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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刀(上) zt
送交者: caoan 2003年03月12日20:38:27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犀骨指環


所有的罪惡,都永遠伴着幸福。你只能去嘆無常,再在無常中找世世代代的相似。

這條路我很久沒走過了,先是沿着大盈江大壩走,再左拐到一排有榕樹的街道上,路過幾乎整條街的傣味景頗味米線店和飯莊,才能看到鑲上了褐色瓷磚的門柱。上門欄上有一顆碩大的國徽。

這是區分局,門口帶着威嚴。

去接兒子的路上,曲姑娘還在給我講,她說她一定要找最好的律師,要討個精彩的說法。我不知道她說的精彩是什麼,我只覺得我要把兒子弄出來。

一件小事。兒子和曲姑娘在小街上遇到了不三不四的人,堵着兒子的去路,強行兒子嘗嘗他們的“貨”。那“貨”,兒子說一定是“白面兒”。兒子推開他們,他們就拽住了曲姑娘,曲姑娘跑得急,被撕扯開了衣服,露出來了身體。兒子回頭撲上來,雙方斗在一起。其中一個人被兒子的拳頭砸開了臉,就羞惱起來,追着不放。兒子和曲姑娘一路猛跑,回到家裡,四、五個來人卻衝到了家門口不依不饒。

小事開始轉化成大事。對方手裡已經多了棍棒和長刀,兒子已經無法和來人理論了。

撕殺就進行在我家的院子裡,來人已經衝進了家門。兒子被亂棍打倒,爬起來往堂屋跑。我在二樓,看見了院子裡的打鬥,也沖了下來,但我只衝到樓梯的半截,就看見了兒子已經跑進了堂屋。我看見了兒子頭上的一片血紅,曲姑娘的衣服也亂亂糟糟。我也看見了兒子奔向那面山牆,把手伸向了上方……

我喊了一聲,想叫住兒子,但牆上的東西已經飛落在兒子的手裡。

寒光閃處,一個人倒在了堂屋門口。

幾個劈下來的棍子很快地被截斷,落在院子裡。那些木棍很乾燥,落在地上的聲音十分清脆。

斷掉的木棍還在地上滾着,幾個人已經飛快地跑出了院門,兒子追到門口,手扶在門框上再也追不動了。

不多時,警車和民警都來了,銬上了一個,抬走了一個。

被銬走的是我兒子。

這是三天前的事情。今天,我來接我兒子,和曲姑娘一起來了。

還有,我要去贖回那把刀。

盈城。一條大江繞了半個城鎮,一群大山擋着四面來風。臘月底,盈城的氣溫忽高忽低,不知道春節那幾天會不會再下大雨。我說,花多少錢我也要接兒子回家過這個年。

進公安局的門這是第二次,頭一次是在二十年前。公安局的門臉比以前大氣多了,還是在這條街上,還是門朝東,還是有榕樹映襯着,但樣子全變了,威武氣派。

我被請進一個大辦公室,裡面坐着不少穿制服的和不穿制服的。他們客氣,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和我客氣,我說,你們辛苦,我是來看看我兒子的。

一位比我年齡稍小一點的人走過來和我打招呼,他說,您就是當年的刀客吧?是您吧?

辦公室的桌子上,放着我的那把刀。



昨晚我做夢,說是盈城下了九個小時的暴雨。

那年也是正月的頭幾天下了暴雨,至今無法考證是初六或者是初五,但絕對是過年前後的光景。我們計算的不很準確,是根據每年打春時候的感覺加上我們起程的日子大概算出來的,一說那年的暴雨下在初五,一說是初六。

那時,我們走在山上。看不到邊的甘蔗林里我們整整走了大概三天,在走進甘蔗林之前我們在山上的樹林裡走了大概六天。路途太遠,我們沒有迷路,但感覺中我們就和迷路一樣,周圍幾乎沒有變化,甘蔗像長滿了全世界,再就是一簇簇的竹子。行進中大家希望看到竹子,竹子比甘蔗高很多,看到竹子就能調整一下我們的心情,不至於被甘蔗林弄得接近崩潰。

正月里,綠色仍然鋪天蓋地,中午的氣溫仍然高,太陽仍然毒着。就算下了暴雨,在走動中也感覺不出來什麼寒意。那天走到傍晚的時候,蚊蟲被白天的暴雨給激怒,發瘋地撲向我們。我們蓋上薄氈,就躺在甘蔗林中。那一夜誰也沒睡覺,兇狠的蚊蟲把那姑娘給叮咬得大哭起來。
那回,我們四個漢子押送着一個姑娘。

這是30年前的事。那年我19歲,秦大哥30歲,劉二哥26歲,杆子20歲。我們押送的姑娘那年18歲。族長給了我們幾個任務,把這個姓柳的姑娘從朗齊押回來。朗齊在緬甸,是個只有幾十戶人家的鄉村。

族長是當地的山民,我們四個漢子卻是漢人。族長不放心自己的族人能弄回這個姑娘,他認可相信漢人。

柳姑娘逃出去大半年後被發現,族長賄賂了異邦生意上的朋友,柳姑娘在緬甸被輕鬆地看管住了。我們四個人接了族長的錢,去押解這個姑娘。

我們在臨走的時候就已經知道,柳姑娘的出走是為了逃婚。

那年正月的暴雨實在大,我們是用甘蔗架起了離地二尺的垛子,才勉強沒躺在泥水裡。那姑娘在半夜滾下了垛子,蚊蟲就再次狠狠地撲向她。

放倒大片的甘蔗,我們用的是砍刀。大家都已經使慣了這樣的砍刀,方頭大臉式的,我現在也不能認得清這樣的砍刀是當地傣族用的還是景頗族用的,或者是佤族的阿昌族的和其他什麼民族的工具。那刀重的有10斤,輕的也有6斤。秦大哥的腰間掖着一個看上去小一點的刀,那天抽出來我掂了掂,重重地壓手。秦大哥說,這刀,6斤。

那場正月里的暴雨過後,柳姑娘跑了,就在甘蔗林里跑沒了影兒。我們四個漢子不敢輕易散開尋找,實在是容易迷路,我們敢肯定柳姑娘也迷路——她根本就不知道這裡的方位,她是決意要逃跑的,所以就不在乎了路通向哪裡。

我們要帶她回家回盈城的路,她寧死不走。

三年後,我說的是柳姑娘在甘蔗林里逃跑的三年後,杆子在高黎貢山上找到了她。後來不久,柳姑娘成了杆子的媳婦。杆子和柳姑娘始終生不出孩子,就來到了城裡求醫。這盈城就是當年柳姑娘的家。她回來的時候,曾下令捉她回來的族長已經死了,她的父母也死了,她的兩個哥哥沒在家。但仍然有太多的鄉親認得她。她還是和從前一樣害怕,躲在一個旅店裡。杆子找了很多大夫看他們的毛病,抓了20多斤的藥材。兩個人在離開城裡要返回高黎貢山的時候,秦大哥出現了,我也出現了。

杆子沒回高黎貢山,就和媳婦留在了這個城鎮上。那時,這個城池的規模已經不小,原來“象城”的名字幾乎沒人叫,幾年內幾乎全部更新了家鄉的名稱,都叫這裡為“盈城”。遠方的商賈開始注意這裡,經商的多了,專門來看盈城風景的也多了。盈城的榕樹名氣很大,遠比盈城本身大。

秦大哥病得不輕,最後死在了我和杆子的懷裡。他死的那天天氣陰沉,他說想起了甘蔗林里經過的那場正月的暴雨。他臨死前眼睛愣愣地看着杆子的媳婦,然後把腰裡那把短刀遞給了我。那刀雖然只有6斤重,卻跟秦大哥的屍首一樣,沉甸甸的叫人直打冷戰。

那刀後來掛在我家的牆上,高高地掛着,我不站在凳子上是無法拿到它的。我沒動過它幾次。那刀蒙着灰塵,竹筒和竹籤編成的刀鞘上已經有幾處綻開。屋子裡到底是乾燥的,屋子裡沒有原始的無遮攔的暴雨或者山風。

兒子小的時候幾次要求過要看看那把刀,他曾為那把刀哭鬧過兩天兩夜,我還是沒給他摘下來。我告訴他,兒子,這刀爸爸也不能亂動的,這刀有靈性。兒子被“靈性”這個字眼兒給震住了,才幾歲的孩子,當看到牆上那把破舊的短刀時,他的眼睛裡面已經充滿了恐懼。

兒子臘月中旬就先到了家,他早就定好了今年回來過年,但他沒和我們說他要帶女朋友來過年。

兒子和他的女朋友通電話,用了那個免提的功能,因為兒子以為我也不在他媽媽也不在,就邊倒着可樂喝邊和桌子上的電話抒情,我聽見那邊的那個女孩子奶聲奶氣的聲音,她問我兒子,你在盈城有人陪你睡覺嗎?

我站在堂屋的大門口,屋裡屋外靜的很,無風無雨的,只有兒子在屋裡面好象是充滿衝動的調情。

從我的年輕到我兒子的年輕,前後20年的時光。20年中變化很大,雖然在不知不覺中,卻是在明明白白中。

兒子的普通話說的好,比我那改不了的北方口音好聽,比他媽媽那柔聲細語的民族普通話也好聽,已經聽不出來兒子的地方特色了,偶爾他用些電視劇裡面常用的感嘆詞,那他也是故意拉出來的腔調兒。兒子說,用些時髦的腔調兒現代的小姑娘們更喜歡一些,因為這些小姑娘們這樣用。

我突然出現在兒子面前,問他怎麼聽上去是和那電話里的姑娘睡過覺的?兒子說,爸,20歲正是好奇的年齡,也是喜歡瞎寂寞的年齡,往往在這個年齡段出現些個空虛,男女關係很能填補這個空虛。

兒子沒正面回答我的問題,但我肯定,這小子睡了人家姑娘。

這個假期,他坐着汽車顛了15個小時回來了,他說他的姑娘馬上就會坐着飛機到盈城來,就是電話里的那個奶聲奶氣的小姑娘。

從昆明到盈城,至今,沒有鐵路。

兒子出息了,輕鬆地考上了省城的大學。這小子在上大學之前幾乎沒離開過盈城,拿到錄取通知書後,他媽媽說應該帶孩子出去走走。兒子問我,爸,咱回趟北方的老家吧,那裡什麼樣我都不知道,您也幾十年沒回了。我說,老家太遠,又沒有什麼直系親屬可看望,回去一趟我至少得消化兩年傷心事,不能回去。他媽媽說,孩子你要出去看看,不如和媽媽回去一趟緬甸老家,那裡還有幾個親戚。

堂妹嫁給我二十多年,還是第一次提出來這樣的願望。

那次他們母子去緬甸,帶去了不少東西,堂妹說,那裡可沒有中國這樣的發展,依然貧窮着。他們把帶去的東西換回了錢,又從緬甸帶回來了一些東西。兒子說,這是易貨貿易,看起來是有前途的,要是他畢業後沒有工作可干,就專門到邊境上做這樣的生意。

那次他們母子走了前後半個月。

這半個月裡,我和杆子媳婦面對面地坐了好多回。我心裡有一個願望,叫她看着我,叫她認真看我。我想勾起這個女人的一點點回憶。我想,如果她能回憶一些和我之間的事情,那她就有希望恢復一些。

杆子媳婦和我笑。滿臉的皺紋和發黃的牙齒。手裡老是拿着毛線和竹針,但她再也織不成毛衣了,無論她原始的衝動是給杆子織還是給肚子裡的孩子織,她都無法完成了。

然後,母子回來後,兒子去了省城。

堂妹和我說,已經用不着為杆子媳婦做什麼努力了,她不會好了。

兒子的女朋友隔天來到了家裡,和我們熱情熱烈地打着招呼。小姑娘長得標緻,乾淨的臉上老是誇張的驚喜。她驚嘆盈城的氣候,驚嘆滇西的美景,在我們看來不過是一條普通的大盈江或者一簇普通的竹子,她卻能為之呼喊。

我問姑娘一點家世,姑娘說她是邯鄲人。我說,哦哦,其實我們算老鄉。

姑娘的名字叫曲莉。

上下兩層的房子,怎麼也夠住了。曲莉住在樓上,兒子住在樓下。我說先吃吃盈城的“過手米線”吧,就給做了蘸水切了肉末。曲莉在旁邊忍不住先抓了一點兒紫糯米做成的米線,她說這米線看上去有點像玫瑰的顏色。姑娘什麼也沒蘸,把米線仰着頭放在嘴裡。她說,玫瑰色的東西沒有不好吃的。

大家閒聊的時候是坐在堂屋裡的,曲莉看見了掛在牆上的那把刀。難得有這樣年輕的姑娘知道一點“戶撒”刀的來歷,她說,這個刀上若真的有“戶撒”的字樣,那麼這個刀就一定是阿昌族的東西。她說,景頗族的刀要長一些,傣族的刀也沒有這樣大的殺氣。

我瞪大眼睛看着這個小姑娘,因為她說我的刀上有“殺氣”。

當然,兒子一定給她吹噓過。兒子的吹噓肯定已經和原來的事情兩樣了。當年的事情發生的第二天,故事的樣子基本是符合實際的:兩個北方的“刀客”和四個緬甸的馬幫遭遇,一個“刀客”被打死,一個“刀客”的老婆被打傷,馬幫的人死了兩個;事情發生半年後,故事的梗概變成了兩個北方的“刀客”殺退了一幫前來搶劫的緬甸土匪;事情發生五年後,故事變成了兩個武功高強的北方大俠殺退了來自緬甸山區的一大隊土匪……

兒子問過我,爸,當年到底是幾個北方人啊?殺退了多少馬幫?

我說,小子,當年就我和你杆子大爺兩個人,你柳大姨和你媽都在場,土匪是來砍咱們家竹子的,被我們殺退了……

當然,兒子也一定和他的女朋友講過牆上的“戶撒”刀的神奇和他對這刀的敬畏。但不管兒子怎麼和女朋友跟風跟影地吹噓,我們家的故事在盈城還是的確有口碑的,我在20年前是盈城的英雄,那時人們最怕的就是來自緬甸的馬幫,而我和杆子是殺退那些土匪的兩個英勇的北方“刀客”。那次撕殺之後,我成了活着的唯一一個“刀客”。

我是不是“刀客”我自己最清楚。我沒有刀法,沒練過刀術,更不屬於“武林”中人。我來到盈城,完全是為了生存,為了能和我仰慕的秦大哥在一起。我知道,我不是“刀客”,但我當年跟着的是一位真正的刀客——秦大哥是用刀從北方殺到南方的,他是“練家”,有師有門。他和我講過,始終別在他腰間的這把“戶撒”刀沾過不少血氣,他再不想用這把刀,只想把它時刻帶在身上辟邪。與杆子奮戰土匪之後,我好象明白了為什麼我總是拔不出來那把刀,一定是秦大哥在做刀鞘的時候用竹籤封死了刀鞘。

這把看上去並不兇狠的刀,被一個小姑娘看出了有“殺氣”,我相信是被她看出來的,不願認為是她通過我兒子的吹噓猜想出來的。

坐在堂屋的竹椅上,我感覺有點好笑。這樣一個發達着科技的年月,我和兩個情竇初開的孩子在端詳一把蒼老的兵刃,交談中不時地被我的手機鈴聲或者兒子的手機鈴聲打斷……我記得一個什麼流行歌里有個唱詞,說的是“切下這個平面,閉上眼睛躺在上面,去感受一段時空”……

曲姑娘的眼神始終在屋子裡轉,她不只是好奇牆上的刀,對這個盈城風格的房子也充滿好奇,她說,真有意思,房子這麼高,舉架超過三米,堂屋比城裡房子的全部建築面積還大,正面牆上供奉着一大堆祖宗、神仙。她問,盈城家家都這樣嗎?兒子對她說,是的,家家這樣。我也說,是啊,這裡,都這樣。

小姑娘想和杆子媳婦說說話,杆子媳婦正好站在堂屋的門口。她靠着門框對曲莉說:

“是啊,是啊,都這樣,都這樣。”

我的媳婦是杆子媳婦的堂妹。杆子媳婦在盈城安分地過了幾年,才有意無意地找到了這個不遠不近的親戚。杆子媳婦被歲月折騰得很慘,她從山裡回到城裡,就幾乎過着不言不語的日子了。杆子疼媳婦,怕她有一天被驚嚇成瘋子。

自從秦大哥死後,我和杆子走的最近。當年在甘蔗林里奮起開路的杆子已經不存在了,他瘦得不成人樣,我問過他是不是沾了什麼毒,他搖頭,說有時候連飯也得等,怎敢吃那些東西。杆子媳婦看見我就點個頭,然後獨自進屋子裡忙她要忙的事情。他們仍然沒有孩子。杆子說沒孩子不是他的毛病,是他媳婦的毛病。

杆子媳婦的兩個哥哥在秦大哥死後不久就找到了他們。兩個哥哥來認這門親事的那天杆子媳婦在屋子裡昏倒,她臉色慘白,嘴唇發青,杆子從此就多了一塊心病,時刻擔心着媳婦抽風和昏厥。自然,杆子媳婦從前在山裡的遭遇大概只有杆子能知道一二。

兩個哥哥不兇猛,對杆子說話也和氣,只是杆子聽不太懂。他們是纏着頭巾找來的,黝黑的面孔和濃眉大眼的五官很容易讓杆子一眼認出來他們是少數民族的族民。杆子說,那天他只顧了後退着,面對他們的問話一概不知,他後退到堂屋的時候伸手要摘下牆上的刀,就在這個時候他的媳婦重重的一聲倒在了屋裡,聲響驚動了兩個粗大的男人,他們衝進內屋,一把抱起地上的杆子媳婦,大叫着“阿妹、阿妹”。

後來兩個哥哥遠走高飛了,據說是去了瑞麗,又轉到了緬甸定居。

盈城的少數民族部落在不知不覺中同化着,人們不像原先那樣頃刻間可以集結成隊,頃刻間可以棍棒刀槍。大盈江的水就是這樣,當這裡被稱為盈城的時候,江水沒再泛濫過,走彎走直,都文明着,深沉着,無聲無息着。

這個時候,杆子媳婦的堂妹從遠方出現。是突然出現的,那天我去杆子家,就突然看見堂屋裡坐着一個姑娘,這個姑娘就和當年逃婚的柳姑娘一模一樣。她坐在那裡,對我打了個禮。杆子媳婦說,這是堂妹,從緬甸回來,不走了。杆子說,兄弟,你娶了她吧。

杆子在堂屋裡正在擺弄一把刀,杆子特別愛刀。堂妹說,這種刀當地話叫做“戶撒”,因為產自“戶撒”村而得名。堂妹說話很好聽,軟軟的,細細的,雖然帶着明顯的滇西腔調,但我仍覺得好聽,而且,我完全聽得懂。

我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戀愛,所以我無法去按照戀愛的規矩去戀愛。照當地已經被改變的習俗,我是可以在趕會的時候或者賽歌的時候向我心愛的姑娘表達愛意的,也可以撩撥我心愛的姑娘到我的面前,用薄氈裹住她去僻靜的甘蔗林里或者竹林中。但我都沒做,我不敢做。我心愛的姑娘就是杆子媳婦的堂妹,堂妹也溫柔地給着我好看的眼色,可我還是沒有膽子做。

有一個下午,我就坐在杆子家裡,杆子和媳婦在後院侍弄着瓜園,我坐在離堂妹很遠的地方看她,她在那裡不停地小聲地哼着我不明白的歌兒。那個下午,我衝動了好幾回,但仍然在原地聽那些小調兒。堂妹給我跑的一杯茶我一口也沒喝,就那麼端在手裡,茶杯里的山菊花開始的時候旋轉着,後來就靜止在杯中。

剛剛來到這裡的時候,就是和秦大哥他們一起去朗齊押回柳姑娘的前一年,我這樣的漢人被當地的族人稱為漢客或者山客或者是刀客。我們是從山上下來的,從北方的山上。那時侯我根本就沒有想過我在將來會有女人,我的心中只有秦大哥那樣的漢子。秦大哥沒有女人,到死的時候也沒有女人。

劉二哥在丟了柳姑娘之後就走了。秦大哥死後,我覺得杆子應該是我的親人,我感覺杆子變化的太快,收起了原來當刀客的精神,把心思一下子用在了女人身上。我覺得,這也是我應該有的轉變。世界比從前太平了很多,當山客刀客不是什麼有前途的事,我應該有個家,哪怕這個家很漂泊,就像杆子的家一樣漂泊也好。

堂妹好象知道我的靦腆,也知道我是漢人,但她還是那樣羞羞澀澀地和我交流着眼神兒,一個月中,我們不停地交流,每次交流都舒服得讓我難以入睡。

杆子媳婦和杆子一樣消瘦,沒有了原來的模樣——那曾經和她堂妹一樣的俊俏。她也和我說了幾回話,說的不多,但我記得住。杆子媳婦說,兄弟,你娶了堂妹吧。

結婚的時間定在4月,盈城開始了酷熱,比北方的夏季更炎熱。

我對堂妹說,看到你的第一面,我就想和你過日子。堂妹說,我也想和你過。



至今杆子媳婦的病沒有好轉。近十年不出現癲狂狀態,只是呈痴呆狀。她不像人們相像中的那樣不停地叨念着杆子或者那個沒見過面的孩子,而是呆坐在床上或者院子裡。她從不去後院的瓜園,從不去看後院的竹子,也從不走出很多路看山看江,還有山和江水之間的大片甘蔗林。

杆子媳婦喜歡笑,不出聲的笑。這樣的笑容和杆子活着時她的表情相比較,我認為她是找到了釋放,找到了自己的輕鬆。

兒子說,柳大姨現在應該是幸福的。

我讓兒子這樣稱呼杆子媳婦。我說,叫她柳姨或者柳大姨吧,讓她把杆子忘掉,她本來姓漢族的姓,她姓柳的。兒子原來是改不了口的,從小就叫出來的稱呼一下子是難改的。但兒子上大學前跟她媽媽去了一回緬甸,回來後,他改了口。

堂妹說,當年在郎齊的中國人還記得柳姑娘的事情,他們說了很多。當然,兒子也在場,聽了個仔細。兒子說,爸,知道柳姨為什麼不像祥林嫂那樣念念叨叨嗎?柳姨是個烈女子啊。

柳姑娘在緬甸的遭遇我不知道,她們母子講給我聽,堂妹在杆子活着的時候,兩個女人多少聊過些話,堂妹就結合着講,努力使故事連接起來。

柳姑娘逃婚並沒有想過走多遠,卻被路上的老鄉們糊塗地帶到了緬甸。走到郎齊就失散了一路上的相識,落在了竹竿搭建起來的郊外店家。一切都情理之中,她沒有很多錢,又不懂當地的語言,只兩天的時間就被趕出店鋪。她打聽回中國的路,但遇到的中國人並不多也並不善良。

一星期以後,郎齊的妓院打出了個紅色的招牌:“來自中國的少女獻情獻身!”

她遭遇了不測,怎麼遭遇到的,沒人知道。她被收容進了妓院卻人人知道。

堂妹說,姐姐在杆子活着的時候曾和她聊過一些沒頭沒腦的話,那是兩個人靜坐在屋裡或者院子裡的時候姐姐突然就冒出來的,往往在說這些沒頭沒腦的話的時候,姐姐的表情接近恐怖。
堂妹說,姐姐那時侯說,死也不能讓那些男人得逞,要想制服一個女人沒那麼容易,不從的事情別想幹得成!

柳姑娘在郎齊的妓院裡只呆了一個月,那一個月裡,無數的男人為了她而來,也無數個男人被她打傷咬傷。她撕爛了嫖客的嘴巴,踢傷了嫖客的下身,她對妓院的老鴇用中國話大喊大叫,告訴人家誰敢上她她就廢了人家……妓院的主人氣得渾身亂抖,他說這多年來沒見過這樣烈性的娘們兒,他叫幾個人按住柳姑娘,撕爛她的裙子,用木棍破了柳姑娘的身,這種破身的把柳姑娘破得鮮血淋漓……

幾乎被弄殘了的柳姑娘被按住頭顱觀看着妓院的其他妓女接客和行房,老鴇試圖用春情來影響她,讓她變成搖錢樹。但柳姑娘楞是白看了三天,竟沒動一絲春情,反而破口大罵那些接客的妓女。

之後,妓院的老鴇接到了什麼暗示,把柳姑娘關進了後院的土樓里,直到四個中國男人出現在郎齊,柳姑娘才被押出來交給了來人。

堂妹說,你們四個人去押解姐姐回來時,不是從妓院押出來的嗎?我說,不是,我們只在郎齊的郊外等着,柳姑娘是被人送過來的,送過來的柳姑娘穿着一身鮮艷的衣服,乾淨的很呢。堂妹說,族長是個愛面子的人啊,她怕給景頗族丟臉啊。

我心裏面感覺,當年的柳姑娘是被摧殘得變成了神經質的,她之後從甘蔗林里再次逃跑,一來是不想回到盈城面對父母和族長給她安排的婚姻,二來也是因為她失去了貞操,無法對親人和族人交待。我想,若不是她逃到高黎貢山後實在太苦,她也不會輕易地嫁了杆子。我想,應該說,她和杆子算是有緣分的人。

那杆子一定是無法使柳姑娘懷孕的,杆子一定有說不出口的不育症。

老婆孩子和我講這些故事的當天夜裡,我整夜沒睡着。我想着柳姑娘的一份心思,她做的,是要給杆子個交待,她的心裡一定有一個完整的家的概念。

我想一想也明白了多年前她和我在甘蔗林里那個黑夜她的動作,那些令我吃驚和戰慄的動作,也一定曾讓柳姑娘在被人按住頭顱的時候,看得吃驚。

若干年前選地建家的時候,我就決定把新家築在了壩上,是土樓。新家剛建成那幾天,杆子和媳婦幾乎就住在我們家,直到杆子媳婦犯了病。

新婚的第二天早上,我看見了杆子媳婦盯着堂妹發呆,感覺到眼神兒不對。然後杆子媳婦在屋裡躺了兩天,再次起床的時候又是看着堂妹發呆,然後就突然往後一仰,抽搐過去。

杆子趕來用細竹籤扎在媳婦的人中上,把媳婦慘白的臉兒給扎了回來。女人變了面孔,陰冷陰冷的樣子,不停地說着“種了,收了,種了,收了”。

我好象聽明白了杆子媳婦話里的意思,心想她一定是在埋怨自己不能生養,看到我們圓了房,就心裡鹹淡得不是滋味。我和堂妹說,這可怎麼辦,要是我們生出來一男半女的,那姐姐還不瘋了?堂妹說可別瞎想,姐姐是多年虛了身子,坐成病根兒了。

無論漢人和當地的族人怎樣融洽相處,通婚這樣的事情始終有着陰影。我們在這一帶並不吃香。堂妹嫁我的日子很平常,我們沒辦什麼酒席,也沒找什麼親戚朋友,我也沒有什麼親戚朋友,除了杆子兩口子。

新婚夜,我激動的有點發抖,幾次伸手去摸堂妹的什麼地方,都壯不起來膽子。還是堂妹先把她的熱乎乎的小手伸給了我。她先碰了碰我的指頭,我就一把給抓住,再也沒放開。堂妹的手上有香味兒,不是她搽了什麼花花草草什麼香料,是天生的香味兒。她的手上只是一點點香味兒,就把我給弄的發暈,等她全身的香味兒被我吞噬的時候,我緊閉雙眼,生怕自己消失在她的溫柔中。

那天我才知道女人要是愛一個男人她怎麼做。

土樓是我用了兩個星期自己蓋起來的,蓋房子的地是我從當地族人手裡買下來的。我花了一頭豬的價錢買下半畝荒地,那個族人對我說,想在這安家,就可以住上一輩子。

族人還說,你要娶的是我們當地的媳婦吧?那你家裡至少要整一些我們當地的裝飾什麼的才好啊。我說,我可以種些竹子,那人說種竹子種甘蔗都不能算。我說,我還有把“戶撒”刀。

新婚後不久,我就把“戶撒”刀掛在了土牆上。土牆一人半高,我掛刀的地方雖然偏上,但也是隨手就可以摘下。掛刀的那天,堂妹看我在牆前面發愣,就上來問我。我說,這個刀是我結拜的大哥送給我的紀念物,大哥得急病死了,傳給我這個東西,這東西跟了大哥在盈城周圍幾百里方圓闖蕩了好多年。堂妹沒說什麼話,想把刀搽乾淨,就在把刀抽出來的時候,刀鞘邊緣的半個竹筒裂開了,脆脆地響了一聲。刀沒抽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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