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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金陵十三釵 (3)
送交者: 晨雪 2006年10月18日18:14:09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BY 嚴歌苓

劊子手們覺得這樣的歌聲是在打打擾他們.歌聲播撒着聲聲追問.播撒着弱者的正義審判.一些信奉者持着屠刀迷惘了.迷惘可是他們不需要的.

他們轉着頸子向夜空裡找尋:歌聲來自何處?

女孩們唱着,目光漸漸老成,悲愴,和她們的年齡毫不相苻.

窯姐們打着牌,突然也把女孩們的歌當小調哼起來.她們打牌不再快活輕鬆,常為一點小事罵起來.所有人的刁鑽古怪都發作了.豆蔻下場那麼慘,她們似乎靠打打架罵罵人才能把恐怖 怨艾 無望發作出去.她們個個暴躁怪戾,一觸即炸,連一向有淑女涵養的玉墨也犯潑,為打牌輸了幾文錢和自己師妹玉笙罵街.

戴教官勸了幾句,勸不住,覺得無趣之極,心情灰敗到極點.前途後路兩茫茫,身為軍人整天和一幫脂粉女子廝混,到不如半個月之前戰死爽快.他走到院裡,雨停了,這個大型屠殺場的夾縫裡真靜,靜得人心驚肉跳.

他慢慢走着,不久發現自己站在墓園裡.他來這裡做什麼?找那些被英格曼神父繳走的武器?他尋找武器做什麼?是從這裡出去找日本人報仇?或者他對這種一日一日的消磨不耐煩了?他是個軍人,在幾十萬大軍潰敗之後,在成千上萬的戰友被槍斃 砍頭 活埋之後,還能如此一日一日消磨,不覺可恥.

戴教官走了一圈,沒有發現哪一處土被翻過.剝土的痕跡也許被雨消滅了.他的目光落在一座座石雕的十字架上.傳教的美國人真傻走了大半個地球,來這裡葬身.他們的上帝是個鐵路警察,管不了這一段的.可哪一段他也沒管好啊.戴教官掛着一個慘笑,站在那不相識的死者墓前,畫了個十字.

戴教官回到住處不久,聽見教堂里一片嘈雜.阿顧跑來,說一群日本兵在教堂正門外面,要闖進來搜查中國散兵游勇.阿多那多神父正在阻止他們.英格曼神父叫傷員們立刻轉移到酒窖里.

十分鐘後,五個傷員在酒窖里安頓下來.阿多那多氣喘吁吁地鑽進來.他額頭被刺刀挑破,血流了一臉.白色的教袍子領子也染得殷紅.他對傷兵們說鬼子已經被他堵出去了,但傷員們暫時不可出來.他掀起一個小蓋子,漏進一點灰色的光和灰色的空氣.他說這是惟一透氣口,希望大家忍耐.

阿多那多剛要出去,戴教官喊住他:"槍和手榴彈藏在哪裡?"

阿多那多說他不知道.不過他聲音是要他們明白他是知道的,但他不說.

"神父,我們有槍的話,這裡面不會再出豆蔻那樣的事!"戴教官說.

阿多那多請他放心,有英格曼神父和他,豆蔻那樣的事萬一發生,也只會在他們兩個神父變成屍體之後.

從那個透氣口,戴教官可以聽到外面的聲音.英格曼神父正告訴女孩們,從下午起,教堂不再是安全港,看來日本人有奸細,探聽到教堂里藏有中國傷兵.或許奸細們早就注意教堂了-----教堂不斷扔出的血污棉球,以及特里默醫生的幾次出現在教堂門口的急救車為他們提供了線索.

半夜時分教堂里再次哄亂起來.瘋狂的狗叫就在附近.戴教官從透氣口聽到英格曼神父在大聲斥責什麼.他一改平直單調的嗓音,中國話的抑揚頓挫全都精確之極:

"已經告訴過你們,這裡沒有軍人,你們居然擅自闖入中立地帶,我可以向國際安全區的律師起訴你們!......"

"對不起,我們下午的造訪被閣下謝絕了."一個男人聲音說.戴教官判斷此人是日本人雇的翻譯.

李全有說:"出去找把鍬,也能拼一傢伙!"

戴教官做了一個叫他斂聲的手勢.他這時聽見阿多那多說:"神父,我這就去國際安全區,請拉比先生和梅凱律師."不久聽見一聲槍響.

"法比....."英格曼神父叫道.

"沒事,神父!-----"法比 阿多那多微弱地說.

"你們竟敢向美國神職人員開槍!"英格曼神父咆哮.

李全有聽不下去了.他一瘸一拐向窖口摸去,戴教官拉住他."誰也不准動,動一動軍法從事.出去會牽累兩位神父.我出去看一下."

這個時候,玉墨和其他窯姐們都藏在倉庫的閣樓上,閣樓也堆滿快要風化的報紙 書,她們站在散滿老鼠糞的報紙文件堆上,從窄窄的木窗格往外看.院子被日本兵的十幾把大電筒照的雪亮,而持電筒者面目隱掉,陰森可怖.

槍聲驚醒所有女孩,她們並不知道,槍聲就響在院子裡,只覺得它太近了.黑暗中她們叫喊:"哪裡打槍?阿多那多神父!....阿顧...."

阿多那多捂着中彈的右腿,對女孩們的宿舍喊道:"不要出來!...."

她們集中到臨院子的屋子,從窗簾縫隙往外看.她們和窯姐們看到的是同一個場面,只是角度不同:首先是躺在阿顧懷裡的阿多那多,然後是架在他們周圍的刺刀.英格曼神父穿着棗紅色鵝絨起居袍,手持一個帶玻璃罩的燭台.這是她們如此近距離地看着日本侵略者.因為聯想到豆蔻和傷員們,也因為聯想到那些照片上的地獄圖景,她們此刻眼中的日本侵略者便是穿馬褲皮靴的惡鬼.

我姨媽書娟在晚年還清楚地記得:那天夜裡她赤着兩腳站在地板上,卻毫不感覺到寒冷.她看見拿着手電筒的日本兵仰頭向摟上看來.當然是看不見暗處的女同學們.但她們剛才那童音未褪 含苞待放的女性嗓音足以使這群日本男人痴迷.日本男人有着病態的戀童癖,對女童和少女之間的女性懷有不可告人的慕戀.他們的耳鼓被剛才那一聲聲絲絨般的呼喊抹過去,拂過來,他們在這個血腥時刻心悸魂消.或許這罪惡情操中有萬分之一的美妙,假如沒有戰爭,它會是男人心底那永不得抒發的黑暗詩意.但戰爭使它不同了,那病態詩意在這群日本兵身心內立刻化為施虐的渴望.一群少女,一群童稚未泯的女孩.西方和東方的男性文化中,都仙化過這樣的唱詩班女孩.

這群日本兵就駐紮在幾條馬路之外,在他們禍害這一帶時,常常聽到天使一般的唱詩.此刻他們明白了,這便是天使們飄渺的仙地.

日本兵的領頭者是一位二十七八歲的中佐,長着日本男人常見的方肩短腿,眉宇間英氣逼人,若不是殺人殺得眼神發直,他也不失英俊.他向英格曼神父大聲說了一句話,旁邊的中國翻譯說:"即使是國際安全區內,皇軍也隨時進行例行搜查."

英格曼神父說:"謊言."他看了翻譯一眼,見他無意翻譯他的駁斥,便轉用英文說:"純粹是撒謊."

中佐懂一些英文,把,"撒謊"二字聽進去了.他上來便給英格曼神父一個耳光.

"你的部隊番號我知道,我會起訴你的."英格曼神父克制了用手去捂腮幫的動作,他感覺一顆牙齒被擊得鬆動了.

中佐通過翻譯對英格曼神父說:"歡迎起訴.你們美國人動不動就拿這個最沒用的詞給自己壯膽."

"你侵犯美國地盤,就是侵犯美國國土."阿多那多說道.

"侵犯美國國土,又怎樣呢?"中佐說.他的聲音在冷笑,並笑地優越驕狂,但他的臉容僵在那個平和淡漠的神情上.這是個不會笑的面孔.或者他鄙夷笑這一高級靈長類在進化後期生發的面部表情.

"那就是向美國挑釁."英格曼神父說.

"十月二十三日,炸沉了你們美國保護南京的軍艦,這個挑釁更直接把?貴國做出任何軍事反應了嗎?"

"但願你能活着看見美國的反應."英格曼神父說.

"你威脅大日本皇軍?"

"面對十八支刺刀,發出威脅的倒是我?"

中佐通過翻譯宣布:他們軍務在身,不再費口舌了,搜查馬上開始.

英格曼神父舉起手:"上帝作證,要想搜查,踏着我的屍體過去吧."他上前一步,胸口蹭在了兩把刺刀尖上.其中一把一挑,鵝絨起居袍被劃開一個大口子,白花花一片鵝絨飛在煞白的電筒光柱里.

樓上的女孩們都叫起來:"英格曼神父!"

陳喬治這時從鍋爐後面出來,想看看神父怎樣了.日本人從牆頭翻越而入時,他正在鍋爐房等待與紅菱幽會,卻縮在暖洋洋的角落裡睡着了.槍聲把他驚醒之後,他始終躲在暗處觀望.陳喬治胸無大志,堅信好死不如賴活着,最近和紅菱相好,覺得賴活着也有千般滋味.他看見英格曼神父被打的剎那,一把提起那把坐變形的舊木凳.尊貴的神父居然挨了一耳摑子,他本能地要去替神父撈回尊嚴.但他一看十八個鬼子兵荷槍實彈,"賴活着"的信念又強大起來.他心裡罵自己是個忘恩負義的東西:神父把他從十三四歲養到現在,供他吃穿,教他認字,發現他實在不是皈依天主的材料,還是不倦地教他讀書.神父固然是無趣的人,待他也是嫌惡多於慈愛,但沒有神父是沒有他陳喬治的.沒有人五人六的教堂廚師陳喬治,哪來的如花美眷王紅菱呢?想到此,正是英格曼神父胸膛挨了一刺刀的當口.

陳喬治一出現就被一名日本兵擒住.不管兩位神父怎樣抗議,作證,中佐都命令手下剝去他的衣服.中佐在這個赤裸的中國男青年身上端詳,指着他討飯挨狗咬留在腿是的疤說:"槍傷."

"這是狗咬的."陳喬治說.

英格曼神父說:"他是我十多年前收養的乞兒."

"是啊,神父也可以收養中國戰俘."

"荒謬."中佐脫下白手套,用食指在陳喬治額上輕輕摸一圈.他是想摸出常年戴軍帽留下的淺槽.但陳喬治誤會他是在挑最好的位置砍他的腦瓜,他本能地往後一縮,頭躲了出去.中佐本來沒摸出所以然,已經懊惱不已,陳喬治這一犟,他"刷"的一下抽出了軍刀.陳喬治雙手抱住腦袋就跑.槍聲響了,他應聲倒下.

這時戴教官走了出來.他一手吊在三角巾里,頭上纏着洗不去血跡的舊繃帶,站在日本兵面前.

兩位神父讓一系列突變弄得不知如何反應了.中佐那種會冷笑的字句又出來了.但翻譯只是刻板地說:"神父,美國的中立地帶不再中立了吧?"

英格曼神父鎮定地說:"他現在手無寸鐵,當然是無辜百姓."

中佐不理會他,繼續自己的思路:"這裡面一共窩藏了多少中國軍人?"

戴教官開口了:

"我是私自翻牆進來的,不干神父的事.你們可以把我帶走了."

"是要我們搜查呢,還是請你的同伴自己走出來."中佐通過翻譯問戴教官.

英格曼神父此刻走到戴教官面前,對中佐說:"我再警告你一次,這是美國人的地盤,你在美國境內開槍殺人,任意帶走無辜的避難者,後果你承擔不起!"

"你知道我們的上級怎樣推卸後果嗎?他們說:"那不過是軍隊中個人的失控之舉,已經對這些個人進行軍法懲處了,實際上沒人追究過這些'個人之舉'.明白了嗎,神父?戰爭中失控之舉每秒鐘都在發生."中佐流暢地說完,又由翻譯乾巴巴地翻譯過去.

英格曼神父啞口無言.他知道日軍官方正是這樣抵賴所有罪行的.

戴教官說:"神父,對不起,我擅自闖入這裡,給您造成不必要的驚擾."他舉起右手,在血污的繃帶邊行了個軍禮.他放下手已明白了,李全有和另外兩名傷兵已經摸黑從酒窖里出來,正貓在陰影里伺機拼命.他大聲說:"我知道教堂提供庇護,是要付出重要代價的.也可能殃及教堂中其他無辜者,所以,我放棄了最後一搏的打算."

他這話是讓李全有聽的.李全有果然聽懂了,繃緊的全身泄了勁.戴教官是要他懂得,他們賭博式的一拼可能會牽累到四十五個女孩和十幾個窯姐.假如進一步激怒日本人,他們可能把教堂夷平,事後再十分方便地找到口實:他們在教堂中遇到中國軍人的抵抗而不得已把教堂變成了戰鬥地點.這樣犧牲的將不止是神父們,還會把女孩們暴露給日本人.戴教官明白如果運氣好,李全有可能會出其不意地奪下一兩條槍,但激怒的日本人會幹出什麼,他們已從阿多那多拍回的照片上看到了.他們身為軍人,不能保護女人們,已經夠可悲,還要使她們本來已經危險的處境惡化,便是犯罪.

李全有放下了手臂粗的抵門槓.他們走出來,也許還能換得王浦生一線生機.他們慢慢拖着彈傷累累 殘缺不全的身體走了出來.勇猛半生的李全有為自己如此委屈的軍旅結局而流出眼淚.

他們一個架住一個,站在了刺刀前面.

英格曼神父說:"凡是解除了武裝的人,就是無辜者.本教堂有權力對他們提供庇護....."

中佐打斷他:"那是閣下您的解釋."

"我們可以找國際安全委員會的各國委員來仲裁這件事.要帶走他們,也必須是仲裁之後."

"閣下,我對您已經快沒有耐性了."中佐說,他對手下士兵一擺頭,"把他們綁起來."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野蠻殘忍的軍隊!"英格曼神父說,"你們已殺了幾十萬南京人,殺人的癮還沒過足嗎?"

他見兩個日本兵用繩子把中國傷員綁在一起,繩子勒住了一個傷員的槍傷,他剛一掙扭,就挨了一槍托.另一個傷員去護他,馬上挨了若干槍托.

"看在上帝的面上....."英格曼神父瘋了似的,撲向日本兵.起居袍里飛出雪白鵝絨一路隨着他飄:"請制止你的士兵...."他剛靠近就被一把刺刀制止了.刀尖再次戲弄地在他臂膀處劃出個裂口.純白的鵝絨瀰漫,英格曼神父周圍下着小雪一般.

李全有向中佐衝去.沒等人們反應過來,他雙手已掐在了中佐的脖子上.日本兵不敢開槍,怕傷着中佐,挺着刺刀過來解救.在士兵們的刺刀插入李全有胸口時,中佐的喉嚨幾乎被兩個虎口掐斷.他看着這個不認識的中國軍人的臉變形了,五官全突出來,牙齒也一顆不落地暴露在嘴唇之外.這樣一副面孔隨着他手上力量的加強而放大,變色,成了中國廟宇中的護法神.他下屬們的幾把刺刀在這個中國士兵五臟中攪動,每一陣劇痛都使他兩隻手在脖子上收緊.中佐的手腳已癱軟下來,知覺在一點點離散.垂死的力量是生命所有力量的之最,之總和.

終於,那雙手僵固了.那緊盯着他眼睛的眼睛散神了.只有牙齒還暴露在那裡:結實的 不齊的 吃慣粗茶淡飯的中國農民的牙齒.這樣一副牙齒即使咬住的是一句咒語,也夠中佐不快.

中佐調動所有的意志,才使自己站穩在原地.熱血從喉嚨涌散開來,失去知覺的四肢甦醒了.他知道只要那雙虎口再卡得長久一點,長久五秒鐘,或許三秒鐘,他就和這個中國士兵一同上黃泉之路了.他感到脖子一陣劇痛,好了,知道痛就好.

中佐用沙啞的聲音命令他的士兵開始搜查.教堂各隅立刻充滿橫七豎八的手電光柱.英格曼神父在原地進入了激情而沉默的禱告.阿多那多眼睛慌亂地追隨着那串登上女孩們住宿樓的電筒光,嘴裡完全是揚州鄉野粗話:"......哪是人養的?就是一群活畜生!...."

日本兵在二樓宿舍發現一群披着棉被,拿着拖把 雞毛撣 掃帚的女孩.她們擠成一團,目光如炬,一聲不吭.

搜查倉庫的三個日本兵沒有發現天花板上一個方形木板是活動的.木板那一面,連着一個可以伸縮的摺疊樓梯.窯姐們的杏眼 丹鳳眼正一眨不眨地瞪着它.她們聽着日本兵在倉庫里翻騰,嘰里哇啦叫喊着什麼.她們有的丟下了一雙長絲襪,有的遺忘了一隻繡花鞋或一個繡花文胸,日本兵正以此為線索苦尋蹤跡.所有的書架 木箱被他們氣急敗壞地挪開,推倒,聖經中的古老灰塵飛揚起來,迷住了一個日本士兵的眼睛.窯姐們隔着一層天花板,聽到的就是他叱罵的聲音.沒有比聽不懂的語言發出的兇狠叱罵更可怕了.窯姐們在黑暗中盯着那方形活動板,似乎聽得見彼此的心跳聲.喃呢用滿手的灰土抹了一把臉.玉笙看看她,兩手在四周摸摸,然後把帶烏黑蜘蛛網的塵土滿頭滿臉地抹.玉墨心裡發出一個慘笑:難道她們沒聽說?六十多歲的老太太都成了日本畜生的"花姑娘".只有紅菱一個人不去看那方形出入口,只在黑暗裡發楞,隔一分鐘抽噎一下,抽得渾身打冷戰.她看着陳喬治怎樣從活蹦亂跳到一攤血肉,她腦子轉不過這個彎來.她經歷過無數男人,但在這戰亂時刻,朝不保夕的處境中結交的陳喬治,似乎讓她生出難得的柔情.她想,天明時世上就再沒那個招風耳 未語先笑的陳喬治了.她實在轉不過這個彎子.紅菱老是聽陳喬治說:"好死不如賴活着",就這樣一個甘心"賴活" 死心塌地 安分守己"賴活"到底的人也是無法如願.
紅菱木木地想着:可憐我的喬治.

這時誰問了一句:"把他們綁走,肯定就要殺嗎?"

玉墨說:"廢話."

紅菱這才一動,像從夢裡醒了.搜查庫房的日本兵這時離那方形出入口很近,就在它下面,他們的獸語似乎就響在同一個空間裡.

紅菱發現玉墨手裡攥着一件東西,一把做針線的小剪刀,不到巴掌大,但極其鋒利.她看見過玉墨用它剪絲線頭,剪窗花.早年,她還用它替紅菱剪眼睫毛,說剪幾回睫毛就長黑長翹了,紅菱如今有又黑又翹的眼睫毛,該歸功玉墨這把小剪刀.它從不離玉墨的身,總和她幾件貼身的首飾放在一塊.她知道玉墨此時拿它要來做什麼.也許她是為那個出國去的雙料博士守身,也許用它為即將永訣的戴教官報仇.只要出其不意,下剪子下對地方,那剪子剪斷一條性命,毫不在話下.紅菱後悔自己平時不珍稀東西,不像玉墨這樣,一把好剪子都當珍寶這麼多年.

搜查庫房的日本兵還在嘰里哇啦說着什麼.喃呢悄聲說:"玉墨姐,把你的剪子分我一半."

玉墨不答理她,剪子硬掰大概能掰成兩半,現在誰有這力氣?動靜弄大了不是引火燒身?人人都在羨慕玉墨那把剪子.哪怕它就算是垂死的兔子那副咬人的牙,也行啊.

玉笙說:"不用剪子,用膝蓋頭,也行.只要沒把你兩個膝蓋捺住,你運足氣猛往他那東西上一頂....."

玉墨"噓"了一聲,叫她們別吭氣.

玉笙的過房乾爹是干打手的,她幼時和他學過幾拳幾腿.她被玉墨無聲地呵斥之後,不到一分鐘又忘了,又傳授起打手家傳來.她告訴女伴們,假如手沒被縛住,更好辦,抓住那東西一捻,就好比捻脆皮核桃.使出呷奶的勁,讓他下不出小日本畜生.

玉墨用胳膊肘使勁搗她一下,因為腳下倉庫突然靜了.似乎三個日本兵聽到了天花板上面的耳語.

她們一動不動地蹲着,坐着,站着,赤手空拳的纖纖素手在使着一股惡狠狠的氣力,照玉笙的說法,就像捻碎一個脆皮核桃,果斷,發力要猛,凝所有爆發力於五指和掌心,"咔喳喳".....

玉墨手捏的精細小剪子漸漸起了一層濕氣,那是她手上的冷汗所致.她從來沒像此刻這樣鍾愛這把小剪刀.她此刻愛它勝於胡博士送她的翡翠領針,也勝於早先那個負心漢送她的鑽石戒指.她得到小剪刀那年才十一歲.妓院媽媽丟了做女紅的剪刀,毒打了她一頓,說是她偷的.後來剪刀找到了,媽媽把它作為賠不是的禮物送給她.玉墨從那時起下決心出人頭地,擺脫為一把剪刀受辱的賤命.這剪刀能藏在哪裡呢?最後關頭來到時,從哪兒拔出它才能讓他猝不及防?.....

院子裡一陣大亂.倉庫里三個日本兵跑了出去.

窯姐們這時看見手電筒的光圈中央,是被一個日本兵拖在地上的王浦生.只剩一條腿的小兵王浦生幾乎沒穿衣服,只穿着各種繃帶.地上的雨水積了水窪,那個日本兵像拖木料一樣把渾身繃帶的王浦生從水窪里拖過去.

紅菱說:"????!狗都不如!...."

才做了截肢手術的王浦生在地上蜷縮成一團.其實他還沒有度過感染的危險期,高燒仍是退退升升.

玉墨額頭抵住窗欄,看見戴教官踉蹌一下,要去攙扶水窪里的王浦生.但他忘了手臂上綁的繩子牽住另外兩個人,拖得兩個人都跟他趔趄,險些相互絆倒.

玉墨見英格曼神父走到那個日本兵軍官面前深深低下白髮蒼蒼的頭.她聽不清他在向他求什麼.無非在求他饒了王浦生,他還是個孩子呢,再說還不知能活幾天.

王浦生突然發出一聲怪叫:"我*操*死*你*八*輩*日*本*祖宗!...."

中佐立刻向翻譯轉過頭.

王浦生接着怪叫:"日*死你小日本姐姐,小日本妹妹!...."

翻譯簡單翻了一句,中佐抽刀就向王浦生劈下去.

玉墨一下子捂住眼睛.幾天前豆蔻還傻裡傻氣地要彈琵琶討飯和這小兵白頭偕老的呀.這時一對小倆口一個那樣留在陽世,一個這樣身首異處.

紅菱捺住玉墨瑟瑟發抖的流水肩.

中佐命令手下士兵把剩下的三個中國傷兵推到院子當中,吠叫着:"列隊!第一排-----預備!...."

窯姐們當然不知道他喊的是什麼口令,只見日本兵四個一排排列起隊伍,在另一聲口令下操起步槍,然後瘋人一般狂喊起來.他們一個躍進,刺刀已插在中國傷兵的胸口 腹內.第一排的士兵拔出刺刀,同時將倒下的中國傷兵扶起,第二排刺刀又上來.

玉墨發現自己正"嗚嗚"大哭.她從窗口退縮,一手死死捏住那把小剪刀,一手抹着澎湃而下的淚水,手上厚厚的塵土,抹得她面目全非.她是愛戴教官的.她是個水性揚花的女人,一顆心能愛好多男人,這五個軍人她個個愛,愛得斷腸.

公元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清晨,死城一般的南京像一個古老的噩夢.一條被日本兵燒毀的街道,漆黑的煙裊裊上升.一個滿臉塗着炭灰和父母血跡的孩子,坐在焦土上大哭.孩子的哭聲停頓下來,因為他聽到有人在唱歌.

離這裡三里路的美國聖瑪麗教堂里有一群女孩在唱歌.

日本兵的早操隊伍從馬路上跑過,其中有幾個天主教徒,他們想:昨夜死了什麼人,這是在為他唱安魂曲呢.這個支那人的野蠻骯髒城市,也會有這樣聖潔的歌喉呢.

唱安魂曲的女孩中,站着我十四歲的姨媽書娟.在這天清晨,她和她的女同學們梳洗着裝完畢,用白色宣紙做了幾百朵紙花.她們把簡陋的花圈抬到禮拜堂門口,見玉墨帶着十一個窯姐已在堂內.是她們幫着阿顧替死去的五個中國軍人淨身更衣的.她們還用刺刀幫他們刮了臉.王浦生的頭和殘缺的身體已歸為一體,玉墨把自己一條細羊毛披肩圍在他脖子的斷裂處.她們見女孩們來了,都以長長的凝視和她們打個招呼.

只有書娟的目光匆匆錯開去.她的那股火辣辣的仇恨不在了,但她心裡還在怨恨,在想着世上不值錢 不高貴的生命都耐活的很,比如眼前這群賣笑女人,而高貴者如這些勇士,都是命定夭折,並死得這般慘烈.

她看妓女們全穿素色衣服,臉色也是白里透青,不施粉黛的緣故.趙玉墨穿一襲黑絲絨旗袍,守寡似的.她的行頭到不少,服喪的行頭都帶來了.書娟很想剜她一眼,又懶得了.妓女們鬢邊一朵白絨線小花,是拆掉一件白絨線衣做的.書娟跟着女同學們把花圈置在講壇下面,又按阿多那多的指揮掛起輓聯.在講壇後面,十字架上的受難耶穌被阿顧趕着油漆了一下.

英格曼神父身穿黑色呢教袍.這是他最隆重的一套服飾,長久不穿而被蟲蛀得大洞小眼.他一頭銀白色的頭髮梳向腦後,戴着沉重的教帽,杵着沉重的教杖走上講台.

葬禮開始了.

安魂曲的前奏剛剛奏響,書娟就流下眼淚.我姨媽書娟是個不愛流淚的人,她那天流淚連她自己也很意外.她向我多次講述過這五個中國戰士的死亡,講述這次葬禮,總是講:"我不知到底哭什麼,哭那麼痛."老了後,書娟成了文豪,可以把一點感受分析來分析去,分析出一大堆文字,她分析她當時流淚是因為她對人這東西徹底放棄了希望:人怎麼沒事就要弄出一場戰爭來打打呢?打不了幾天人就不是人了,就退化成動物了.而動物也不吃自己的同類呀.這樣的忍受 躲避 擔驚受怕,她一眼看不到頭.站在女伴中唱起婉約悲憫的安魂曲的書娟,眼睛淚光閃閃,看着講壇下的五具中國戰士遺體.她從頭到尾目睹了他們被屠殺的過程.人的殘忍真是沒有極限,沒有止境.天下是沒有公理的,否則一群人怎麼跑到別人的國家如此撒野?把別人國家的人如此欺負?她哭還因為自己國家的人就這樣軟弱,從來都是受人欺負.書娟哭得那個痛啊,把沖天冤屈都要哭出來.

上午九點,他們將死者安葬在教堂墓園中.葬禮剛結束,一輛標着紅十字的卡車開到教堂門口停下來,下來一位高大的西洋女士.英格曼神父和法比 阿多那多把她迎到禮拜堂大廳,她看了一眼所有的女孩,低聲說:"孩子們,我為昨天夜裡發生的事特地來安慰你們."

英格曼神父這才想到自己的神色過分恍惚,竟忘了向女孩們介紹這位女士.

"孩子們,這就是惠特琳女士,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的教務長."英格曼神父從大廳的甬道把惠特琳女士領到女孩們面前.

女孩們中間有不少人聽說過惠特琳,被她一一擁抱時都膽怯地用英文對她說:"幸會,多謝女士來看望我們."

要過許多年,女孩們才得知這位美國女子在此後不久就患上了精神抑鬱症.誘因很可能正是這場慘絕人寰的大屠殺.她們還得知她因為目睹了太多慘不忍睹的地獄場景,在日軍占領南京後第三年回到美國,為她日趨嚴重的抑鬱症就醫,卻已經太晚.她在回國後的第二年便自盡了.

從惠特琳生命的終極倒數回去,那是她永別世界前的第三個年頭.她高大而健壯,穿一身駝色羊毛大衣,告訴女孩們:"中國不會亡,不要難過,擦乾眼淚."她從大衣口袋裡拿出一張紙,說這是一張名單,叫到名字的女孩,將隨她去安全區.她受這些女孩家長的囑託,把她們接到她們父母身邊去.她們的父母已聽說了昨夜教堂里發生的事,認為教堂已不再安全.另一些家長顧慮安全區內過分擁擠,流行病不斷發生,難民間也時而為衣食住行而衝突,並且,日本兵常常闖進去,找各種藉口作惡.所以他們還是讓自己的女兒繼續待在教堂.惠特琳念了名單之後,二十一個女孩匆匆整理了行李,隨車離開了教堂.

當天晚上,又有三個女孩離去,她們的父母要帶她們從江上乘船逃走.

我姨媽書娟站在嚴重減員的唱詩班裡,感到前景叵測.她想去找英格曼神父懺悔.她的懺悔內容是對自己父母的怨恨和詛咒.但她是一直到聖誕夜的大事件發生之後,才把這番延遲的懺悔完成.她懺悔的內容有所改變,主要說的是她那未遂的罪惡----用燒紅的火鉗子給趙玉墨來一番毀容.假如聖誕夜的大事件不發生,十二位窯姐不被擄走,她或許不會懺悔那次差點成功的毀容報復.書娟很要面子,不願把自己的家醜講給如何人聽,神父也休想知道她父親和窯姐的醜事.聖誕夜卻出了事,就是我正在寫的故事的核心部分.我姨媽書娟在她的一些女同學被父母接走後,心裡再次狠狠清算了趙玉墨.但她打算只懺悔一半實情.在她們這類女孩中,假懺悔反正很普遍,這也是我姨媽後來變成徹底的唯物主義者的原因之一.書娟是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向英格曼神父懺悔的.那是聖誕後的第二天,被日本兵擄走的十三個美艷窯姐芳蹤杳然.書娟走到懺悔廂邊上,慢慢跪下,開始了她一生中最誠實 最長久的一次懺悔,也是她一生中最後一次懺悔.英格曼神父坐在懺悔廂的厚帘子那一面,發現這位懺悔者一聲不吭,已跪下了有十分鐘.他長長地噓了口氣.一般來說,英格曼神父從不催促懺悔者,也很少插話.他知道有難言之隱的懺悔者催不得,一催就言不由衷.書娟也跟着他長噓一口氣.這半個月出了一連串的事讓十四歲的女孩也發出如此蒼老的長噓來.僅僅是這教堂之內,這方圓零點三華里的地盤上,暴行醜劇,也是一場接一場地演出.

書娟開口了.她說那天夜裡,她躲在倉庫門外的黑影里,手握一把燒紅的火鉗,想着那燒焦的皮肉冒起青煙,發出"滋滋"聲響,心裡升起魔鬼般的快感.這快感或許離日本野獸砍下王浦生頭顱的快感不遠了.書娟慢慢地說着,說到她和玉墨的幾次對視,她覺得玉墨知道她是情人的女兒.她看出玉墨想和解,哪怕跟她解釋幾句.但她從來不給她機會.她要她明白不是什麼人都配跟胡博士的女兒說話的.直到日本兵把玉墨押上卡車,玉墨向那日本人羞澀一笑,她才明白此生不再會有與她交談的機會了.玉墨對日本兵那一笑,得多大膽量多少智謀.就在那一刻,書娟想到一個詞.假如這個詞能剝去自古以來的貶義該多好:笑裡藏刀.

英格曼神父沒有發言.對於書娟那次未遂的毀容報復,他一個字的評說也沒有.他平淡地告訴書娟,她已得到上帝的寬恕了.

我姨媽書娟生怕自己將來會把聖誕夜事件記亂掉,就把它寫了下來.她把它寫成一篇書信體的記敘文,寄給了她的父母 舅舅 舅媽.我讀到過這篇變黃髮脆的文章.現在我根據她的文章以小說體來轉述一遍.我爭取忠實於原稿.

公元一九三七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書娟和女同學們在幫阿多那多拆除靈堂.潮冷的空氣使淡淡的血腥凝結了.沒有聖誕樹,也沒有禮物,他們將在每行座椅扶手上點一根蠟燭.

窯姐們在伙房預備聖誕晚餐.沒了陳喬治,她們只好把每人那一點廚藝拼湊起來.惠特琳女士送來兩隻雞,兩隻醃鵝,玉墨正把大米填入鵝腹內,大致是填聖誕火雞的做法.天剛剛暗下去,阿顧跑來,說日本人又在前門打門鈴.

女孩們和窯姐們正要找地方躲避,院牆上已是一片黃顏色:至少有一百個日本兵爬上了牆頭.他們的大佐手捧一盆"聖誕紅",彬彬有禮地在正門外面一遍一遍地打門鈴.

英格曼神父打開門上的方孔,對強行造訪的大佐說:"你們不是不喜歡走正門嗎?"

"聖誕快樂,尊敬的神父."大佐皮靴上的馬刺碰出悅耳的"叮噹"聲來.同時深深一鞠躬.大佐的英文發音很糟,但用詞都正確.

英格曼神父看見馬路邊停一輛裝飾考究的馬車."你們想幹什麼?"

"來恭賀聖誕."大佐說.

"一兩百士兵荷槍來慶祝我們的節日?"英格曼說.

"能不能請閣下開門?"

"開不開門對你們有什麼區別?"

"閣下說得一點不錯,既然沒區別,何妨表示點禮貌."他戴金絲邊眼鏡,微笑極其文雅,剝掉一身軍裝,誰都會認為他是那種在某個銀行 某個"株式會社"混得不錯的職員.

英格曼神父卻調轉身走開.

"閣下,激怒我這樣的客人是很不明智的!"他文質彬彬地在門外說道.

英格曼神父停下來,回答道:"對瘋子來說,激怒不激怒他,毫無區別!"

他是絕不會放這群穿黃色軍服的瘋子們從正門進來的.他剛從前門走回,院子裡已經是黃色軍服的洪荒.他見剛才那位文雅大佐正騎在牆頭上,欲往下跳,他用眼睛死死盯住他.他知道女孩們現在只要一看見這種黃顏色就渾身緊縮.

"這回要搜查誰呢?"阿多那多擋在禮拜堂大廳門口.大廳里有二十一名女孩子.

"要我怎樣才能解除你們的誤會呢?"大佐說,眉間出現一點苦楚."我們真的是一腔誠意而來.能在這個國家和你們共度聖誕,不能不說是神的旨意."

英格曼神父盯着他,深陷的眼窩裡,灰藍的目光冷得結冰.

"好的,我接受你們的祝賀,現在你們可以走了."英格曼說完,自己便向大門口走去.美國人逐客或送客,總是自己領着客人往門口走,然後替客人拉開門.

"等等."大佐說.

英格曼神父停下來,卻不轉身,背影是"早料到如此"的表情.

"我們的節日慶祝活動都沒開始呢."

"這是一個神聖的節日,不是所有的人都配參加慶賀的."

"完全正確."大佐說,"我們司令部今夜要舉行隆重慶典,司令長官要我來邀請幾位尊貴的客人."他從旁邊一個提公文包的軍官手裡接過一個大信封,上面印有兩個中國字:"請柬".

"領情了,不過我是不會接受邀請的."英格曼神父手也不伸,讓那張請柬,在他和大佐之間尷尬着.

"閣下誤會了,我的長官請的並不是您."大佐說.

英格曼神父迅速抬起臉,看着大佐微垂着頭,眉眼畢恭畢敬.他一把奪過請柬,打開信封,不祥預感使他患有早期帕金森症的手大幅度抖顫.請柬是發給唱詩班的女孩的.

"無恥!"英格曼神父把請柬扔在地上.

架着木拐的阿多那多撿起它,讀了一遍,楞了,再去讀.第一遍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第二遍他其實一個字也讀不進去,滿腦子都是"怎麼辦?完了!完了!...."

"她們都只有十二三歲,從來沒離開過父母.....全是孩子啊...."阿多那多說,他現在是一副乞婦的聲調和表情.

"唱完之後,我保證把她們護送回來."

"沒有商量餘地."英格曼神父說,"邀請被謝絕."

大佐笑了笑.他身邊士兵似乎聽懂了他這笑,周圍出現一片微妙的聲響:槍 刀 肌肉都進入了狀態,都就緒了.

"聖誕節,真不想弄得不愉快."大佐說.

阿多那多看看打算以命相拼的神父,對大佐說:"邀請來得太突然了.孩子們都沒有準備,總得給她們一些時間,讓她們換換衣服.要知道,這樣的儀式是必須洗澡洗頭,換上大禮服的."

英格曼神父打斷他:"你以為他們真是要聽唱詩?禽獸需要聽唱詩嗎?"

阿多那多趕緊用中文說:"拖延一小時,是一小時."

大佐說:"拖延是沒用的."他猜出阿多那多的用心了."電話也不必打了,線路已經被掐斷."

"您總得允許我們向孩子們解釋一下,不然這些小姑娘會嚇壞.都嚇壞了,還怎麼唱呢?"阿多那多說.畢竟在中國長大,他的思路曲折一些,也懂得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周旋技巧.

英格曼神父這才認為阿多那多是機智的:能拖多久是多久,拖延中或許會發生轉機.也許國際安全委員會會派代表來祝賀聖誕.或許某個西方報刊的記者會心血來潮,突然來此地採訪.奇蹟若發生,也只能發生在延遲的時間裡.

大佐和身邊拎公文包的軍官低聲商量了幾句,轉向英格曼神父:"給你半個小時."

阿多那多見英格曼神父還想討價還價,迅速向他使了個眼色,同時說:"謝謝.不過請大佐先生把您的部隊帶出去,否則很難消除孩子們的恐懼."

大佐猶豫一陣,認為阿多那多言之有理,便向一片黃色吼喊一聲.眨眼間,日本兵們撤出門去.

女孩們聽見院子裡的對話.她們見英格曼神父和阿多那多走進大廳,全是滿臉空白.這種魂飛魄散的空白更讓英格曼神父心痛.他說:"孩子們,只要我活着,誰也不會傷害你們,禱告吧."

女孩們慢慢坐到前排椅子上,垂下頭,閉上眼.英格曼神父知道她們的靜默是一片哭喊求救.

阿多那多說:"我去一趟國際安全委員會."

"來不及了."

你在這裡和他們周旋,爭取拖延到我回來>"

"他們會讓你永遠也回不來!"

"總比不去強!"

"我跟孩子們一塊去."英格曼神父說,"我盡最大的力量保護她們."

"沒用的.對這些畜生,等於多送一條性命上門去.他們一天殺多少人,南京城一天死多少人?不明不白死你一個美國孤老頭兒,太簡單了!....阿多那多大聲吵嚷,這是他頭一次用村野俗夫的嗓音和他尊貴的英格曼神父說話.

天完全黑了.彌散大廳所有的燭火傾斜一下,晃了晃,又穩住.英格曼神父回過頭,見玉墨和她十二個姐妹走進門.

"神父,我們去吧."玉墨說.

阿多那多沒好氣地說:"去哪裡?"

"他們不是要聽唱詩嗎?"玉墨在燭光里一笑.不是耍俏皮的時候,可她俏皮得如此相宜.

"白天就騙不過去了.反正是晚上,冒充女中學生恐怕還行."玉墨又說.

她身邊十二個窯姐都不說話,紅菱還在吸煙,吸一口,眉心使勁一擠,貪讒無比的樣子.

"她們天天唱,我們天天聽,聽會了."喃呢說.

"調子會,詞不會,不過我們的嘴都不苯,依樣畫葫蘆唄."玉笙說.

英格曼神父看看玉墨,又看看紅菱.她們倆人的髮式已變了,梳成兩根辯子,在耳後綰成女學生那樣的圈圈,還系了絲綢的蝴蝶結.

紅菱把煙頭扔在地上,腳狠狠捻滅火星."沒福氣做女學生,裝裝樣子,過過癮."

阿多那多心裡一陣釋然:女孩們有救了.但他同時又覺得自己的釋然太歹毒,太罪過.儘管是些下九流的賤命,也絕不該做替罪羊.

"你們來這裡,原本是避難的."英格曼神父說.

"多謝神父,當時收留我們.不然我們這樣的女人,現在不知道給禍害成什麼了."玉墨說,"我們活着,反正就是給人禍害,也禍害別人."玉墨又是那樣俏皮,給兩個神父飛一眼.她腰板挺得過分僵直,只有窯姐們知道,她貼身內衣里藏了那把小剪刀.

窯姐們把能做暗器的東西全藏掖在身上了:牛排刀 水果刀 發衩釵.走運的話,一根髮釵可以賺他一隻眼珠子.什麼樣的女子她們不會裝呢?羊羔一樣溫順的女中學生也可以裝得惟妙惟肖.然後他們便放下警覺,打算美美地享用她們一場.牛排刀 廚刀 髮釵在這當口亮出來.假如走天大的運,扎瞎他眼珠子之後再奪下他的武器,聖誕夜就變成狂歡夜了.

窯姐們穿上白紗襯衫,黑色長裙的唱詩班的大禮服時,門鈴又被打相.女孩們發現她們真像一群不諳世事的小姑娘,一人手裡拿着一本樂譜,以及一本燙金皮面的聖經.

女孩們和窯姐們匆匆看一眼,誰和誰都未來得及道別.

書娟始終看着趙玉墨,她看見玉墨在用手絹擦拭口紅.她擦得又狠又猛,然後轉臉讓紅菱看看她.紅菱接過手絹,放在舌尖上潮了一下,替她擦去為聖誕夜精心描畫的柳眉.

女孩們又開始閉目祈禱時,聽到阿顧大聲喊:"等等,就來開門!"然後她們聽見沉重的鐵門打開.

她們睜開眼,回過頭.又是一院子縱橫交錯的手電筒光柱,從窗簾的縫隙和破洞透進來.

只有書絹一人走到窗子邊上,看見十三個白衣黑裙的少女排成兩排,被網在光柱里.排在最後的是趙玉墨,她發現大佐走到她身邊,本能地一躲.但又側過臉,朝大佐嬌羞地一笑.像個小姑娘犯了個小錯誤,卻明白這一笑就討到饒了.日本人給她那純真臉容弄得一暈.他們怎樣也不會把她和一個刺客聯繫到一起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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