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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爷们儿 (18)
送交者: 庸人 2006年11月17日16:22:54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BY 庸人


周一上午我做了些准备工作,主要是考虑在会上如何发言。

宾馆到指挥部不过二、三里路,我是走着来的。大老远就看见有个女孩站在指挥部门口东张西望。那身影太熟悉,我甚至怀疑是自己眼花了。那女孩儿也看见我了,同样惊鄂得眉目错位时,我才知道自己没看错。

张倩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眼睛重新放到正常位置。她又向路上看了看。"方路,你怎么会在这儿?"

"还想问你呢?"我把她扯到门边的角落里。我知道秃老板也来了,却没想到他能把张倩带来了。

"老板买东西去了,我正等他呢。"张倩还是一脸的茫然,她对这件事一时半会儿还理解不了。"你怎么会来庆阳的?"

"我除了跑业务我还能干什么?你呢?你也开始跑业务啦?秃子的手下的人全死绝啦?"我还是想不通,老板带她来干什么。

"我怎么会跑业务?最近老板对业务员全都不相信了,自己跑业务。他听说我有个亲戚在庆阳当官,特地带我来这儿帮忙。"张倩还没搞懂,此时的我已经是他们的敌人了。

"我们头儿派我来接这笔业务,迫不得已,肯定没戏。"我四下瞅瞅,二百米以内,没一个秃子。"你什么亲戚在这儿当官儿?"

"我表叔,市委副书记。"

"官儿不小,够用了。"我私下叹口气,不知王权他们有没有这么大能量,掀翻个副书记谈何容易!"老板用你的关系揽活儿,真没劲!"

"嗨!谁让我挣他的钱呢?明年二月才考研。"张倩也悠悠地吁了一声。"你在星达怎么样?"

"一般般。"我没敢看她。

"住在哪儿?"

"富豪宾馆。"

"怪不得你要走,星达的待遇比咱们高多了,老板自己都舍不得住富豪。"张倩也偷偷四下望。

"给我留个电话。"我把笔记本塞给她。


"这是我叔叔家的电话,我没跟老板住在一块儿。"张倩飞快地在笔记本上写完。"你快进去吧,那边好象有个秃顶的人过来了。"

会议室在指挥部的二楼,巨大的椭圆会议桌边黑压压的挤满了人。大家交头接耳,神色中都有股迫不及待的味道,像肉联厂的猪。办公桌一端坐的是指挥部的头头们,背后的墙面上装饰着一幅制作考究的纯毛挂毯,挂毯绣的是居庸春色,最高处的烽火台我小曾上去过几次。吉兆,绝对是吉兆!

我找个靠边的位置坐下来,把资料摊在膝盖上,偷偷瞧了徐总几眼。我断定他早看见我了,可这老东西居然连眼皮都没抬。领导的城府就是深不可测,要不人家能出人头地呢。没多一会儿,张倩陪着秃老板走进来。老板气派非凡,脑门儿倍儿亮。他第一眼就瞧见旮旯里缩着的我,表情凝固了半秒钟,我甚至看见他使劲眨了眨眼。最终老板还是大度地冲我笑笑,气宇轩昂地坐到指挥部领导们的下手。我似乎觉得老板的笑容里有股幸灾乐祸的味道。

会议开始了。

徐总向大家挥挥手,屋里立时静下来。"我先说几句。"他清清嗓子,身后是壮阔无比的万里长城,眼下是嗷嗷待哺的芸芸众生。"非常感谢大家从五湖四海来到庆阳,这是我们庆阳的荣幸,也是指挥部的荣幸。咱们这个项目是湖南省重点工程,事关重大。本着为国家负责,为人民负责的原则。百年大计,质量为先。在产品的选用上,我们是煞费脑筋哪!这种产品已经是货比八家了。我们经过内联外调……。"徐总侃侃而谈了三十分钟,没什么新意,全是套话。最终他转向身边一位黑胖的中年人。"张处长,您说说。"

"徐副指挥长已经说过了,对选用产品的慎重大家都应该理解。"张处长的湖南口音很重,我支棱着耳朵使劲听才能明白个大概。"言归正传,我今天做恶人了。根据指挥部对质量、价格、公司信誉综合评估,现在选择三家单位为侯选单位。读完名单后,请没在名单上的厂家退场。市场经济嘛!哈哈。。"

名单上是湖北的一家公司,我们星达公司,还有秃老板他们。名单读完,我看到秃老板、张倩和指挥部的小刘不约而同地瞅着我。特别是小刘,嘴里刁支圆珠笔,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张倩则是看我一眼又去瞧瞧老板,面色阴晴不定。

大部分人都在退场。我听到不少家伙嘴里不干不净,他们的脸都象冬天的破门帘子,又冷又阴,一时半晌是掀不起来了。我无奈地看着他们。虽说胜败无常,可如此回去,空耗物力,劳民伤财。怎么跟老婆、孩子交代?

落选厂家们退场后,会议室立时空了大半。我悄悄抱着资料换到前排的座位,正好与老板、张倩他们对着坐。秃老板正神态自若地和张倩商量着什么,眼角中流露的是成桶的轻蔑。湖北那家公司来了三个人,他们并排而坐,声势浩大。其实跑业务又不是打群架,人应该是少而精干,象上周晚上去徐总家的事,如果两个人去,肯定泡汤。

"三家公司的产品报价和技术参数都在我这儿。"徐总伸手拍拍面前半尺多高的材料,他终于瞧了我一眼。"现在就请你们三方轮流发言,公平竞争嘛,啊!把自己的优势都阐述出来。最多十分钟。"

湖北公司的经理当仁不让,率先站起来,湖北人说话的语调向上挑,他们的经理发言时还习惯性的常常发出"啊啊啊"的谐音,象只迷路走单儿的鸭子。他先是以半个地主的名义向我们表示欢迎,然后转向指挥部的人。"我们公司和诸位领导们一样,都是立足两楚,啊,拥有区位优势,供货周期短,联系起来和运输都方便。而且啊----"他很不经意地看我一眼。"老总们都知道,我们公司产品的最大优势是价廉物美。啊,必须承认大城市的厂家在市场竞争中有自己的优势,但他们立足大城市,生产成本和销售成本相对都比较高,品质相同的产品我们就可以以低价取胜。啊,对于庆阳工程来说,咱们同属中西部地区嘛。同样是买罗卜,上海的罗卜自然就贵。贵,当然不是罗卜本身价值的体现了----"

我觉得湖北人的发言很扎耳朵,似乎言有所指。蹊跷!对手好象熟悉自己的情况。其后秃老板的发言更加验证了这种感觉。老板的气派比湖北人强多了,人家没有点头哈腰地叫老总,而是先代表公司全体员工向指挥部的同志们问好,然后一再声称自己亲自前来表达了本公司对庆阳工程高度重视。后来他也承认自己来自北京,但再三表明公司的生产基地在远郊,成本不高,同样拥有价格优势云云。秃老板和湖北人好象串通好似的,咬住我的报价高的弱点不放。妈的,肯定有人把我的报价通知他们了。我心里骂。他们的策略太明显不过,先齐心合力把星达挤出局,然后,他们两家再来个狗咬狗也不迟。老板的毛没白掉,审时度势,思路清晰,还事先找了个后台垫底。高明!听张东说,老板上大学时专攻哲学专业,不知道他给回扣时依据的是哪家的理论?可咱根本不吃这一套,监狱里都混过还怕谁?我下狠心,最好连老板和湖北人对掐的机会都不给。

终于轮到我发言了。

我站起来,斜瞅了张倩一眼。有种很荒唐可笑的感觉,今天的表演似乎只是给张倩看的。

"请诸位领导原谅,星达公司是知名的大企业,业务繁忙,李经理暂时脱不开身。现在只能先派我来拜访诸位,将来她会专程来拜望大家的。"


"刚才我的两位同行都说得很好,多说别的也没什么用,在这儿我只说一点。就是谁也不能让奔驰车卖夏利的价儿。当然我无意贬低别人的产品是夏利,但事实是,作为国内最早生产此种产品的厂家之一,我们卖的不仅是成型的产品,还是品牌、是成熟的工艺,是专业经验、信誉保证和保险系数。同样是啤酒,青岛啤酒的发酵期长达四十五天,而普通啤酒只有五至十天,消费者没有理由要求青岛啤酒也卖一般啤酒的价儿吧?同样是一套生产此种产品的设备,有的高达上百万,可普通的设备不过二十来万。我们生产车间的设备就是一百多万的。说明什么呢?"我环顾四周,徐总眯缝着眼,手指在资料上不住地弹着。老板象入定的和尚,目不斜视,毫无表情。而张倩则双手托腮,饶有兴致地望着我。"说明我们的工艺先进,质量过硬,服务有保障。而在全国几十个重点项目上的成功应用也恰恰说明了这一点----"谈到后来,我口若悬河,眉飞色舞。老板和湖北人气得直翻白眼。

"好!好,哈哈----"徐总象旧时京城戏园子里听到妙处的老票友,他拍着大腿,笑得特开心。"好,大家说得都很在理。唇枪舌剑,针锋相对呀!但无论怎么说都是为了庆阳的建设嘛。这样吧,诸位稍安勿躁。我们先去研究研究,二十分钟后再见。"说着,他领着指挥部一班人等退了出去。

"小方的确是个人才,不同凡响!"老板胡噜着秃脑门,笑嘻嘻地看着我。"你这一年多来锻炼得不错。"他又笑着问张倩。"小方能力不差,我的眼力可以吧?"看到张倩点头,他忽然叹口气。"可惜,本来咱们合作得很好。我这人最讨厌挖别人的墙角了,有本事自己培养业务骨干嘛。"

"对,没错。我是在您的企业培养出来的,咱们也的确合作得特别好,特别是在天津项目上。"我想起这事。气就不打一处来。真想找个机会把老板的六腿鱼给砸了。

老板的笑容不那么自然了。"那时候,你刚来,没什么经验----"

此时湖北公司的几个家伙把胳膊肘撑在椅子背上,兴致颇浓地望着我们,还不时地相互眨眨眼,窃笑几声。他们当然希望这两家北京公司打起来才好呢。

"个人的能力总是有限的。小方你再能干,这回也得空手而归了。"老板说话时,眼睛居然瞪了湖北人几下。"庆阳是座小城市,天高皇帝远,你又来得太晚。现在如果还想回咱们公司的话,我给你开欢迎会,终归是公司的老人嘛。"他挺直身子,秃脑门烁烁发亮,很有点舍我其谁的样子。

"谢谢您喽。好马不吃回头草,现在回去我不就成了反复无常的小人了?咱们相识一场,好歹也是朋友,将来我要是有个马高蹬短的,没准还得劳您托一把呢。"张东说做买卖的人都是口蜜腹剑,满脸奸笑,背后磨刀子。我现在终于理解了。屋里不理解的只是张倩,她都听蒙了。哈!过一会儿秃子他老人家就没那么大气派了。张倩的表叔是副书记,我的王大公子也不是吃干饭的。于建偷偷告诉过我,徐总和王副市长是一拨儿的,年轻的时候还管王副市长叫过干爹呢。干爹的面子一般都比亲爹大。更何况上周五,咱也亲自去拜山投帖了。秃老板从来都不是李丽的对手,要不是张东生就天才,独木支天的话,没准他早就趴架了。这回碰上我方路也不见得就能讨得了好去。想让方大爷再给你打工?下辈子吧你!除非有朝一日老板他们家祖坟上冒青烟,人家当了总理,咱就没办法了。

此时,徐总抚着张处长的后背,谈笑风生地走进来。进门时,我看见张处长用眼角狠狠剜了徐总一眼。这位处长是什么角色,我从庆阳回来时也没搞清楚。当然,放风筝用一根线儿就够用了,几条线一起拉非缠成乱麻不可。放风筝?不撕了才怪?

"诸位是不是都等急了?如坐针毡的滋味不好受吧?啊?哈哈,大家先都把血压降降。"徐总的打趣引来一阵附和的笑声。其实大家都不过是跟着张张嘴,谁也没心思乐。我更是紧张得腿肚子发紧,手不住地揉自己的膝盖。"现在做点儿工作难度太大,搞不好就要得罪人。可工作总得有人干吧,本着为国家、人民、良心负责就可以了。"徐总说话时,眼珠一直在瞧着我。他瞳仁小,看起人来挺慎得慌。"没多大关系,这回不行,还可以在别的项目上争取嘛。咱们国家的基础设施欠帐太多,机会多得很。当年刘邦屡战屡败,抛妻舍父,最后一下不就把天下得了。胜负常事,对不对?"他向张处长伸伸手。

"经过指挥部领导们研究决定。"张处长面沉似水,声音低沉。"北京的实业公司--这个,和星达公司。"

张处长说话时故意大喘气,却差点把我吓昏过去。即便如此,我嗓子眼儿里依然咕噜咕噜地响。踢球有平局,做生意也能打成一比一?笑话!此时我看见老板极快地望了张倩一眼,然后向我投来诧异甚至不太服气的目光。湖北公司的几个家伙都呆坐着,脸上是失望、怀疑、愤怒的大杂烩,就差把舌头露出来了。小刘告诉过我湖北人已经来了一个月,工作肯定没少做,恼火是正常的。按说我该知足,可我从心理上也是不愿意接受这局面,怎么会是两家?感觉是人走在半路上,凭空突然掉了一条腿。我又想起在火车里,碰上的说唱艺术家。在他那首歌颂各省特色的小曲儿后面,还应该再加上一句:"湖南当官的精似鬼。"


"同志们,就这样吧。明天上午十点钟,请相关单位到指挥部供应科签定合同。"徐总一把抄起桌上的东西,带着手下走了。湖北老乡们嘀咕几句也愤愤地离去。偌大的会议室只剩下我、张倩和秃老板三个人。会议室里显得非常空旷,空气似乎凝固了,呼吸起来都有些困难。

"哈哈哈----"我开心笑着,站起来为老板倒了杯开水。"太谢谢您了,还是您大人大量。给我留了口饭吃,好几千里出来不容易,没白来。一半?您给我三分之一我就该知足了。等这笔买卖做完,我做东,咱们得好好聚聚。没准还真得求您和小张呢。"我在老板身边坐下。

张倩没说话,她只是很无聊地望向窗外。天空阴云密布,气压很低,远山只剩下面的一半。窗台上有只小麻雀,正死命地啄着窗玻璃。也许它想进来找吃的,也许它认为这是世界的另一个出口。

老板坐在椅子上,他既没有开会时的意气风发,也不象刚才的诧异无奈。仅仅几分钟,他似乎衰老了许多。此时他面向我,好不容易才把眼挤了挤。"好本事!我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小方真是不白给。嗨!和以前的部下交手,心里特别扭。"

"竞争嘛!经济社会,人员流动很正常。我会一直念着您的栽培。"头一次见老板如此颓唐,我居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这几天老板后脖梗子上那几根毛也得掉得净光。

"哪谈得上什么栽培。"老板靠着椅子背,仰面望着天花板。"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公司得力的人,一个也留不住?"

"是非曲直,很难说清。"我不想再揭他的痛处了。

"今天很荣幸。"老板很费劲地直起身子。"回到北京我请客吧,你就告诉我,这事是怎么做的。"他走向门口,嘴里喃喃叨唠着:"唉!不过都是讨口饭吃的。"

我望着他们走出门,懒得起来,心绪久久不能平静。这次同老板的较量中,可以说是全面胜利了。可张倩会怎么想呢?她千里迢迢跑来,却不见得会有什么成效。窗台上的麻雀已经飞走了,烟雾蒙蒙的大街小巷遥远而陌生。谁又不是讨饭吃的呢?差别只在于讨饭的人哭得是否哀伤,哭得是否逼真。


"我还以为庆阳工程的油水有多大呢?连二百万都凑不足,费这么大劲!"当晚见到王权,我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怎么回事?"王权"腾"的把腿从桌子上拿下来,他向前探着身子,隔着办公桌,脸几乎贴到我鼻子上。"不是说有四百多万吗?指挥部的笨蛋是不是搞错了?你就没让他们仔细查查图纸?"

"查!查什么查?一半工作量给了别人,查能查得出来吗?"我很是轻蔑地点上支烟,根本不看他。

"谁?给谁了?"于建也十分意外。

"实业公司呗。"

"奶奶的!不是打过招呼了吗,搞什么搞?"王权怒"哼"一声,身体象根棍儿似的立起来。

于建若有所悟,他赶紧走过去,趴在王权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我似乎听到什么副书记如何如何。

"呸!这是哪个山头的事?大家谁也不欠谁的。"王权暴跳如雷,活象笼子里关着的老鹰,举着翅膀,来回扑腾。

"我还以为你们的能量有多大呢。"我不动声色地坐在一旁,继续攒火。"庆阳的确有姓氏,看来还不是一个呢。"

王权面色铁青,眉骨爆起,双手按在桌子上,盯着烟灰缸运气。

"方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于建说:"好歹也有二百万,这点小变故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协议吧?"

"小变故?我们是家大公司,人多成本也高。给你们的费用比例,是根据四百万的营业额才定的。二百万要是费这么大力气,以后我们就得喝西北风了。今天得请示一下我们老板。"我特意停顿了一会儿。"当然,如果继续做的话,我们之间的合作我以个人的名义担保没事,都是世面上混的人,说话得算数。我们又是大公司-----"

"操他奶奶娘!"王权一掌拍在桌子上,烟灰缸给震起一寸多高。"我他妈找他们去,不给老子面子,谁他妈也别想过好日子。奶奶娘!"他一跃而起,"咣"的一声把门踹开。

于建本想拦住他,可王权就跟个二踢脚似的,点着了就没影儿。

奶奶娘是个什么东西?我思索良久才把辈儿排清楚,原来就是北京话里的老祖儿。此时于建来到我面前。"你是向死路上推他。"

"谁呀?"

"王权。"

"邪乎!?多挣几个钱能死喽?"

"你在北京长大,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官场上的事,多少你也该听说过一点吧?"他目似鹰枭,瞅得我心里直发毛。

"我是个生意人,管不了那么多。我就知道生意做成了大家有的赚,做不成都没的吃。"

"本来你应该空手回去,白得了二百万还不知足?"于建坐进王权的椅子,两跟手指又在我眼前瞎晃。

看得出于建并没有戳穿我的意思。"美国人够有钱了吧,可人家还想在月亮上开旅馆呢。你怕钱扎手?"

"生意人!无商不奸!"于建根本不在乎我拿眼睛剜他。"你小子就是装蒜!反正是把买卖做成,狠赚一笔就走人,对不对?可你让王权把他爸圈儿里的人得罪光了,将来早晚会有人收拾他。官场就是面子的事,多少给个面子什么事都好说。得罪人就是给自己下绊儿。"

"我真不明白,你还不赶紧把他追回来。"我假惺惺地要给他开门。

于建让我气得直乐,他转到我面前,笑着指着我的鼻子。"行了。说你装蒜还越装越象了你。都是聪明人还打什么哑谜?我也是生意人,钱到手,管他洪水猛兽呢,谁死谁活跟咱们有什么关系?"于建伸出手来。"同是生意人,同做生意事。"


我握着他狼爪子一样的手,忽然想起一句成语'狼狈为奸'。原来于建也是个讨饭吃的家伙,可自己和于建谁是狼谁是狈呢?当然为奸能成事就可以,爱是什么是什么。而王权又是何等货色?李丽、徐总之流又算是什么?细细想来,如果此事成功,除了秃老板,当事人似乎都是受益者。我、李丽、王权、徐总等等。那么谁受害了呢?国家吗?不对,我的报价并没有超过预算,星达产品的质量又肯定比秃老板的让人放心。指挥部也不象是受害者。谁呢?迄今我也没想通,看来社会是进步了,离共产主义没多远了。


"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晚饭时,孟殊问我。

"快了。"

"办完事就走?"她把玻璃杯放到眼前,从玻璃后面看我。

"用不了几天还得回来。"

她把酒杯放下,又开始鼓弄指甲。

"下回想和我一起去北京吗?"我心不在焉地糊弄她。自从那件事以后,我对孟殊的兴趣越来越淡漠,可身在庆阳也不敢轻易开罪她。

"瞎说。"

"怎么是瞎说?我干嘛要骗你?"现在的女人越来越精,真希望《未来世界》里机器女人的时代早些到来。"两三天内我就得回北京,最多一个礼拜就回来,你好好等着我。"

"等你?"

"是啊,到时候我好娶你。"

孟殊竭力把脸扭向一边,"你就是嘴甜,你们家里人能让你娶个湖南妹子?不可能,我才不信。"

"湖南人有什么不好,毛主席还是湖南人呢。再说我又不跟家里人住在一起,现在的父母谁还管这事?"我的确是在信口胡说,此时脑子里想的全是明天怎么签合同。

"户口呢?"

"现在又不用粮票,怕什么?"孟殊还有点当真了,此刻我多少有些后悔,早知她如此难缠,刚才就不该胡说八道。

孟殊终于又不说什么了。

晚上,把孟殊送走后,我独自在街上转悠。秋风清爽,月朗星稀,北京的夜空根本见不到星星,在这遥远的边城,秋后的夜晚,几大颗星星便规划了天空的走向。而星光下徘徊的游子却找不到自己的坐标。没有目的,没有感觉,甚至连自己的存在都变得毫无意义。

这感受太熟悉了,我不禁想起川北的小县城。同样潮湿的空气里都弥漫着股淡淡的酸味。那时的自己还自以为是好人,虽然大家和法律并不这么看。现在的方路衣冠楚楚,人模狗样,连老妈老爸都以为我学好了,可我自己却又不这么看。也许世间万物皆如此吧,阴阳不分,好坏不明。

女人属阴,男人属阳。阴阳永远不会调和。他们争斗、偎依、热恋、做爱、仇恨。却永远无法相互理解。也许人类社会的发展正是源于这种古老的竞争吧?一旦阴阳调和,男女互通,这社会没准就完了。而我觉得自己就是能与女人互通才如此无聊的。

二十


第二天我去指挥部时,特地晚到了十分钟。可在指挥部门口,我还是撞见了张倩和秃老板。秃老板看到我,本来已经气歪的鼻子居然正了过来。昨晚王权给我打电话来询问实业公司的产品在哪里出过丑,我就明白有戏了。

张倩站住老板后面,怒气冲冲地望着马路对面。看样子才与老板吵过,瞅见我过来也没什么表示。

"好!干得好!"老板的秃脑们儿上皱出一层碎碎的细纹,他咬着后槽牙,竭力装出很有风度的样子。"下回我们再交交手。"

我一时没敢答腔,秃老板现在肯定连宰了我的心都有。其实不就是丢人现眼白花钱吗?你老板有的是钱,不在乎。丢人也算不了什么,人家李丽在武汉也丢过人,她一个女的都没自杀。"嗨,您家大业大,就当赏我口饭吃。"

"还是您方先生赏我口饭吃吧!做事别太绝喽!"老板不住地磨牙。

"我不也是老白跑吗?"我瞧见张倩很无奈地望自己一眼,没再理老板,独自走了。

我也懒得搭理丧心病狂的秃子,估计张倩回去就失业了。好在她有学历,自己也不必太揪心。送走他们,我疾步跨进指挥部的大门,门洞阴森饰人,似怪兽奢血的巨口。

出于职务对等的原则,徐总让我和材料科的小刘签合同。我在小刘办公桌前坐了足足两分钟,而他就是不说话,只是怪模怪样地瞧着我乐,跟见着珍惜动物似的。好久小刘才开腔:"我的老乡,你真够狠的!包饺子啦?"

"混口饭吃。"

"你这口饭可没少混,也不怕撑坏肚子?"他晃晃脑袋,狡黠而神秘地望着天花板叹气。

合同签得非常顺利,小刘完全是敷衍了事。我几乎没费什么口舌,便为公司争来百分之三十的预付款。签完合同后,征得徐总同意,由我做东,请指挥部供应部门的全体人员吃饭,庆祝合作成功。说是全体,也不过就四、五个人。最难移驾的是张处长,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徐总出面,我连拉带拽耍死狗,才把张处长请到饭桌上。酒至半酣,张处长仍以不胜酒力为由,中途逃席了。我挽留良久没成功,心里颇觉忐忑。

临近散席时,大部分人都已醉眼迷离,还明白点儿的不得不把他们一个个架走。最后桌上只剩下徐总和我。徐总看到部下都已走光,转过脸来似笑非笑地冲着我。"你把事做得太绝。"

"我是星达的员工,职责所趋。"我当着明人自然不敢说暗话。


"可做事太绝容易把别人的活路都堵死了。"徐总忽然笑起来,手指在桌面上欢快地跳动着。"听说人家几个月前还是你的老板呢?下手太狠,容易伤了手。"

"生意场上连亲爹都不能认。何况他家大业大,咱就是个混饭吃的业务员,穷光蛋!不挤兑他挤谁?"

"嘿嘿,无产阶级都是这么想,有钱就有罪!"徐总象是自言自语。"反正你做完就走,不用操别的心。"

"不会,不会。咱们永远是朋友,将来您到北京---"

"行行行,行。我知道你下面要说什么。"徐总挺不客气地打断我,脸上满是不屑。"生意场上没朋友。你要是把人家当朋友,还能叫他去嘬死?"

我当然清楚徐总指的"他"是谁。"您放心,产品质量由我们公司全权负责,出不了事。您不是也做过市场调查吗?星达的东西比别人强不强?"

"正要跟你说这事呢,要不是因为质量问题,我能放你一马吗?大不了是辞职吗?"徐总突然神情激愤,手指把酒瓶子敲得铛铛响。"人活着是不是挺没劲的?争来抢去,是不是最后都得死?"

我不置可否,天知道徐总还要说什么。

"钱是好东西。但君子好财,取之有道,你的东西我已经寄给你们公司了。"

"啊?!您--您--"我使劲拧拧耳朵。

"放心,汇款单写的是你的名字。"

"这是--这是很正常的---"

"胡说,什么正常?"徐总伸手止住我。"上支下派的事与我无关,我不想趟浑水。"

"您是怕---"

"我什么也不怕。君子独善其身,别人的事咱们管不着也管不了。"徐总眼望着满桌狼籍,神色郑重。刚才那帮家伙已经走了,现在也许睡着,也许醒着,也许正满街叫骂,也许在厕所里哭。"你们公司的货几时到?"

"我回去就组织发货,最多也就两星期吧。集装箱是不是只能发到株州?"我赶紧转移话题,真怕徐总再谈严肃的。

"对。小刘会去株州接货。"

"那好。"

徐总的表情越发严厉了。"听着,我不管你们公司为这事出了多少血,质量一点也不能含糊。"

"您放心吧。"

"我不放心。告诉你,我肯定亲自去验货。要是质量有了问题,你可别骂我不讲情面。"徐总把酒杯往桌上一蹲,起身便走。

我独自在包间里坐了很久,服务员在门口探了好几次脑袋,我才想起去结帐。

一种被蔑视的感觉令我周身刺痒。

芸芸众生,大千世界,总会有些例外,可徐总又算不算是例外?

有时我觉得自己也许在病人圈里混得太久,结果把病人的病态当成常态,而常人在自己眼里又成了不可理喻的病人。病态常态?常态病态?鬼才能搞清的事人又怎么能理解?正如孩子生下来时,同样的皱纹堆垒,同样的黑瘦丑陋,然而同样哇哇号啕的小东西成年后却分三六九等,就入三教九流。甚至还生出我方路这样不伦不类的阴阳人。太复杂了!回去得问问张东。

而现在的我不过是油滑的小市民,好色的浪子,被出卖到监狱的情人,自鸣得意的一届奸商。有太多搞不懂的东西,偶尔想想还累得半死。没准儿正因为搞不懂,才活的有滋有味吧。


当天晚上,王权见到我时,神气得下巴都快撇掉了。不清楚的还以为苏联是他搞垮的呢。我自然少不得极尽恭维之辞,差点把这兔崽子屁股拍肿了。兴奋之余,于建说城里新开了家韩国料理,不如去尝尝鲜儿。

韩国酒楼地处市中心,装修在庆阳独树一帜,一水儿的贴纸棋格门,纸上还划拉着希奇古怪的黑字。韩国料理在当地属于新鲜事物,我们来到酒楼时,已经人声鼎沸,食客盈门了。别说雅间,连大厅的散座都堆满了。老板当然认识王权,他死劝活劝终于请走一个雅间的客人,幸好酒楼老板认识这几位食客,否则还真不好办。

几分钟之后,我们仨就光着脚坐在塌塌米上了。所谓的雅间就是先架起木格子,然后糊上带字的宣纸,前面装个推拉门。

"王总。"老板哈着腰进来,房子太矮,不哈腰也不行。"您来点什么?"

"你就看着样点吧。"王权今天兴致特别高。"啊!光吃也不行,你这儿有玩的没有?"

"有,有。别人能没有,您来了还没有?我从老家带来几个小姐。"老板本人就是东北人。

"东北小姐,你们老乡嘛。味道怎么样?正宗吗?"王权就象问一道菜似的。

"正宗不正宗问他不就行了。"于建指着我。

"是,我能听出北方人的口音。老板你丝那疙瘩的?"我自信所有的北方口音都能听出来,多少也能说几句。

"呦!咱是老乡啊?"老板拉着我的手,却看着王权乐。

"差不多,你张罗去吧。"我其实很厌烦东北人,男盗女娼的地方。

不一会儿,三位身材高挑的小姐笑嘻嘻地挤进来,屋里顿时小了。

"行,就看个儿,应该是东北的。"我边说边拉个小姐坐在身边。"哪块儿的?"

"抚顺的。"

"抚顺的小姐真多。"我看见王权他们也拉着小姐坐下。

"你是北京的?"

"能听出来?"没想到,我身边这个丫头居然见多识广。

"俺们哪回来时都路过北京,北京的钱可好挣呢。"丫头片子一张嘴,棒子味就出来了。

我断定她是鞍山的。"到北京,就手把路费挣出来是不是?"

于建哈哈大笑起来。

"连坐出租都不用花钱。"王权说。

"我们北京人根本不喜欢东北小姐。"我冲王权他们说:"在北京去歌厅,都找南方姑娘。"


"东北小姐多棒!个子大。"王权不解。

"又不是买驴,南方姑娘细腻。"我说。

"咋说话呐?我们又不是驴,粗啊?"抚顺小姐拍了我一巴掌。

"一嘴茬子味儿,还不粗?"我也掐了她一下。

"咋说话呢,咋那招人不爱听-----"这丫头的嘴太欠。

"呆着,你以为是在东北哪?"还是王权气派大,劈头盖脸就把小姐震住了。

"王总。"酒楼经理又把头探进来。"没问题吧?"

"没问题,上菜吧。"于建把小姐按在怀里揉。

"你们咋那大气派呢?"我旁边的小姐真贫。

"听说东北小姐个个都是海量。"王权怪怪地看着于建。于建立刻斟上三杯白酒,每杯至少半两酒。"今天你们姐仨,每喝一杯,我就给十块小费。多喝多挣少喝少挣,要是不喝现在就滚蛋。听见没有?"王权盘腿高坐,嘴角下撇,那劲头整个活脱脱是个座山雕,要是装上山羊胡子,就真成三爷了。

"大哥,您一言出口,可驷马难追。"又是我身边的小姐跟着起哄,倒霉催的!

小屋里春意浓浓,酒香飘飘。我们三个轮流给小姐们敬酒。王权还捎带着从兜里掏钱。没过多一会儿小姐们嘴里的酒气就盖过烤肉的香味儿了。

东北姑娘的确酒量惊人,可再能喝也是人,而且还是女人。前后不过一个来小时的工夫,三位小姐个个杏眼迷离,玉体飘摇,嘴里一个劲嘟嘟俄罗斯话。她们渐渐数不清自己到底喝了多少酒,却忘不了向王权要钱,拿了钱就塞到长筒袜里。王权也是一边掏钱一边喝,手还没完没了地在姑娘大腿上又蹭又拧,屋里高一声低一声跟闹猫似的。

男人一般喝到了点就不用劝,不给酒抢着喝。没想到小姐们也是这样,今天可算开眼了。烤肉没吃了几口,已经有位小姐躺在地上唱歌了,还有一个东摇西晃地找酒喝,那位嘴贫的抚顺小姐则趴在我背上,用两个肉球儿拱我。此时的王权红光满面,动作幅度也越来越大,他提着酒瓶子,一脸坏笑地站起来。"方先生,咱们今天搞点新鲜的。"说着,他一把将抚顺小姐拽过去,揪着脖领子,把她仰面按倒在地上。酒瓶子对着小姐性感的嘴,一下子塞进去。

抚顺姑娘手刨脚蹬,象条出水待宰的鱼,肚子一个劲翻挺着。她最里"呜呜呜"地哼哼儿,啤酒沫子顺着嘴角流了一身。好不容易,王权才放开她,小姐趴在地上,哇哇地叫了半天,东西没吐出来,眼泪倒淌了一脸。刚才在找酒的小姐吓得推开门便跑。

"你真会玩儿!"我无奈地瞧着他们,王权笑得前仰后合,最后竟跪在那里咳嗽起来。怎么也无法将面前的几个东西和人联系在一起?可人是什么?我私下思索过,难道只是伸着两条后腿,发音比野兽复杂些的怪物?想不通人与兽的区分,也没能力深想。

王权又开了瓶啤酒,他拎起地上趴着的小姐,掀开她的裙子,把酒咕咚咕咚倒在她肚皮上。小姐身下立时湿了一大片,不一会儿小姐腿上竟象长了层白泡,泡沫此削彼长,肆意横流,就象前几天在资江边看到的调色板。可东北小姐居然连动都没动。


飞机快起飞的时候,我竟毫无原由地害怕起来。这灰白色的大铁壳子要是掉下来怎么办?身边坐着个神采奕奕的白胖子,我特有欲望和他探讨一下这个问题。可人家肯定常坐飞机,还没起飞就开始打鼾了。

我签定合同后的第二天便离开庆阳了。临走时和特地通知了孟殊,她只是在电话那头哼了几声。我知道孟殊又在耍小心眼儿了。

来长沙的火车上,我还收到了王权的电话。他叮嘱我早去早回,我明显的在他的口气里听出威胁的意味,财迷转向!

到了长沙,我就买了回北京的机票,没心思给李丽省钱了。庆阳之行功德圆满!

在朋友面前,我一直自吹走南闯北,见识广博。可有件事我连自己想想都觉得不好意思。眼看就奔三十的人了,从没上过天。徐光说他每次出差都飞着走,我听了,心里就别提多痒痒了。

我走进机场时,挺胸、抬头、目不斜视。生怕被人看出来,这小子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可飞机刚刚起飞,我就开始痛恨起眼睛与舷窗之间的那个大白胖子,他的头号儿猪脑袋正好挡住半个窗口,真讨厌!

飞机一直在爬高,我的心却一直往下坠。白云似雪山堆般连绵起伏,阳光象是从镜子里射来的,夺人二目。我们只用了几分钟便升到万米高空,而人类走到这一步却用了几十万年。我美滋滋地望着窗外,很久没体验过成就感了。两年前,在监狱里糊纸盒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今天。人生如梦!正如窗外的白云,谁也不知道一秒钟后它会是什么样子。想到此,一直沉浸在亢奋与怡然自得中的我不禁也有些酸楚。下一步还会如此顺利?有人说:悲观的人开保险公司,乐观的人造火箭。可我这等开不起保险公司又造不出火箭的蠢材又能干什么呢?

飞机着陆时我的脑袋的确昏沉沉,疼得厉害,终归是头一回玩儿上天的游戏,没掉下来就万幸了。刚出机场,我正想找辆出租车进城,忽然感到一股朔风从后面刮过来,有人在背后重重拍了我一掌。

"方路,方大经理。"周胖子的圆脑壳上挂着汗珠。"你他妈走那么快干嘛?偷人钱包啦?"

"你丫怎么在这儿,接谁?"我根本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么巧的事。

"接你呗。"周胖子狠喘了两口气,运动健将的底儿算是耗光了。

我想起在长沙时,的确曾在电话里告诉过李丽自己的班机号,没想到她会派周胖子来接自己。


"您现在行了,专车接送,谱儿大了你!"

"少废话!赶紧走吧。"我看看表,快五点了。


"你小子快成红人了,李老板非要我接你不可。"晚上,我怕周胖子喝酒开车让交警抓住,特地找了周胖子家附近的饭馆。酒还没喝到嘴,他倒跟喝了醋似的。

"谁过年不吃顿饺子?就是老板不发话,你接接我不应该是怎么着?"我心里得意,面上还得拘着。"什么时候发货,没问题吧?"

"呦,呦!真成领导啦?"周胖子翻棱我好几眼。"李丽昨天就跑到基地组织生产去了,二、三百吨哪!够她一呛。你这回可露脸了。"

"操,兄弟出马,签合同算个屁!"我高兴地拍拍公文包。"又把秃老板弄了一下。"

"秃子是够窝心的。"周胖子仰在椅子上,肚子顶着桌面。"你兔崽子一趟湖南就能捞好几万哪!"

"眼红了不是?当初可是你们请我来的。"我挺想看看周胖子急眼的样子。

"我他妈才不眼红哪!就这个月,咱哥们儿搓麻就有三千多进帐。手要是老这么壮,一年肯定比你挣得多。"想起搓麻来,周胖子兴奋得手直在桌子上胡噜。

"你快成金手啦?跟谁?"

"工程公司那帮家伙,没事我就回去刀点奖金。反正他们闲着也是闲着。"

"公司现在还是不景气?"我突然想起自己的人事关系还在铁路上呢。很久没回去了,队长还说将来有活儿就把自己找回去,看样子没戏。

"国企嘛,都半死不活。"周胖子突然伏在桌面上,脸离得我很近。"人哪,就是不能生孩子。背气!玉玲原来手多壮,现在该名叫宋太太了。"

"谁?"我以为听错了。"周玉玲?她改嫁了?"

"没有。她生孩子了。"

"那怎么叫宋太太?"

"生孩子把手气搞没了。原来一玩儿牌她就卷我们,在四川时你知道哇,后来回北京也照卷不误。现在倒好,得谁给谁送钱,那不是宋太太吗?"周胖子哈哈哈地乐起来没完,农奴翻身做主人了。

我也笑得差点把刚吃的菜吐出来。原来是送钱的太太,也亏周胖子能想到。唉!玉玲,本来是多么熟悉的名字,现在听着,一点感觉都没有。我突然想起什么,赶紧从公文包里套出封信来,这几张纸,我一直带在身边。"你看看。"我递给他。"笔迹你是不是认识?"

周胖子把信翻来覆去瞧了四、五遍,小眼睛时不时瞟我一眼。"谁给你的?"

"那你别管。我就问你认识不认识笔迹。"

"不认识。"周胖子把信给我扔回来。

我端着酒杯,酒竟止不住地往桌上滴答。"胡说!"我突然爆怒地把酒杯礅在桌上。"我想都能想出来是谁写的,你跟他同事七、八年会认不出他的字儿?咱俩算是白交!"我起身便走。

"坐下!"周胖子不慌不忙地喝着酒。"坐下,你知道是谁写的又能怎么样?人家也没冤枉你,那是不是你当时干的事儿?"

"我和刘萍的事是军婚,可碍丫挺的什么事?"我万分气恼,如果不是有人告密,没准现在自己已经与刘萍结婚了。我相信刘萍一直是爱自己的,至于自己是不是还在爱她,则从来没敢琢磨过。

"歇!歇菜!你小子光顾了自己痛快,把玉玲甩了。您老人家是没看见,可当时全队的人都看见了。玉玲整整哭了两宿,队长一个劲嘱咐徐姐,就怕玉玲寻短见。你丫当时肯定不知道,就他妈跟中了邪似的。"周胖子言辞铿锵,大义凛然,就从没见他这么正经过。"你知道当时队里人背后都怎么骂你吗?"

"这--"我瞪着眼,说不出话来。好象周胖子说得有理,又似乎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总不能说,玉玲难过不一定是为了自己吧?

"我跟你有交情,人家小张跟你有交情吗?"

我晃晃脑袋,都快被他数落傻了。

"对呀!人家跟你没交情,又想当助理,又喜欢玉玲。折腾折腾你有什么不对?"看来周胖子一直认为我是活该。

"背后下刀子,丫是老爷们儿?"

"不是老爷们儿又怎么了?"周胖子倒是挺想得开。"他这人吧,干事是有点阴,现在也遭报应了,老天爷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的。"

我呆呆望着他,不明所以。

"没错。党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小张后来当了两年队长,弄了点黑钱,现在正给隔离审查呢。"

"多少钱?"

"几万块,够判的了。"

"该!"我咬牙切齿地解恨。当时小张因为一门心思要做助理把自己当做死敌。现在好,当了官进去的就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甭说人家,你那三年也是欠。"周胖子法官似的为我拍了板儿。"反正都过去了,瞎想也没用。现在您老哥时来运转,这口气儿算是快倒过来了。"

"转个屁!"我无奈地苦笑。现在自己在家人、朋友眼里,也算人五人六,象块材料了。可想起几年前,自己现在又好在哪里?连徐光昨天在电话里都认为自己最近干得不错,千万别再象以前似的没谱儿了。可几年前自己干的坏事还真没现在多。

"呸!?能一下放四百多万的屁我怎么放不出来?李丽一开始都不相信你有这么大能耐,问过我两回。"

"问什么?"

"问你这人说话靠不靠谱儿。"

"你肯定没说好话。"

"我能夸你?给你脸?"周胖子大笑起来。"我说,你小子满嘴跑火车,不招四六。就那个地方可人疼----"

我家离饭馆也不远,把周胖子送回去后,我就独自走回去了。


其实我早就猜到这封信是小张写的。更让恼怒的是信背后的主使很可能是玉玲。现在她初为人母,老公被隔离审查,可居然还有心思搓麻将。天下最狠妇人心!难怪她成了宋太太。没想到玉玲会变成这样,可话说回来,谁知道她以前是什么人?谁又能想到我方路会突然壮起来?仅仅一年前,我还在为自己将来的出路犯愁。现在,咱居然享受着专车的待遇。吃饭时,李丽来电话告诉我可以在家休息几天,几时上班随我的便。

离开北京不过二十来天,可我觉得自己完全变成另一个人,那个一事无成,遭人唾弃的方路不见了。人生角色的轮回有时荒唐可笑,有时不可理喻,有时快得叫人无法接受。王权向我要了百分之六,我向李丽要了百分之八,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李丽不吃亏。而我俨然快是个小款了。

有本书上说:人的经济地位决定他的社会地位。我的确觉得自己不同以往,至少在大家眼里是这样。

二十一


看见徐光时我兴奋异常,分开才一个月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可徐光却满脸疲惫,进门就往床上一躺,四肢松散,象挂在身上的假肢。"瞧你????怂样儿!知道老哥这回在湖南交什么运啦?"

徐光斜我两眼,烟在嘴角耷拉着。"顶多又碰上个开金矿的。"

我气得直梗脖子,真想朝他的脸放个屁。"哪壶不开提哪壶,有劲吗?"

才一个多月的工夫,徐光的小脸就跟挂了层锈似的,他眼窝深陷,腮帮子瘪瘪的。"????我他妈都快累散架了。"

"怎么了?娶妾啦?"

"呸!光棍!你懂个球?"

"咱不懂,您老婆年轻孩--,对了,听说您快当爹啦?"

"媳妇怀孕,倒把我快折腾死了,过阵子我也得歇产假。"徐光打个哈欠。"孩子没见着家里就鸡犬不宁了,还不知道生出来什么样呢?幸亏她今天回娘家,要不你还能把我叫出来?"

"谁让你哭着喊着要当爹的?俗!你再累还能比人家张东累?他-----"

"忘了没告诉你呢,于先生回来了。前两天我们还见过面呢。"徐光忽然坐起来。"走,瞅瞅他去。"

"于大仙没死在西藏?"我掐指算来,张东已经离开北京四个多月了。京城第一大神人终于归位了。

"属猫的,谁死他都死不了。半个月前张东就给我打电话说他回来了。神经病!"很久以来都是我在骂张东是神经病。徐光早年崇拜他,后来碍与情面一直就没表露过,今天他居然这么说,看来张东又有惊天动地的举动。

"你不是认为于先生,君子气质,圣人品德,才子智商吗?"我有意逗他。

"圣人都是疯子,拿他妈挺好一套三居室换了个库房,还跟摸着宝似的!"徐光坐起来准备走人。

"他,他要干嘛?"

"看看就知道了。"


张东的父母都是医生,他爹据说还是某个医学领域的权威。可这对高知夫妇却不懂得优生优育,四十来岁才生下张东,弄得宝贝儿子虽然智商惊人,却多少有些神神叨叨。徐光说,张东上学的时候,文科门门第一,理科一塌糊涂。高考时数学才得二十几分,要不早上重点大学了。他父母退休后觉得京城生活质量太差,便一起回浙江老家养鸟听风,观雁赏潮。北京的住房家产全落到了张东名下。我曾不无艳羡地说过:我要是一个人住七、八十米的三居室,保证娶仨媳妇。现在张东居然拿三居室去换库房?是不是在梦游啊?路上我问了几次徐光,他除了骂张东神经病外也说不出道儿来。

我跟着徐光来到一所破旧住宅楼的顶层。这种楼样式极其古老,最少得有四、五十年了,每层楼都有三米多高。我们爬到顶层时,已经吁吁带喘,叫苦连天了。顶楼的一侧是楼顶,另一面装了个大铁门,铁门后有个木门,再后面是片灰糊糊的水泥房子,看起来象监狱。"真他妈是怪了,当初盖楼时弄这么个半层干什么?"徐光哼哼唧唧地嘟噜。此时,他拼命地往铁门上踹,"哐哐哐"地震得人心慌。

"轻点,成不成?"我拉他一下,徐光是不是让老婆的事弄得快变态了?

"轻点?轻点于大先生听得见吗?我跟你打赌,进屋三分钟内,你找不着于先生的床。"

我淡淡一笑,徐光有个毛病,从小就喜欢夸大其辞。明明是蒙进一个球吧,他非得说成是通过如何精妙的配合进的。

许久,才听到房间深处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木门开了,张东一张又黑又瘦的脸出现在铁门后面。瞧见我们,张东赶紧把铁门打开,他倒腾好久,才把一根手指粗细的铁链子从铁门缝里抽出来。"徐光不是说你去湖南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看看徐光,瞅张东的样子不象神经错乱。"刚回来。您干嘛呢?躲在这儿养虱子哪?"我被徐光推着进屋。屋里很暗,窗户似乎显得特别遥远。没走出三步我就相信徐光的话了,这间大屋弄不好是北京独一无二的。房间极大,是半层住宅楼打通的。中间的几根水泥柱子使室内光线极不通畅,黑一块亮一块的。除了门口修了卫生间和厨房外,几十米深的房子整个是通着的。"真是库房啊?"我问张东。

"肯定是你瞎侃。"张东回头问徐光。

"还用我说?他不会自己看?"徐光很不屑地又踢了脚铁门。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书堆和杂物中蜿蜒前进。天哪!张东有这么多书!六、七个大书架子都没装下,还在墙角的木版上摞起个书堆。屋里象个什么遗址,希奇古怪的竹椅木雕错乱无章地摆放着,还有更多我根本叫不上名字的新鲜玩意儿小山似的堆放在一起。几分钟后我才在房间深处看到现代社会的产物,几张皮沙发,单人床和精致的写字台、电脑桌,张东还有台最新的IBM呢。

"你,你弄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我在墙边发现根挺长的木棍子,棍身磨得锃亮,木棍一端绑着个鬼脸。

"那是彝族人祭神的神器。"

"有用?"我断定张东是偷出来的。

"文化!"

"哎呦!牙倒了。"徐光在一旁阴阳怪气。"还文化呢?"

"这个呢?"我又发现几块篮球大小,晶晶闪亮的黑石头。

"煤精,从山西带回来的。"张东蹲在我旁边挨个指给我看。"你瞧,仔细瞅还有树叶的纹路呢!一般的矿工也不一定见过这么大的。"

"你要开博物馆?"我放眼望去,满屋的破烂儿!"都是这回弄来的?"

"大部分是存货。"

"嗷。"我痴痴地张着嘴。反正他以前的三居室我也没去过。"您换到库房里住,就是为了摆这些东西?"

"玩呗!"张东把黑石头一一放好。"????弄回来可不容易啦。"

"那是。人家没把你当特务抓起来就对得起你。"徐光两只脚吊在沙发翅上乱颤。

"您哪!就好好歇着。"我清楚张东生性刁钻古怪,干出点新鲜事本不奇怪,可徐光神不守舍的德行倒让我非常反感。"人家围着山川转,你围着媳妇的肚子转,到头来您比谁都累!"

"他是唐僧的白马,我是拉磨的驴。"徐光的确变态了,不知是让媳妇闹的,还是让快当爹这事给吓的。

"得,犯疯驴病了吧,见人就踢。他一个星期前就看什么都不顺眼。"张东不会和他一般见识。"今天下午咱们都没事,去香山看红叶吧?"

"什么月份啦?有红叶也掉光了。"我算算日子,已经十一月底了。

"前几天报纸上还说香山红叶红似火呢。走吧,我有六七年没去香山了。"张东踢着徐光的腿。"起来,走。"

"都他妈走几个月了,您楞没走够?"徐光极不情愿地骂他。


路上,张东粗略给我们说了说此次远行的见闻。

他从张家口走到山西,和一群煤矿工人交上朋友。然后从晋南风陵渡入陕,走访了兵马俑和始皇陵。在骊山他一心想挖出点东西弄回来,差点被当地人认做盗墓贼。在武则天的无字墓碑前,他特想帮女皇帝填上几个字,可游人如织,没机会下手。我问他想填什么字。张东神情严肃地说:"难揍!"然后从宝鸡南下入川。这一路的穷乡僻壤我知道,肯定够张东受的。果然他到成都时险些让联防队员当盲流遣送回来。从成都到康定的路上,张东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每天都刮脸,于是在跑马溜溜的山上又差点被如狼似虎的大姐们搞定,据说当地男人都快跑光了。走到藏北,人烟稀少,气候恶劣,张东实在支持不住便搭辆军车,一个礼拜就到拉萨了。

"您也有坚持不住的时候?我一直跟自己的同事说,我有个朋友愣是独自走到拉萨的。"徐光在车里笑得脑袋直磕顶棚。其实我听到这儿,心里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张东不过比自己强点有限。

"绝对已经进西藏了。就是没走到拉萨。"张东一脸不服气。"咱们体力不成,那儿空气太稀薄。"

"西藏好玩儿吗?"我问。

"好玩儿!"想起西藏张东兴奋得象只夜猫子。"西藏天高云淡,地广人稀。特别是藏北那一段,神秘开阔,咱就从来没想象到一眼能看出那么远。古朴,苍凉连石头都显得特原始------"

"呸!"徐光又打断他。"所有的石头都是原始的。"

我怕他把张东气急了,直拿脚踹他。

果然张东瞪着眼,半晌没开腔。许久他似乎若有所悟:"没错,你说得对,所有的石头都是原始的。"

徐光伸伸舌头,不敢再刺激他了。

"听说藏民特野?"我赶紧打圆场。

"西藏民风朴实,你们猜西藏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张东好象还在琢磨刚才那句话的玄机,过了会儿才说。

"什么?"我对西藏也十分感兴趣。

"我在西藏就没见藏民上过厕所。特别是郊外,一地的牛粪、人屎。"

我和徐光咧着嘴,谁也没笑出来,看张东的样子不象是开玩笑。"就,就这个?"我问道。

"真的。"张东忽然幽幽叹口气。"城市人全都退化了,我学着藏民的样儿试过。在天地之间,自由自在的大便绝对是人生一大幸事。一点肮脏的感觉都没有,就跟,就跟?"他歪着头考虑半天,也没找到更贴切的词。"就有点吸取日月精华的意思?"

没想到张东拉屎都能找到神圣感,我们可没那份闲情雅趣,大便总是脏的。不过倒是头一回听人谈起西藏的这个现象。正如没有人从三峡回来说看到满江的垃圾,事实上三峡的确脏得厉害。我又想起庆阳那条七彩河流。看来有人的地方就难得清净,也许几十万年前地球上全是神农架、兴安岭,可自从人们为山川注名后,无数条河流被污染,无数片森林被伐光。西藏现在满地人屎还算是好的,将来没准满地烂泥汤子也不一定。

现在的交通比以前方便多了,记得小时候来次香山春游别提多费劲了,十一点到,两点就得集合回去。今天我们打车来香山只用了二十来分钟。在我的印象里香山秃得厉害,现在却绿化得是模是样。"你多长时间没来了?"徐光问我。

"好象是咱们上初中的时候来过。"我想想那时自己和徐光才认识不久,而今山上的树木成了林,徐光的儿子也快降生了。

爬香山不坐索道是北京人约定俗成的规矩。上山时,我们三个似乎都有满腹心事,闷声不响地爬。山势陡峭,小时候,窜高爬低不在乎,现在竟多少有些吃力了。好在山路上修了铁扶手,估计是给我们这些未老先衰的半大老头儿们修的。来到山顶时,红日西坠,张东还好,我和徐光却已两腿筛糠,声如牛喘了。

"痛快!好久没这样爽过了。"徐光双手高举,热汗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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