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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床 (2)
送交者: 晨雪 2005年09月24日16:18:05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BY 葛紅兵

我把Kingnet討論區放進了瀏覽器的收藏夾,只要上網,我便會去看看,這裡是我和裴紫結識的地方。不過,話又說回來,我想我並不是真的在找她,我沒有給她發過信,也沒有給她打過電話,我只是等待。
等候要比尋找難得多,少年人喜歡尋找,他們追求各種奇異之物,迫不及待地要實現什麼,而我呢?在我這樣的年齡,我已經學會了等待,等待一件件事情按部就班地降臨,然後等待它們按部就班地離開,它們不會來得更早,也不會去得更遲,對於我來說,所需要的只不過是忍耐。

  終於,我在討論區里看到了這樣一張帖子,這是裴紫的帖子:
“男人到底是怎樣一種動物呢?我看着他偷偷地起床,這個剛剛和我做完愛的人,他要去哪裡呢?我知道,除了性他和我並沒有更深的關係,什麼時候他都可以離開,他想走就可以走,沒有人會阻攔他,既然這樣他為什麼還要偷偷摸摸?
從我的身邊離開,真的需要畏畏縮縮嗎?他一定以為我睡着了,是的,他是不想把我吵醒。如果他出門的時候來吻我一下,也許我就原諒他了。可是沒有,他輕輕地把門帶上了?他沒有吻我,甚至都沒有看我一眼,就把我一個人扔在黑暗裡了。他並不是壞人,甚至是好人,他的身體那麼柔軟,貼着我的時候差不多就要融化了似的,眼神那麼憂傷,僅僅因為聽了我的遭遇,他就憂傷得不能自持了,這樣的人怎麼會壞呢?可是他為什麼要偷偷離開?他躡手躡腳的動作和他的善良是多麼不相稱啊!
早晨醒來,我到大堂結帳,服務生告訴我他已經把帳結了,他還給我留了一張紙條,他說:‘不管昨天怎樣,今天,這世上有很多人愛着你,你看,第一個愛你的人已經給你寫情書了。’
不知道怎麼了,看了他的紙條,心裡莫名地恐慌,怎麼會有這樣的男人?心裡明明不愛你,嘴上卻不住地甜言蜜語,我知道他在撒謊,我們再不會有什麼交往了。果然,他再也沒給我來過電話。中間我給他發了一次短消息,他也沒回。要知道,信任他,我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氣啊!可是他呢?他辜負了我的信任。
男人到底是怎樣的呢?他們和女人做愛,然後,又輕易地把女人忘記,他們抱着一個女人的時候會那麼溫情,可一旦離開那個女人之後,又是那麼冷酷,似乎什麼也沒發生過。這對於女人來說是完全做不到的。也許我該恨這個虛偽的男人,事實上經過這幾個月的思索,我已經看透了這個男人,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性慾主義者。”

  這張帖子下面有很多跟帖,一個叫鼠鼠的人說:
“樓上的,你是遇着色狼了!還不快跑?要等色狼把你吃了不成?世上哪有你這麼傻的兔子?和狼討論愛啊、情啊的問題?找錯對象啦!”
一個叫灰色風衣的人說:
“男人是把性和愛分開來理解的,對於男人來說身體的需求和精神的需求是兩樣東西,但是女人似乎不會做這種區分,在女人那裡精神和身體是混沌不分的,對於女人來說,精神只是身體中一個尚未發育完全的器官,女人總是試圖從身體關係裡獲得精神,比如愛啊什麼的,這是女人心智不健全的表現,這種不健全要比那些試圖從身體關係中獲得物質(比如金錢)的想法,還要嚴重。”
一個叫玫瑰鈴聲的人說:
“妹妹,你所得到的已經是這個世界所能給你的全部了,你想啊,有什麼比一個男人深深地棲息在你的身體裡更讓你心動,這就是幸福的全部意義了,除此你還要求什麼呢?除此這個世界上也再沒有其他什麼東西了啊?”

  我知道裴紫誤解我了。不過,我的行為也的確容易讓人誤解,這不能怪她,這麼長時間,我一次也沒有和她聯繫過,這對她是很不公平的吧。她剛剛經受喪夫之痛,渴望溫暖,我呢?我可恥地從她身邊跳跑了,跑得遠遠的。

 晚上張曉閩來了,帶了麵包幹、啤酒還有一些新鮮蔬菜,吃完晚飯,我們爬到屋頂上一邊喝啤酒一邊聊天。感謝上海的“平改坡”工程,我這幢樓的屋頂現在也戴上了紅色的坡帽,並且安裝了霓虹燈。
我們就坐在屋頂的斜坡上,遠處上海馬戲城菠蘿似的穹頂閃着橙色的光,近處共和新路高架像一條發光的帶子蜿蜒着從腳下流過。
沒有星星,但是風很好。看着秋天的風,在張曉閩身上跳來跳去,一會兒撥弄她的頭髮,一會兒撩起她的裙子,也許是喝了酒的緣故吧,我不禁大笑起來:
“風正在做我不敢做的事兒!”
張曉閩下意識地捂了一下裙子下擺:
“你可沒有風可愛。風能做的事兒,你可不能做。”
“是嗎?”
“你剛才好沉悶!幾乎不說話,見了我就不想說話吧?”
“是啊,不知道說什麼好!要是可以的話,我寧可像風一樣,光做不說。”我其實是在為裴紫擔心,裴紫孤身一人,四處流浪,情形會怎樣呢?
“你啊!骨子裡很冷。”張曉閩喝了一口啤酒,“即使是在你非常熱情的時候也是,尤其是你的眼睛,掩藏不住的,一半是溫柔,一半是冷淡,難怪沒有女孩子對你死心塌地。”
“我並不像你說的那樣沒有激情!”
“你有激情,曇花一現的激情,但,那不是愛的激情,那是無愛的激情。”
“不許說我!你要是說我,我就從這裡跳啦!”我走到屋檐邊,仰頭喝光了手裡的啤酒。然後一彎腰,跳了下去。
身後,張曉閩“啊”地驚叫着衝到屋檐邊,探頭往下看,見我只是從上屋檐跳到了下平台上,才鬆了一口氣:“你個死人!”
“說到你的痛處了吧?”張曉閩也下來,轉到我前面,屁股搭着屋檐坐下,愣愣地看着我,“在想另外的人?是吧?”
“沒有啊!”也不知道怎麼了,我竟然否認起來。
“如果你喜歡一個人,你就要熱烈一點!告訴她,你喜歡她。想是沒有用的。”張曉閩回頭大聲說,好像要和我爭什麼一樣。
“沒有啊!我可不像你們,那麼容易愛啊什麼的!”
“那可是你說的。你沒有想另外的人!所以即使有也不許想!”張曉閩眯着眼睛湊到跟前,盯着我命令道。
“行!”
“既然你答應得這麼爽快,本小姐就不計較你剛才的錯誤啦,不過罰你陪我去跳舞!”
說到跳舞我倒是一把好手,找個地方痛痛快快地活動一下,流流汗,然後回家美美地洗個澡,睡一覺,再好不過了。
“要麼叫上你男朋友吧。”我怕張曉閩鬧騰,到時候招架不住,“人多熱鬧!”
“不行,你剛剛答應陪我一個人的,我男朋友來了不就變兩個人啦!你陪我一個人去!”張曉閩又拉開了一罐啤酒,喝了一口,覺得不對,把啤酒罐塞在我手裡,“給你的!”說着張曉閩嗵嗵嗵地下樓,把我一個人甩在了樓頂上。

  下樓的時候一隻黑色大貓從我腳邊一溜煙竄上了屋頂,想起Catherine的貓叫Dan,我扯開嗓子喊了一聲,但是,那隻貓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夜色里。也許它不是Catherine的Dan,它只是一隻過路的貓國旅行家。一隻貓,它在我的生活中出現,但是,卻不理睬我,這隻貓,它對我意味着什麼呢?

  我們去的是四平路上的ST酒吧。這是我經常光顧的地方,我喜歡這裡的氛圍,倒不是覺得這裡特別好,其實這裡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只是這裡的音樂不錯,我是個音樂錯亂者,喜歡極端新潮的工業舞曲,也喜歡極端古典的巴赫、聖桑、舒伯特,有一次,偶爾逛到這裡,聽到裡面傳出來的竟然是聖桑的《骷髏之舞》,突然之間便喜歡上了。
今天這裡的音樂全是Trip-Hop,那聲音是如此奇怪,就象大麻,癲狂、錯亂、沸騰,讓人不能自己,跳舞的人就如風中的樹葉,水中的舢板,似乎是隨波逐流,又似乎是在拼命掙扎。
一會兒我就全身是汗了,馬丁尼酒和音樂的節奏在我身上同時發揮了作用,我的汗腺暢快淋漓的叫喊着,仿佛汗腺不是身體的器官,而是身體的全部一樣,它是那樣暢快淋漓,就如同一場真正的解放。也的確,瘋狂的舞蹈讓人浮想聯翩,我總是在瘋狂的邊緣聽到內心的歌唱,那是狂想和激情的協奏曲,從中可以聞到陽光和芳草的味道,讓人以為生命可以就此終結或者重新開始,讓人以為什麼都可以不必在乎。

  我湊到張曉閩的耳邊,大聲喊道:
“現在該你陪我啦!喝酒去!”
張曉閩搖了搖頭,繼續旁若無人地舞着:“不行!今天是你陪我,不是我陪你,你得陪我,不許偷懶。”
張曉閩的舞姿非常狂野,我看到某個更為隱秘的靈魂在她身體裡舞動,它似乎就要掙脫身體的羈絆,從睡夢中甦醒。她很性感,就如她自己說的,她不是孩子,是女人。
“不行!你不能這樣勾引我,太性感了,我受不了!”
我拉起張曉閩往外跑。張曉閩被我拽住了手臂,沒法反抗,只好跟了出來,但是,還是做出不情願的樣子,身體向後仰着。我把她拽到吧檯邊,安置到高腳凳上,我和她便高高地端坐在一片黑色波濤的中央了,高腳凳,它既是舞廳的一部分又在舞廳中遺世獨立,它是舞廳的中心,又在舞蹈着的人群之外,我喜歡。
張曉閩一口氣喝光了一瓶百威,酒液從她滿是汗水的脖子上滴下來:“幹了!幹了!今天我要罐醉你!”

喝酒的當口,一個黑衣女人朝我走來,“甜心,你也在啊?太高興了?我們又可以一起玩兒了!”說着,她兩手搭在我的脖子上,鈎住我,嘣嘣,在我臉上親了兩口。
我左看右看,就是認不出眼前這黑衣女人到底是誰。
“啊!你好壞,這麼快就變心啦?我是馬當娜啊!”黑衣女人說。
張曉閩在她身後對我做鬼臉。
我這才想起,幾個月前馬當娜跟我說要去瑞士做整容手術,那個時候,我還勸過她:“30歲的女人有30歲的美啊!”她在我臉上狠狠地親了一口:“甜心,你說得對,可是我不願意欣賞30歲男人的美,我只願意和20歲的男人做愛。沒有辦法。Kiki,我的寶貝兒,你說對嗎?”說着,她深情地望了望身邊的小男孩,那個男孩大概只有18、9歲,據說是她剛剛發現的音樂天才,嗓音很像久保田。

  馬當娜是個小說家,“五角場一號美女作家”,曾經做過舞廳DJ、流浪歌手、媽媽桑、衛生巾設計師、廣告畫家,後來突發靈感,寫起了小說,結果大獲成功。
說實話,我非常喜歡她的小說,那種迷亂的神經質的語言,讀了能讓人飛起來。
可是,天哪,眼前這位黑衣女人就是馬當娜嗎?看起來,不是20歲,而是40歲啊?
“馬當娜?是不是整容醫生搞錯啦?你看起來可不像是20歲?”
“像40歲?那就對啦!”馬當娜拽過一老外,“這是我男朋友,James,整容醫生,我們在瑞士認識的,認識James以後我才知道我要的真愛是什麼。”
說着,馬當娜摟住James親了一口:“我讓James把我的整容計劃調整了,我真正愛的是James。”
“Kiki呢?”我問。
“Kiki太小了,不適合我。”馬當娜又伏在我耳邊,悄聲道:“怎麼樣?帥吧?我第一眼看見他,就被他迷住了!”
“你說Kiki?是個漂亮男孩!”
“啊呀!你好壞!我說的是James啊!”
“的確很帥!”我說。老實說,因為缺乏比較,抑或是陌生化效應,在我眼裡,老外都是帥的。也許老外看中國人也一樣。
“你的小女朋友真的很漂亮,我喜歡。”馬當娜似乎突然發現了張曉閩,一把拽住了張曉閩的胳膊,“小甜心,告訴我,諸葛是怎麼把你騙到手的?這麼漂亮的甜心,來,我們女人跳一曲,不要男人。男人太壞了。”說着,不由張曉閩不同意,她硬是把張曉閩拽進了舞池。

  看着馬當娜和張曉閩扭進舞池,James握着酒杯坐到了邊上張曉閩剛才坐的位置上:“你的女朋友很漂亮!”
“馬當娜很喜歡你啊?”我答非所問地說。
“是啊!中國女孩都不錯。不過她們似乎總是把Sex和Love混在一起。你的女朋友和你做愛的時候,一定要你說你愛她嗎?”
“中國人大多把性當作愛來處理。他們不大相信愛,而更多地相信性,認為性比較保險,所以一個女孩子如果給你性,可能意味着她想把你們倆的愛用性的方式固定下來,把抽象的感情變成具體的生活責任。中國人認為性代表責任和義務,比愛重。”我說。
“我們西方人正好相反,我們把愛看得比性重。”
“是啊!西方人追求浪漫愛,激情高於生活,但是,中國人不這樣,他們把愛和具體的生活當成一回事。”

  凌晨2點,我們從ST酒吧出來。
門前等着一排的士,我抽了一張100元的鈔票,遞給第一輛車的司機,讓他把張曉閩送回學校,自己上第二輛車。張曉閩上車的時候,馬當娜依着車門,和她說話,神情依依不捨,我說:“馬當娜,你可不要帶壞了張曉閩,張曉閩可是小孩子!”
“諸葛,心虛了吧?怕我說你壞話?好吧,張曉閩,這會兒我就說一句壞話,不過這可不是我說的,這是聖書裡說的,你‘要防備文士。他們好穿長衣遊行,喜愛街市上問他們安,又喜愛會堂里的高位,筵席上的首座;他們侵吞寡婦的家產,假意作很長的禱告。這些人要受更重的刑罰。’”
遠遠的我聽到張曉閩在說:“馬當娜姐姐,你別擔心了,我還想勾引他呢!”
我立即說:“我可是困極了!馬當娜,James,再見!”
馬當娜這才給了我一個飛吻,然後順手招了一輛過路的士,坐進去,走了。
是啊!該是回家的時候了。
一路上,腦子裡莫名所以地轉悠着一句詩:
“你的憎恨,你的僵木,你的嬌慵,
你所曾遭受的蹂躪,
那沒有惡意的夜啊,你都歸還了我們。”
什麼意思呢?想不通。

  上樓,脫了衣服,慢慢地把自己放進浴缸,水很熱,酒精在身體裡揮發開來,頭頂仿佛開了一條縫,有陽光從縫裡進來,讓人回憶起孩童時的事情,閉上眼睛,腦海里那些美好的事物就像植物一樣在陽光的哺育下開花了。
“嗨嗨嗨!起來,輪到我洗啦!”
醒過來的時候,張曉閩正坐在浴缸沿上搖着我。
“啊?我睡着啦?”
張曉閩盯着我,點頭道:“起來!懶鬼!要睡到床上睡去!”
我這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是赤身裸體躺在浴缸里,趕忙找浴巾。
“在這兒呢!”
我一把奪過浴巾,遮住下身:
“你怎麼到我浴室來啦?”
“怕你淹死,好了吧!”
“行,你洗吧。你不是回學校了嗎?”
“這麼晚了,我怎麼進得去?再說,進去了,也沒熱水洗澡啊!”

  我爬起來,拿一條被子鋪在客廳沙發上,又泡了兩杯咖啡,一杯隔着浴室門遞給張曉閩,另一杯濃一些的自己喝了,坐在沙發上看了一會兒報紙,看張曉閩好久都沒從浴室出來,睡意漸漸地濃了,便拔了電話,躺下。
一會兒,張曉閩還是從浴室出來了,也不說話,徑自跑到沙發這邊,掀開被子鑽了進來,她一絲不掛,臉朝里躺着,被子從她的小腹蜿蜒着在她形狀嬌美的乳房上形成兩座山丘,粉紅的乳頭在被子的邊沿閃爍着,被子往下延伸的地方是濃重的陰影,黑色的絨毛遮住了下腹的三角區,修長的腿彎曲着搭在沙發扶手上。
“看什麼?沒見過女孩裸體呀?”許是感覺到我在盯着她看,她迷迷糊糊地嘟囔着。
“不習慣!”
“當真還是裝假?我可不是想勾引你,我從小就裸睡的。”
“不習慣!”
“什麼地方不習慣?有什麼奇怪的嗎?沒見過女孩的裸體?是不是我太性感,讓你難受?”張曉閩翻過身,好像來了興趣。
“也不是!”我不知道怎麼和一個女孩討論這些問題。
“別不好意思麼!我知道男人這個時候都是難受的。如果需要,千萬別客氣,我可以幫你忙的!我們不是哥們兒嗎?”
“謝了!”我說。
“你別美!我說幫你忙,可不是說和你做什麼,我是說你可以抱着我想你那位,然後自己解決。”
“算了!太累了,沒需要!”

“我在真愛的門口等你。”一個小時裡,這個短信在我的手機上反覆出現了三次。回電過去,卻沒有人接。也許是什麼人在跟我開玩笑吧。誰那麼自信,她找到了“真愛”的大門?誰又能在“真愛”門邊的等待別人卻又自信那個人一定會來呢?
  突然,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來,烏魯木齊路上有一家迪廳叫“真愛”,會不會有什麼人在那裡等我呢?我收了手提電腦,付了帳,三步兩步地下樓。

  在的士里還沒下車,我就看見了裴紫,她坐在“真愛”門口的台階上,身邊是一隻灰色的行李箱,還有滿街的梧桐落葉,看了看手錶,5點58分,夕陽已經很斜很斜,越過了她的頭頂,照在街中央,把她完全湮沒在陰影里了。她就那樣坐在真愛門口的陰影里。
裴紫,她比上次瘦多了。
到家,往浴缸里放滿水,拿了一條浴巾搭在洗臉台盆上,讓裴紫洗澡。
然後,做晚餐。冰箱裡有冰凍的鱈魚,化一下凍,加上黃酒、姜丁、蔥末,撒上鹽,放在微波爐里蒸15分鐘。然後是黃瓜,洗盡,對切,再對切,在碟子裡壘好,一頭澆上豆醬。再就是酸辣湯,土豆切成片,西紅柿切成丁,少量油,熱鍋,加上礦泉水,燒開。
到樓下的小雜貨店訂了一箱百威啤酒,又到超市裡買切片麵包、香草冰激淋,還挑了一包煙,順道把扔洗染店兩個多星期的衣服領出來。

  回來的時候,裴紫已經洗好澡了,正在廚房裡忙碌,聽到我開門的聲音,她喊道:“是你嗎?剛才雜貨店送了啤酒來,是你定的吧,在冰箱裡冰着呢。”
我說:“好!晚上喝!”
廚房裡,裴紫穿着白色襯衫、上面罩一件銀灰色毛線衣,下身是米黃色及膝裙,正擦洗微波爐,看我開冰箱,她又說:“有兩罐,冰在冷凍室里,你先拿那兩罐。”
“你怎麼知道我要拿啤酒?”我驚奇地問。
“猜的。”
裴紫是不是真的有一場敏感的透視能力?上次見面的時候,她說她能在希爾頓的窗台上看見數公里外的我就要上滬寧高速公路,真的嗎?

  晚餐,一邊喝啤酒,一邊吃鱈魚,感覺不錯。
“為什麼選‘真愛’?以為我一定會去?”想到“我在真愛門口等你”的短信,我問。
“喜歡那個名字!”她說。
“要是我猜不出,怎麼辦?”
“看你一個勁兒撥電話,覺得你很傻。就在想,你不會來了。可是,你不來我又該去哪裡呢?實在沒想好。所以,你來的時候我還沒走。”裴紫幫我把酒杯斟滿,喝着啤酒說。
不施粉黛的裴紫,看起來平易很多,和那晚印象中的裴紫完全不一樣。我吃驚於女人會有這麼大的不同,不同的場和,不同的裝扮,她們仿佛是不同的人。不過,仔細打量,裴紫身上總有什麼是不一般的,許是她的襯衫太白了吧,看得出來,她的襯衫做工非常考究。
我看着裴紫:“就不怕我不來?”
“說實話,路上老是想你。心想要是你在身邊會怎麼樣呢?”
“你是說,你一直是一個人,在路上?”
“有的時候,也會碰到有意思的人,會同路,大多數時候一個人。”
“可有印象特別深的?”我心裡想到那個T,T是誰呢?
“你說地方,還是人?”
“當然是人囉!”
“有也有,單身在外旅行,當然會碰到的。”
“我說的是男人?”
“女人走到哪兒碰到的還不是男人?”裴紫並不隱晦,“有的時候,特別需要一個肩膀靠靠,這個時候無論是誰,只要是男人,都可以。”
“那麼,是有過囉?”盯着裴紫綽約的身體,想到裴紫和另一個男人抱在一起,在腦袋裡搜尋了好久,找不到什麼詞,驀然間竟然問出了這樣的話。

  這個時候碟機里正在放MICHAEL BOLTON的ALL THAT YOU DESERVE。
“I hope he understands the woman you are
May be never take for granted
The little things that make love work
And most of all
I hope he’s all that you deserve”
“呆住啦?”裴紫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想到哪兒去了?女人可不像男人,跟誰都可以。”
吃完飯,我站起來收拾杯盤,裴紫擋住了說:還是我來吧。說着端了杯盤進廚房,一會兒杯盤放進了洗碗機,她問:洗潔精在哪裡?我說:沒有專用的,只有一般的白貓洗潔精。她說:那可不行,一般的洗潔精洗碗機洗不乾淨的。說着把杯盤從洗碗機里拿了出來,往水池裡注水,準備手洗,看我依然站在她身後,又說:你倒好,願意看女人做家務,不覺得浪費時間?她打開冰箱,拿出一聽啤酒,開了遞給我,把我推出廚房:我可不要你監工,你做你的事情去!

  陽台上,天氣很清朗,下弦月出來了,掛在高空,風略有一些寒意,在陽台上把啤酒喝完,到書房坐下來,開始工作。中間裴紫進來一次,給我一杯咖啡,又出去了。進入工作狀態,就把什麼都忘了。再次回到現實中來的時候,已經是凌晨12點24分。
關了電腦,到衛生間洗漱,裡面有淡淡的梔子花香,燈也亮了許多。地上放髒襪子、髒短褲的衣簍空了,台盆上多了許多梳洗用品,香水、洗臉液、洗手液、潤膚露什麼的,那梔子花的香味可能就是從這些東西里散發出來的吧,刷牙杯里盛着水,上面橫着我的牙刷,牙膏擠好了。在煥然一新、充滿女人氣息的衛生間裡洗澡,感覺怪怪的。臥室門虛掩着,裴紫已經睡了,她躺在床的右半邊,左半邊完全空着,兩隻枕頭,一隻墊在她脖子底下,一隻並排鋪在左手邊上。我睡哪兒呢?也睡床上?猶豫了半秒鐘,悄悄地從壁廚里拿了一條被子,關了裴紫邊上的床頭燈,退了出來。我睡覺前有翻書的習慣,怕抄醒了裴紫。
在書房的地毯上鋪開被子,躺進去,翻開書看了幾頁。
1點31分,關燈,睡了。

8點15分,鬧鐘還沒叫,便醒了。對我來說,人生第一件美事,便是早晨不被鬧鐘鬧醒。自自然然地醒來,再美意不過,說明生活有規律,睡眠好,至少前一晚上睡得很香甜,時間也正好到位。
洗完臉,到餐廳。桌上擺了一碟醬菜、一隻煮雞蛋、一隻包子、一碗稀粥。驚嘆裴紫的能力,我能做晚餐,卻做不了早餐。如果說晚餐僅僅需要時間和耐心,那麼早餐所需要的東西就太多了,不僅需要耐心,還需要責任感,需要愛心,需要清潔整齊的生活習慣,甚至需要獻身精神,誰能一大早起來就為吃飯操心,為吃飯忙碌,而且還是為別人呢?我連為自己這樣做都做不到。所以,我常常是不吃早飯。

  看得出來,裴紫起得很早。她身上沒有一點夜晚的痕跡,她是屬於白天的。有些女人只是在晚上才會神采飛揚、閃出光芒,這樣的女人即使是在白天身上也會帶着夜晚的痕跡,另外一些女人則相反,她們在日光中才會完美,一旦醒來,她們便會乾乾淨淨地清除了夜的氣息,仿佛她們從來沒有經歷過暗夜,仿佛她們是一直生活在早晨、中午或者黃昏,她們的時間從早晨開始到黃昏就結束了。
“我在老校區上課,從上午9點上到下午4點45分。”我說,“中午回不來,你自己吃飯。晚上5點半到家。”
裴紫看着我吃早飯:“等你回來吃晚飯。”

裴紫打電話說父親來了的時候,我正在教室里和同學們聊天。下課的時候,教務處的人來通知,說教室擠,下次課得麻煩調個時間,這個課是全院選修課,具體調什麼時間,得湊大家的空,所以乘教務處的人在,和同學們商量了時間。教務處的人走了,幾個同學還不願意散,就又聊了一會兒。
裴紫在電話里說到父親的時候,我一下子竟然沒有反應過來。我到上海工作以後,父親只是在母親60歲生日的時候陪母親來過一次上海,很多年了,父親這樣突然出現在我的日常生活里,這還是頭一次。

  回到家,裴紫正陪着父親在客廳里坐着,父親穿着西服,打着領帶,坐在沙發上,茶几上放着咖啡,不過幾乎沒動,我說:“爸,喝不慣咖啡吧,給你換杯茶?”說着,我轉身去倒茶,裴紫趕忙起身:“我來吧!你陪爸爸坐坐!”聽到裴紫這麼親熱地稱呼“爸爸”,我心裡竟然莫名地發酸,他的三個兒子都沒有結婚,到現在60多歲的人了,卻還沒有一個正式的兒媳喊過他“爸爸”!大哥本來就要結婚了,卻在婚檢的時候查出了肝炎,大嫂嚇得不肯結婚了,大哥從此一病不起,直到死。二哥呢!一直也沒有戀愛,大哥出事以後,他似乎對戀愛、結婚完全失去了興趣,天天沉迷在氣功里,現在他的病怎樣了呢?
爸擺擺手:“不要緊,咖啡很好,裴紫煮的咖啡不錯!你別忙了,坐坐吧!”
我坐下來:“二哥呢?怎麼樣?”
父親說:“還好!”父親的聲音顯得非常遙遠。
“媽怎麼樣?身體還好嗎?”記不得幾年了,每次和爸爸單獨談話,似乎都是這樣的開場白,似乎父親和我之間除了二哥和媽媽的身體,就沒有其他可以談了一樣。
“還好,天天做事,不知道疲倦。”
“你呢?還好吧?” 看着兩鬢已經半白、臉色晦暗的父親,一種莫名的擔心湧上心頭,這幾年父親老得非常快,甚至有些頹唐了,記憶中的父親不是這樣的。
“還好。只是越來越老了。越老越覺得親情可貴,所以來看看你。”
“是啊!”面對父親的感慨,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應和。
“你現在還體驗不到。年少的人,總是盼着離開家,遠走高飛,我也有過年少的時候,現在呢?老了,就反過來了,常常想着回老家去,回到那些從小就熟悉的人和事物中間去。”父親往沙發里靠了靠,低着頭,摩挲着沙發扶手。

  我只是想過我自己老家在南通,想家了就回去看看,我的父親和母親,他們會永遠在那裡,他們堅實地在那裡,在我的老家,或者,他們就是我的老家。很少想過父親,他也有自己的老家需要“回去”,有自己的孤獨和無奈需要到“老家”去卸卻。可是,他如果回老家去,那麼我呢?我的老家又會在哪裡?它就不存在了。我看着父親:“爸,你是說山西老家嗎?打從1972年你把爺爺和奶奶接出來以後,山西老家除了大姑不是沒什麼人了嗎?”
“是啊!一晃40年了,你祖父、祖母也不在了,什麼都沒有了!不過我還是想回去看看?人總要回老家看看的吧!雖然親戚不多,可是那些田埂、麥垛、楓楊、包穀地,都還在的吧,快到60歲的人,就要往來路上走了。”
“要麼,我有空的時候陪你去!”我不用腦子地回應道。老實說,我也真的很想去看看,看看祖父、祖母、父親生活過的地方,我從來沒有去過那裡,但是,我知道我的的確確從那裡來的。
“再看吧,要湊你有空!”
裴紫過來喊吃飯,我說:“爸,把外套脫了吧,我們喝兩杯。”父親這才脫了外套,裴紫手快,一手接了過去,拿到書房的衣架上掛了起來。
裴紫買了不少菜,我拿出一瓶五糧液,給他斟上,但是,他不動筷子:“等裴紫一起來吧,我來讓她麻煩了!”
我說:“不麻煩的。平時也一樣要做飯。”我看到桌上有蒲包肉、鹽水鵝、拌黃瓜、花生米,熱菜有文蛤燉蛋、蒜茸空心菜、清蒸鱈魚,另外還有一小盤揚州醬菜,裴紫挺費心的。
“你呀!不做家務,不懂家務的麻煩,哪是一樣的呢,多了一個人就不一樣!”
我說,“爸,你可是瑣碎多了啊!”
裴紫拿來一些冰塊,父親搖搖手不要,她便在我的酒杯里加了幾塊,我說:“干一杯吧。”
父親端起杯子,一口把酒喝了,他看裴紫也喝光了杯子裡的酒,問道:“裴紫,不要緊吧?能喝嗎?”
裴紫說:“喝不多。”
父親看了看我的酒杯,裡面全是冰塊,一邊給我斟酒,一邊說:“裴紫,不要客氣,我是自己人,有什麼吃什麼,家常便飯就最好了。老了就喜歡清湯寡水,家常便飯,越是家常的越好。”
“爸爸一點兒都不老。”裴紫說,“我敬你一杯吧。”
看着他們碰杯,我心裡不禁潮濕,世上也許沒有什麼比這種親情更讓人感到可靠了,我應該抓住這種親情,不要讓它從我的身邊流失。

  晚上,我和父親並排睡在書房的地板上,人是非常怪的,當年我被父親摟在懷裡睡覺的情景還歷歷在目,而現在要我再和父親一個被窩睡幾乎已經不可能了。現在我們是每個人一個被窩。
父親一邊拉開被子,一邊說:“看到裴紫在照顧你,我就放心了,不管你們是什麼關係,裴紫挺不錯的,好好對她!”
我說:“爸,如果裴紫結過婚呢?你和媽介意嗎?”
“你啊!這有什麼好介意的?是不是她有孩子?這也不要緊麼!其實孩子哪裡又是父母的私產呢?他們不過是在父母這裡暫居而已,他們終究是社會的,誰的孩子其實都是一樣的。你想想,你們兄弟幾個,我和你媽又何曾要你們報償過?撫養你們只是父母盡義務而已,並沒有其他。”
“她沒有孩子。”
“那猶豫什麼呢?你是不是擔心你的身體?你應該去查一查。我想你是沒事的。”說着,父親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氣。
父親的話讓我想到裴紫的態度,我心裡有很多顧慮,一方面是我的身體,另一方面是裴紫對我的態度,到底是不是愛情呢?
“我還沒想好,結婚對我來說幾乎是不敢想的事。”我翻身坐起來,從寫字桌上摸出煙盒,抽了兩支煙,一支給父親,一支自己點上,‘娶了妻的,是為世上的事掛慮,想怎樣叫妻子喜悅。’我恐怕自己沒有這個能力。”

  父親吸了一口,煙頭上一閃一閃的,他在黑暗中看了我一眼:“對結婚感到憂慮,是好事,說明你想了這個問題,想到了它的難處,這是你們這一代人進步的地方,不像我們這一代,為什麼結婚?該不該結婚?什麼時候結婚?這些問題幾乎沒有想過,暈暈忽忽,隨着大流,婚也就結了,孩子也生了,一輩子就這麼過來了。我們這一代差不多沒有自我,只是按照慣例、按照長輩的意志、社會的意志生活,我們順從太多,你們好一些,意識到自己想要什麼,至少想到把‘自己要什麼’弄清楚。這是進步。”
“那麼,你後悔過和媽媽結婚嗎?”
父親嘆了口氣,沉默了好一會兒:“我不知道你媽媽有沒有後悔過,我有時候想,我可能沒有給過你媽媽幸福。她沒有舒心過、沒有快樂過。”
“你不要這麼想,媽媽跟你在一起,一定是幸福的,幸福是什麼呢?聖經里的話很對,幸福是‘溫柔、仁慈與和睦’,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不嫉妒,愛不自誇、張狂。愛不做羞恥之事,不求私利,不輕易發怒,不計別人的惡。愛喜歡正義和真理。愛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希望、凡事忍耐。’ 這些我在你和媽媽的身上都看到了,我沒見你們吵過架,你們對我們兄弟幾個操盡了心,對鄰居,對同事總是很寬厚,有這些好要什麼呢?還有什麼是幸福呢?恐怕這就是最大的福了吧!”
“話是這麼說的。可是,人的命真是不同。你大哥他這麼早就過世了,你二哥……”父親突然停住了話頭。
我問:“二哥怎麼了?他沒事兒吧?”
父親沒有說話,很長時間沒有說話,我轉頭看他,他斜依在枕頭上,身子還沒有躺下來,就睡着了。

醒來的時候,父親已經起床了,站在陽台上抽煙,外面是初冬的樹枝,上面塗了一層金黃的曦光,裡面是父親的剪影,一縷清緲的煙在他側面飄着。小時候從夢中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常常就是這樣的圖景,祖父站在門前的場院裡,身上是凝重的露水,好像他壓根兒就沒有睡過。現在呢?那個剪影變成了父親。那個時候不知道他們內心也有很多心思,不知道他們也有很多憂慮和煩惱,只是把那一幕幕看得習以為常,直到沒了感覺。生活中的許多東西就這樣被我們錯過了,毫無感覺地錯過了。
我說:“爸,你怎麼不多睡一會?”
“習慣了!”
“今天讓裴紫陪你上街走走?上午我有課,不能陪你,晚上找個好一點兒的地方,我們好好吃一頓去!”
“我倒是要上街買點兒東西,讓裴紫陪陪我也好,你有事兒就去忙,說不定我下午就要走。你不要操心。”
“不操心,你來啦,我們心情也好,找個地方聚聚,大家高興的!”我怕父親就這樣走了,又說,“你還是多住幾天。”

  父親沒說話,我想父親大概是願意在這裡多住幾天的吧。上午上中國現代哲學史課,只有三個學生,大家討論了一通“西化”問題。我把胡適、潘光旦、陳經序、梅光迪這些人的觀點介紹了一下,最後又聊了聊現代思想史上關於基督教問題的爭論,課也就上完了。給裴紫打電話,裴紫在手機裡說,她和爸已經逛完了,正在乍浦路吃飯,裴紫說爸準備吃完飯就去車站,急着要走,我讓裴紫把電話給父親,想勸父親多住幾天,沒有用,便約好吃完飯我直接到漢中路車站等他們。
到教授食堂草草地吃了點飯,吃得沒滋沒味,心裡想着父親匆匆忙忙的來,匆匆忙忙的走,覺得人生似乎就這樣註定了,每個人都得在什麼軌道上運行似的,即使是親人,這軌道真正相交的時候也少得可憐。

  我打的到漢中路車站的時候是1點半不到,在長途車站門口站了一會兒,裴紫和父親也到了,看着他們走上台階,心裡莫名地潮濕,他們是我在世界上最親的人,最愛的人,我該怎麼面對他們呢,我知道我真的很愛他們。我向他們揮揮手,示意他們等我,轉身進入購票大廳,買了票,是1點55分的車,站着檢票口等着檢票的時候,裴紫要我看她給父親和母親買的內衣,她說這是全棉的,是今年出來的保暖內衣新產品,冬天正好穿,她讓我摸摸手感怎麼樣,說這種內衣是用彩棉做的,這種亞麻色是全天然的,不用化學染料,一點兒化學成分都沒有,對皮膚好,老實說我對服裝一竅不通,但是,裴紫說好,我也覺得好,父親在邊上說,好是好,就是太貴了,我說,不貴,什麼衣服穿在你們身上都不貴,父親說,你啊,就是會說好話,小時候就是這樣?花得人開心,裴紫,你要管管他,看着他點兒。又看父親買的東西,父親買了一隻女士手錶,是給媽媽的,還有一隻掌上電腦,掌上電腦是給二哥的,看完了東西,一下子大家竟然沉默了,我說,爸,你和媽要多保重,還有二哥。父親說,你別擔心我們,只要你生活得好,我們就放心了。
檢票了,看着父親高大的身子穿過檢票口,往停車場去,我腦袋裡空空如野,不相信父親是昨天來的,也不相信父親就這樣真的走了。

  回到家,我到書房地鋪上躺下來,裴紫看我要睡覺的樣子,便幫我拉上了書房的門,可是,我並不想睡,我只是想躺着,就這樣躺着,我拿起步步高無繩電話,按內部通話鍵,裴紫立即就接了,我問:
“裴紫,你在幹嗎呢?”
裴紫說:“我在床上躺着。”
“我想和你聊聊天。”
裴紫溫和地說:“那你說吧!”
可是,聊什麼呢?一時竟然不知道說什麼好,我說:“今天讓你辛苦了!走了很多路吧?父親是走慣了路的,步子快,你跟着他走路,一定很累。”
裴紫說:“哪裡呢!我也好久沒有上街了,也想看看。”
我又說:“讓你破費了,內衣多少錢呢?我該給你!”
裴紫沒說話。
“我是說,應該是我陪爸爸的。”
那邊還是沒有聲音。
“裴紫,你在聽嗎?”
“我在聽!”
“那麼,我給你送過來。”
過了好一會兒,裴紫才在那邊說:“不用了,你放在客廳的茶几上吧。”說着,裴紫掛斷了電話。
放下電話,我懊悔得直罵自己,想和裴紫聊天的,怎麼就談到錢上去了呢?

  接着給家裡掛電話,通知媽媽父親已經在路上,可能5、6點鐘就到家了,媽媽在電話的那頭說,你怎麼沒留他多住幾天呢?我說,我留了,他不願意,怎麼也留不住,說要趕回來。媽媽說,我就是讓他到你那裡散散心的,這倒好,又趕回來了!他什麼時候上的車?我說,1點55分。媽說,那我早點做飯在家裡等他。
放下電話,我用手抹了一把臉,手上濕了一大片,臉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全是眼淚。

  我沒想到,我會睡過去,一直深深地睡到了睡里,睡到了黑暗中,睡到了夜的中央。
醒過來的時候,外面出奇的安靜,安靜得讓人發慌,我懷着某種預感衝出書房,客廳里黑乎乎的,沒人,廚房裡也沒人,敲了一下臥室的門,沒人應聲,推門進去,裡面也是黑的,沒人。
裴紫走了。直覺告訴我。裴紫走了。我把臥室的燈打開,呆呆地坐在床上,想到上午的時候,裴紫和我父親還在上海,想到就在剛才我和裴紫還在一個屋子裡說話,現在,他們都走了,留下了我一個人。我伏在枕頭上,那上面有裴紫的氣息,可是裴紫已經不在了。我抓起話筒給裴紫打電話,這才發現我竟然不記得裴紫的電話號碼,找來手機找到裴紫的電話,撥過去裴紫的手機關着,到客廳里,翻看來電顯示電話里的去電查詢,裡面的電話都是我打的。等到腦子稍稍好使一點,我便開始找信或者其他什麼的,裴紫走一定會給我留話的,突然想起裴紫最後對我說的話是讓我把錢放在客廳的茶几上,果然,茶几上有個信封。我顫抖着撕開信封,裡面一隻戒指,戒指繞着我的腳轉了一圈停在餐檯邊上,我顧不得揀,急切地打開信:

  “諸葛,這會兒你是在隔壁睡着,你睡着了,我不能打攪你,有一天我會回憶起來,我們僅僅隔了一堵牆,近在咫尺,可是我們卻不能談話,我們沒有談話,即使談話也是通過電話,就象我們在兩個城市,在兩個世界,而不是在一個屋子裡。
上午的時候,我陪着你父親上街,我還在想,這個人是我愛的,因為他給我帶來了他的兒子,我愛着他的兒子,可是現在,我想我其實是不應該愛的,我沒有權利愛,可能我全都搞錯了。吃飯的時候,你爸爸給我一隻戒指,他說,那是你奶奶在世時吩咐的,一個孫媳婦一個,結婚的時候一個一個送,你爸爸說,這是老人的心願,現在,終於他可以送出第一隻戒指了,本來6年前,他有機會送出一隻,那是你大哥就要結婚的時候,可是,後來,他不僅沒能送出,還失去了自己的大兒子,他說現在,他不想等了,他要提前把戒指給我,他覺得這樣他就能提前實現他的願望,他說他有三個兒子,但是,也許是命運的安排,註定了他只能送出這一隻了。他說,他預感到你二哥不會結婚了。他問我願意照顧你嗎?那個時候,我也不知怎麼了,我竟然沒有拒絕,我竟然點頭了,我竟然收下了戒指。現在想起來,我覺得我當時是在欺騙你爸爸,幫我向你爸爸道歉,好嗎?就說對不起了,如果有上帝,我希望我能懺悔,為我欺騙了一個老人,讓一個老人失望而懺悔,我會為你爸爸祈禱,為你媽媽祈禱。

現在,我真的要走了,當你說,你要還我錢的時候,我在想我真的要走了,我是沒有權利送你爸爸和媽媽禮物的,更沒有權利收他們的禮物,我是你的什麼人?你又是我的什麼人呢?你還我錢,我有什麼理由拒絕呢?可是,那是我送給你爸爸和媽媽的禮物?是以我的名義送的,我不應該收你的錢,可以嗎?也許一個普通朋友,也是可以送他們禮物的,儘管,我不應該送內衣,我是外人。現在好了,什麼都結束了,也許我本來就不該來,我是不配呆在這裡的,我領會錯了。當我在真愛迪廳的門口等你的時候,我暗暗發誓,如果你出現,我就用一輩子愛你,我發過誓了,我要信守我的誓言,但是,我應該在很遠的地方愛你,在你感覺不到的地方愛你,我不能強求你愛我,不能用我的愛打攪你。現在,我是這麼想的,我應該離開了。前些天我一直在想,我應該呆下來嗎?看到你生活那麼凌亂,我想你需要人照顧,我應該留下來,那天我們送完董從文,從學校出來,你抱着我的時候,我覺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覺得我應該留下來,這幾天,我一直在回味你抱着我的那一刻,真的,那一刻多好啊,如果要用我的一生來換那一刻我也是願意的,儘管我們曾經有過肌膚之親,可是,我是那一刻才真的對你有了感覺,才覺得我們是好的,才覺得有了信心。可是,我是錯的,對嗎?你說,我是錯的,告訴我,真的,告訴我,我是錯的,好嗎?
那次我們在南京,只是一時衝動,女人總歸是女人,總會有錯覺,會把做愛和愛混淆在一起,我想我也是那樣的女人,會把和自己有肌膚之親的人當愛人。可是,這是錯覺,是嗎?對男人來說,這只不過是性,不會有任何其他含義。女人卻會把它搞錯,會不由自主地或者故意地弄錯它。也許這是女人不可救藥的地方。也許我也是那樣的女人,請你不要介意。當然,可能我這樣說依然是錯的,甚至,我們在一起,在一屋子裡這麼些天,你並沒有對我有肌膚相親的欲望?是嗎?是這樣嗎?你邀我來,或許只是出於同情和憐憫。而我卻想到其他東西上去了。現在,想起來,可能一開始就是我錯了。一個錯誤的開始,然後是一個錯誤的結局,現在我該完成這個結局了。

  張曉閩來過了,冰箱裡的和路雪是她拿來的,她說你喜歡吃冰激淋,而且喜歡吃巧克力口味的。對不起,我沒有告訴你,我把冰激淋放在冰箱裡了,你應該給她電話,看到她,我就想起很多年前的我,可惜我回不到那個時候去了?她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是嗎?
再見。好嗎?再見。我得走了,我想這樣告別也許是最好的,我不知道我有沒有勇氣和你當面說再見,可是,真的得說再見了。這麼多天,實在是打攪你了。已經很讓你麻煩了。記得我,有一個人會永遠為你祝福。”

  我衝到電腦面前,立即給裴紫寫信,我希望裴紫,她不要感覺孤單,她能立即回來:

  “裴紫,你應該回來,求你回來,好嗎?我愛你。那天,在南京的時候,為什麼我會把車開回來,為什麼我要找你呢?不單單是一時衝動,更主要的是我們的交流。那些信件把我們聯繫起來了,唯一的解釋是在我的內心已經有了你的位置。如果要我承認那只是性,只是衝動,我只能這麼承認,用其他原因怎麼解釋呢?現在,我說不出來。但是,衝動也是好的,你不理解,我現在是一個“老人”了,我是一個30歲的老人,在我的身體裡,躲藏着的是一顆老人的心,一個老人有衝動是優點,對嗎?但是,衝動也是有區別的,上次見面的時候,你是那麼無助,那麼坦白,你激發了我安慰你保護你的願望,這是願望,不是簡單的欲望。為什麼呢?我沒有欲望,至少那個時候沒有,那個時候我想的是保護你,保護你小小的自憐和自尊。性只是這個願望的方式,而不是欲望的方式。也正因為如此,我們這段時間才會沒有性,如果我們長久地呆在一起,我們不能永遠靠“願望”做愛,我們必須靠欲望做愛,我不能對你沒有欲望。

  實際上,我很久沒有欲望了,一點兒都沒有。不知道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我把它丟了,丟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欲望是個魔鬼,但是有的時候它也很可愛,它曾經讓我非常有追求,真的,那個時候我對美好的事物有近乎瘋狂的敏感,對女性也很敏感,這種敏感是不計功利的,它讓我對時間、金錢、地位等等世俗之物非常遲鈍,如今這種敏感沒有了。沒有了前者,對後者就放不下了。
再怎麼美的人都對我沒有吸引力了,我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道德主義者,不是因為靈魂,而是因為身體和社會的雙重關係。身體是欲望的載體,現在,這個載體出了問題,它讓我不得不成了一個道德主義者;社會也是欲望的載體,現在這個載體倒是非常積極,但是,它把我拉向的是金錢和地位的泥淖。相比較而言,我寧可沿着身體當初給我的偉大指引前行,也不願意沿着社會給我的誘惑攀爬。

  可是,你不知道,身體,在我的靈魂遭到世俗的重創之後,它和它那可憐的欲望被我槍斃了--有一度,我是那麼痛恨它,覺得所有的禍端都是它引起的.有很長的時間,我像別人一樣思考,結果是我比他們更痛恨我的身體,我再也看不到我身體深處涌動着的激情的美了,我比他們還短視,我無恥(比他們更甚)地背叛、拋棄了我的身體,以及它內里偉大的欲望和激情--那是造物主賜給我的禮物,但是,我拒絕了,拒絕了也就拒絕了,現在,再也不會有這種欲望和激情了。

  你不一樣,你是例外,我能看見你內心運行着的美妙的一面以及它對我的感動。我對你漸漸有了感覺,我的身體在復甦,它開始醒過來了,它感到了那美妙的要求。
更重要的是,在你這裡,我體驗到了日常的樸素的愛,那種深入到生活的每一個細微角落,包含着極大的物質性的愛,欲望的愛固然是美妙的,但是我們的愛呢?我希望我們之間的關係不是簡單地靠激情和欲望來支撐的,而是靠生活的物質性來支撐的,如果說當初我們在南京的那個晚上,我們之間只是欲望,那麼現在我渴望的則是生活,肩並肩、手挽手的生活,一份融入上下班的人流,一份融入各種生活細節,有豐富的日常內涵的生活,我需要的就是這種日常的、物質性的愛情。現在,我在你的身上找到了。你就不應該把它拿走。

  給我打電話,好嗎?我會天天等你。我的門永遠開着,永遠屬於你。”


我越來越相信,那天晚上出現在房門口的貓就是Dan,一隻貓,它突然地出現在我的生活里,然後又悄然消失,這意味着什麼呢?有時候許多東西會在你的生活中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你還沒有來得及領略它的意義它就消失了。

  我曾經有過一隻電咖啡壺,非常好用,它跟着我輾轉遷徙了好些地方,一直沒有壞,它只是一天天變老,老到有些寒摻了,有一天我在洗它的時候突然想到應該扔掉它,便順手把它扔出了窗外,此後它就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它毫無怨言地消失了,我呢?也沒覺得缺少了什麼,事情就是這樣。但是,當我的韓國師兄來看我送給我一隻同樣的電咖啡壺的時候,它突然在我的腦海里再次出現了,那個時候我才領略了一件物品,它消失的意義,它讓你懷念。

  每次上下樓,看見小Catherine裹着大衣茫然地坐在台階上的樣子,我就會強迫症似地想Dan,好像自己有義務把這個問題弄通似的。現在,最重要的是把Dan找到,找到Dan一切就都有答案了,或許裴紫的答案也在Dan身上。我到超市買了最好的MIMI牌貓食,每次出門我都要在房門口擺上一盤,三天以後,盤子裡的食物不見了。此後,只要我出門,盤子裡的食物總會少掉一些,看來Dan就在附近,只是,它不願意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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