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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魂衣 (十八)ZT 全文完
送交者: 采蝶軒 2003年02月26日20:05:26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離魂衣 (十八)
西嶺雪

18、 永訣
  
  “現在,你都明白了?”梅英站在窗前,寂寂地問小宛,不肯回過身來。

  她身上穿的,正是《倩女離魂》的那套雲台衣。

  那麼嬌美的容顏,那麼備受摧殘的身心。小宛衷心傷痛:“梅英,你死得太慘。”

  “我恨,我要殺盡傷害我的人,殺盡天下的惡男人。”

  “所以你替你女兒報仇?”小宛問,“你女兒來找你,你為什麼不認她?”

  “我女兒?”梅英喟嘆,“我不配做媽媽。無論是我活着的時候還是死着,都從來沒有記得過自己有這樣一個女兒。我生下她,把她帶到這個冰冷的世界,讓她承受那麼多的災難,沒有給過她一分溫情。我對不起她,理該受到她鞭打。我不想見她,也不願意見她,我唯一能為她做的,就是替她報仇,替所有傷心的女人報仇,殺盡天下負心男人,以助我的陰氣……”

  “你要靠仇恨和殺人來延長靈魂?”小宛大驚,“你還要殺人?”

  “是的,殺,殺盡負心男人。比如……他!”若梅英戟指一指。小宛大驚失色,那站在門前的人,竟是張之也。她大叫:“你要殺之也?”

  “對,張之也,哼哼,記者張之也,他姓錯了姓,入錯了行,愛錯了人,還不該死?”

  小宛忽地冷靜下來:“梅英,你要殺她,不如先殺我。”

  “他那樣辜負你,你還愛着他?”

  “我曾經愛過她。”小宛勇敢地回答,“真正愛過一個人,就永遠都不會恨他。否則,是不懂得愛。”

  “愛,就不會恨?”梅英怔怔地,仿佛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

  小宛望着她,低低地傾訴:“我愛過兩個人,一個是之也,他負了我;另一個是阿陶,也剛剛才拒絕了我。可是,我不恨他們,誰也不恨。”

  “阿陶?”梅英嘆息,“小宛,你現在還不知道阿陶的身份嗎?”

  “阿陶的身份?”小宛隱隱不安,“他不是個歌手嗎?”

  “曾經是。”梅英看着小宛,一字一句,“或者說,生前是。”
  ……

  “小宛。”

  “你說什麼?”小宛聽到自己的聲音仿佛響在遠處,“生前?是什麼意思?”

  “阿陶和我一樣,是一隻鬼。他早在半年前,和你相愛的第二天,就死了,是為了去赴你的約,在趕往地鐵站的路上,被一個酒後駕車的醉鬼給撞死的。”

  仿佛有一柄劍深深地深深地刺進心臟的最底處,小宛驚痛失聲,悽厲地慘叫:“阿陶……”
  
  “阿陶!”小宛翻身坐起,汗濕浹背。

  睜開眼,看到若梅英身披離魂衣背對着她站在窗前,形容妝扮正同夢中一模一樣。

  “現在,你都明白了?”

  小宛心如刀絞:“梅英,你進了我的夢?”

  “你在夢中,也不忘了救你的舊情人。小宛,你真是善良。”梅英輕喟,“我是來向你告別的,我要走了。”

  “你要走?去哪裡?”

  “哪裡也不去,魂銷魄散。”

  “不,不會的。”小宛大慟,“你不可以離開我,我捨不得你走。”

  “我們陰陽殊途,常常見面對你是沒有好處的。所以,我寧可進入你的夢,而不想同你面對面。”

  “原來,你一直是利用夢來殺人。”小宛悚然而悟,“如果我在夢中沒有阻止你,之也會死嗎?”

  “會驚恐而死。”梅英淡淡地說,“所謂鬼殺,是一種精神力,一種陰氣。我和你在一起,即使不想傷害,也仍然會有陰氣。你從最初的能夠感覺到鬼魂存在,到能夠清楚地看到鬼,到現在能夠穿透時光看到過去發生的事情,是因為你體內的陰氣越來越重。現在,你已經是一個徘徊在陰陽兩界的人,好比走鋼絲,稍一不甚,就會跌落深淵萬劫不復。你最近是不是常常感到頭暈,甚至昏倒?這都是因為同鬼魂接觸太多的緣故,所以,我決定走了,我不能再讓我的存在使你受傷害。”

  “我不在乎,梅英,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要和你分開。梅英,你留下來,你不是還要問張朝天那句話嗎?你不是還要找那個答案嗎?你甘心就這樣走嗎?”

  “不甘心又怎樣。小宛,我的存在只是一個假象,是一種殺氣,我在這世上一天,就要多製造一些殺戮,如果不殺人,我就只能消失。我只是恨,最終也不能問他那句話……”

  “我替你問。”小宛急急地叫,“你等我,我一定會幫你找到答案,你已經死不瞑目了,不能再帶着遺憾離開。我一定要找到答案。張朝天雖然死了,可是一定還有別的人知道答案,也許你還有別的師姐妹活着,也許張朝天也會有兄弟朋友知道真相,我會去查,我會的,你要等我。”

  “沒可能的。”梅英緩緩搖頭,始終不肯回過頭來,“我已經決定放棄了。小宛,我只求你幫我最後一個忙……”

  “是什麼?你說。我一定做。”

  “胡瘸子給你留了一封遺書,你去打開他。我只有通過你才能閱讀陽間的文字……”

  “胡瘸子死了?”小宛若有所悟,“是你殺了他?”

  “他不該死嗎?”

  “好,我答應你。”小宛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她只是一個凡人,不能判斷別人的生死,若梅英答應她以後不再殺人了,這是最重要的,“我去看那封遺書。”

  “你看完之後,去墓園找我,阿陶也會在那裡等你。”

  “阿陶……”小宛心中痛不可抑,“阿陶真的已經……”

  “阿陶半年前就已死於車禍。他不肯去投胎,和我一樣是為了心願未了。只不過,我的心願是恨,他的心願是愛,他因為愛你,關心你,才不肯離開,一直陪伴在你周圍,可是,你的愛卻讓他不得不離開了,我說過,人鬼殊途,你與我們常常見面,是沒有什麼好處的。你的身體會越來越弱,直到完全衰竭,儘管我們對你是善意的,可還是會傷害了你。”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小宛哭喊着,“我寧願生病,寧願陰氣入侵,我不要和你們分開。梅英,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要離開你,不要離開阿陶……”

胡瘸子死前,留下一封遺書,封面上寫着:水小宛啟。

  所有人都不明白這是為什麼,眼睜睜望着小宛開封。小宛怔忡,她與他,不過在胡伯的葬禮上見過一面,為何他最終的遺言,卻留給她?

  本來以為會是冗長的一封信,然而裡面只有六個字:我告密,他被捕。

  小宛一眼看見,如五雷轟頂,整個人呆若木雞。

  片刻間,已經知道全部的真相。

  我告密,他被捕。

  這就是最後的謎底了。

  原來張朝天並未負心,原來只是小人使奸,原來一對情侶的分別是因為一場陰謀,一個誤會,一次政治事件。

  半生坎坷,一世傷心,都只為了六個字:
  我告密,他被捕。
  
  胡瘸子一生中愛得最深和恨的最深的女子,是同一個人——若梅英。

  他為了追隨她,不知陪了多少小心,送了多少金帛。

  然而自始至終,不曾得過美人一笑。

  多少次親自捧了禮品上門,卻除了冷遇,還是冷遇。

  梅英只是個戲子,只為扮久了公主后妃,性格中便也自然地帶了幾分嬌矜,隱隱地睥昵自傲起來。出身雖然平賤,可是在高門大戶穿堂過戶慣了,尋常風月還真不放在眼裡,什麼樣的豪奢沒見過呢?

  因此一推一撒地,就將這琳琳總總的禮品盒子擲出門去,臨了還打發下人賞幾枚車馬錢。

  胡瘸子好歹也算是頭臉人物了,又沒什麼胸襟,受到這樣一番奚落,如何忍得下?恨恨地早在心底里發了成千上萬個毒誓:今生今世,若不教這若梅英死在自己手上,便做鬼也不甘心的。

  因此他跟蹤若梅英,監視張朝天,苦心孤詣要暗算兩人。

  探知了兩人密約於興隆旅館地下結婚,他便通知特務暗伏於旅館門外,將前來赴約的張朝天擒獲,硬生生拆散鴛鴦。

  本來只是誣告,不料歪打正着,張朝天真是地下黨,由此暴露,整整入獄一年,受盡折磨。

  而若梅英,在當夜嫁給了何司令,遠走廣東。

  胡瘸子打空算盤,心頭這一份恨呀,日日夜夜想着怎能像當年弄死那隻雪色貓兒一樣,終有一天將若梅英玩於股掌。

  一段仇結了足足二十年,到底叫他在非常歲月里償了心願。

  若梅英死得慘,慘過千刀萬剮。

  真真正正地遂心如意,比他所期待的還要叫他滿意。

  可是從此卻落下了心悸的毛病。那樣風姿絕代的一個絕色女子,那樣慘烈地死在自己手下,今生怎忍得下心?

  再狠,也畢竟是一個人,不能不把另一個人的生命看在眼裡。

  胡瘸子不是懺悔,只是灰心了。

  世上再沒有什麼情什麼恨可以擱在心上。

  最想得到的已經得到,最想報復的已被報復,再做什麼都沒有意義了,多活一天也是浪費。

  卻還是扎掙着活到了九十歲。

  活成一張照片。

  莫非是在等待報應嗎?

  兒子死了,孫子瘸了,胡氏一家的命運仿佛受到命運的詛咒,不能安康。

  也許早在若梅英跳樓的那一日,他已經預知這樣的結果,而且,在等待這日來臨?

  胡瘸子無聲無息地死在黎明。手裡緊攥着一張梅英的舊時海報。

  沒有人知道他死前想過些什麼。但是想必他是滿意的,因為唇邊帶着笑。

  但是法醫說,通常嚇死的人臉上也會有這種異樣的笑容。
  
  小宛手裡的遺書飄落下來。

  有人拾起來,狐疑地看一眼,滿臉不解,又交給下一個。

  所有人都在竊竊私語:我告密,他被捕。這是什麼意思?這算什麼遺書?又為什麼要交給水小宛這個不相干的小丫頭?

  但是小宛聽不到這些議論,她的頭腦里翁翁做響,她的心在哭泣,為了若梅英。

  張朝天的妻子說過:“先生同我說過,他在解放前曾經被人告密,忽然入獄,直到解放後才放出來。查來查去,也沒弄清楚到底是怎麼暴露身份的。”

  原來,答案在這裡:我告密,他被捕。

  張朝天和若梅英就這樣錯過了七月十三的約會,錯過了相愛又相念的今生。

  秘約,陷害,陰謀,分離,陰錯陽差……就這樣融愛恨於一爐,燃盡心血,直至熄滅。

  小宛轉身走出人群,走向寂寂的墓園,去赴另一個約會——人與鬼的最後之約。

  她終於替梅英找到了答案。

  梅英的一生,原來竟是交付給一次誤會。

  天意弄人。

  又是誰在欺天?

  梅英說過,今天,她就要同自己告別,她還說,阿陶也會去。阿陶……小宛的心裡劇烈地疼痛起來,阿陶原來是一隻鬼,早已死在半年前,來地鐵站赴自己約會的路上。

  又一次未能成功的赴約。

  自己的命運,竟是這樣地與梅英絲絲入扣,幽冥暗合。如果,如果不是阿陶一直在暗中保護自己,誰知道自己到底會走向什麼樣的宿命?

  也許,就在那個大雨的黃昏飛躍於長城下,從此成為一隻怨鬼,和梅英一樣,終日啼泣於陰風淒雨間。

  是阿陶留住了自己,安慰了自己,可是,現在他要離開自己了,他要離開了,怎忍分開?

  小宛奔跑起來,在上台階的時候絆了一跤。

  抬起頭,她看到周圍開滿了死玫瑰。

  這就是夢裡的墓園嗎?

  草萋萋,墳寂寂,偶爾一兩聲鳥啼響起在林梢間,冷白的石碑前擺着各種花的屍體,已經枯殘,呈鐵鏽色,有種腐爛的味道。

  梅英渾身縞素,站在張朝天的墓前。

  張朝天,若梅英,他們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連靈魂亦不能同游。唯一的遇合,只是一隻鬼與一座碑的緣份了。

  梅英撫摸着大理石碑座中間嵌着的張朝天的遺照,一下一下地撫摸着,神情安詳。

  “朝天,為什麼不告訴我真相?為什麼寧可讓我恨你殺你也不肯說出謎底?為什麼?”

  “因為,他想可以在死後陪伴你。”小宛忽然開口回答。

  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在一刻如此透剔,可以清楚地猜知愛情的真諦,是因為她的心裡充滿了愛,或是張朝天的鬼魂藉助了她的靈氣與梅英溝通?

  這一刻,她比所有人都更了解張朝天的心意,他在死前的最後的心念。“他不告訴你真相,是怕你心願一了,便魂消魄散。他寧可你恨他,也要維持你的靈魂繼續存在,而他,願以一死換得不滅的靈魂,與你相伴於地下。”

  “可是,可是我已經再也回不到地下了,天地之大,竟沒有我的位置,我就要消失了,永遠地消失,朝天,我好想見你一面,好想見你,告訴你,我現在懂得了,我不該恨你,不該恨任何人,小宛說得對,真正愛一個人,就永遠不會恨他,朝天,我是愛你的,我愛你……”

  梅英抱着石碑,哭泣着,訴說着,然後,她俯下頭,輕輕吻在那冰冷的照片上。

  死神的吻是最極致的美麗。

  小宛在那一刻看到了生命的至喜悅與傷痛處。

  原來這才是愛情。

  一滴淚自梅英眼中滴落,悄無聲息地流過她晶瑩透明的面頰,小宛低下頭,驚愕地看着那一滴淚的方向,鬼,也有眼淚嗎?

  她仿佛清楚地聽到了眼淚跌碎的聲音,仿佛煙花綻放,春雷乍起,那麼響亮而安寧。

  那是死神的眼淚。

  “梅英,”她輕呼,向前一步,然而碑林寂寂,哪裡還有梅英的形影?

  小宛奔跑起來,不顧一切地喊着:“梅英,梅英,你等等,我還要問你一句話……”

  “小宛。”身後有聲音響起。

  小宛踉蹌一下,急回頭,看到阿陶站在身後。

  “阿陶!”她驚喜地叫,衝上一步。

  然而阿陶後退:“小宛,保重。我知道你要問的是什麼,我愛你,真的,一生一世,至死不休。”

  “阿陶……”小宛跪下來,抱着石碑,正如剛才梅英所做的一樣,那碑上的照片,可不正是年輕的阿陶,照片下寫着生卒年月日,他死的時候,才只有21歲。

  “阿陶,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我也不捨得你,小宛。那一天,我趕去與你相會,趕得太急了,出了車禍。死的時候,我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你還在地鐵站口等我,我不能失約。七日還魂,我第一件事就是趕往地鐵站,可是看到你,我什麼也說不出來了,我不忍心說出真相讓你傷心,只好騙你我要去上海,希望你能忘記我。可是我卻不能忘記你,沒有同你愛一次,沒有為你做什麼,我也不甘心。所以,我一直留在人世間,悄悄地陪着你,希望可以幫你做點事,可惜我們人鬼殊途,我幫不到你……”

  “不,阿陶,你已經幫了我很多了。”小宛哭着,死死地抱緊石碑,似乎這樣就可以抱緊阿陶,“是你的愛在鼓勵我,安慰我。如果沒有你,我早就跳下長城死了……”

  “小宛,答應我,以後不可以再這樣傷害自己。小宛,我真是捨不得你,可是,我必須向你告別,不能再和你在一起。那一天,在海藍酒店,我知道張之也辜負了你,想去提醒你的,可是,我在你面前不能聚形,不能和你交流。直到在長城上,你要自殺,我才終於衝破陰陽界,和你相會。但是,這就犯了天地的大忌,也使你的元氣受到傷害。所以,我必須走了,以後,你會和正常人一樣,不會再看到我們,也無法再與鬼魂溝通,但是身體會重新健康起來,小宛,我願意看到你健健康康的,你答應過我,會好好的……”

  “不!不!”小宛搖着頭,搖散了頭髮,瘋狂地叫着,“阿陶,不要離開我,帶我走。我不管你是生是死,是人是鬼,我只要你和我在一起。不要丟下我!”

  淚水流過小宛的臉,阿陶憂傷地注視着她,憂傷得心碎。可是仍管不住自己的影像越來越淡,越來越淡,漸漸消失在石碑林立的墓園深處。

  “阿陶……”小宛追過去,朦朧間看到鬼魅成陣,滔滔行過,鬼群中,看不到阿陶的身影。

  林深處,有歌聲緩緩流過:“對你的愛是一朵死玫瑰,開放與凋謝都無所謂,我的心不再流淚,風中的記憶都已成灰……”

  一滴淚落在玫瑰花心,忽然間,所有的死玫瑰都開放了,那不是玫瑰,是愛情。
  
  
  動筆於2002年陰曆七月十四鬼節
  完稿於2002年陽曆十月三十一日萬聖節夜裡子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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