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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碎片 (2)
送交者: 晨雪 2005年10月08日16:04:05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BY 安顿

电话响到第三次的时候,我不能不接了。

  是我妈。

  “你干什么去了?昨天晚上我给你打了好多电话,家里都没有人。呼你也不回。你爸直不放心。你每天这么过日子也不行,都几点了?还不起床。”

  我支支吾吾随便应付着。

  我妈就是这样,不理睬我就是不理睬我,打电话过来一定要派给我一难不是。最受不了的是她动不动就说“你爸”如何如何。她是指我继父。

  “你找我干嘛呀?”我把枕头竖起来,靠在床头上。写字台上的小闹钟显示已经是下午1点40分。

  “你爸的一个学生,人挺不错的,家在上海。马上要拿博士学位了。专业是计算机方面的,有前途。将来经济条件也错不了。今天晚上来咱们家吃饭,你爸和我商量说让你也过来,认识一下,没坏处。

  又是介绍对象。我妈给我打电话10次有9次是为了这个。

  “我没兴趣。学计算机的跟我没有共同语言。”

  “怎么说话呢?共同语言能当饭吃?我和林庆国倒是学的一个专业,有共同语言,还不是散了?你现在又没个工作,瞎挑剔什么?”

  林庆国是我亲爸。

  “不是我说你,我丈夫最主要是可靠,不光要人品可靠,还要有物质保证。现在这年头,女人不讲实惠不行。

  今天晚上过来吧。“

  “不行,晚上我有事儿。和别人约好了。”

  窗台上的红玫瑰有几朵有些泛黑边,是缺水了。玻璃瓶子里的水也有些浑浊,昨天忘记换水。不知道客厅里的剑兰怎么样了。我希望我妈快点挂断。

  “你约了谁了?”我妈的语气变得充满了讨好和引诱,“你是不是有朋友了没跟我们说?”

  “没有。你不烦啊?你不把我嫁出去就不安心啊?你想让我跟你和我爸一样糊里糊涂是不是?”这是我的杀手锏,我妈立即不说话了。

  “你不来是不是?”

  “不来。”

  “好吧。再说吧。”

  电话里喀哒一声,我妈显然是生气了。

  给花们换水,修枝。然后百无聊赖地坐到电脑前面。

  没有写字的心情。自从碰到了于涛,就没有写字的心情了。

  我细细地回想前一天晚上的情景,仿佛又看到他端正地盘腿坐在我对面,听我说话。
我怎么会对一个刚刚认识一天、比我大15岁的人说那么多呢?而且,为了这个人,我居然会对刘超撒谎,一点儿都不脸红。

  头还是有些晕,我重新靠在床头上,看白先勇的小说。

  大约在5点钟的时候,有人敲门。

  是刘超。他从来不用门铃。

  他拎着两个塑料兜,里面是一个、一个摞起来的餐盒:“买了几个菜。你好点儿了吗?”

  我一边在餐桌上铺报纸一边说:“我没事儿。”

  “你昨天晚上那样子挺吓人的。跟喝醉了似的。什么朋友啊?能让你喝酒。你跟我们在一块儿都不喝。”刘超顺手开了电视,好像是台湾的一部电视剧,他就没头没见地看起来。

  我坐在桌子的另一头,有一搭无一搭地吃着凉拌苦瓜。

  房间里只有电视剧为了拉长而实际可有可无的对白。

  电话旁边放着一小叠白纸,是我的通讯录,最上面~张名片上有我手写的于涛的电话号码。于涛没有消息。

  “你等电话?”刘超突然问了一句。

  “没。”

  刘超把一次性使用的木头筷子一分为二:“那你老盯着电话……”

  “没有。我妈刚才打电话,让我晚上过去。太远了,我懒得去。”

  刘超起身到厨房,回来的时候,好似非常不经意地问:“哪儿来的红玫瑰?你不是从来不买玫瑰吗?”

  目光从刘超的脸上掠过,我发现他的不经意中已经有了一些不愉快。

  “买的。都打折了,那么一大把,才10块钱。”

  “你从来不买玫瑰……”刘超咕哝着。

  我忽然就很烦,巴不得他能马上走。我不想说话,也不想吃饭。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在家里随便做些什么。

  门铃有节奏地响起。

  刘超抢先去开门。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急起来。

  “是林玲小姐家吗?”一个陌生的声音。

  “是。”刘超回答。

  “一位于涛先生让我给林小姐送晚餐。”

  我站到门口的时候,刘超把房门大开着退到了一旁。

  送来的晚餐很简单,一只PIZZA 饼和一小盒水果沙拉。

  我在放饼的盒子上面找到了一张小纸片,是电脑打印的:今天不跟你一起吃饭,9点给你打电话。

  我知道是于涛。只能是他。

  把刘超带来的莱向旁边推了推,我把刚刚收到的晚餐也一起摊在桌子上:“吃吧。还热呢!”

  刘超没有动,坐在一桌子中西合壁的饭菜前面,他低声问我:“林玲,送东西的是什么人?昨天晚上是他吗?”

  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我就已经点头了。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住刘老四。

  “你们认识很长时间了?”

  “不长。”

  “他很有钱?”

  “我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道。迄今为止,还是他了解我多于我了解他。但是,我知道了我这一天的盼望,在这个时候有了着落。偷眼看看墙壁上的挂钟,距离9点还有3个小时。

  刘超没有再问什么,也没有和我一起吃于涛送来的东西。他随便吃了一些他自己带来的菜。然后起身告辞。

  他说他还要到店里去看一看。

  送刘超出门,我忽然觉得很对不起他。不仅仅是为了对他撒谎,也不仅仅是为了这么多年其实我明明知道他的心意,但是就是不肯给他回答。

  “再打电话,开车小心点儿。”我站在门边上,看他换鞋。

  “我没事儿。煤气还有吗?”

  “有。我不怎么用。”

  “用完了呼我。我走了。”

  我一直看着刘超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才关上门。刘超没有像每次离开我家的时候那样,在我快要看不见他的时候再次回头跟我说“再见”,这一次他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关掉电视。房间里很静,能听见挂钟滴答的声响。

  我只开着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芒把我的影子投在白色的墙壁上,轮廓清晰。

  在大学里第一次谈恋爱的时候,我事无巨细地把一切都告诉刘超。

  那个千辛万苦从外地考进北京的男生在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横格纸上写着:“林玲,你是我见过的最清新脱俗的女孩子,我们做朋友,好吗?”

  那是一个星期六,是我回家的日子。当天,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刘超新开的店里等他。他不在,店里的人说他送货去了。我就一直等,等他回来把纸条给他看。

  我清楚地记得他鼓励我试一试,他说如果我没有在大学里谈过恋爱是一种损失。

  后来,那个男生用同样的纸写下了完全不同的话:“林玲,我不能违背我父母的意见,你知道我就是他们全部的希望。”

  我没有把这张纸条给刘超看,只是告诉他,我们分手了。

  失恋的日子一直是刘超陪伴我,他告诉我:“没有关系,你生命中最好的那一个还没有到来……”

  也许他以为我们的相聚和分手都是因为年轻人的反复无常,但是他一定想像不出来,我们分手的原因是因为我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

  我没有告诉刘超,虽然他是距离我最近的人,而且他曾经目睹了我的家庭的变故。

  然而,我把一切告诉了于涛,一个认识仅有一天的陌生人。

  谁将是我生命中最好的那个人?

  时针指向9点,于涛的电话准时打来。

  “谢谢你的晚饭。”

  “你在干什么呢?”

  我想说,在等你的电话,话到嘴边,还是改变了:“没有什么,看书。”

  “没写字吗?”

  “没有。写不出。”

  “怎么会呢?不写字不是就没饭吃了吗?”他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真温和。

  “你不是说给我讲故事吗?我要把你讲的故事拿去卖钱。”

  于涛忽然沉默了。

  “怎么了?”

  “没什么。好像有人呼我。这样吧,我过一会儿给你打。”

  没等我说话,电话就断了。

  我守在电话旁边。这么晚了,是谁呼他?我想到了那个我听到过的电话,会不会是那个人?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果真的是一个女人,她和于涛是什么关系?
  胡思乱想之中,于涛的电话又来了。

  “对不起。”

  “这么晚了,你还这么忙?”

  “是啊,经常这样。”

  “告诉我你要给我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于涛似乎是想了一会儿,慢慢地说:“应该算是一个个人奋斗的故事吧。”

  “有爱情吗?”

  “应该有,不过不那么惊天动地,而且没有修成正果……”于涛显然是边想边说。

  “是你自己的事情吗?”

  “就算是吧。反正你不是要写小说吗?我帮你编就是了。我小时候,也一直想当作家,可是我学习太差了,家里也没有条件培养我。你知道吗?我编故事的能力特别强,这个故事我都更了好长时间了,一直想写,不过,你肯定比我写得好,就免费提供给你吧。”

  我听见打火机的声音。于涛在点烟。

  “那还要看好不好呢。你说,我记,还是怎么着?”

  “你随便。”

  好像吐了一口烟出来。

  “要不,我给你录音吧。记者都是这么做的,而且省事,可以专心听你讲,不用写字。”

  “听你的。”

  “那,你别挂电话,我去拿采访机和磁带。”

  “行,去吧。”

  老实说,我并不知道于涛将要给我讲述一个什么故事,他讲些什么都无关紧要,我是抱着一种游戏的心态,装模做样地好像要采访,其实,我就是希望能和他多说一会儿话,而且,把他的话录下来,什么时候都可以听。

  “于涛,我准备好了。你讲吧。”我把电话设置成免提的状态。

  一个声音开始在我的小房间里缓缓地回荡起来。

  


林玲,你记得昨天晚上你说过你和你的大学同学分手的原因吗?”

  “记得。”

  “当时我就有一种冲动,特别想让你了解我。说真话,我走过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还从来没有像昨天那样希望一个人了解我。而且,是想让这么小的一个女孩子了解我……”

  采访机已经开始缓慢地转动,我们的全部对话和房间里一切可能出现的声响都将被记录下来。

  于涛的声音从免提听筒中传出来,落在墙壁上再反弹到我的耳边,有一种不甚真实的空洞。这样的一个寂静的夜晚,一对相识甚浅、年龄悬殊的男女守在电话机旁边,仿佛要把无边的心事都铺陈在周围。

  也许是因为各自的寂寞,也许是为了更快地彼此了解。

  了解了就一定会亲近吗?

  “做生意的男人见女人的机会不少,但是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让我觉得那么好奇。想知道她怎么生活,想知道她过去什么样、现在每天什么样,还想知道以后她会变成什么样。你就是这么牵挂我的。”

  “你觉得你是爱上我了吗?”

  也许因为我们此刻只是被一条电话线连接着,除此之外两个人之间没有任何关联,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当话题无法继续的时候,可以选择挂断电话,当挂断电话也无法排遣心中对于对方的不满时,还可以选择从此永不联络。

  人因为隐蔽,所以坦诚。

  “我不相信一见钟情。但是我必须承认你是给了我一种特别的感觉。我想我还没有爱上你,也许以后会吧。

  当然也许永远不会。你只是让我产生了一种想把自己和盘托出的愿望。我还从来没有过这么强烈的倾诉欲望。“

  于涛说过,他将告诉我的是一个故事,给我“一个素材”,关于一个人的奋斗和一段没有修成正果的爱情。

  应该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故事里面不应该有我。

  “于涛,怎么讨论起咱俩来了?不是讲故事吗?”

  “好吧。”

  “我今年39岁。生我那年是全中国人民肚子最饿的一年。我生在冬天。我妈说那年的冬天特别冷。我觉得其实并不一定像她记忆中那么冷,就是因为没有东西吃,人的御寒能力变得很弱。越饿就越冷,越冷就越饿。

  不是说饥寒交迫吗?我觉得就是这个意思。

  “我妈没有奶,我只能吃牛奶。那时候什么都是限量供应的,那点儿东西根本不够我吃的。

  “我们家有一个小奶锅,我妈现在有时候还拿它煮泡饭吃。那时候我一个人一顿得喝一锅牛奶。我妈没办法,就每次给我放半锅奶、加半锅水,灌个水饱。

  “这样也不行。我饿得特别快。你听过小孩儿因为饿哭吗?哭声特别大,而且是干巴巴的声音。我妈说我就那么哭。每次我一哭,她就紧张,说‘阎王爷派的讨债鬼来了’。因为经常是没有了牛奶,光剩下水,水顶个屁用?

  “我还没出满月就开始吃浆糊。你知道浆糊吗?”

  “知道。就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贴大字报那种浆糊吧?”

  于涛哈哈大笑。

  “不对。我妈给我吃的浆糊比那个高级。把白面搁在锅里蒸几遍,面就不粘糊了,吃的时候一熬,熟了就跟粥似的。放点儿糖,现在想想也不难吃。我妈说她每天得拿着勺子往我嘴里抹几顿浆糊。

  “你说的那种浆糊我也吃过。还为这个挨过打。好像已经好几岁了,我姐她们搞什么宣传活动,在家里放着一桶刚熬好的浆糊,闻着那个味儿,我就饿了。我偷偷地喝,结果越喝越爱喝,一举喝了半桶。

  “我姐发现以后,号啕大哭。我妈就结结实实把我捶了一顿。”

  “林玲?”

  “嗯?”

  “你在听我说吗?”

  “在听啊。”

  于涛好像放心了似的。

  “真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回想小时候的事情,全部跟挨饿有关。

  “你小时候怎么过的?比我要幸福好多吧?”

  打火机的声音,于涛在点烟。

  我小时候?

  “我没吃过浆糊。可是我好像特别小就开始吃大人的饭了。主要是吃面包和饼干。因为不是我妈出差就是我爸出差,好像就没有什么他们俩一起在家带我的时候……”

  电话机旁边是我坐的沙发,沙发对面是放着电视和音响的一排低柜,上面同时也放着一个很小的镜框,里面是在我妈放火烧了全部有我爸的照片之后惟一幸存的一张我们全家人的合影。其中的我还很小,穿着一件现在的小孩儿都已经没人再穿的小花布棉大衣。我妈曾经充满了轻蔑地告诉我,那是乡下的奶奶在我出生之后给这个家庭的惟—一样东西,是她给我做的。我爸抱着我,我妈站在旁边。背景是天安门。

  从表情看,我妈好像不太高兴。

  问她为什么的时候,我已经上初中了。

  我妈说是刚刚跟我爸吵完架。

  本来一家人决定出去玩儿的时候还好好的。结果就因为穿不穿这件棉大衣吵了起来。
  我爸坚持让我穿,说要把照片寄回老家给我奶奶看。我妈觉得这件衣服实在太寒酸。后来我爸给我穿上大衣就抱着我往外走。而且,那天一起去天安门的还有我爸的两个同事,我妈没办法,只能跟着一起来了。可是她不高兴,所以,拍照片的时候也很勉强。

  我还记得我妈给我讲完照片的事情之后顺手就要把照片撕掉,被我一把抢了过来。

  那时我妈已经知道了,跟我们一起去天安门拍照的人中那个女的,就是我爸多年以来一直交往、后来成了他的外遇、现在是我的继母的人。

  “我自己再苦,也不会委屈了我的孩子。可他林庆国就干得出来,让自己女儿穿得像个小叫花子,他心里早就没有咱们娘儿俩了。”

  我妈是这么说的,眼里充满了怨恨。

  “林玲?”

  是于涛在叫我。

  “我在听你说呢。”我的目光从照片回到悠悠转动的采访机。

  “怎么了,你?是我在听你说呢。”

  我说了什么?我完全不记得。

  “怎么变成我说了?讲故事的人是你呀!”

  “好吧,我接着给你讲。你不会觉得我是在给你忆苦思甜吧?”

  “没有。我爱听。”

  “我小时候为了吃饱肚子干过好多坏事儿。

  “我们家孩子多,我有三个姐姐、一个妹妹。大姐今年52岁,我还没上学的时候,她已经上班了。是在一个副食商店当售货员。你肯定不了解那时候的副食商店,东西的品种比现在少了几十倍、几百倍也不止,设施也特别差,可是对我们来说,那可就是天堂了。我大姐就在这么一个天堂里工作,她卖小食品。

  “有一段时间我老到我姐工作的店里去转悠。她站在半人高的玻璃柜台后面,柜台里面并排摆着一个、一个白色的盘子,盘子里有散装的水果糖、奶糖、鸡蛋卷等等,她身后是一个、一个长方形的大木头箱子,箱子里面的东西就更棒了,蛋糕、桃酥、月饼、萨其马,还有动物饼干。

  “我去看我姐,不如说我是去看好吃的东西。

  “我没钱买,看看就走。那时候好多小孩儿都是这样的,喜欢跟着家长去副食商店,就是为了看看好吃的。

  “因为我老去,而且也因为我姐在那儿工作,别人就不太注意我。机会就来了。
  “我们家就我一个男孩子,我姐又比我大得多,特别疼我。那时候我姐也还不到20岁吧,我去接她下班,她也高兴。

  “他们下班的时候要把糖果和点心都用大白布盖起来。我姐就让我帮她盖。盖到柜台里面的糖果的时候,我就乘她不注意,把一块糖攥在手里,攥得紧紧的。有一阵子,我每天都去接我姐,每天都能拿一块糖。我也帮她盖过点心,可是我不敢拿,因为块儿太大了,我的兜儿太小,怕被发现。

  “那么小的一块糖,我舍不得吃,晚上躺在被窝儿里,摸一摸,心里就特高兴。

  “事情败露是因为我妹。我妹比我小两岁,她是我们家惟一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后来我用我挣来的钱送她去了德国,现在她住在柏林,已经是博士后了。

  “我妹比我小,小孩儿都嘴馋。好像是跟她一起玩儿的一个小女孩儿吃一块水果糖,被她看见了,她回家跟我妈说她也想吃糖。我妈说家里吃饭还困难呢,哪儿来的钱给她买糖吃,她就生气不吃饭了,说把省下来的饭钱买糖吃。我妹特倔,到现在也是。我妈气得够呛,正在和面的手从面盆里抽出来就给了我妹一巴掌。我妹哭着跑到门外。

  “我那时候跟个野孩子也差不多。回来的时候正赶上我妈打我妹。一问,是为了糖。我也不大,可是我知道疼我妹。人一穷,就容易自私,我们家5个孩子,我二姐、三姐都特别自私,大姐嫁人以后也不怎么管家,就我和我妹关系最好。小时候是因为我比她大,我是她哥,长大了之后是因为我觉得她刻苦,得让她有个好前途。

  “我知道了原因之后,就偷偷告诉我妹,我有办法让她吃上比水果糖更高级的奶糖。我让她等我到晚上。

  “那天,我又去接我姐下班,他们正好开会。我姐的同事跟我都混熟了,就让我去帮他们把糖果和点心都盖上,这样,开完会就能下班。

  “我当时觉得真是天助我也。我一边一个盘子、一个盘子地盖过去,一边选择着那些现在白给我都不吃的奶糖。我没敢多拿,一样拿了一块,大概有4、5块吧。

  “回到家里,我把糖偷偷给了我妹。

  “没想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就忍不住吃了一块。

  “我们家房子小,除了我大姐已经长大成人自己睡一张用旧木板拼的单人床,我们四个孩子都睡在一张大床上。我爸、我妈在隔壁东屋里。

  “我妹一吃奶糖,香味就出来了,我二姐和我三姐就嚷嚷起来,说我妹偷吃东西。这一吵,我大姐也起来了,开了灯,我妈也赶紧过来看是怎么回事。

  “我妹给吓哭了,说是哥哥给的糖。

  “我大姐好像知道了什么似的就冲我扑了过来,揪着我的耳朵问我糖是哪儿来的。我妈也抓起了笤帚疙瘩,说要是不说实话,就打死我。

  “我说了。我大姐就哭起来。说如果被人发现了,她可怎么做人啊。

  “那天,我妈差点儿把我打死,一边打一边掉眼泪,一边说:“我让你偷!我让你再输……‘我妈打我的时候我不哭,疼是真疼,我使劲忍着……“

  又是打火机的声音,连续响了两下。于涛停顿了一会儿。

  房间里静极了,我能听到他吐出烟雾的时候有些不均匀的呼吸声。

  “我再也没去过我姐上班的那个商店,我觉得丢人。

  从商店门口经过的时候,我都觉得里面的人在议论我,这孩子是个小偷儿。但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发誓这辈子一定要混出个样子来,不管吃多少苦,不管是干什么……“

  “等等,于涛,等等。录音带要翻面了。”我实在不忍心打断他。而且我发现不知不觉之中我已经深深地陷入了于涛的故事,深深地陷入了这样一种夜深人静时候的倾听。

  我飞快地给录音带翻面,以至于差点把电话机碰到地上。

  “林玲,你不嫌我啰嗦吗?”仅从现在的声音听起来,很难把这个于涛和那个带着傲慢和挑剔在马路上游弋着找地方吃饭的男人统一起来。甚至,从他的叙述里,我时不时能听出一些感伤,或者就是不自信。

  我爱听于涛讲故事,但是同时我心底也自始至终徘徊着一个问题:他为什么要给我讲这些?为什么要给我——这样一个他根本就不了解、两天以前还完全不认识的人——这么细致地讲述他自己的经历?为什么?

  “你累了吗?”这个声音在夜晚透出格外的关切。

  “没有。录音带换好了。你累了吗?”

  “没有。”这是我在不到两个小时里第多少次听到打火机的声音?

  “林玲?”

  “我在。”

  “你平时喜欢听什么音乐?”

  “我喜欢邓丽君。”

  “是吗?我也喜欢她。人家说我们这代人是听着邓丽君走进改革开放的……你喜欢哪首歌?”

  “《再见,我的爱人》。”

  “真的?我也喜欢这首歌,但是我唱得不好,不敢唱。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它的?“

  “我爸和我妈离婚之前,我妈开始听这首歌,当时我觉得很好听,也跟着听。可能我妈骨子里还是很在乎我爸吧,我爸搬家那天,她也听这个,一边听一边烧照片。

  后来我和我们班那个男生吹了之后,跟朋友去酒吧,正好听见酒吧里放这首歌,我就跟着唱起来了,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的……“

  “是这样。我听这歌可早了,差不多有10年了。10年前,你还是个初中生呢。”

  10年前,于涛29岁。

  “是为了爱情吗?10年前,你应该是在谈恋爱吧?”

  没有回答。

  过了大约半分钟。

  “你困了吗?”

  “还没有。我每天都半夜才睡。你呢?你明天还要工作吧?”

  “是。不过我也不困。跟你说话,好像特别舒服。我一辈子都没这么说过话。你有魔力,你知道吗?”

  我猜想他一定是在笑。

  “也从来没有一个人跟我说过这么多,而且还是在晚上、在电话里说。上大学的时候,我们班有同学专门晚上打电话聊天,我们把这个叫煮电话粥……”

  “还想听吗?”

  “你还想讲吗?”

  “你想听,我就讲。”

  “想听。”

  “我本来也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再偷东西了,因为我妈那一顿打就记住了。而且,从那次开始,我也懂得了小偷不是好人。我姐还曾经跟我说过,小偷被人抓住之后的刑罚特别重,是哪只手偷的东西就要把哪只手剁掉。我真的害怕。

  “可是上了小学之后,我还是又偷过一次东西。是为了一个女孩子,我想给她买一条红绸带……”

  于涛的声音突然微弱了起来,伴随着“嘀、嘀”的鸣叫声;“于涛!怎么了?”

  他的声音已经非常微弱,断断续续的:“我的手机没电了……”

  手机?他是用手机跟我聊了这么长时间?

  “你在哪儿?”

  “在你家楼下……”

  电话彻底断了。一阵忙音尖锐地响彻我的小客厅。

  我马上关掉电话和采访机,走到卧室的窗户边上。

  因为没有开灯,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在那辆黑乎乎的大吉普车边上,于涛也正在仰着头往楼上看。

  我极力向他招手,告诉他等我,我要下楼找他。他用力地摆手想阻止我。

  原来他就在我家楼下,握着手机讲了两个小时。那种迫近的感觉使我一定要见到他。
  我抓起钥匙来不及换拖鞋就跑着下了楼。

  我的动作还是太慢了。冲出单元门的时候,于涛的车正在拐过弯路。

  我看着他走远。

  我站的地方似乎正是他站过的地方,地上有一小片显然是用脚踩灭的烟头。

  


习惯性地打开电脑,不知道该写什么。

  采访机就在手边,我随便地按下开关,于涛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真实。

  “林玲?”

  “我在。”

  是他吗?恍恍惚惚的。

  我是听着录音睡着的。好像还哭过。为了他艰苦的童年生活?还是为了在夜晚有个人跟我讲他从不示人的艰苦?

  我把录音带倒到头,开始一句话、一句话地整理。

  一阵乒乒乓乓的砸门声把我揪回到现实之中。

  我妈来了。

  “昨天晚上给你打了有100遍电话,永远是占线。”你跟谁聊?那么没结没完的……“我妈一边用一块小花手绢扇风一边在门背后的鞋架上找拖鞋。

  “我的拖鞋呢?”

  “扔了。”我迷迷糊糊地站在一旁。

  从我妈站的地方看进去,客厅的小餐桌上堆着来不及扔掉的剩菜剩饭。

  “扔了?”我妈穿了一件绿色真丝衬衫,弯腰的时候我看见她的后背已经被汗水般湿了一小片。看来天气很热。

  “我告诉你,林玲,这可是我的家,你不能为所欲为。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非要当什么记者,你又没那个本事。你爸为了给你联系工作没少托人,好不容易进了机关,你说不干就不干了。我可没说你什么。在家就在家吧,反正我和你爸也不指着你。结果你还是不务正业,整宿地打电话,谁像你似的?……“从进门找不到鞋再到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不到三分钟,我妈的话多到让人没法打断。

  “我是为了采访……”

  我直奔餐桌,用报纸把那些东西一卷,拎起来往厨房走。

  “采访?”我妈眼睛瞪得圆圆的,“你什么都不是,谁能接受你的采访?那么多剩菜,是不是刘老四又来了?”

  “他在这儿吃了点儿饭就到店里去了。”

  我打开电扇,风一下子扑到我妈脸上。

  这时我才发现,我妈的头发好像是染过的,而且似乎才做好了大花。风把头发吹起来的时候,能看出明显的铜红色。她也是快50岁的人了。

  “妈,你今天有事儿?”

  “是啊,今天你大姐回来。她来北京出差,顺便来看看你爸和我。”

  我妈说的大姐是我继父的大女儿。我继父有两个女儿,都在美国定居了。我妈和继父结婚之前,我曾经见过老大,挺精明的一个人,据说年龄跟我妈差不多大。我继父比我妈大20岁。那天是我妈带着我到继父家去吃饭,我们在厨房里做晚饭的时候,她回来了。好像也是来北京出差,为了一个什么项目和我继父主持的科研所合作。她不住在家里。看到我妈和我,只是淡然地点头。

  那顿晚饭吃得极其没有意思,我妈像一个保姆一样伺候继父吃饭,同时也忙里忙外地照顾这个所谓的大姐。

  我妈讨好似的给我介绍:“玲玲,这是你大姐。”

  继父在一旁说:“叫大姐,以后都是一家人。”

  我叫了她。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扬着下巴似是而非地略略点了一下头,什么也没说。

  晚饭以后,这个大姐详细地问了我妈的工作情况。

  然后慢吞吞地说:“您那个工作,也是可做可不做,不就是在办公室整理整理文件吗?算了吧。过几天我忙完了项目的事儿,去跟所里打个招呼。我爸岁数大了,也需要人照顾,用外人不如用自己人。您就别工作了,调到所里来,办个提前退休,照顾我爸。”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她自己的右手上修剪整齐、涂着蔷薇色指甲油的指甲,“你们不是要结婚吗?”

  我继父坐在松软的皮沙发里,我妈像个傻子似的站在我继父旁边,用力地点头。

  大姐在吃完了一小碗我妈炖的银耳羹之后站起来:“爸,我走了。”随后看看我和我妈,“你们就住这儿吧,这么晚了。家里不是有空房间吗?”

  我妈一直送她到门外,嘴里不停地唠叨着:“有空儿回家来呀……”

  那是我惟一的一次到继父家。

  那天晚上我妈真的留在了那里。

  继父的家离我的学校不远,公共汽车一站的路。我没有坐车,沿着马路走。

  应该是秋天吧,晚风已经有些凉意,因为我至今记得我的眼泪流到下巴的时候就已经是冰凉的了。

  我觉得我妈真可怜,她就像电影里演的那些应征的保姆在试用期之内生怕得罪了自己的主人一样。

  在我真正见到这一幕之前,我妈说我继父是爱她的,因为她比他年轻。她甚至曾经照着我们家厕所里的一面小镜子说:“玲玲,妈妈现在还挺好看,是吧?”

  妈妈是挺好看的,可是妈妈的好看和妈妈告诉我的爱惜没有给我带来自豪感,相反,面对继父家那个大姐的时候我有了一种被深刻刺痛的感觉,我觉得我们母女一起受到了侮辱。我想到了《雷雨》里面的四凤,她是那么自卑、那么怯生生地说:“我是一个下人的女儿……”

  我妈的命运就是在这一天之后发生了变化,从她大学毕业之后就一直工作的工厂办公室调进了我继父工作的科研所,然后退了休,成为一个专职的家庭妇女。

  这中间,他们结了婚。

  我是从学校被直接接到他们举行简单婚礼的那个酒店的,那天,我继父的两个女儿都没有来。

  可是再婚之后的我妈仍然是那么开心地告诉我“你爸”、“你大姐”如何如何,好像我们已经俨然一个其乐融融的幸福大家庭。哪儿跟哪儿啊。

  我在餐桌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看着因为天气炎热而起的红色从我妈脸上渐渐褪去。她真的还很好看,甚至气质都跟没有和我爸离婚的时候有所不同。那时候她梳着永远不变、好像也永远一个长度的马尾巴,一脸苦大愁深的表情。现在的她衣着讲究、发型时髦,举手投足之间竟然有了几分夫人的风度呢。

  她可能真的很幸福吧。我继父的那些学生必恭必敬地叫她“师母”,她过去的那些同事个个夸她“命好”,于是她自己也真觉得自己“命好”了起来。

  可是,我是她女儿,我们身上有着别人不可能有的血缘关系。我不能忘记那惟—一次晚餐,不能忘记那个晚上我流下的冰凉的眼泪。我相信,在我妈内心深处的某一个角落,也隐藏着跟我一样的东西。

  那个倔傲的大女儿,真的像我妈在人前说的那样是“来看你爸和我”的吗?

  这样想着,我心里掠过一丝疼痛

  “妈,你还要回去做饭?”

  “当然啦。”我妈站起身往外走,“你看看你把这房子住的,跟猪圈也差不多。”

  她到厨房拿了一块抹布,走到餐桌旁。“起来,我给你擦擦。”

  一边擦桌子,我妈一边就又开始咦叨:“跟你说过多少回了,那个刘超呀,跟你不合适。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他追怀,早我就知道。可是他那个家庭配不上你。一个工人家庭,你说能给你们什么?不错,他是有个店,可是你说他不干这个还能干什么?你总不能找一个做小买卖的过一辈子吧?我告诉你,女人呀,到了最后还是得靠男人……"我妈这些话已经说了不知多少遍了。

  “妈,我踉刘超没那个意思。”

  “你没有,他有。他就是想感动你,让你走够了,回过头来还是得跟他。我是过来人,我什么看不明白?”

  我妈已经擦到了低柜。擦到了我们那张惟一的全家福。

  “你怎么还摆着这个?你怕我忘不了,是吧?”

  我妈生气地把小镜框倒扣在低柜上。

  我不说话。

  那里面有我生命的出处,不管我的父母如今都已经成了什么样子,那仍然是我心目中的一个惟一曾经属于我的家庭。

  我妈不会理解这些的。我也无须给她解释。

  我大学毕业拿到学位证书的时候,曾经给我爸打过一个电话。我想告诉他我已经要工作了,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但是我没有找到他。他曾经给我留的电话号码已经变成了别人家的私人电话。

  我是在那一天回到家里,才把这张照片放进镜框摆在低柜上的。因为我觉得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爸爸了。

  最后一次见到我爸,是在大学开学的第一天。他给我送来了3000块钱。他是在当天中午赶到学校的,说他和我继母马上就要离开北京到海南去工作了,这是他的私房钱,我继母不知道。

  我和我爸在学校大门外的一家小饭馆吃饭,我爸拿着菜单点了最贵的菜。

  菜太多了,我们吃不完。我爸要了好多餐盒,给我打包,说让我晚上当晚饭吃。

  吃饭的时候我们很少说话,其实我爸离开我们也才不过两年,可是他和我之间就好像已经非常疏远了似的,找到一个话题都非常困难。而且,很明显,我们都在有意识地回避提起我妈和我继母。

  走的时候,我爸把两袋子几乎没怎么吃的荣和一个装着3000块钱的信封交到我手上,说:“玲玲,你先走,爸爸看着你进学校。”

  我说:“爸,还是你先走吧。你过了马路我就走。”

  我爸突然哭了,说:“玲玲,是爸爸对不起你……”

  说完转身就走。

  我站在马路边上看着我爸过马路。他好像比原来更瘦了。走到马路中间的黄线,有一辆车飞快地从他面前过去,我爸好像还在往前走,我吓得大声叫起来。马路上汽车的声音可能太大了,我爸没回头,跑着追上了一辆刚刚进站的公共汽车。

  我把钱存进了银行,那是迄今为止我惟一的一笔存款。我没有告诉我妈。

  我妈到厨房去洗抹布,我把镜框重新摆好。

  既然每个人都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回忆,那么我可以按照我自己的方式把记忆珍藏起来。

  “玲玲。”我妈在厨房叫我,“要不你今天跟我回去吧。你大姐他们到底办法多,让他们帮你再找个工作,老这么在家也不是个事儿……”

  “不用,我这样挺好。养活自己没问题。”我靠在厨房门边上,看着我妈的手。

  人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从手上就能看出女人的年龄和是不是操劳。我妈的手已经有些起皱纹了,骨节也有些突出。

  “电话!”我妈叫起来。

  是电话。

  我知道是谁。

  果然。

  “我妈在呢。”我一边拿着无绳电话机走到窗户边上一边小声对于涛说。

  “我在楼下。”

  “我看见了。”

  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穿着深蓝色T 恤衫和牛仔裤的于涛拿着手机对楼上的我笑着。

  “能出去吃饭吗?”

  他对我招手。

  “是谁呀?”我妈已经站在了我身后,眼睛和我看着相同的地方。

  “一个朋友。”我淡然地说。

  “什么朋友?还躲着我?我要不在,他是不是就上来了?”

  于涛还在一边比画一边说:“要不,带你妈一起去?”

  我妈已经毫无顾忌地盯住了于涛,就差把脸贴在玻璃上了。

  “他是开车来的,车还不错呢……这个人是干什么的?你怎么认识他的?”我妈研究着、追问着。

  我咬了咬牙:“于涛,你上楼来吧。我妈在,没事儿。

  正好你们也认识一下。“

  “一会儿你自己问他吧。”我把电话扔在床上。

  “怎么说话呢?我这是关心你。昨天晚上就是跟他打电话吧?还说是采访,你能骗得了我?我是你妈!”

  门铃响起。

  “阿姨,您好。我是于涛。”于涛脸上挂着笑容,好像给我妈鞠了一躬,“林玲,我需要换鞋吗?”

  “不用不用。快进来吧。”我妈迫不及待地迎上前去,“快进来,凉快凉快。”

  好像不是我的客人,于涛被我妈热情地请进了我的小客厅:“随便坐吧,玲玲把个家住得这么乱,也不收拾……”

  我真够了。我妈居然在于涛往沙发上坐之前,用手把沙发布掸了一下。这是不是她在我继父家养成的好习惯?

  “阿姨没上班啊?”于涛倒是很老练。

  “我退休了。她爸忙,需要人照顾,我就不工作了。”

  我妈踌躇满志的样子简直让我无地自容,“你这么早就下班了?”

  我知道我妈的盘问已经开始。

  “啊。我比较自由。”于涛随口答应着,“不过林玲比我还自由。”说完,冲我挤挤眼睛。

  “她那也叫工作。”我妈眉开眼笑地看着于涛手腕上的一只非常、非常薄的手表,不知道她认识不认识那个牌子——我在时尚杂志上看过1000遍的著名品牌奥米茄,“林玲就是不听话,好好的工作不做,非要当作家,谁说都不听。不过,她也算小有成绩吧。前些日子,她爸的一个学生,是个博士,到我家来,说好多大学生都喜欢林玲的文章。我说别糊弄我了,她那两下子,我当妈的比谁都知道……”

  我是不是脸红了?第一次听见我妈当着外人这么说我的好话,不知道她是临时编了一个热心读者的故事还是确有其事。

  “林玲是不错,她说她最近在写小说呢。是吧,林玲?”

  于涛狡黠地看看我,又看看我妈。

  “她?瞎胡闹吧。她才24岁,哪儿有那么多可写的?”

  我妈开始替我做介绍了。

  “年轻有为。”于涛正正经经地点头。

  “我好像听玲玲说起过你呢,你们是一个学校的吧?”我妈不动声色地挖掘她想知道的一切。

  于涛欠了欠身:“不是,您肯定是记混了。我是接受林玲采访的,比她大得多。”他顺手把沙发右边电话机旁的名片拿起来,递给我妈,“这不是我的名片吗?”

  我妈认真地看著名片,脸上洋溢着难以掩盖的兴奋。可能人在兴奋过度的时候就容易说错话,我妈一边点头一边说:“大不怕,大一点地懂得心疼人……”

  我已经忍无可忍:“妈,你不是要回家做饭吗?要不,老头儿该饿着了。”

  我妈也自觉失口,马上转移话题:“是啊是啊,她爸还等着我做饭呢,今儿个她大姐刚从美国回来,要回家吃饭呢。”

  于涛好似什么也没有听见:“阿姨要走?不跟我们一起吃饭?”

  “你们去吧,我住得远着呢。”我妈站起来。

  “林玲,反正咱们也得出去,先送阿姨回去,咱俩再找饭吃。”

  于涛也站起来。

  我妈虚情假意地客套着:“不用啦,我打车,也快。

  玲玲,还不去换衣服?“

  我看看于涛,他的目光正落在我在此之前才重新摆好的小镜框上。

  我转身走进卧室。眼睛里瞬间充满了眼泪。

  还是那套布衣,我把头发随便编成一条辫子,在嘴唇上涂了一点口红。

  我锁门,我妈咕咕哝哝地说:“玲玲这孩子,说过多少回了,女孩子要知道打扮,她就这样,老是穿布衣服……”

  我妈满怀兴奋地上了于涛的车,我自然地坐在后座上。

  我妈一路上和于涛聊得特别起劲,从我小时候作文怎么好到我怎么清高得一直没有男朋友,再到我继父怎么利用他的所谓影响力把我弄进机关、我怎么不愿意依靠家庭最终辞了职出来“奋斗”,就像开一个英模报告会一样。而于涛居然一边规规矩矩地开车一边频频点头。

  到了我继父家的大门口,于涛特别懂事地先下车,给我妈开车门,扶她下来:“阿姨,您慢走,有机会我再来看您。”

  我妈像一个得胜的将军:“好啊。有机会让玲玲领你来家里坐坐。”

  我站在车边上,看着他们表演。

  “玲玲,你跟于涛走吧,我就跟你爸和你大姐说你有事儿。”

  我妈脚步轻快地走了。

  我站着不动。

  于涛轻轻碰碰我的胳膊,我像被烫了一下似的立即闪开。

  “走吧。你想吃什么?”

  一种说不出的酸涩凝结在我心里,良久,我凝视着我妈已经走得不知去向的这个大院子,慢慢地开口说话:“于涛,你听着,我妈和我爸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就离婚了,我爸娶了他的外遇,我妈嫁给了这个老头儿。我从那个时候就没有什么家不家的了。我一个人,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家。这个地方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也没有什么大姐、二姐。我妈就想让我嫁给一个有钱人,就算离婚都能分一半财产,一辈子就有了依靠。现在她看见你,算是找到目标了。”

  一只手臂搭在我肩膀上:“我知道。什么也别说。咱们去吃饭。”

  我不知道是怎么上车的。

  还是坐在后座上,我的眼泪一波、一波地涌上来,滚滚而下。

  什么时候于涛打开了音响。

  是邓丽君。《再见,我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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