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桃花盛開的季節。

　　每年中總有那麼幾天，桃花開得無比燦爛。你坐在桃花樹下，
聽着那一段段往事。

　　你可以只把這些當作故事，或者相反。所以你無須顧及任何事
情，你所要做的僅僅是坐在桃花樹下，靜靜的去聽，然後將一切都
忘記。

　　碎玉

　　屋內昏暗，他就坐在對面，忽明忽暗的燭火映在他的臉上，竟
有一種詭異。

　　這裡放着的幾乎都是桃木製品，而在他的屋角卻放着一個陳舊
的檀木箱子，色澤斑駁，鼻中依稀還能聞到木頭上散發出的淡淡香
氣。

　　他從箱內挑出一摞竹簡，好幾捆，挺沉的樣子，輕輕地放在桌
上。然後坐下，端起杯子抿了口水，緩緩地說：“其實我早已知道
在很多年後會有人知道曾經有過這樣一個地方，有過我們這樣一些
人，只是不會再有人來到這兒，因為這裡根本就不屬於這個世
間。”

　　我順着竹簡一排排的看過去，看見上面寫着不同的字跡。我忽
然明白了，上面所記的一切，都是再難回首的前塵往事。

　　魏安釐王三十四年，她離開了大梁。

　　她是在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離去的。那夜一輪圓月靜靜地掛在
天上，幾點星辰散布在四周，柔和的光芒灑在城中的各條街道上，
她身後的影子就在這片光亮中不停地移動。

　　城中靜悄悄的，除了她外再沒第二個人影，甚至就連一絲聲響
都沒有。偶爾不知從哪個角落裡會傳來一兩聲犬吠，但也僅只是一
兩聲，過後便再無一點動靜。打更聲對於這裡來說已經是久違的
了，一種莫名的愁雲籠罩在這座城的上空。

　　她背着包袱，快速的奔跑着，大梁城的東門就在眼前。

　　跑着跑着她忽然停下來，轉過身，對着身後走過的路發楞。她
想起她還在很小的時候就跟如姬夫人一起入了魏宮，也在那時，她
見到了公子無忌。公子高傲冷漠，使人感到遙不可及，便如拂過樹
林的輕風，淡雅虛無。但公子在諸侯中所體現的又是一種寬厚仁
慈，無缺無瑕的美。

　　後來她常想，也許公子前生本就是一塊無缺無瑕的美玉。

　　如姬夫人是飲下毒酒自盡的，她替公子盜來了兵符，自知魏王
再難放過她，於是選擇死去。

　　後來公子用夫人盜來的兵符解了邯鄲之圍，再後來公子逃離了
魏國，在趙國一待就是十年。

　　她決定離開大梁時，魏國已岌岌可危。公子從趙回魏後，率五
國之軍破秦軍於河處，將秦抑於函谷關不得出。秦王患之，乃用反
間計，魏王盡信，使人代公子統軍。

　　公子自知已遭猜忌，終日與賓客長飲，不問朝事，秦軍鐵騎遂
逐日逼近。公子不久便在鬱鬱寡歡中死去。

　　魏國的那塊美玉業已破碎了。

　　這一年末，安釐王病死。

　　她既已失去如姬夫人，而魏一旦離開公子終有一日會遭亡國之
難。與其充作亡國之奴，倒不如趁早打算。於是她便像許多人一樣
選擇了離去。

　　我可以想像在她走出大梁城時的憂傷，甚至可見她在竹簡上記
下這些往事時所流下的眼淚。但我卻想不出那些很久以前就已死去
的人們，他們在那刻的心情，不知是怎樣的悲傷。

　　我清楚地看見在這面竹簡的末尾寫着：

　　秦聞公子死，使蒙驁攻魏，拔十城，初置東郡。

　　其後秦稍蠶食魏，十八年後虜魏王，屠大梁。
　　別離

　　桃源中的那潭水碧綠碧綠的，深不見底。

　　潭水的這面是一條懸掛在山間的飛泉，另一面是一片絢爛的桃
林。

　　開春的時候，桃花開的正艷。有時一陣風吹過，花瓣便會飄落
下來，灑的滿地都是。這時水面上也會浮起許多，斑斑點點的，潭
水於是變成了一漾粉色。

　　桃源中的桃樹都是成片成林的。每到盛開的季節，便擠擠挨
挨，爭相綻放，好不熱鬧。唯獨山那頭卻有一樹形影孤單，悄悄地
立在山腳下的木屋前。

　　在每一個陽光和煦的清晨，你總托着腮，一個人靜靜的坐在窗
前，望着窗外的那樹孤零零的桃花。

　　陽光淡淡的灑在窗台上，你就這麼坐在輕柔的光亮中，不時幽
幽地嘆口氣。

　　那青衫書生就立在樹下，朝你默默的凝視，眼中透出無盡的憂
傷。

　　很多年後，每當陽光和煦的清晨，在你眼前都會出現這一情
景。你也不知為什麼，這情景只是不斷的在眼前重複着。

　　趙孝成王六年，秦將白起大敗趙於長平。

　　九月，坑殺趙軍四十餘萬。趙人舉國大震。

　　自此，趙一蹶不振，六國中竟再無一支可與秦抗衡的力量。

　　你自小便由爹娘作主，許配與那書生。你一直認為，這將是你
最終的歸宿。

　　趙王遷八年，戰火終於燃到了邯鄲。

　　人們開始四處逃散，強秦暴政，今後不知又要憑添多少無辜的
怨魂。而擺在你們眼前的選擇，或許僅是分離。

　　書生家是邯鄲城中的大戶，一時半刻不得走，於是讓你先走，
言稱自己不久便會趕來。

　　那是一個陽光和煦的清晨，天氣晴朗得與籠在人們心頭的愁雲
顯得格格不入。

　　書生立在樹下，穿着一襲青衫，也不說話，只是憂傷的望着
你。你的淚水卻止不住，一個勁地往外涌。

　　馬車剛剛跑起的時候，你坐在車內，掀開紗簾，看見書生朝這
個方向伸出手來。你便也伸出手，可中間像是隔了千山萬水一般，
竟怎麼也握不到一塊兒。紗簾落下時，你知道一切都不再會有了。

　　後來你常想，他當時為什麼就不說話呢？他只要說一句，自己
定會不顧一切的留下來，伴在他的身邊。

　　但這些都已經過去，不知他是否還在人世。若還在的話，他會
想起自己嗎？

　　你的夢中總是出現那陽光和煦的清晨，還有那襲青衫。

　　你常會在深夜被書生臨別時那種憂傷的眼神驚醒，攬鏡自觀，
漫漫長夜中只有滿面的淚水。

　　你一生不曾嫁人，獨自終老。
　　紫影

　　魏王假三年，秦將王賁引黃河、大溝之水灌大梁。

　　三月城盡毀壞，大梁陷，魏亡。

　　我離開大梁時，那兒已成了一片澤國。我不清楚後人會不會知
道曾經有過這樣一個地方，我只知道，當我跨出城門的那一刻，就
永遠不可能再回來。

　　天剛蒙蒙亮，夜裡的霧氣還未完全散去，映在眼裡都是模模糊
糊的，好像大睡中的人們方才醒來，嘴角還殘留着前夜美夢帶來的
笑意。

　　那女子坐在白馬上，白馬渾身盡白，高腿長身，一眼望去便知
是匹良駒。

　　女子穿着一件紫衫，漆黑的長髮就這麼披在肩上，迎風隨意飄
着。若不是這在風中起伏的長髮，竟會疑為是在水中綻開出一朵紫
色的丁香。

　　城中的水已漫至齊膝高，人群相互簇擁着，蹚水往城外涌，四
處皆是哭泣之聲。

　　女子只是默默凝視着，一滴淚水從她眼角滑下，落在水中，很
快便不見蹤影。

　　黃衣宮監急匆匆地從城中趕來，滿身污泥，臉上是一道道的黑
痕，袍子已被染得不見本色。

　　宮監一步一滑跑至女子身前，攔住白馬，右手拉起韁繩，也不
顧女子是否在聽，只是一個勁道：“您快些走吧，北門陷了，秦軍
眼看着就要殺過來，您還是快些從東門出城吧……”話音中帶着哭
腔。

　　女子仍自顧凝視逃離的人群，也不答話。半晌才緩緩轉過頭，
望着那宮監，目光冰冷如一塊終年不化的寒冰。那宮監心中一顫，
禁不住打了個冷戰，右手不由鬆開韁繩。

　　女子嘴角微微上翹，不再理會那宮監，雙腿一挾，扯起馬韁。
那匹馬一聲長嘶，四蹄翻飛，在水中竟如履平地，直朝北門奔去。
透過馬蹄揚起的水影，黃衣宮監呆呆地站在水中，幾滴水珠濺在他
臉上，順着面頰向兩旁淌下來。

　　秦軍已湧入北門，皆是黑衣黑甲，騎着黑馬，臉膛也被映得一
般陰沉。圍困大梁城數月，這些身經百戰的武士早已盼望這一天，
長劍落處，染紅一片。

　　一名武士殺得興起，見一孩童迎面奔來，想是被嚇暈了頭，便
縱馬踏去。那孩童只有十餘歲，哪經得起如此大力衝撞，只一下便
斜着飛出去，摔倒在水中，再無動靜。

　　武士仍不作罷，欲縱馬再踏。紫色的丁香忽地在他眼中晃動，
抬頭望時，紫衫女子騎着白馬立在眼前，晨風吹起她紫色的衣袂。

　　女子也不說話，只是漠然望着前方，那眼神冷似一塊寒冰。武
士瞧得心中發毛，大呼邪門，只感腦中昏昏沉沉，提劍徑自往前刺
去。

　　女子並不躲閃，不知是來不及還是不曾想過。長劍從她體內穿
過，透出後脊，襟前紫衫頓時污了一大片。拔劍出來時，只聽“
噝”的一聲，鮮血迸出老遠，竟似風聲一般好聽。

　　女子從馬上翻下，跌在水中。兩旁的水紋向中間籠過來，長發
卻向四周飄散開去。在她胸前滲出一團紅色，與那混濁的污水、紫
色的衣衫溶在一起，不知怎地，愈發像是一朵綻開着的丁香。

　　周圍寂靜下來，刀劍不再撞擊，戰馬不再嘶鳴，人們也不再四
處逃散。大伙兒只是呆呆看着，不起一絲聲響。

　　王假三年，秦灌大梁，城破，遂滅魏以為郡縣。

　　我仍能記得離開大梁城的那日，在一片汪洋中，綻放着一朵紫
色的丁香。
　　劍光

　　二十八年，秦軍臨易水，禍且至燕。

　　太子丹使荊軻獻督亢圖於秦，因襲刺秦王。秦王覺，殺軻，使
將軍王翦擊燕。

　　二十九年，拔薊，徙遼東。

　　三十三年，拔遼東，卒滅燕。

　　第一次聽先生念出竹簡上的這段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
想來，也已過去十七年了吧。

　　我出生時，便只有這漫眼的桃源。

　　在我還是很小的時候，阿娘便把我送進書齋跟先生讀書識字。
一摞摞厚厚的竹簡整齊的鋪在桌上，先生用手捋着長鬚，搖頭輕聲
吟哦。十來個一般大的孩子也跟着低聲念起，雖全然不理會竹簡上
所言的含義，可也學着先生把頭晃着，逐字逐句的念出來。清脆的
童音從書齋的竹窗飄出去，迴蕩在桃源的上空。

　　每個月中總有那麼幾天，先生會把我們單獨喚去，挨個授課。
先生念道：“秦王政立二十六年，初並天下為三十六郡，號稱始皇
帝……”先生常念着念着，眼淚就會撲撲地掉下來。我卻不知原
由，坐在一旁，呆呆地瞧着先生發楞。

　　那時我還只是個孩子，根本就不懂先生所講的一切。我只知
道，我的祖上來自一個叫做“燕”的地方，阿娘來到這桃源時，我
還未出生。所以我並不認為我是什麼燕國人，我只屬於這片桃源。

　　我從未見過阿爹，也從未問過阿娘。在我心中隱約有種感覺，
這必是件讓阿娘傷心的往事，我不想看見阿娘流淚的樣子，所以我
寧願選擇放棄，讓這一切成為一團永久的謎。

　　也許是因為那竹簡上所記的“圖窮匕現”吧，秦軍攻燕時，其
屠城的殘忍程度比對其餘五國中的任何一國都要來得強烈。桃源中
儘是六國的遺民，而燕國人除了阿娘與我外，便只有那名老者。

　　那老者住在山腳下的桃花潭邊，他的木屋掩映在桃花林中，若
不仔細去尋，根本無法發現。他在屋子兩旁種下許多辛夷花，據說
他的妻子就叫辛夷，秦軍攻薊時他們在亂軍中失散，從此再無音
訊。

　　老者已鬚髮盡白，但精神仍很健鑠，絲毫不見老態，只是極少
說話。桃源中的人都知道他這脾氣，見面後笑着點一下頭，算是打
過招呼。他也衝着來人點頭致意，卻是不笑，表情毫無改變，一如
往昔。

　　偶爾有哪家遇上麻煩事，什麼爐灶中燒的柴不夠啦，耕地的牛
不聽使喚啦，碰巧家中又沒有男丁，正急得不可開交。他卻不知是
從哪裡得來的消息，不用去叫便會主動找上門來，也不說話，掄起
袖子便做，每次總能將事情妥善解決。

　　接受幫助的人家自然感激萬分，向他道謝時，只一勁的搖手，
仍舊不笑，然後揚長而去。

　　我常見他坐在門前的石凳上，溫一壺酒，對着盛開的辛夷花怔
怔出神，時而喃喃自語。有時他會在山間的飛瀑前練劍，波光傾瀉
的水中映出另一個老人，一般的劍光水影。

　　他從不提起自己的過去，我只聽阿娘說過，他是燕國的大將，
當年在萬軍中取上將首籍不費吹灰之力。而今在流逝的歲月中，一
切都已不同昨日，恐再無他施展的機會。

　　我很難想象這名白髮蒼蒼、不喜言語的老者當年在兩軍陣前威
風凜凜的模樣，只有在他對瀑練劍時，依稀能見到他那時的影子。

　　曾有一夜，我見他獨自坐在門前，自顧對着辛夷花喝酒。

　　半晌，他放下手中的杯子，站起身來，慢慢踱到潭邊，依舊不
說話，只是那麼立着，望着潭中的月影出神。借着月光看去，分明
能見在他眼中流下一滴淚珠，落在潭中，泛起一陣漣漪。
　　鏡池

　　女子坐在鏡前，沉默無語。

　　鏡中映出一張毫無血色的臉，臉色蒼白的像許久未見陽光一
般。

　　女子只是端詳着那面銅鏡，許久，微微嘆了口氣。

　　桃花潭夾在兩座山的山坳中，潭旁有條小道，順着小道往山的
深處走，不多時，便會看見一條清幽的小溪。

　　月亮又在林間樹梢穿行，你常會在這樣的夜晚，輕輕掩上屋
門，來到溪邊。

　　溪水平緩，載着片片花瓣靜靜的流淌。你蹲在溪前，用手撥弄
着溪面。

　　溪中映出你的影子，長發輕柔的從肩上垂下來，發尖點在水面
上，盪起一圈圈的波紋。在你的身後是那彎月，月光灑在水面上，
反射過來，於是你臉上也泛着淡淡的光芒，有如凝脂。

　　這時你總會故意攪亂水中的影子，溪水蕩漾，一道道光亮在水
面上來回搖晃着，你的影子便與那溪水混在一起，怎麼也尋不出
來。

　　溪中的影子慢慢恢復平整，你蹲在那裡，後面是那彎月。你的
手浸在清涼的溪水中，粉色的花瓣在你面前的水上滑過，你好像又
回到了從前。

　　往年的這個時候，楚宮的那彎月也該升起了吧？它安安靜靜的
掛在天間，沿着畫梁檐角穿行。

　　每到這時，宮中已萬籟俱寂。你坐在鏡前，描上淡淡的雙眉，
唇上微微點一些紅。你的皮膚過於白皙，竟是毫無血色的那種，如
果沒有這些，不免顯得蒼白。

　　你做完這一切，吹滅紅燭，輕輕掩上門，走出去。

　　那宮苑中的碧水池是你在夜晚唯一的去處。你蹲在池前，用手
攪動着水中投下的影子。你的影子白皙如初，但眉是黛的，唇是紅
的，面上帶着笑容。

　　那彎月在天間穿行，你就在這月光中度過一段段相同的時光。

　　楚國卻不是這世上唯一的，在它之外還有一個更為強大的國
家，它叫做“秦”。只要有它存在，楚國就時刻面臨着亡國的危
險。

　　你只是模糊的知道一些，但你並不刻意去了解，因為你認為這
些離你很遙遠。每晚你依舊在鏡前描好眉，畫好唇，然後去碧水池
邊一個人嬉戲。

　　你很快樂，這是一種說不清的快樂，或許在你心中也找不出可
以說服自己的答案。

　　在往後的時間裡，宮中的氣氛日漸緊張起來，人人都皺着眉，
繃着臉。有些人甚至收拾細軟，開始準備隨時離去。

　　你也預感到事態的嚴重，可又不願失去在池邊度過那段的時
光，你想永遠這樣生活下去，於是偷偷托宮監替你拿了一瓶鴆毒，
將它藏在身邊。在這之前你從未產生過這樣的念頭，你也不知怎
地，忽然間就想到了。

　　這些日子，很多人都托宮監做相同的事，那宮監看得多了，也
就見怪不怪了，你很容易便得償所願。

　　夜深人靜時，你來到池邊。你想，就是將它保存在記憶里那也
是好的呀！

　　深夜，小吏在迴廊上急急忙忙跑着，急促的腳步聲劃破了往日
里宮中到此刻應有的寧靜。

　　你知道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雖然你不願見到它，但它還是來
了。

　　你拿出那瓶藏了很久的鴆毒，想把它送到嘴邊，手卻顫抖起
來。你看着鏡中的你，面色蒼白。

　　忽然你像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雙手端起那瓶鴆毒，一飲而
盡。

　　視線模糊起來，你感到面頰有些發熱，許多影子在眼前綽綽約
約晃動着，想是鴆毒開始發作。你看見池水平靜如鏡，那彎掛在楚
宮畫梁檐角上的月將你的影子投在池中，再也分不開。

　　女子看着窗外，那月靜靜的掛在夜空，像極了掛在楚宮畫梁檐
角上的那彎月，它仿佛不會時間的推移而改變。

　　女子緩緩轉過頭，面對着銅鏡。

　　透過鏡子，那月就掛在天間，淡淡的光芒穿過樹梢灑落下來。
現在只需輕輕掩上門，走過桃花潭旁的小道，就可以來到小溪邊，
獨自一人在溪前嬉戲。這樣的生活和從前有什麼不同呢？

　　可是，鏡前的女子，你為何總是嘆息？
　　蝶舞

　　我又見到了阿蝶。

　　我總會在這時間的交錯中見到阿蝶。我看見她在秦王大殿上的
翩翩舞姿，看見在她雙眸中蘊着的笑意，看見她最後如桃花綻放般
絢爛的美麗，還有她隨風飄揚的衣袂。每到這時我就有一種噤若寒
蟬的驚慄。

　　我也不知為什麼，它們開始只是一點點的傳遞過來，然後越來
越強烈，讓我渾然不覺時間的流逝，永遠沉溺在不斷的尋覓之中，
尋覓在她那一瞥飄閃過的眼神。

　　我時常在半夢半醒中見到她，見到她悄然立在我面前，在衣袂
翩飛中慢慢隱入身旁的陰影里。我時常會在恍恍惚惚中想，我倒底
是誰？阿蝶呢？阿蝶又是誰？

　　在這桃源中的人們都叫我阿蝶，我是一名從齊國逃出來的平凡
女子。我思念故國，不願身處強秦的暴政之下，所以來到了這片桃
源。

　　可是又有誰會知道在那巍巍秦宮中曾經有過一個叫做阿竹的女
子，那是一個不歸於自身的靈魂，從她與另一個靈魂相遇時就已注
定了這個結局。

　　我最初見到阿蝶是在秦王政二十六年，將軍王翦之子王賁自燕
南攻齊，虜王建，齊亡。

　　那是我今生第一次見到阿蝶，也將是今生最後的一次。

　　齊國的金銀珠寶、細軟綢緞、竹簡美女從臨淄源源不斷地運進
咸陽，後來我就見到了阿蝶。

　　阿蝶是伴着齊姬一起走進這深不可測宮苑的。齊姬屬於那種典
型的東海之濱女子，高挑、潔白、俊美。阿蝶卻恰恰相反，生得瘦
弱纖細，一身湖綠色的衫子更加顯出這份纖弱，仿佛只需一陣風就
可以將她吹倒似的，讓人生出無限的愛憐。

　　這點一直讓我很疑惑，從第一眼見到她的那刻起，這疑惑就深
深的埋藏在我的心底，許多年來從為發生過改變。

　　大王高高坐在大殿上，他傲視一切。天下都已臣服在他的腳
下，但在他臉上卻看不出一絲笑容，相反在他眼中卻透出無窮的孤
寂。

　　我站在大殿一旁的角落裡，偷眼看着大王。忽然他那粗濃的雙
眉微微上挑，眼裡施放出異樣的光芒。我順着他的眼光望去，我看
見了阿蝶，這名瘦弱纖細的女子。

　　阿蝶的高傲顯然使大王感到非常意外，她高高的仰起頭，迎着
大王的目光，眼中沒有絲毫的懼怕之感，反倒像蘊着盈盈的笑意。

　　大王對眼前的這個女子很感興趣，對她身旁齊姬卻始終不看上
一眼。

　　我聽見她對大王說她叫阿蝶，擅長舞蹈。她的聲音清脆悅耳，
就像水滴灑落在銀盤上發出的聲響一樣，迴蕩在大殿高高的屋頂
上，在雕梁畫棟間繚繞，久久不肯散去。她說話的聲音雖然不大，
但不知怎地，深深的印刻在我的心間，竟是永遠也無法抹去。

　　大王哈哈笑着，濃密的鬍鬚跟着顫動，他讓阿蝶當眾舞一曲。
樂師拿起竹尺擊打在築上，清越的築聲隨即在大殿上響起。阿蝶就
在這築聲中翩翩起舞，她瘦弱纖細的身軀在此刻越發顯得輕盈，好
像生就是為舞蹈一般。大殿上的人們皆屏住呼吸，欣賞這難得一見
的舞姿。

　　她舞的很急，在人們眼前只剩下一團綠色的影子。我不禁感到
一陣旋暈，幾乎站不穩腳步，連忙用手扶住宮中的柱石。

　　忽然這團綠影裹着一股寒光，直朝大王而去。周圍的人都未曾
料到會有這等變故，愣楞的立在兩旁。大王似乎也被眼前的情形驚
得呆住，但他畢竟是掃滅六國的王者，在慌亂中急忙側身閃過。殿
下的武士也在瞬間清醒過來，衝上前去扭住她。

　　“當”的一聲，我看見從她手中落下一柄匕首，砸在大殿的磚
石上，濺出幾點火花。

　　她還未從剛才的興奮中脫離出來，臉上泛起陣陣紅潮，胸口不
停的上下起浮，口中發出微微的喘息聲。

　　大王驚魂未定，臉上也是一片紅潮，他沒想到在荊軻之後還會
有人敢在殿上行刺於他，而且還是一名柔弱女子。他用手指着阿
蝶，半晌卻說不出話來。

　　大殿上的人們在片刻的寂靜無聲中解脫出來，開始七嘴八舌議
論着，一片唏噓。於是有人上前建議將她零遲處死，或者車裂。阿
蝶不語，眼中依舊蘊着笑意，但在我看來卻是無比的淒涼。

　　她長長地一嘆，向四周環視，在她那眼神瞥向我時，我只感心
頭一震，不覺就要從心底悲出來。忽然她猛地掙脫身邊的武士，向
一旁奔去，一頭撞在柱石上，鮮血從她額前湧出，灑了一地，竟如
盛開中的桃花，綻放出絢爛的美麗。

　　大王又是一驚，他沒想到竟會有這等烈性女子，不由惋惜的搖
搖頭。大殿上靜悄悄的，再沒有人發出一絲聲響，大家只是默默地
瞧着這艷麗的花朵。

　　大王下令將她好生安葬，我親手做了所有的一切。當我將土掩
上時，我幾乎不忍蓋上她潔淨無暇的面容，我仿佛又看到了她那蘊
着笑意的眼神。我感到從這一刻起我不再是秦宮中的阿竹，我就是
阿蝶，是那個眼中蘊着笑意，舞姿翩翩的阿蝶。

　　後來我離開了秦宮，再後來就來到了這世外的桃源。當人們問
起我的姓名時，我說我叫阿蝶，從齊國來。

　　我感到一陣寒意，忽地從夢中驚醒。我斜靠在一棵桃樹下，露
水將我的衣衫打濕，幾點星光穿過樹梢灑在我的身上。我使勁用手
揉了揉眼，我又夢見阿蝶了，我又在夢中見到了她。可是……可是
阿蝶是誰呢？

　　我不清楚自己怎麼會睡在這兒，仔細想了想，日間我和鄰家的
阿桐，桃花溪邊的紫衫一起來到潭邊洗衣服，然後疲倦的很，於是
就在這桃林中沉沉睡去，不想一覺醒來已是滿目的星光。

　　我不知為何總是忘不了阿蝶，總會在夢中見到她，她那蘊着笑
意的眼神一直在我心頭纏繞着，我卻始終也弄不懂，理不清。我扶
着樹幹緩緩站起身，慢慢走出這片桃林。

　　我盡力想忘掉阿蝶，漸漸地似乎真的做到了，她的影子在我腦
海中越來越淡。

　　只是在很多年後，我獨自坐在門外，抬頭仰望滿天星光時，那
些往事總會忽地浮現在眼前，竟是怎麼甩也甩不掉。