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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金陵十三釵 (2)
送交者: 晨雪 2006年10月18日18:14:09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BY 嚴歌苓


入夜時分,我姨媽書娟和另一個女孩擠睡在一張床上.一夜冷槍不斷,成千上萬被屠殺的士兵在書娟的概念中還非常模糊,她還不能想象那場面慘到什麼程度.她是大起來之後,才感到這場大型屠殺多麼慘絕人寰.

書娟想把自己的初潮講給同伴聽,又感到難以啟口.她從女孩已淪落為女人,而這淪落是萬惡之源.一陣雜亂的敲門聲響起.門是後門,正對她們窗口,已經鎖了很多年.

阿顧還沒睡,拎着燈籠跑來.阿多那多已站在後門口,對阿顧打了個手勢,叫他不要吭聲.但燈籠的光顯然從門縫漏出去,門外的人更是死乞白賴,手在槐木鑲鐵條的門上拍得又急又重,骨頭皮肉都要拍爛了似的.

"求求大人,開開門.....是埋屍隊的.....有個中國當兵的還活着,大人不開恩救下他,他還要給鬼子槍斃一回!....."

阿多那多存心用洋式中國話說:"請走開,這是美國教堂,不介入中 日戰事."

"大人....."這回是一條流血過多 彈痕累累的嗓音了:"求大人救命....."

"請走開吧.非常抱歉."

埋屍隊的人在門外提高了聲音:'鬼子隨時會來!來了他沒命,我也沒命了!看在上帝面上!我也是個教徒."

"請馬上把他帶到國際安全區."

"路太遠,到處都是鬼子,他受傷又重,求求您了!....."

"很抱歉.請不要逼迫本教堂違背中立立場."

不遠處響了兩槍.埋屍人說:"慈善家,拜託您了!....."然後他的腳步聲沿着圍牆遠去.

這時陳喬治把英格曼神父攙下樓來.神父在樓梯口站住了,然後轉過身,慢慢沿來路回去.他不能置門外的中國士兵的生死於度外,更不能不顧教堂里幾十個女孩的安危.

法比 阿多那多從阿顧手裡接過鑰匙,打開鏽住的大鎖,拉開門,剛剛探身出去,又迅速退回來,同時把門關上.

英格曼神父停在第五階樓梯,聽阿多那多說:"不是一個,而是三個!三個中國傷兵!....."

埋屍人的嗓音又響起來:"那邊有鬼子過來了!騎馬的!....."

看來剛才他是假裝走開的,假裝把傷員撇下,撒手不管.他那招果然靈,阿多那多打開了門.他謊稱只有一個傷員,也是怕人多教堂更不肯收留.

"你撒謊!"阿多那多指控."中國人到這種時候還是滿口謊言!"

阿顧說:"既然救人,一個和一百個有什麼兩樣?!"他這是頭一次用這樣的口氣和洋人說話.

"你閉嘴!"阿多那多吼道.

不遠的街道上,果然有馬蹄聲近來.一個粗啞的喉嚨從伙房邊巨大煤堆後面傳出來:"開門!不開門我開槍了!"

這時人們看見兩個全副武裝的中國軍人出現了,一個持手槍,一個端步槍.英格曼神父在胸前飛快地畫了個十字.兩個人都拉開了槍栓,拿長槍的人踉蹌一步,人們看見他的下半截褲腿幾乎是黑的.那是浸透了血污.

"把門打開,法比." 英格曼神父說.

法比給了個又快又恨的手勢,阿顧立刻立刻將鑰匙插入鎖孔.埋屍隊的人說:"快些!"

鎖孔鏽得太厲害,阿顧幾番打不開.持長槍的士兵竄過來,阿多那多肩膀一抽,頭頸緊縮,兩手向上伸去,不知是去護腦袋還是對挺過來的槍刺告饒.但士兵只是用刺刀別進門栓,用力一撬.刺刀折斷了,門栓也鬆開來.一大團黑乎乎的人影擁了進來.

後門關上不久,一個馬隊從街口小跑過來.門內人都成了泥胎,定身在各自姿態上,兩個武裝軍人的槍口朝着後門,只要門一開,子彈就會發射.直到馬蹄聲的回音也散失在夜空裡,人們才恢復動作.

英格曼神父首先看見的是兩個穿黑馬甲胸前貼着長圓形白布的人.他斷定這兩個人是"埋屍隊"隊員,被日本人臨時雇來的中國勞力.他們身上各倚負着一具血肉模糊的人形,想來便是死裡逃生的中國戰俘了.另一個戰俘還能自行站立,一手抱住左肋,那裡也是大片暗色血漬.英格曼神父問他們一共有多少戰俘殉難.他們答不上來,說刑場就有好幾處,來不及埋的屍首會被燒掉.

"阿顧,立刻去把急救藥品拿來,多拿些藥棉,讓他們帶走."英格曼的意思很明顯,此處不留他們這樣的客人.持短槍的人並沒有收起進攻的姿勢,槍口仍指着英格曼神父:"你要他們去哪裡?"

"請你放下武器和我說話."神父威嚴地說.

持短槍的人三十歲左右,軍服雖襤,但右胸的口袋別了一支鋼筆.他說:"很對不住您."

"你們是要用武器來逼迫我收留你們嗎?"英格曼說.

"因為拿着武器說話才有人聽."

法比 阿多那多大聲說:"幹嗎不拿着槍叫日本人聽你們說話呢?"

英格曼制止道:"法比."他轉過頭來對持短槍的人說:"軍官先生,拿武器的人是和我談不通的.請放下你的武器."

軍官先垂下槍口,當兵的也跟着收了姿勢.

陳喬治這時出現了,氣喘吁吁地說:"剛剛燒了些熱水,去洗洗傷口,包紮包紮吧!"他轉身向英格曼神父說:"怕血淌得太多,救不過來了.先到屋子裡,上上藥,把傷裹一下."

英格曼神父對兩個埋屍隊的人說:"去吧,先把他們的傷治一治再說."

阿顧一聽這話,得了赦令似的上來,幫着埋屍隊的兩個人往陳喬治屋裡抬傷員.陳喬治的屋緊挨伙房,門開在一人高的煤池後面,還算隱蔽.

這一夜女孩們都沒睡.她們在天微明時看見窯姐們把幾幅舊窗幔洗出來,搭在臨時牽起的麻繩上晾曬.那些窗幔要給傷員們當鋪蓋.

早餐後英格曼神父一身彌散大袍,法比 阿多那多啟動了那輛老舊的"福特"轎車,倆人神色匆匆地出門去.直到晚餐前倆人才回來,英格曼神父一臉病色,兩眼空洞,上樓時兩手都抓住樓梯扶手.女孩們在晚自習時間問法比 阿多那多,發生了什麼事讓英格曼神父如此失態.阿多那多告訴她們,從安全區回來的路上,他和英格曼神父差點挨日本兵的子彈.女孩們追問,日本兵難道敢對一個美國神父開槍?阿多那多想說什麼,大喉結提起又墜下,三番五次,還是搖搖頭把話忍住了.

書娟和她的同學們是在兩天之後才從窯姐們嘴裡知道阿多那多究竟向她們瞞下了什麼.阿多那多是在對窯姐們訓話時講出整個事件的.當時窯姐們吵鬧抱怨夜裡太冷,睡不着覺,要求在倉庫里生一個火盆.阿多那多對她們說:"還嫌冷?曉不曉得我和英格曼神父為什麼差點給日本兵打死?"他把事情告訴她們.他們的車從安全區開回來時,原先走的街道着起大火,只得從小巷繞路,天剛擦黑,六個日本兵正堵住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在剝衣服,英格曼神父叫阿多那多停車,他剛說了一句英文:"看上帝面上,你們也有姐妹."日本兵便一梭子打過來.若不是阿多那多車開得快,日本兵就把他們兩個眼證給滅除了.我姨媽書娟和她的女同學們假如不與窯姐們再次衝突,也不會從她們口中知道這個事件.衝突是這樣引起的:喃呢和玉笙搭夥把她們的便桶往樓上廁所抬的時候,正是女孩們起床的時間.女孩們叫她們先抬下樓,等她們去上課再抬上來.喃呢不滿了,說幾十斤重一桶糞,抬着上樓下樓是好玩的嗎?女孩們便指控她們吃得多拉得多.玉笙回嘴,說全南京的金枝玉葉也好,良家婦女也好,婊子窯姐也好,在日本鬼子那裡都一樣,都是扒下褲子,兩腿一掰,不信呀?去問問英格曼神父,問他前天看見了什麼!不然去問問那個假江北佬阿多那多,那個給一幫子日本鬼子搞得得哇哇哭的是不是誰家千斤!

女孩們知道了這件事,才真正知道什麼叫恐怖.恐怖不止於強暴本身,而在於強暴者面前,女人們無貴無賤,一律平等.對於強暴者,知羞恥者和不知羞恥者全是一樣;那最聖潔喝最骯髒的女性私處,都被一視同仁,同樣對待.


還需要一些年,我姨媽書娟才真正明白英格曼神父那天從安全區回來的病容是怎麼一回事.不完全因為他目睹了一場輪姦,也不完全因為他請求安全區收留教堂里避難的中國傷兵和十幾個妓女遭到婉言謝絕.安全區負責人告訴英格曼神父:日本兵已幾次來安全區搜捕中國軍人.

日本人見了中 青年男性平民就逮走去槍斃,相比之下反倒是美國教堂更能提供庇護.至於妓女們,安全區保護不了她們,日本兵搜尋年輕女人的瘋狂甚至超過搜捕中國士兵.那天英格曼神父的氣息奄奄也不僅因為看見日軍的吉普車在一米多高的中國人屍體上翻越;似乎從江邊漫捲而來的焚燒戰俘的焦臭煙霧也不是他魂飛魄散 萬念俱灰的原因.他在一九四八年冬天離開中國時,對去碼頭送行的書娟和其他女學生說,他非常的失敗------作為上帝的使者,作為普通人都失敗得很.他還想把亂在一九三七年冬天的心緒理清,說着說着,發現自己更亂了.我猜他的迷亂是感到自己上了當:真有上帝,上帝怎會這樣無能?他一定是為他的上帝找了許多藉口,其中之一是:上帝把一幅地獄畫卷展現給人們,一定有一個重大的啟示.而他完全解答不了這啟示.

我姨媽書娟和她的同學們很快和傷兵們廝混熟了.他們把打仗的事講給女孩們聽,雖然是敗仗,也讓他們在女孩們眼裡個個成了大英雄.他們一個一個地講到戰死的戰友們,有時突然停頓了,過一會兒說:"記不太清了."他們惟一不講自己如何被俘如何被整連整營地集中起來,靜靜地等待發落.他們不願講日本兵怎樣把手指粗的繩子綁在他們的手臂上,而他們一動不動,整整齊齊給綁成一串又一串.他們靠猜想來領會日本人下一步會對他們做什麼.那一夜冷極了,他們相依為命,就那樣成串地給綁着,坐在潮濕的泥土地上.雖然連打了幾天幾夜的仗,已疲憊不堪,但傷口像長了利齒一樣咬得他們無法入睡.天剛亮日本兵開始了新的調度,要他們排起隊伍向江邊出發.有人感到了不祥,卻還是步伐整齊地隨隊伍朝江邊行軍.隊伍一望無際,惟一的寬慰是他們和戰友們一塊行進,即便真是赴刑場也不孤單.傷兵們即便想對女孩們講,也講不清他們怎麼在江邊的灘頭上一蹲一天,等到了天再次黑下來,一天前還打算決一死戰的一群人,竟然在那一刻如此聽天由命,任幾十挺機關槍對着他們齊鳴.似乎誰嘶喊了一聲:"兄弟們,上當了!和他們拼吧!"上萬人變成一堆抽搐的血肉,是眨眼間的事.傷員中有個叫李全有的上士,他不是被埋屍隊從屍體堆里刨出來的.他的逃生是個奇蹟:一顆子彈正巧射中了他的右臂,打斷了繩索,他拖着斷手滾到江水裡,又在黎明時分游回滿是血水的江岸,遇上了埋屍隊.傷兵們不願對女學生們講這一段,還因為從戎一生,想都沒想過如此窩囊的下場:乖乖地走進自己的墳穴,如此守紀律地一排排應槍聲倒下.為此他們紅着眼呆呆地想,對日本人那樣信任,那樣乖順,是他們失敗中最可恥的失敗.

英格曼神父從安全區回來的第三天,來到傷員們的住處.他已知道那位口袋插鋼筆的軍官姓戴,是教導總隊的教官,傷最重的叫王浦生,才十七歲,王浦生頭上臉上纏滿紗布,只有右臂沒有掛花.見神父進來,他躺在那裡把右手舉到太陽穴,行了軍禮.英格曼神父突然改變了嘴裡的話.他來時口中排好的第一個句子是:"非常抱歉,我們不能夠把你們留在這裡養傷."這時他對敬禮的王浦生一笑,嘴唇啟開,話變成了:"好些了嗎?"他知道這就非常難了.假如預先放牢在舌尖上的話都會突然改變,他更沒法臨時調度其他辭客語言.他想說服傷兵們離開教堂,去鄉下或山里躲起來.他們可以趁夜晚溜出教堂,糧食和藥品他都為他們備足了.而一見王浦生纏滿繃帶的面孔,整理編輯得極其嚴謹的說辭剎那間便自己蛻變,變成以下的話:"本教堂可以再收留諸位幾天.不過,作為普通難民在此避難,諸位必須放棄武器."

傷員們沉默了,慢慢都把眼睛移向戴教官.

戴教官說:"請允許我們留下兩個手榴彈."

英格曼神父素來的威嚴又出現了:"本教堂只接納手無寸鐵的平民."

戴教官說:"這最後的兩顆手榴彈不是為了進攻,也不是為了防禦."他看了所有人一眼.

英格曼神父當然明白這兩顆手榴彈的用途.他們中的三個人做過俘虜,經歷了行刑.用那兩顆手榴彈,結局可以明快甚至可以輝煌.對戰敗了的軍人來說,沒有比那種永恆的撤退更體面更尊嚴了.走運的話,還可以拖幾個敵人墊背.

英格曼神父說:"假如那樣,你們便不是手無寸鐵啊."

一個叫李全有的上士說:"戴教官,就聽神父的吧."

戴教官沉默一會兒,抬起眼睛掃視全體傷員:"贊同李全有的舉手."

沒人舉手.

英格曼神父說:"假如手榴彈拉響,日本人會指控本教堂庇護中國武裝軍人.那麼本教堂收留難民的慈善之舉,將會變成謊言."

傷員們一動不動.神父陪着他們沉悶了一刻,轉身走出門.他知道他該說的都說了.

下午戴教官和李全有把兩支槍,五顆手榴彈,二十發子彈交給了英格曼神父,阿顧和陳喬治拿出幾身便服,換下了傷員們的軍裝.

晚飯後,女孩們想趁晚自習之前的空閒和傷員們聊天,還沒走近就聽見紅菱的揚州話嘰里哇啦:"我們是土包子,只有玉墨在上海住過,她會跳!....

然後女孩們聽窯姐和傷兵們一塊起鬨:"玉墨!給個面子嘛!......

書娟擠到女孩們最前面,聽那個叫玉墨的窯姐說:"人老珠黃,扭不起來了!"

"早聽說藏玉樓的玉墨小姐,今天總算有眼福了!"叫李全有的上士喝彩.

書娟看見玉墨扭動着黃鼠狼似又長又軟的腰肢,跳起舞來.其實書娟知道這叫倫巴的舞在她父母的交際圈十分普遍,但她認為給玉墨一跳便不堪入目.她認為玉墨動作下流眼神猥褻,就是披着細皮嫩肉的妖怪.她隱約記得半夜給父母吵罵驚醒時聽到的名字:趙玉墨.她還記得母親在父親生病時說:"什麼賤貨?還寄來參來!我買不起參嗎?不寫她"趙玉墨"三個字我就不知道是她了嗎?!"每回"趙玉墨"幾個字從母親嘴裡吐出,都是被母親一嘴白面齊的呀嚼得碎碎的.書娟此刻不能斷定那玉墨就是這扭動如蟲的玉墨.看看這個賤貨,身子作癢吶,這樣狂扭.

玉墨一直垂着眼皮,臉是醉紅的,微笑只在兩片嘴唇上.她扭到戴教官面前,迅速一飛眼風,又垂下睫毛.玉墨是厲害,一貫淑女,含蓄嬌羞不失大方,只在這樣的剎時放出耀眼的鋒芒,讓男人們覺得領略了大家閨秀的風騷.戴教官臉紅了.

玉墨扭着,從戴教官身邊移開,移到李全有面前.李全有是老粗,覺得女人身子和他只隔兩尺距離兩身衣裳,浪來浪去,實在讓他受罪,他嘿嘿傻笑,手足無措.李全有坐在王浦生的床沿上,小小年紀的新兵一眼不眨地盯着玉墨柔軟的腰肢和胸脯,忘了手裡拿的一把紙牌了.和他玩牌的是豆蔻,回頭看一眼把王浦生迷得兩眼發直的玉墨,轉過臉在他那只好手上打一巴掌.豆蔻不知道隱藏自己的妒忌,她又懶得像玉墨那樣學一身本身.王浦生給她一打,回過神來,朝她笑了.這個大孩子一笑兩隻嘴角全跑到繃帶里去了.豆蔻看着愛的心疼.豆蔻比大男孩王浦生還小兩歲,才十五,是被打花鼓討飯的淮北人從災區拐出來賣到堂子裡的.豆蔻在七歲就是個絕代小美人,屬於心不靈口不巧心氣也不高的女子,學個髮式都懶得費事,打牌輸了賭氣,嬴了逼債,做了一年,客人都是腳夫廚子下等士兵之流.挨了五年打,總算學會了彈琵琶.身上穿的都是姐妹們賞的,沒一件合身,還有補丁.妓院媽媽說她:"豆蔻啊,你就會吃!"她惟一長處是和誰對路就扒心扒肺伺候人家.

豆蔻說:"你老看她幹什麼?"

王浦生笑着說:"我沒看過嘛."

豆蔻說:"等你好了,我帶你到最大的舞廳看去."

王浦生說:"說不準我明天死了哩."

豆蔻手在他嘴上一拍,又在地上吐口唾沫,腳上去踏三下."渾講!你死我也死!"

豆蔻這句話讓紅菱聽見了,她大聲說:"不得了,我們這裡要出個祝英台了!"

這一說大家都靜下來.玉笙問:"誰呀?"

紅菱不說,問王浦生:"豆蔻剛才對你說什麼了?

王浦生露在繃帶外面那一拳大的面孔赤紅髮紫,嘴巴越發咧到繃帶里去了.豆蔻說:"別難為人家啊,人家還是童男子呢!"

大家被豆蔻傻大姐的話逗的大笑.李全有說:"豆蔻你咋知道他是童男子?"

只有玉墨還在跳.她臉頰上的醉意越來越濃.她想着一個男人.這男人是我們家族中惟一和娼妓有染的男性.他墮落不是因為他有那種聲色犬馬的天性,而恰恰是因為他生性過分純正,過分規矩.這樣的男人一輩子不讓他靠近誘惑,他可以正人君子一生.他對於誘惑毫無免疫力,一旦被誘惑又容易認真.他明知一個妓女相好有多下賤,但他在起誓賭咒之後仍是止不住自己往妓院跑.這個男人是我那個呆裡呆氣的外公.他認識趙玉墨正是在一個舞場上.他剛從國外留學歸來,人們叫他"雙料博士".他和趙玉墨結識是一場誤會.誤會由於他沒有識別娼妓的眼力.趙玉墨那天優雅之極,戴一串雪白的珍珠,拿一本,《新月》雜誌。趙玉墨也許有心把自己打扮成大戶人家的待嫁小姐。雙料博士問她肯不肯賞光去喝杯咖啡,趙玉墨點點頭,等他上來為她披外衣掛圍巾。那天我外婆假如同去,下面我們家族這段醜聞就不會發生了。但雙料博士的朋友們說那是“單身漢之夜”,我外婆去過國外,也懂這個洋節目,其中一些不傷大雅的葷內容不能讓良家女子消受,她便留在了家裡。僅此一夜便讓趙玉墨插了足。喝咖啡時她把剛讀過的東西販賣給他。他覺得她不時飛來的一兩瞥眼風太耀眼了,他給刺激的渾身細汗,喉口發緊,心臟腫脹。我外婆是從不釋放雌性能量的女人,並且很看低這種能量的女人。但成熟一些的男人明白,雌性資質多高、天性多風騷的女人一旦結婚必須要扼殺她們求歡的肉體渴望。把娼妓的美處結合到一個良家女子身上,讓她以淑女對外娼妓對你,是可行的。譬如趙玉墨。她是一個心氣極高的女子,至少有一萬個心眼子。對付三教九流,她有三教九流的語言、作派。她從小就知道自己投錯了胎,應該是大戶人家的掌上明珠。難道她比那些掌上明珠少什麼嗎?她四書五經也讀過,琴棋書畫都通曉,父母血脈也不低賤,都是讀書知理之輩,不過都是敗家子罷了。她是十歲被父親抵押給做賭頭堂叔的。堂叔死後,堂嬸把她賣到花船上。十四歲的玉墨領盡了秦淮河的風頭,行酒令全是古詩中的句子,並且她全道得出出處。在她二十五歲這年,她碰上了雙料博士。她心計上來了:先不說實話,迷得他認不得家再說。二十五歲的名妓必須打點後路,陪花酒陪不了幾盅了。我外公聽她講身世時,倆人在一間飯店的房間裡。外公剛知道做男人有多妙,正在想,過去三十六年全白過了。他旁邊躺着他的理想:娼妓其內淑女其表。這個時刻,他還不知道趙玉墨是徹頭徹尾、職業的、出色的名娼妓。

趙玉墨這夜豁出去了,連一文錢也不賺。她約雙料博士第二天早晨一塊吃早飯。她破天荒地起了大早,給妓院媽媽五塊大洋,說是她昨晚生意不錯,多孝敬媽媽幾包煙。和雙料博士見面後,她開始講自己的身世。她摻了一半假話。說自己十九歲還是童身,只陪酒陪舞,直到碰上一個負心漢。負心漢是要娶她的,她這才委身。幾年後負心漢不辭而別,她心碎地大病,直病到上個月。她一番傾訴不僅沒噁心雙料博士,他還海誓山盟地說,他再也不做第二個負心漢。

趙玉墨的真相是我外婆揭露的。她在外公西裝內兜里發現了一張旅店經理的名片。她打電話問:“胡博士在嗎?”經理張口便稱她:“趙小姐。”外婆機智得很,把“趙小姐扮下去,”嗯,嗯“地答應,不多說話。經理便說:"胡博士說他今天下午四點來,晚一個小時,請你在房間等。"

我外婆只用了半天的工夫就把趙玉墨的底給摳了.她向我外公攤底牌時,我外公堅決否認趙玉墨是妓女.我外婆動用了胡博士所有的同學朋友,才讓他相信南京只有一個趙玉墨,就是秦淮河藏玉樓的名娼.這時已太晚.趙玉墨的心術加房中術讓我外公惡魔纏身,他說趙玉墨是人間最美麗最不幸的女子,你們這樣岐視她,虧你們還是一介知識分子.

我姨媽書娟就是在這段時間零零星星聽見趙玉墨這個名字的.

其實讓我外公這類書呆子幡然悔悟也省事,就是悲悲傷傷地吞咽苦果,委委屈屈地接受事實.他標榜自身最大的美德是善良,他從不傷害人,尤其是弱者,尤其是已受傷的弱者.我外婆這時真病、裝病一起來,眼神絕望,嬌喘不斷,但對我外公的外出不再過問.這就讓我外公同情心大大傾斜,碰上趙玉墨小打小鬧。使小性子,他已不覺可愛,他煩了.一張出國講學邀請救了他也救了外婆.我外公屆時撒謊已撒油了,讓三角關係給磨鍊出來了.他跟趙玉墨說講學重要,薪水也重要,要她忍忍相思折磨.趙玉墨的一萬個心眼子都感到了不妙,卻無力阻攔.

這時趙玉墨跳得出神入化,其實是在受失敗的折磨.她垂着的雙眼一抬,目光立刻給對面的眼睛頂回來----書娟一臉黑暗,眼睛簡直在剝她的皮.玉墨一下子停住了.剎那間她那麼心虛,那麼理虧,這個女孩只消看看她,就讓她知道書香門第是冒充不了的,淑女是扮不出來的,貴賤是不可混淆的.她也配相思胡博士那樣的男人?連戴教官都不見得拿她當人看.她這一想幾乎要發瘋了,二十年吃苦學這學那,不甘下賤,又如何?不如就和紅菱豆蔻一樣,活一時快活一時.

玉墨在人們眼裡搖身一變,上流社會的舞姿神態蕩然無存,舞得妖氣十足,浪蕩無比,舞到男人身邊,用肩頭或胯骨狎昵地擠撞他們一下,跳着跳着,解開狐皮護肩,向戴教官一甩.裡面是件厚毛線外套,她也一顆顆解開絨球鈕扣,邊跳邊脫衣.她想:可把那長久以來曲起的腸子伸直了.伸張浪女人的天性太痛快了.她在丘八們的喝彩聲中得意忘形,笑得連槽牙也露出了兩顆.丘八們覺得變成大嘴美人的玉墨把他們招惹得心裡身上都不乾不淨起來.這時玉墨來到戴教官身邊,只穿一層薄綢旗袍的胸脯顯出兩團圓乎乎的輪廓,戴教官眼睛飛快地往那裡跑了幾趟,不敢滯留,迅速回到玉墨臉上.玉墨全懂戴教官怎樣了,他此刻的觸覺全長在目光里.她順手拉他一把,他便潰不成軍,兵敗如山倒地依在她懷裡.她在眾男女的瘋狂大笑中摟着他舞下去.那個叫書娟的女孩秀雅無聲地罵她"騷婊子,不要臉".讓她罵去,這莊重的院牆外面,人們命都不要了,還要臉做什麼?!要臉不要臉,日本下流坯都扒你褲子.

人們看着戴教官終於放下素有的矜持,也放浪形骸起來.女孩們不知該如何看待這個局勢,有的慢慢走開了,有的跟着起鬨.書娟臉正對着玉墨,她什麼也不表示,表情全部去除,似乎對這婊子有一點表示,哪怕是憎惡,都貶低她自己.她高貴就高貴在此,像菩薩看待蛆蟲一樣見怪不驚.

書娟的淡漠果然刺傷了玉墨.她想到自己機關算盡,怎麼可能對付這樣一家人?容忍你像蛆一樣拱着;蛆也要存活呀.他們高貴地善良地對此容忍.玉墨這下子可真學會了做紅菱。做豆蔻了,就破罐子摔,摔給你看.她把下巴枕在戴教官的肩上,兩隻胳臂成了兔絲,環繞在戴教官英武的身板上.戴教官的傷臂讓她擠疼,卻疼的情願.她突然給戴教官一個知情的詭笑,戴教官臉上掛起賴皮的笑容.她知道他慾火中燒,他答覆她:都是你惹的禍呀.

所有窯姐和軍人都知道倆人的一答一對是什麼意思,全都笑得油爆爆的.只王浦生不明白,拉住豆蔻的手,問她大家在笑什麼.豆蔻在他蒙了繃帶的耳朵邊說:"只有你童男子問呆話!"她以為她是悄悄說話,其實所有人都聽見了,笑聲又添出一層紅暈.紅菱也把李全有拉起.

阿多那多這時出現在門口,用英文說:"安靜!"

沒人知道他說什麼,紅菱說:"神父來啦?請我跳個舞吧!跳跳暖和!"

阿多那多說:"你們國難當頭了,知道不知道?"

紅菱說:"我們不跳就不國難當頭了?"

"這裡不是'藏玉樓'、碧螺苑'。阿多那多聲音粗大得嚇人,和揚州掌勺師傅一樣的音色.

"喲!神父,你對我們秦淮河的門牌摸得怪清楚的!是不是來過呀?喃呢說.

我姨媽書娟轉身便走.在我寫這個故事發生之後,她對妓女們完全改變了成見.不過她長長的一生中,回憶這一群風塵女子時總會玩味她們的笑聲.她們真是會笑啊.人們管她們的營生叫做:"賣笑生涯",看來滿貼切.光是書娟在那個晚上就領略到她們各色的笑,她覺得應該專為她們不同的笑編一個字典,注釋每一個笑的意思,引申意、喻義。或者,把那些笑編成一個色譜,從暖到冷,從暗到亮.她們這些女子語言貧乏,笑卻最豐富,該說的都在笑聲之中.不過我姨媽能夠這樣從美學上來認識這群女子還得一個重大事件,就是我正在寫的這個事件.我此刻想像當年書娟的背影怎樣留在趙玉墨的視野里,那是個傲慢淡然的背影,都不屑於表示鄙夷.書娟是在阿多那多說"安靜"這個英文單詞時走開的.她走得很慢,走走,輕輕踢地上的落葉.她想為母親報復一下叫趙玉墨的娼妓.身後響起一陣一陣的笑,直到阿多那多說:"真是'商女不知亡國恨'."

妓女們楞了一下,紅菱的揚州話接道:"隔江猶唱後庭花."

"紅菱不是繡花枕頭嘛!"不知哪位窯姐大聲調笑:"還會詩呢!"

"我一共就會這兩句."紅菱說着,又笑,"人家罵我們的詩,我們要背背,不然挨罵還不曉得."

喃呢說:"我就曉得.豆蔻肯定也不曉得.保證你罵她她還給你彈琵琶."

豆蔻說:"彈你媽!"

書娟已走到住宿樓下面.她沒聽見玉墨的嗓音.

玉墨盯着書娟單薄的背影走進了樓的門洞,才回過衝來,聽一屋子男女在吵什麼.紅菱說:".....又沒炭給我們烤火,跳跳蹦蹦暖暖身子,犯什麼法了?!"

"這是什麼時候?啊?!"阿多那多說,"還要木炭烤火呢!還要什麼?要不要我上街叫幾碗小餛飩給你們霄夜?我們血流成河,到處是死屍!"

軍人們不聲響了,戴教官臉上的紅潮已退下去.豆蔻尖叫:"出牌呀!"人們一哆嗦,像從夢裡醒來.

女孩們用她們的形式抗議窯姐們.她們在書娟的組織下,在每晚祈禱前合唱聖經詩篇.女孩中至少有一半學過風琴,因此不缺風琴手.她們穿着禮拜天的唱詩袍子,個個把小臉繃成石膏塑像,一眼都不朝看熱鬧的妓女和士兵瞥.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中旬,占領南京的日本軍隊聽見火光和血光聲中升起的聖經詩篇,歌聲清洌透明,一個個音符圓潤地滴進地獄般都市,猶如天堂的淚珠.正在縱火、揮舞屠刀、行施姦淫的侵略者散失的人性突然在此刻收攏一霎.後來他們中的一些人活到戰敗之後,活到了帝國光榮的夢想幻滅,活到了晚年,還偶然記起這遙遠的童貞歌聲.

英格曼神父起初為歌聲不安,恐怕歌聲驚動滿城瘋狂的占領軍,使教堂變成更大的目標.但當他走到禮拜堂看見女孩們天使般的面孔,立即釋然了.在這種時候一座毀於武裝對抗的大都市,或許能被寬容的歌聲安撫.誰會加害這些播送無條件救
贖的女孩呢?狼也會在這歌聲中立地成佛.

歌聲一夜一夜繼續.

窯姐們和軍人們的狂歡也夜夜繼續.英格曼已經放棄幻想:日本軍隊三番五次從安全區拖出良家女子、女大學生去姦污殺害,一些有門路的人弄來船隻,從安全區逃走.相對來說,教堂是安寧和安全的.他只對窯姐們帶來的污糟氣氛而憤怒,後悔當初對她們心太軟.

這天夜裡,雨加小雪使氣溫又往下降了十來度.英格曼神父在生着壁爐的圖書室閱讀,也覺得寒意侵骨.圖書館的窗子失修,天棚又過高,陳喬治不斷來加炭,還是嫌冷.陳喬治再次來添火時,英格曼說該省就省,日軍占了炭窯,炭供應不上,安全區已有不少老人病人凍死.他以後就回臥室區夜讀了.下半夜時,英格曼神父正準備熄蠟燭就寢,聽見圖書室有女人嗓音.他想這些女人真像瘡痍,不留神已染得到處皆是.他披上鵝絨起居袍,走到圖書室門口,看見玉墨。喃呢、紅菱正聚在壁爐的余火邊,各自手裡拿着五彩內衣,邊烤邊小聲嘰咕笑鬧.

竟然在這個四壁置滿聖書、掛着聖像的地方.

英格曼神父手腳冰涼,兩腮肌肉痙攣.他認為這些女人不配聽他憤懣指責,便把法比·阿多那多叫來.

法比,怎麼能讓這樣的東西進入我的圖書室?!"

法比·阿多那多拳頭都握起來了.他破口大喊:"褻瀆!你們怎麼敢到這裡來?這是哪裡你們曉得不曉得?!"

紅菱說:"我都凍得長凍瘡了!看!"她把蔻丹剝落的赤腳從鞋裡抽出,往兩位神父面前一杵.見法比避瘟似的往後一蹴,喃呢咯咯直樂,玉墨用胳膊肘搗搗她.她知道她們這一回闖禍了,從來沒見這個不陰不陽的老神父動這麼大聲音.

"走吧!"她收起手裡的文胸,臉烤得滾燙,脊梁冰涼.

"我就不走這裡有火,幹嗎非凍死我們?"紅菱說.

她轉過身,背對着老少二神父,赤着的那隻腳伸到壁爐前,腳丫子還活泛地張開合起,打啞語似的.

"如果你不立刻離開這裡,我馬上請你們所有人離開教堂!"阿多那多說.

"怎麼個請法?"紅菱的腳指頭勾動一下,又淘氣又下賤.

"我可以動用安全區的警察來請你們!"阿多那多威脅.

"那位警察阿哥?姓什麼?警察阿哥都是我老主顧.他們一聽姑奶奶在這裡生凍瘡,馬上雪裡送炭."紅菱洋洋得意,烤了一隻腳丫再烤另一隻腳丫.

玉墨上來拽她:"別鬧了!"

紅菱說:"請我們出去?容易!給生個大火盆.實在捨不得炭,給點燒酒也行.

"陳喬治!"英格曼神父發現樓梯拐角伸伸縮縮的人影.那是陳喬治,他原先正往這裡來,突然覺得不好介入糾紛,耍了滑頭,又轉身下樓.

"我看見你了!陳喬治,你過來!"

陳喬治木木登登地走過來.迅速看一眼屋裡屋外,明知故問地說:"神父還沒休息?"

"我叫你熄火,你沒懂嗎?"英格曼神父指着壁爐.

"我這就打算來熄火."陳喬治說.

陳喬治是英格曼神父撿的乞兒,送他去學了幾個月廚藝,回來他自己給自己改了洋名:喬治.

"你明明又加了炭!"英格曼神父說.

紅菱眼一挑,笑道:"喬治捨不得凍壞姐姐我,對吧?"

陳喬治飛快地瞪她一眼,這一眼讓英格曼神父明白,他已在這豐腴的窯姐身上吃到甜頭了.

紅菱和陳喬治在鍋爐後面好了一場,紅菱用手帕蘸着吐沫擦着陳喬治臉上蹭的鍋灰,"說,酒藏在哪裡?"

"說了就把我攆出去做叫花子了."

"做叫花子我養你."

真不能說!....."陳喬治的腮幫給紅菱用兩個留尖指甲的手指掐住:"別逼人家嘛!"

"還想不想香香肉啦?"

"哎喲嘴巴子掐出洞來了!"

"掐?我還咬呢!"紅菱說着嘴就上來了,一口咬住陳喬治的耳垂.

陳喬治覺得一陣熱往下走,又去解紅菱的旗袍鈕扣.紅菱躲他:"酒窖在哪兒?"

陳喬治答:"你給了我我告訴你."

"告訴我我就給."

"你先給."

"你先講."

陳喬治想,反正教堂藏的酒不少,不在乎她偷一兩口.他招出了酒窖位置.倆人下到菜窖旁邊的一間矮窖,紅菱用手一摸,裡面全是陶酒罈子.她抱了兩壇出來,叫陳喬治擦根洋火.紅菱說:"哎呀,是'女兒紅'."

陳喬治叫她手下留情,酒是望彌散給教友喝的,因為英格曼神父看不上中國的紅葡萄酒,進口紅葡萄酒又太貴,他不得已用'女兒紅'代替紅酒.陳喬治一面勸阻,一面幫紅菱往外搬酒罈.

女孩們發現窯姐們這一夜很靜.外面零星的槍聲顯得格外清晰.快入夜時,她們聽見窯姐們唱起小調來,是江南人人都熟的"採茶調".窯姐們和軍人們大多數是江南人,江南現在沒有了,只剩下他們口中的"採茶調".開始調子還快活輕佻,慢慢有男人聲音加入,拖緩了節拍,音調也不准了.這有點黃腔左調的江南小曲變得像哭一樣難聽.儘管難聽,女孩們聽得心酸起來.她們也都是頭一次想到"江南沒有了啊".

"採茶調"在一根琵琶弦上彈奏,聽去像沿街乞討.

酷似乞討的琵琶聲不知怎麼把王浦生的眼淚先惹了出來.王浦生的眼淚剎那間引出了所有人的眼淚.窯姐們和軍人們開始只說聚一塊打兩圈牌,喝喝酒,幾口酒下去,"採茶調"便唱起來了.他們這才發現心裡還是有那麼些人可牽記,那些人都和江南一塊沒了.也還是有一些好風景可思念,草屋也好瓦屋也好,半畝水田三分菜園也好,都和江南一塊沒了.酒是壞東西,勾引起他們一肚子傷心事.

我姨媽書娟這天夜裡鬧起失眠來.她前天認出玉墨後就想如何替母親報復這個婊子.也是替自己報仇.書娟把自己的遭遇清算到玉墨頭上:不是這婊子她這時一定和父母守在一塊.只要和父母相廝守,是生是死她都認了.她悄悄地溜出被窩,套上羊毛長統襪,蹬上皮鞋,披上大衣.火盆里炭火還在眨動.她實在沒有報復的武器,便把火鉗子放在炭火上燒.她想,在那婊子細皮嫩肉的瓜子臉上燒個紀念吧.她抓起燒紅的火鉗,輕聲走出門.

書娟走到瀟瀟冬雨中,聽見低啞的琵琶彈奏着她和她父母都不屑耳聞的"採茶調".它貧賤俗媚的音符給彈得如此低沉,讓書娟感到不倫不類.

她一直往前走,現在站在倉庫的門口了.倉庫門開了一條縫,裡面點着幾盞蠟燭.一股酒氣從門縫裡冒出.書娟只是想,火鉗子燒紅的一頭可別涼掉.雨冰冷冰冷,別燒壞她的兇器,澆壞她的兇器,澆滅她的果敢.只要喚出那婊子,下一步就容易了.她突然發現一屋男女都在哭.

"唱啊,怎麼沒人唱了."豆蔻從琵琶上抬起臉.

王浦生"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嘴角又跑到繃帶里不見了.這回是紅花綠葉的繃帶,王浦生給包紮得像個小姑娘.

豆蔻把琵琶一扔,說:"都是它不好!就這一根弦,比瞎子彈三弦還難聽."她說着用袖口抹抹眼睛.

"誰站在外頭啊?進來吧."玉墨說.

外面黑,書娟趕緊往更黑處躲一步,一腳踩在坑窪處,趔趄得把火鉗子落在雨水裡,有氣無力地"嗤"了一聲,白煙子倒不小,等玉墨到門外它還在冒.

書娟已經躲到拐角里了.

阿多那多聽見一串槍聲響在城西.又在槍斃戰俘了.他聽說槍斃已是對中國戰俘或嫌疑戰俘最好的優待;日本兵們已經膩煩用子彈了.他們的殺戮方式越來越五花八門.每次出去找糧,阿多那多都大汗如洗,兩個膝蓋虛弱打晃.

他再想睡就睡不着了.起身披衣,上下牙磕得聲響清脆.他晃晃酒瓶,只有個底子了.跟了英格曼神父十多年,阿多那多還是喝不慣西洋人的酒.夜深時分,他回歸本性,呷兩口燙熱的大曲,佐酒也是中國市井小民的口味:幾塊蘭花豆腐乾,半個鹹鴨蛋.可惜大曲喝光了.他想起酒窖里的'女兒紅",勁頭是差了點,但比洋酒順嘴順腸胃多了.他走到院裡,看見倉庫里的燭光,扒在門縫上,看見一地陶酒罈.傷兵們和窯姐們倚倚摟摟,哼哼唧唧,南京城風化最糟的一隅搬進這裡了.

他推開門,在胸口畫着十字,聲音是模仿英格曼神父的,平直單調,加上頭腔胸腔鼻腔共鳴:"你們還有什麼干不出來的?做彌散的酒也給你們偷來作樂!"

紅菱扭扭地戰起身,把身後的陳喬治擋住了:"算我借的,行不行?"她一手擼下自己的玉鐲:"喏,這個少說能典一百大洋."她走到阿多那多面前,肚子向前腆,下巴向後蹩,一副小孩子不情願地把半塊糕餅分給別人的憨俏模樣.

阿多那多把手往身後一背,根本不去看紅菱:"你們這樣的女人,不必躲在這裡啊-----吃教堂的糧,占着教堂的房,你們出去,自有日本人餵你們好酒好肉!"

戴教官兩眼通紅,從一個當凳子的破木箱上站起來:"你說什麼?!"

玉墨在他肩上使勁一按.

紅菱還是嬉皮笑臉,"幹什麼呀?明天活着不活着都不曉得,較什麼真?"她轉向阿多那多,熱乎乎一嘴酒氣:"對不起?敢擔保哪個炮彈不落在這院裡,轟隆隆!....什麼酒呀,風化呀,狗屁!拿着,去典了它,夠我們喝幾夜的吧?也夠請你神父客了!來來來,還有酒沒有?給神父倒上!豆蔻,琵琶呢?"

"我最後一次警告你們...."

紅菱打斷他:"不就是喝喝酒,唱唱歌,想想家嗎?"她指着王浦生,"這個孩子傷口都爛了,還不讓人想想媽媽呀?"

阿多那多看一眼王浦生.只有他一人閉着眼昏睡,臉色和死了的人沒有區別.他的頭枕在叫玉笙的窯姐腿上,所有的皮大衣、披肩都蓋在他身上.阿多那多走過去,摸摸王浦生的脈搏.燒得不低,顯然是傷口感染了.

"得想個法子找個醫生來."阿多那多說.

"所以嘛,樂一個時辰,算一個時辰,都是死過的人,我們就得好好陪他們樂樂...."紅菱自己讓一個酒嗝給噎一下.

"閉嘴."阿多那多說.

"閉就閉."紅菱說.她靜了不到兩秒鐘,又說:"我這人就是沒脾氣,好講話,能吃虧.一個玉鐲換你幾壺酒....."

"閉嘴!"阿多那多大吼.

紅菱一抖,左右看看:"我不閉着嗎?"

"陳喬治!"阿多那多叫道.

陳喬治藏不下去了,從喃呢和另一個窯姐身後走出來.他想,這碗伙夫飯,恐怕要吃到頭了.

"去,拿藥包來.快點!"

陳喬治嘴一張,紅菱說:"快去!我替你謝謝神父!"

陳喬治跑出去.阿多那多陰沉着臉,仍學着英格曼神父平直單調的語調說:"昨天一個日本軍官一口氣砍掉十個中國人的人頭,血把刀刃給燙軟了,他才歇下來."

大家都不做聲,過了半分鐘,李全有說:"你看見了?"

阿多那多說:"嗯."

"你還看見什麼了?"

英格曼神父叫我拍照,我手抖,拍不下來....一個池塘里死屍都滿了,水通紅的,還有小孩子."

他說完就轉身出去了.

紅菱說:"喝喝喝,說不定過幾天那池塘里是你,是我呢!"

只有豆蔻一人不清楚大家正說什麼.她見喬治拿了藥包回來,從裡面取出消炎藥粉.她手腳麻利地把藥粉倒在自己的碗裡,用食指劃拉了幾圈,看小半碗酒和藥粉混勻了,端到王浦生面前.她又是"乖乖",又是"寶貝"地低聲哄着,把藥酒給王浦生喝下去.王浦生睜開眼,老了似的眼皮疊起一摞皺紋.他說:"謝謝你,豆蔻."

豆蔻說:"不要謝我,娶我吧."

這回沒人笑她.

"我跟你回家種田."豆蔻說,小孩過家家似的.

"我家沒田."王浦生笑笑.

"你家有什麼呀?"

".....我家什麼也沒有."

".....那我就天天給你彈琵琶.我彈琵琶,你拉個棍,要飯,給你媽吃."豆蔻說,心裡一片甜美夢境.

"我沒媽."

豆蔻楞一下,雙手抱住王浦生,過一會兒,人們發現她肩膀在動,豆蔻是頭一次像大姑娘一樣躲着哭.

天快明他們才睡.睡到女孩們開始朗讀課文,才醒來.他們醒來發現豆蔻不在了.阿顧說他看見豆蔻在院裡走,醉得不輕,支使阿顧去幫她拿三根琵琶弦.她說她的琵琶只剩一根粗弦,難聽死了.阿顧哄她等天亮再去幫她拿.她說哪裡等得到天亮?天亮了王浦生就走了,聽不見她彈琵琶了.阿顧騙她,說他不識路.她說秦淮河誰不認識呀?她指路給阿顧,說琵琶弦擱在她的梳妝檯抽屜里.阿顧又騙她,說他太瞌睡,等他睡一個時辰一定幫她去拿琴弦.

等到晚上,豆蔻還沒回來.阿多那多去安全區請的醫生倒是來了.醫生說安全區美國女校長惠特琳今天早上救了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給日本兵輪姦後又捅了兩刀.小姑娘的名字叫豆蔻.

我根據我姨媽書娟的敘述和資料照片中的豆蔻,設想出豆蔻離開聖瑪麗教堂的前前後後.照片有三張:正面的臉 側面的上半身 另一個側面.豆蔻有着完美的側影,即使剃掉了頭髮,面孔浮腫.想來是哭腫的,也有可能是讓日本兵打的.當時她奄奄一息,被日本兵當屍體棄在當街.事發在早上六點多,一大群日本兵自己維持秩序,在一個劫空的雜貨鋪里排隊享用豆蔻.雜貨鋪里有一個木椅,非常沉重,它便是豆蔻的刑具.日本兵只穿着遮檔的布等着輪到自己.

豆蔻手腳都被綁在椅子扶手上,人給最大程度的撕開.她嘴一刻也不停,不是罵就是啐,日本兵嫌她不給他們清靜,便抽她耳光.她靜下來不是因為被暴打降服,而是她突然想到了王浦生.她想到昨夜和王浦生私定終身,要彈琵琶討飯與他和美過活.這一想豆蔻心粉碎了.

豆蔻還想到她對王浦生許的願:她要有四根弦就彈"春江花月夜" "梅花三弄"給他聽.她說:"我還會唱蘇州評彈呢."她怕王浦生萬一閉眼咽氣,自己許的願都落空,便從教堂的牆頭翻出去了.豆蔻從小被關在妓院,實際上是受囚的小奴隸,因此她一上街完全不知東南西北.尤其是遍地狼藉的南京,到處斷壁殘垣,到處是火焚後的廢墟,馬車倒在路邊,店鋪空空蕩蕩,豆蔻馬上後悔了.她轉身往回走,發現回教堂的路也忘了.冬天的早晨遲遲不來,陰霾濃重的清晨五點仍像午夜一般黑.豆蔻再走一陣,越走越亂.假如她沒有看見一個給剖開肚子的赤身女人,或許她有一線希望躲避過後來那一劫.她聽見三個日本兵走過來時,便往一條偏街上跑.三個日本兵馬上追上來.豆蔻腿腳敏捷,不一會兒便鑽進胡同把追蹤者甩了.就在她穿過胡同時,突然被一堆軟軟的東西絆倒.一摸,竟是一堆露在腹外的五臟.豆蔻的驚叫如同厲鬼.她頓着足,甩着兩隻冰冷黏濕的手在原地整整叫了半分鐘,然後就邊跑邊叫,嗓音叫得千瘡百孔.

豆蔻這一叫就完了.三個已放棄了她的日本兵包圍了她.她的叫聲吵醒了不遠處宿營的一個騎兵排,馬上也尋着花姑娘的慘叫而來.

十五歲的豆蔻被綁在椅子上,只有一個念頭:快死吧,快死吧,死了變最惡的鬼,回來掐死咬死這一個個拿她做便盂的野獸 畜生.這些個說畜生話胸口長獸毛的東西就這樣跑到她的國家來恣意糟踐,她只盼着馬上死去,化成一縷青煙,那青煙扭轉變形,漸漸幻化出青面獠牙,帶十根滴血的指甲,並且刀槍不入,行動如風.青面獠牙的復仇女鬼嘎嘎地獰笑,讓這些人形野獸望而喪膽.....

豆蔻在被救活之後,常常獰笑不止,"嘎嘎嘎嘎",讓臨時醫院的病友毛骨悚然.

我在一九九四年,一次紀念"南京大屠殺"的圖片展覽會上,看見了另一張豆蔻不堪入目的照片.這是從日本兵營的檔案中查獲的,照片中的女孩被捆綁在一把老式木椅上,兩腿撕開,正對着鏡頭,女孩的面孔模糊,大概是她不斷掙扎使鏡頭無法聚焦.我認為那就是豆蔻,日本兵們對這如花少女施暴之後,又下流地將這個釘在恥辱十字架上的女體攝入鏡頭.

被醫治的豆蔻精神時而錯亂,時而正常,她在幾種精神狀態下都牽記着王浦生.尤其當她癲狂發作,口口聲聲地叫喊王浦生的名字.在給王浦生進行截肢手術之前,那位叫特里默的美國醫生把這情形告訴了王浦生.手術室是臨時布置的,就是阿多那多的臥室,因為安全區救護太多傷員,麻醉劑嚴重缺乏,為王浦生做的截肢手術只能用少量麻醉劑,手術後半部分,劇烈的疼痛反撲過來.王浦生嘴上咬了一塊毛巾,覺得豆蔻的疼痛延伸到他身上.豆蔻下體被撕爛,肋骨被捅斷,這些疼痛都延伸到每一鋸每一刀每一針上,王浦生鬆開了牙關,長長地嚎叫一聲.

我姨媽書娟和她的女同學們是從英格曼神父口中得知了豆蔻的可怕遭遇.開始她們發現氣氛變得怪異,窯姐們都安靜得很,她們向阿多那多打聽,是不是小兵王浦生出了事.她們是知道王浦生傷勢的.阿多那多隻說了一句:"是豆蔻出了事.""出了什麼事?

"....."

她們再追問下去,阿多那多又露出粗相:"瞎問什麼?讀你們的書去!"這時他們聽見英格曼神父說:"應該讓孩子們知道這件事."

英格曼神父這時站在她們的教室門口.

接下去,女孩們聽英格曼神父以他素有的平直單調的聲音,把豆蔻的遭遇講述一遍.她們全傻了.只有兇險事發生在身邊一個熟識者身上,才顯出它的實感它的真切和險惡程度.女孩中有些想到豆蔻初來的那兩天,她們為了她盛走一碗湯和她發生的那場衝突.想想豆蔻好苦,十五歲的年華已被當貓狗賣了幾回.她但凡有一點活路,能甘心下賤嗎,誰說婊子無情?她對王浦生就那麼一往情深.她們又想到豆蔻一雙長凍瘡的紅手給傷兵們洗繃帶,晾繃帶,想到豆蔻爬到核桃樹上,把一隻房檐上掉下的野貓崽子放回去,還想到豆蔻坐伙房門口替陳喬治剝水發蠶豆....她們竟心疼不已,覺得哪個窯姐換下豆蔻都行,幹嗎偏偏是十五歲的豆蔻呢?

從那以後,阿多那多把他從外面拍回的照片洗出來給女孩們看.女孩們都用手捂住眼睛,然後從指縫去看那橫屍遍野的江洲,燒成炭的屍群,毀成一片瓦礫的街區,一池鮮血的水田...英格曼神父完全改變了對女孩們的教育方針:他要她們看清楚,並且要永遠記住.女孩們漸漸地敢於正視這些照片了.

她們的歌聲綻放在夜空中,伸展如絲絨,柔軟地摩挲着黑色的夜晚,摩挲在那些殺人殺得痙攣的神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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