些吸鸦
片的大烟鬼挽救过来。

  我还没有见过一个大烟鬼,他们是不是长得很可怕?

  一句话形容不了。我刚开始进入这个医院,一切从零开始。我想这是天下最奇
特的医院,不过你从部队一下来,就给你一个院长干干,还挺信任你的。这是一所
很小的医院,院长其实和一个科主任差不多,但和所有的医院都不同。一切从头来,
需要付出巨大的精力和勇气。但你知道我的脾气,我愿意一……哎呀……

  怎么啦?

  没怎么,我突然看到天色已经黑下来。

  时间也不是很晚。怕要下雨,满天都是乌云。

  是……要下雨了……

  你的孩子好吗?

  孩子……还好,上高中了,住校……窗户上已经有雨滴了……

  我的孩子也很好,叫星星,只是比你的要小得多,现在才上五年级。若鱼,你
在听吗?”…你的煤气炉上是不是烧着肉?

  怎么,你闻到香昧了?

  不是,我感到你似乎心不在焉。

  炉子上倒是没有炖肉,只是在邮局的柜台里,有我预订的报纸,我要赶紧去拿。


  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听不明白?

  这是一件虽然没有你的戒毒医院复杂,但也要说半天的事情。等我闲下来再给
你讲,好吗?

  挂了电话。看窗外,已是暴雨倾盆。

  沈若鱼举着雨伞,夹着雨布,拎着装满钢鏰儿(这是昨天晚上就换好了的,预
备给买报的人找钱)的书包,进了邮局的门。

  冷若冰霜的小姐说,您预订的这报还要呢?

  她说,那是当然。我已经和街坊四邻说了,请他们专等着买我的报,算是捧个
人场。

  小姐高深地点点头说,是,那是。那您就好好算算有多少人,在这大风大雨的
晚半晌,还坚贞不屈地等着买您的报,算好了,再打出个三份五份的富余,然后您
把报纸数出来,再用雨布裹了走,剩下的,您就放这儿吧.有收废纸的来了,我替
您卖了,该给您多少钱,一分也不会少了您的。省得您黑灯瞎火地抱着这一大堆纸,
一出门遇着小沟,摔个大马趴。

  沈若鱼脸上露出割舍不下的神情,说要是我卖卖试试呢?

  小姐说,不是我说您,都这个时辰了,您还卖晚报呢,只怕送都没人要。

  沈若鱼说,咱们的广大人民大众,还没小康到您说的那个程度吧?

  小姐说,要说富裕,还真没到白给都不要的地步。只是这报纸不比别的,时效
性特强。该买的都买了,没买的,您送他,他就包油饼。

  沈若鱼说,我还是自个抱着走吧。遇到水坑,还能垫垫脚。放在这儿,看占了
你们的地方。

  小姐说了一句,还挺财迷,就不再搭理她。

  沈若鱼讪讪地抱着纸走了。

  那许多报纸,使她家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包裹东西的时候,总看到同一条
新闻。

  可怜沈若鱼仍旧像一个荷尔蒙分泌亢盛的小伙子,找不到所爱的对象,每天躁
动不止。

  丈夫关切他说,你不是提前进入更年期了吧?

  她掐指一算,说,六七天癸竭。还真快了。

  丈夫惊道,那你最好回你娘家去养。这样闹腾,大家都受不了。

  她说,你也不能转嫁精神危机啊。同甘苦,共患难,相濡以沫,才像一条战壕
的战友。

  先生从第二天开始,施行新战术。

  他大量地购买妇女和青年刊物。一回到家,就从皮包里往外甩杂志,封面上的
俊男靓女在地毯上挤成一坨,好像马路边的小摊。

  沈若鱼说,什么意思?

  他说,让你开阔眼界,与沸腾的生活同步。

  沈若鱼说,我早已过了青年的范畴,可不想扮个老天真。至于妇女刊物,不是
教你怎样打扮得魅力夺人,就是为对付第三者出谋划策,我的模样,想你多年来已
是熟视无睹。至于第三者的问题,关键在你能不能保持晚节了。

  丈夫并不气馁,说,那我给你买名著吧?莫非你也敢不放在眼里?其后的一段
日子里,肆无忌惮地往家里搬文学书。

  有一天,沈若鱼对他说,你不要老买这些名著给我看,烦请你给我买一些二流、
三流以至等外品的东西看看。

  丈夫说,我不懂你的意思。现在外面正在扫黄打非,你该不是示意我给你弄一
些糟粕来自娱吧?

  沈若鱼痛心疾首地说,你怎么能把革命群众想得这样肮脏?我能连这么起码的
阶级觉悟都不具备了吗?同志,真辜负了我多年对你的信任。

  丈夫说,假如我理解得不错的话,你是要看一些中间水准的吗?

  沈若鱼说,你说对了。大师们让我气馁,只有这些作品,才能鼓起我的勇气。


  丈夫吓了一大跳说,你想干什么?

  沈若鱼说,请你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

  丈夫不好意思地说,噢噢,对不起,原来是我想错了。向你道歉。

  沈若鱼说,你想得一点也没有错。我们毕竟在一个锅里吃了这许多年的饭,知
我者,莫过于你。

  先生说,你真的打算一试。

  沈若鱼说,是。

  失败了怎么办?这不是是个人就可以试一把的。先生忧心仲忡地说…

  愣了半天先生又说,从投资的角度看,不妨一试。不需要多少成本,一笔一纸
足矣。

  沈若鱼说,是的。经营风险几乎等于零。除了我的脑汁消耗以外,基本不需要
其它物资投入。

  先生说,好啊,不管你写什么都好,只要你一天别像梦游似的就行。

  沈若鱼开始向报刊杂志投点小稿件,也许是因为她未经过任何正规的文学训练,
主观上也没有想一鸣惊人的动机,文字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坦率和朴素,居然就旗
开得胜,豆腐块大的文章不断见报,并没有经历一般文学青年或是文学中年初学写
作时的种种磨难,渐渐地也有了些校蝴声,有杂志向她约稿了。

  沈老师,我觉得在您所有的文章里,写医院是最传神的。年轻编辑逢人就叫老
师。

  童子功。沈若鱼半是谦虚半是自豪。

  您能不能多给我们的读者,写写医院白色帷幕之后的故事呢?要知道,现代人
越来越惜命,只要一沾保健的边,糖水都能卖出蜂王浆的价。您的笔,只要一写到
医院,就透出消毒水的味儿,别人比不了。

  可医院就那么点名堂,冬天防感冒夏天防中暑,有多少新鲜事呢?沈若鱼虽说
认为编辑说得对,但自己肚子里的存货有限,想不出新角度,发愁道。

  医院也是在不断变化着的,比如性病艾滋什么的,以前哪有?您可以再度深入
生活。编辑循循诱导。

  千不该万不该,沈若鱼一时冲动,脱口而出,我有个朋友在戒毒医院……

  那太好了!您就写写戒毒医院吧,咱们一言为定!编辑兴奋得两眼放光。

  沈若鱼悔之莫及地回到家,心想自己对戒毒医院知道多少?如今夸下海口,如
何交差?当然可以出尔反尔,对编辑说自己当时信口开河,完全不算数。但以她当
过军人的性格,君子一言,应是导弹也追不上。实施起来,头一关要过的就是先生
的盘问。沈若鱼便抖擞精神,整治了一桌好饭菜。她始终认为,在大脑的决策过程
中,胃是极为重要的参与者。

  先生吃得嘴角胡须都油光光之后说,你有什么阴谋诡计,现在是公开的时候了。


  沈若鱼大喊冤枉说,我不过是想写一个医院。

  写吧。先生说,在你还不是轻车熟路?

  沈若鱼说,不,我想写一个新奇的医院。

  先生说,什么医院?医院可是像酒,越老的越好。

  沈若鱼说,戒毒医院。

  先生说,那是个人们躲都躲不开的地方,你这是为什么?

  沈若鱼说,好奇。

  先生说,好奇就有那么大的力量?

  沈若鱼说,是的。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医生,可我想不出来戒毒医院是个什么景
象。瓦特因为好奇,发明了蒸汽机车。牛顿因为好奇,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

  先生说,就算好奇,你一个平头老百姓,谁会把情况告诉你?

  沈若鱼不吭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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